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埋下脸,身子一怔,脸庞埋在一片阴影下让人瞧不清楚,半晌他才摸着我的脸,笑得淡定,眼里温和,神态渐坚定:“你要记住你说的,就算你不能重生也没关系,我有法子。只是下一辈子可不能忘了我,卿儿… … ”
我一睦睁,苦涩地笑了,轻轻合上眼。
傻瓜,即便是死了,我也会无休止地爱你,黄泉也罢,忘川也罢,生死相依,魂魄相随。
我沉沉人睡,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带我去了那一片竹林,说,卿儿… … 莫睡了,该着凉了。
在梦里,他将我扶起来,嘴角微微勾起,可眼中却再无了笑意,灵魂像是被抽空了,只剩下躯壳。
一片竹林沉默了,只闻沙沙的风声。
他的热泪湿润了我的脸,而他在笑,他抚着我脸,一字一句地说:“卿儿,我喜欢你很多年了。自把你从水里捞起的那一刻,自从你嘴里说出,你是卿言,温玉的卿儿的那一刻起。”
人无语,鸟嚓声,风自扰。
柳絮横飞,花疏天淡,脉脉此情谁诉。
犹剩,一江水乱流。
都说人死之前都会看得很明白,果然没错。我与玉华称不上是多么光明正大,说到底是我负了银魅。此事之后,他们将只会记得凤凰降世,天上天下只会记得英勇神武的主公与银魅共同召唤神凤,平复战乱。
第十八章 陈年情劫
三殿瑞云压顶,祥光万里,直冲云霄。
我觉得我抹去的那一段,抹得委实妙,恁地背了好些年的黑锅。当年他们召唤的并不是凤神。也并不是说上界的人要召唤一只凤儿有多难。若老身没看错,当初他们那点修为,两人齐心勉勉强强凑合着能召唤出一只,但那必定是非常有怜悯心却又乐干助人慈悲胸襟的凤。两人召一只活凤尚且这么难,若想孤身一人幻化出一只法力无边的凤更是难上加难。
芳华兽欲火化木重生与凤凰涅梁重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普天之下,只有九玄灵能自创出这么刁钻的法术。也只有她能不靠外力凭一人之力施出这凤凰涅梁。
而我就是那九玄灵神君,就算兆曌上仙也得称我一声姑姑。
沧海桑田,也不过一闭眼的工夫。
我趴在神池边,就这一池水照了照,卿言的这张脸与老身以前的比起来也就只有一二分的相像,与皇小妹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玉帝说你该醒了。”司命星君在一旁笑呵呵地,“我掐指一算,便看到他们要焚烧你的壳儿,所以便顺路给你带来了。”
兆曌上仙一脑门子的汗:“姑姑,我并不晓得是您。不然我自焚也不会烧您一根汗毛。”
诚然,我也并不知晓我还能捡回这段仙缘。
不怪兆曌君不认得,说起卿言这副相貌也只是与我一一二分的相像,余下的八九分却是长得极好。
想我九玄灵曾窝在洞府内睡了个万万年的混沌觉,一觉醒来参透天机,摸爬滚打修到了上神的境界,伸个懒腰,招来祥云,眼里眯着干万年的眼屎,一路摇摇晃晃地来到天界。
那时候仙界还没这么热闹,一些个上古神仙总说院子大神仙稀少,委实没乐趣,眼巴巴地瞅着浮云,恨不能里边尽早蹦出个仙友来,哪像现在修上仙还得受几道天雷劈。
说起这天雷,不得不抱怨一下。兆曌君还未修成上仙之前曾是多么俊的一上等青年,如今想来可不就是被那三道天雷给劈坏的吗,我这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他竞已如此苍老了。
话扯远了…
却说那一口,我虽邋遢了一些,我辈族人因体质特殊忽男忽女,但万把年来我一直是女儿身,平日里最看不惯忸怩娇柔之态的本仙,但却打心底里认定自己从骨子里都透着股不做作的雌性。却没料到,那些慕名而来的一团神仙,聚齐南天门围观我后,恭恭敬敬地齐声唤了一声神君。
原来身为一介女流也是可以被称君的,可见我当时是多么的风流调镜、玉树临风。
忆到此处,我禁不住身子一歪,揽着一池水,以手抚云鬓的姿势照了照,这个举动竟惊得司命星君下巴脱臼,瞪直了眼,也让兆曌埋头深深反思了一遭。
我老脸一红,咳嗽一声,缩了手:“这副模样看久了,我倒也习惯了。”
“这些年让神君受累了。想不到您在凡间走了几遭,受了几轮情劫,竟脱胎换骨了一番。”司命星君深明大义地点头,“怪不得兆曌认不出你。”
是以,不喜忸怩作态扮娇羞的本神君我,轮回转世竟投到这般娇弱的躯壳儿身上,是他们所未料,也非我所料。
真是一个悲剧啊… …
“说起来还是司命君给我批了个好命格啊。”
司命星君一个劲儿地赔笑脸:“已是旧事了,还提它作甚。不知玄灵可曾记得那只芳华兽?"
“怎么不记得。”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司命星君此番平白无故又勾起了我的伤心事。
我九玄灵成仙后,受不住天庭的冷清,整日游手好闲,惹出了不少事端。天界千千万万年来,难得生出我这么一个怪胎。一干上古神仙瞧着稀罕,说我少不更事,都不与我计较。
实则,在我看来我是实打实的稳重,又实打实的老练。而就是这么稳重又老练的我在一个“情”字上栽了个大跟头,然后在此之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情劫。
司命星君提起的芳华兽,就是这情劫的开端。
然那时候因我性子不太沉稳,所以玉帝老儿也没授我什么封号,更别提任职了。
我也乐得逍遥自在,闲暇之时常常探访各位仙家,想结交几位掏心掏肺的蓝颜知己。
可时间久了,便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除广寒宫的嫦娥与我唠磕的时候以姐妹相称之外,天神天君的天孙们视我如同兄弟,左一个玄君兄,右一个九玄灵弟。
我很是惆怅。
他们连我是男是女都分不明白,委实不值得深交。于是慢慢地将那一腔热血,放在了养神兽上。一段时日下来,从太上老君的座下青牛到元始天尊居处的火麒麟… … 无一幸免,统统遭我染指,以至后来有些修为的龙三太子但凡见我都绕道走。
司命星君每每欷歔:“恋兽癖恋到你这种德行的,倒是甚为少见。”
“哪里哪里,一般恋兽癖。您过誉了,过誉了。”我拱手推辞了一番。那时司命星君才受封为司命。人前刻板些,人后却常爱来我府上走动,调戏我的神兽。每每与我说起那毛球团,就一脸向往。
而我虽爱神兽,府里也没少养些走兽飞禽,但不大爱毛的。所以听在耳里也不是很在意,只是胡乱应了声。
“你养的这些都不是稀罕物。”司命星君顿了一下道,“听说女锅下界走了一遭后,裙摆上黏了样东西回来了,我见她要丢,便为你讨要了来。”
“莫非是神兽?有毛的我可不要。”
“若是毛球我便自己养了。”司命星君神经兮兮一笑,“所有没毛的兽里头,就属他最可爱最难求。”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树杈,递到我面前。
“你莫不是耍我?”我怔怔,眉头皱皱。
“你我认识这般久,我何时诓过你。”司命星君的手指抵着它,又圆又胖的树枝滚了几滚,滚到了我的面前,“你再仔细看看。”
那一截树权权通体圆润,红中带着点黑,捏在手里微微能感觉得出有稀薄的灵气散发,不过沾了女祸的裙摆,又被司命星君揣了这么久,有些仙气也是应当的。
“可曾听过有一兽化人形后肤白如凝脂,终年异香,而且眉眼下必定有那么一粒朱砂痣,泪痣颜色愈浅愈年少。兽亡后自浴火海,化为一截枯木。我这般细说之后,你可晓得了?”司命星君说毕,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
我悟了,低头双目熠熠生光:“莫非此物竟是传说中的芳华兽?"
“好眼力。此物正是芳华兽的精魄,据说可解万世之毒。”
“只可惜,亡得只剩一截枯木了。”
“那倒也未必。如将木埋人土中,将药草、花瓣碾碎加之晨曦露滴哺之,许能再结出个绝世芳华也说不定。”司命星君一脸神往,再望向我时一征,“你去哪?”
“找土来,把他养一养。”我老实道。
“只是传说罢了。你当真要试?"
“司命星君,你把他带来,不就是让我试一试吗?"
一连好几日我都闭门谢客,通宵查阅了许多书,却无果。世间对芳华兽的记载是少之又少。只晓得芳华兽皆为雄兽,少言,神色多寂寥,性安,独居。
想我九玄灵生下来便是南纳人,族人们个个都是雌雄同体,今日唤作哥哥的人,许是过不了几日便得叫他姐姐了。为此在我很小的时候,对那些个称呼就极为仿徨。每当家里来了长辈,我的惶恐就更加了一层。而这些事端导致我长大后极为专一,自打小时候一不留神化为女儿身之后,千万年就一直保留着此体态。
正因为南纳族人生来雌雄同体,所以本神君对芳华皆为雄兽这一特征,就更为来得好奇。
你说他一族有公没母,该怎么繁衍后代?
光是想想,便甚为向往。
于是,本神君一门心思地投身到了豢养芳华兽的事业之中。
俗话说得好,建立深厚情意甚至超越一般感情的两类物种,必定会有一个先对另一个表达好感,甚至进一步接近,更接近。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往往有八成以上,是因好奇。
而我正是因为对此兽产生了浓厚的好奇,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一个月后,我守在庭院,见着芳华兽生长的势头极好,忍不住满心欢喜,开门迎客。但凡来了仙友都忍不住,拉他们到庭院内,芳华木,夸上一夸。
“你看这截木头插在土里后竟能长得这般鲜艳,是不是比广寒宫养的那只毛团团的眼珠子还要红亮?”
“我家不是毛团,是玉兔。”
嫦娥泪飚。
过两个月。
“司命星君你看小家伙可不可爱,木上长出四肢了。”我蹲在地上,献宝一样地拉着司命星君同蹲下。
“仔细看一看,这四个小疙瘩像是四肢。”司命星君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不过木头下方插入土的那块小小疙瘩是什么。”
“我想约莫可能兴许是尾巴。”我很没底气。
“芳华兽不长尾巴。”
“此兽皆为雄兽,是吧?那处地方难道是…”
“嗯。”
我满脸排红,两人蓦然领悟,皆沉默。
又过了三个月。
日头正烈,庭院很是炎热。可是犰狳、麒麟率领着一众神兽趴在离古井不远的地方,闭目假寐,却是没有一个有胆量上前的。
对那些神兽来说,古井旁边的树荫下,种着一截对它们来说叫不出名堂的木头,它不像庭院里其他树一般长着美味的仙果,也没绽出嫩芽,反倒结出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娃娃。
微风吹来,小兽脑袋上的胎毛动了下。胖嘟嘟的小手动了动,指头迷迷糊糊地塞入了嘴里,是一个漂亮的小公子。
另一端神兽中的鸣蛇睁着眼睛,被他深深吸引住了,扭了几扭,便扑着四翼,结果还没靠近娃娃,就被结界弹个四脚朝天。
当然,鸣蛇没有脚,所以它滚了几滚,又锲而不舍怀揣着满腔热情朝芳华兽飞去,然后又摔得打几个滚。
犰狳睁开眼缝,一脸见怪不怪,头埋在前爪下,继续睡。
鸣蛇飞了不下十次,都被罩在娃娃身上的光球给弹落地,最终颤巍巍地趴在光球上,脏兮兮的小肚皮覆在娃娃的头顶,脸贴在光球上,心满意足地蹭了蹭。
仙童道:“这只蛇定是把芳华兽当做了神君。”
一位仙友有感而发:“神君不分昼夜细心呵护着芳华兽,这小芳华身上沾了些神君的仙气也很平常。不过仔细看来,这娃娃的脸长得甚为精致,眼角下的红泪痣,更是美得画龙点睛,妙极。”
另一位仙友道:“日日来看,相貌一日比一日俊,仔细看来这只芳华兽仙很不错。”
然后一群仙友又聚在井旁,观摩了一阵子。整个庭院顿时霞光万里,仙气腾腾。
本君在一旁看着甚觉欣慰。
又过了四个月。
此时芳华兽已完全化为了小孩的模样儿,头发生得浓密柔软不说,肌肤也莹白如玉,完全不是皱巴巴的样子,放眼望去整个天庭再也没有比他更可爱的童子了。
我坐在蒲团上,手撑着下巴,细细地将他的五官望着,心想:本神君已是俊俏,你却生得比我还俊俏,真愁人啊。
一旁被我冷落多日的麒麟颇愁苦地叼着我的衣衫,拉了拉,顿时,衣衫上被烧成焦黑一块。
我继续望着芳华发痴,抬手安抚小麒麟,却不料抚到了犰狳的头,犰狳生生受了。
习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火麒麟何时受过这样的冷淡,不禁恼羞成怒。一股子弱火就喷了出来。
熊熊小火在挡在球形结界屏障外,却把趴在结界上方,痴迷地望着小娃娃的鸣蛇吓了个够戗,它软趴趴的蛇尾缠住光球,身子却滑了下来,像是恐慌过度了,忘了自己还有四只翅膀。
眼见鸣蛇就要变成烤蛇了。
我拍了麒麟的脑瓜子,慌忙捂住了它喷火星子的嘴。鸣蛇惊得哼卿了一声,挺着软胖的肚子,直往下坠。它虽是哼卿,但声音着实响亮。芳华显然是被着莫名的声音唬得小身躯一震,当下我便看到了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滚,滚在了地上。
小小的芳华第一次睁开了眼,又圆又大的眸子里满是惊惶。
嘴一瘪,委屈得不得了。
在他还未哭之前,我忙将其抱人怀,哄了起来。
小家伙的小拳头攥紧我的衣袍,做足了样子却仍是没哭,脸埋人我的衣衫内,眼角下的红痣惹人怜爱。
本神君顿觉圆满了。
从播种到养成,整整十个月。
“生了,生了。太上老君,司命星君你们看,他长得虽没我英气逼人,却也俊得紧。”
太上老君为人实诚,拂尘也拿不稳了,望着被我托在手里光溜溜的娃娃:“这万千年来也不见你有动静。”他望着我的肚皮,直愣愣道,“你何时生的?"
“刚生的。”
“就算从玉帝那儿讨到镇墓兽时,也不见九玄灵君这么高兴,她待这小小芳华实在也太费心了些。”司命星君望着太上老君笑。
太上老君也跟着陪笑。
小芳华用没长牙的嘴含住了我的手,舌头卷着食指,费力地咬啊咬。我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他打了个喝,我深深敛眉,对着太少老君道:“本君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这芳华兽因机缘巧合被带上了天庭,如今还没个仙籍,不知能否拜在您座下,让他跟着您修道。”
“好说好说。只是九玄灵君修为之高,为何不亲自带他修仙。”
“说起来惭愧。我以往学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承蒙老天开恩,让我升了仙。整个天界一提这讲经布道论法,谁不知太上老君最博广。若您能提点这小儿一二,定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太上老君听得甚为满足,抨须说道:“待此兽化作人形。”说毕瞅了眼啃完我的手改啃腰带,模样儿已然是人形的芳华,忽然改口,粗略比了个高度,“待这娃娃大约长成这么高,就带来吧。”
我千谢万谢。
太上老君喜滋滋地回府了。
“不知谁说那老头每每登坛讲道都讲得人昏昏欲睡,我倒不知九玄灵君如此钦佩他,这股敬佩倒是藏得深。”司命君笑了笑,端起茶。
“诚然,此一时非彼一时。”我摸了摸埋头啃腰带啃得甚苦愁的芳华,颇为忧心道,“这娃也不比南纳或凡间的娃,我委实不知该喂他吃什么。我原本想着太上老君那儿的仙丹很多,打算让他为我养一养这芳华。哪知他竟这般机警。”
司命星君一手捂唇,被呛得咳嗽起来,眼眸低垂:“你多虑了。这芳华兽原本就不是天界的东西,你权且该怎么养就怎么养,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
谁知,芳华的造化很好,长势如此之迅猛,是我前所未料的,想来是天庭的玉液养人。
一月之后便已是三岁小孩的身量。他捧着白玉碗,十分秀气地喝着雨露。
嫦娥看在眼里时常痛心疾首道,你让这丁点大的娃儿每日只喝玉液与雨露,真是造孽。说毕还令仙蟀从广寒宫内给我带了些桂蜜与两只蟠桃,再三叮嘱我之后,便腾云走了。
我望着那水灵灵的蟠桃,流了遭口水。
据说这个蟠桃可是她赴宴时,王母赏下来的,嫦娥供在案上看了好些年都没舍得吃。此番看来可是大手笔。
我抱着蟠桃摸了一摸,又摸了一摸,待我反应过来后,手掌里只剩下两个核了。
“九玄灵都吃完了?”芳华踞起脚扒在案上,怯生生地望着我,“它好吃吗?”
我一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尚合口。但不是很好吃,比不上天庭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