孟景春微微伸长了脖子瞧那是什么汤,沈时苓却道:“鹿鞭炖鸡汤,孟大人要喝?”

孟景春闻言愣了一下,忙摆手道:“不喝不喝,我吃清淡些就好。”她喝这种补肾助阳东西做什么?会流鼻血的。

沈时苓看一眼沈英:“哟,你也不喝?”

沈英黑了脸,已是拿了筷子,没好气地说:“要喝你自己喝。”

沈时苓便将碗递给严学中:“他们都不喝,便宜你了。”

严学中接过来居然慢条斯理地喝掉了。

孟景春连忙学沈英埋头吃饭。

沈时苓看她一眼,又说:“孟大人,这时节都有蚊子了不成?脖子上起了那么大一个红包,是否要涂些药膏啊。”

孟景春大为窘迫,一想到昨晚上被沈英亲亲啃啃的,早上都没注意照镜子!此时只恨衣领不够高!

沈时苓淡笑笑,这才不慌不忙地拿起筷子吃饭。她吃饭途中是不说话的,孟景春缓一口气,拼了命地赶紧吃完好滚蛋。

沈英看她一眼:“别吃太急了,小心呛着。”

孟景春忙不迭点头,眼神里想说的却是“你也赶紧吃啊”。

结果明显是沈时苓更甚一筹。沈时苓吃到一半说饱了,放下碗筷,同还在吃的三人道:“学中现下住驿馆,我搬过去不合适。左右府里这样空,我便在这里住一阵子,沈英你有没有意见?”

沈英亦是搁下碗:“你住便是。”

“话先说好,我不爱住穷酸的地方,你这里太穷酸,这阵子我得琢磨琢磨怎么改。”

沈英耐着性子:“你随意。”

“很好。”沈时苓略顿,“学中也会搬过来,我们就住西厢那间屋子,不影响到你罢?”

沈英道:“你不搞出什么太大动静应当不至于会有影响。”

沈时苓短促地笑了一声,也不说话。过了会儿她却道:“离家前娘亲让我带了些小孩子穿的鞋子,都是没事时自己做的,本打算送给你家小孩的。没想到你一把年纪居然还单着,更别提孩子的事了。我就纳闷了,你是太风流呢,还是根本对女子没什么兴趣?”

沈英脸色遽然变差:“这样的话不要乱说。”

沈时苓一脸闲定,似是全然不顾旁边还有孟景春与严学中在,道:“我确实是乱说。所以,既然这阵子我在京城没什么事情,便同你物色个好夫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的都无所谓,长得好看年纪不大好生养就行,你觉得呢?”

沈英还是忍着,只说:“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

一旁的孟景春听得愣愣的。

“我不操心还有谁操心?你要是绝了沈家的后我亲手掐死你。”

严学中一盏茶递过去:“夫人消气。”

沈英被她这么说得简直脸面无存,却仍是克制着语声道:“今日到此为止,下回这样的事情不要在餐桌上说,没有规矩。”

说罢便拂袖离席,一句招呼也不打。孟景春连忙放下筷子,蹭蹭蹭地跟了出去。

她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劝道:“相爷消消气。”

“我怎么消气?”沈英头也不回,“她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没大没小。”

孟景春止住了步子,叹口气道:“相爷太小气了,看不得人摆阔。然后呢,听不得玩笑。我认为长姐说的有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为你愁很正常,你反倒不领情了。”

沈英闻言转过身来,看了看她:“我不领情是罢?你倒是很听得进去啊。”

孟景春一脸无辜:“那是自然。长姐以为我是男子,且与相爷过往甚密,肯定以为相爷成了断袖,甚至还可能对我有怨气。这回想替相爷找个白嫩好生养的妹子成亲,是很合理的想法。”

“我去找个人成亲你便开心了?”

“当然不开心。”孟景春一脸坦然,“相爷怎么能与其他人成亲呢?相爷若与其他人成亲了,我也会学着长姐一样”她笑着伸出两只手,做了个手势,口中接着道:“咔,掐死相爷。”

☆、【五一】大朝

沈英听她这般恐吓,却笑得温温,转过身去:“好啊,那等着你掐死我。”

孟景春走在后面伸指戳他的后背:“相爷别不当回事,我说到做到,有本事试试看。”

沈英却又忽地转过身来,与孟景春撞了个满怀。借着灯笼光,他侧头去看孟景春脖颈上的红肿淤痕,手指轻覆上去:“去我那儿找瓶药膏去涂一涂罢。”

指腹温度暖暖的,孟景春觉着痒痒的,便道:“我有的。”说罢又挪开他的手,想了想道,“我瞧伙房隔壁那间屋子空着,我一直想有个药室,做些膏药啊药丸什么的,不知能不能用。”

沈英当她是不想荒了家传的手艺,便也不多问,只道:“随你。”

孟景春点了点头,沈英便又转过了身继续往前走。

走了会儿,孟景春忽问道:“近来朝中都没什么动静了,可是在酝酿着什么事?”魏明先与废太子均还关在狱中,也没有给出个结果和说法。这一拖已是拖了好些天,也不知到底会如何处理。

况她听说,陈庭方自二殿下殁了之后,便再也未去过翰林院。她不敢去陈府探望,朝中也无人议论这事,就连襄王进京这么大的事情,朝中到现在仍旧是风平浪静,这平静得实在有些不大正常。

沈英并没有正面回她,只说:“有是有,但无伤根本。”

孟景春点点头。

她还记得在政事堂看到的那些堆成山的折子。当时太子余党纷纷上书劝谏皇帝慎废太子,若将来大权当真落到襄王手中,这些人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结党这等事,素来为朝中大忌。一荣俱荣,一损皆损,彼此牵涉,无法独善其身。襄王继位阻力重重,他若要真登上这帝位,朝中难免要有清洗。

孟景春担心的是皇帝或者襄王会让沈英来当这把清洗朝堂的剑。陈韫年事已高,且陈庭方之事对其打击巨大,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如今连政事堂都是不常去,因此这事情很有可能会让沈英来做。

她思来想去总觉着有些不安。

沈英似是看穿她这样问的心思,便在前头说了句宽慰她的话:“笨蛋,我不愁的事情你愁什么?”

孟景春了然,回说:“我哪里愁了,我就随便问问。”

沈英笑笑,也不理她,便接着往前走。

然孟景春问过这事后,还没过几日,她一直担心的朝中大清洗便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六部尚书接连下了三个,御史大夫致仕,宋皇后幼弟车骑将军被免兵权,其侄被直接外放至楚州,驻防京城的禁军十二卫长官被换掉大半,就连东宫六率的印绶都被全数收回。

一连串的人事大变动引得朝内人心惶惶,外戚更甚。

皇帝虽说是已不理政事,但一道道盖好印的敕令却自宫中发出,连一丝一毫的预兆也没有。关于皇帝身体是否还康健的各种流言,在朝下越传越不靠谱。甚至已有谏臣质疑这诏书敕令是否当真是皇帝陛下的意思,矛头径直指向了沈英。

人人皆知沈英乃皇帝近臣,这些敕令均由沈英带出来,皇帝却迟迟不露面,实在是很难令人信服。又有人传出沈英与襄王早年前便有私交,其妹夫严学中亦是襄王眼前红人,那一次皇帝病倒沈英所传的“急召襄王入京”口谕,亦极有可能是沈英与襄王联手做的一场戏。

眼看着便要被冠上谋逆罪名,沈英却忽然变悠闲了每日在府中逗逗鹦鹉看看闲书,居然连政事堂都不去。

孟景春看他这样子,一方面相信他深知其中分寸,另一方面却又担心稍有不慎真的会引火烧身。

而一心想要替沈英做媒的沈时苓亦是说到做到,这日见沈英恰好在府中,竟当真让媒婆过来了。那媒婆在京城中口碑甚好,据闻是说一对成一对,气势直逼月老。

这一日孟景春也正好休沐,她正在药室里捣鼓药材,牛管事过来敲敲门,小声告诉她说:“孟大人,今日媒婆来了,现下正在前头呢。”

孟景春闻言赶紧搁下手中的小秤,锁上门便匆匆忙忙往前厅去。

孟景春进屋时,那媒婆正将一堆画像摊开来,与沈时苓一一说着姑娘们的家世条件、样貌人品。

媒婆不嫌累地说了一大堆,沈英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沈时苓末了只问了一句:“好生养么?”

那媒婆一愣,说:“这姑娘看着敦实,应是个好生养的。”

沈时苓略嫌:“太敦实了累赘,不好看。”

媒婆又看看沈英,一想到业界所传的那些流言,便越发没信心接下这活。虽说沈时苓开的这谢媒礼高得离谱,但万一人姑娘嫁过来要是各种不相谐,最后和离了,岂不是砸自己招牌?

沈英转头瞥了孟景春一眼,伸手指了指地上,道:“那幅画像我看看。”

媒婆一喜,竟还真有这冷面相爷看得上眼的?便赶紧将地上那画像拾起来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沈英淡瞥了一眼说:“挺好看,不知道年方几何?”

媒婆答:“已有十八了。”

“妙龄啊。”沈英仔细端详那画像,又看了一眼沈时苓,“你既这么急着替我找,那就问问这家的八字,合个贴看看?”

媒婆闻言,心中大喜。

站在他后面的孟景春,暗暗伸了手,屈起两指贴在他后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沈时苓却道:“拿给我看看。”

沈英便将那画像递过去。

沈时苓只瞥了一眼,便说:“眼光真差,这样的也算得上好看?”

孟景春暗暗点头,很是赞同。

媒婆心道这家子眼光不一样真是忒难伺候,正静候下文时,却听得沈时苓道:“我都瞅过了,这些不行。你下回记得打听打听聪明些的姑娘,长得太矮的不要,太敦实的不行,瘦不拉几没福相的也不可以。”她忽地顿了一顿,目光移向孟景春,说:“同那位小公子身量差不多高,稍稍胖一些,脸上也有酒窝的最好。”

孟景春闻言忽地黑了黑脸。

媒婆立时将目光移向孟景春,仔细端详一番,道:“老身记下了。”

沈时苓紧接着又道:“这位公子也尚未婚娶,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媒婆思量着,这小公子长得肤白清秀,骨骼纤细,个子也适中,若去唱戏,兴许还能成个角儿。她将思绪扯回来,望着孟景春道:“不知小公子是怎么个意向?”

孟景春很是从容地回说:“近来确实想求一贤妻,媒婆愿帮我这忙,甚好。”

沈英回头睨她一眼,孟景春得意洋洋地昂着头笑了笑。

媒婆又啰嗦了几句,这才收拾了地上的画像,匆匆忙忙地告辞了。

孟景春见媒婆已走,觉得无趣,便打算撤回药室接着钻研父亲早年前的札记和方子。然她刚走到拐角处,便被沈英给拖了过去。

待她站稳,沈英语声却是淡淡:“你娶个夫人回来当摆设?”

孟景春昂着脑袋:“谁说是摆设,闺房里有的是乐趣。娶一妙龄姑娘,每日……”

沈英直接伸手拍了下去,孟景春一捂脑袋:“我说的是真的,相爷不懂!”

“我不懂?”

孟景春跟个纨绔似的笑两声:“哎,只怪相爷看的春宫太狭隘。”她迅速说完,还未待沈英反应过来,便脚下抹油似的飞快跑了。

沈英追了两步:“你给我回来!”

孟景春却理也不理他,一口气奔至药室,将门闩插上,把自己关在里面大笑不止。

不过这玩笑开大了,她也怕沈英揍她,便一直闷着不出。沈英拿她没办法,在门外矮着声道:“你出来,我不怪你。”

沈英说了好几遍,又过了许久,她等门外没了声儿,这才揉揉空空的肚子出去吃饭。她还很警惕地四下看看,怕沈英忽然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捉住她,然她却只看到牛管事黑了一张脸匆匆走过。

她喊住牛管事,问道:“相爷呢,见着了吗?”

牛管事回说:“方才宫中来了人,相爷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孟景春闻言,心陡然间沉了沉。她到了餐室,与沈时苓面对面坐着,见严学中的位置亦是空着,便料想有什么事,顿时连晚饭也没有心思吃了。

沈时苓餐间仍是不说话,孟景春便在她还未吃完时告辞先撤了。

沈英一夜未归,孟景春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着要发生什么大事情,但她又摸不透这朝中局势,只能默祷。

次日她一早便起了,匆匆忙忙往衙门去,希望能听到些消息。然同僚之间却连句闲话也没有,各做各的,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想想有哪里不对,忽然惊醒过来,徐正达今日没有直接到衙门!

难道是上朝去了吗?可是自从皇上病倒,已停朝数日了。

孟景春这猜想并没有错。就在这渐暖的春日早晨,皇帝换上朝服,由赵公公搀扶着,很早便在太极殿上等候群臣了。

不是朝臣等皇帝驾到,竟是天子开门等朝臣。

不合礼制不合规矩,但他坐在御座上,便能堵了这殿下悠悠之口。

皇帝显然有些强撑着的意思,赵公公接过一道道诏令,一一宣读。

废太子贬为庶民,改立襄王为太子,左相陈韫仍为太子太傅,拜右相沈英为太子少傅,拜戎彬为骠骑大将军,符清为辅国大将军兼十二卫统领……

诏令一道一道宣读完毕,殿下已是跪了一片。封赏贬谪,均要谢恩。

襄王跪在最前面,亦最是不露声色。

老皇帝低头看了一眼,眸中衰疲之态已尽显,声音极其低哑地说了一句:“散朝罢。”

赵公公直起脊背,与群臣高声宣道:“散朝……”

群臣的“恭送陛下……”声还未响起,老皇帝便已起了身,佝偻着身子朝南侧的过道走去。长长的通道里连风也没有,老皇帝伸手捂住唇,试图掩住咳嗽声,喉间却已是腥腻非常。

前殿脚步声交谈声渐渐响起,这位老人,却再也听不到了。

☆、【五二】饴糖

四月初六,皇帝宾天,举国服丧。

至四月十六,新帝登极大典诸项事宜均已准备妥当,新提任的礼部尚书上书奏请即位。襄王却推说仍在先皇丧期,故而登极大典又往后推移至五月廿四。

虽是这样,沈英却忙得压根回不了府,食宿均在政事堂,睡得也是极少。孟景春偶尔给他送过几次饭食,却压根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她这日给沈英送饭食时,却听到两小吏没事瞎聊。

其中一小吏道:“你知道那陈翰林么?”

“去年那位状元郎?”

“正是。自从宫里那次出了事,他便一病不起,待在府里都没出来过。我昨日啊,听说这位陈翰林,已是出家了。”

“那左相不得急疯掉……”

那小吏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你没看左相这阵子连政事堂也不来了吗?”

孟景春听着愣了愣,他居然遁入了空门

是心中真的放下了吗?

她站在廊檐下想着便是一愣,好不容易回过神去送饭食,却没料还是见不到沈英。她心情不大好,本来见不到沈英就怕他又不好好吃不好好睡,现下又听闻陈庭方的事,更觉人世多变。

她匆匆出了政事堂,觉着有些头疼,打算回去歇着。然她途径工部衙门时,却忽有人在后面喊住了她。

孟景春蓦回头,却见是白存林追了上来。她亦是许久未见过白存林了,只见他似是稳重了些,可看着仍是有些不靠谱的模样。

白存林抓了抓后脑勺道:“孟贤弟可是知道陈贤弟……将要出家的事情?”

“将要?”

白存林点点头:“他要去圆觉寺了,依玄慧方丈出家,玄慧年事已高,本已不收徒了呢。虽说这因缘很是难得,不是人人可求,但他这样的人,出家还是有些……”

他下半句话没说下去,孟景春也能猜到这其中的可惜意味。她只道:“人生因缘际会,说不准的。兴许白兄觉着可惜,陈贤弟心中却因此放下了,对他而言又岂不是好事?”

白存林又道:“他现下还在家中,据说明日就得走了。我们好歹同科一场,不去拜望一番么?就当探病也行啊。我一个人实在不好意思去,孟贤弟平日里与他关系那样好,一道去呗。”

孟景春琢磨了会儿,咬了咬唇。她还记得与陈庭方的最后一次相见,他咄咄逼人的样子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但其实说到底,他才是这局棋里面最不愿意输最固执亦最不讨好的那一个。

孟景春末了答应去探望陈庭方,也并不是全然因他可怜。以前虽当着他的面经常说些胡话,但她从一开始便觉着陈庭方并不坏,况陈庭方到底是她在京城落脚后第一个愿意搭理她的人。

同科一场,相识一场,现下他要挥手这俗世红尘从此伴青灯古佛,她去道个别也是情理之中。

白存林自从上回考课失利后,便不知不觉疏远了孟景春,现下两人一道走,他竟觉着尴尬,一路上连一句废话也未说。

两人到了陈府,孟景春先前还担心陈庭方会不愿见客,然那小厮回禀过后,却直接领他们往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