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骤然紧缩,歪着脑袋大叹一声不好。不是说测前世么,这寒玉床案台分明就是玉华君房里的东西,莫不把我昨的事儿给抖出来了。当下有些惶恐不安,仔细盯着镜面一会儿,发现离案台,寒玉床越来越近,幻象却越来越模糊。
兆曌上仙咦了一声。
他这声过后,我只觉池里的温度却越来越高,水还往外冒着泡儿,隐有沸腾之象。
我受惊不小,杵在池边身子欲撤离,没料到池面上的金光却形成无形的拉扯力,将我死死拉住,连累得将整个手腕都被迫浸润在池内,闷痛袭来手只差没被烫熟,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感和着愈发滚烫的池水搅成一团力度就要往我体内钻去,我又是一个受惊不小,敛眉正想呼救,却没料原本被虫子咬过的脖颈处酥麻麻,一阵战栗过后,胸口涌出一股清凉之意,浸入四肢百骸,连带着游走于那只埋入正沸腾的池里的那只手上,与那往我体内冲的力度搅合在了一起。
我怔上一怔,
舒了口气。
再抬头望向幻象时,只见天旋地转,案台,桌椅一晃,视线里那些被雾气聚集的景象晃晃悠悠地,然后眼前一暗,待事物变得正常后,眼前是一个女人的脸,这个美人我见过,正是长年累月睡在寒玉床上的那位,只是她的脸稍嫌大了些,指也大了些,衣裳也大了些。然后一路从她头发丝儿,到手指到被褥,再往下爬到案台的桌腿儿,景物飞速地变换。
我敢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当下想来自是我的前世轻功不错。
在一片眼花缭乱之际…幻境中景物飞速,来到了许多奇珍异草的地方,就不动了。因为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一袭碧衫,眉目清俊又有些稚气,可不就是年少时的碧尘么,只是个碧尘的胚子也稍显大了些。
在座的几位殿下,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其中,一旁的兆曌上仙眉头拧得更深。
幻境中那个少年碧尘似乎在土里刨着什么,一旁放着硕大的锦囊。
许是方才“前世”奔滚得太过豪迈了,眼前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大团金灿灿的球状山体,在滚动之中,前方一抹碧衫忽隐又忽现。
景物移动。
带着点小心翼翼,以钻研又谨慎的态度,一点又一点缓慢地朝碧尘凑近了一些,如此看来想必“前世”对碧尘甚有兴趣,目光一直仰望盯在他身上,眼看愈来愈近了…
没料到碧尘猛然站起来往后退,“前世”来不及躲避便生生撞上了。
黑压压的令人窒息的一大片阴影罩下来。
也不晓得是谁由衷地赞了声,“好大一只脚。”
是啊,好大一只脚。
一时闪避已无望,只得呆呆的受了这灭顶之灾。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皆从幻境中清晰地听到咔嚓一声响,“前世“全身骨折断裂而亡。而那团被搂抱在怀里的金黄球也被踩得稀烂,耳旁尚听到碧尘幼嫩地说了句,“哎呀,踩了屎。”
闻者无一不悲催的。
原来,是一只屎壳郎。
让我忧心忡忡的前世竟然是一只屎壳郎。
生平第一次,我对人生提出了质疑。
“有趣。”银魅坐在榻上,屈单膝,手随意地搭在袍子上,长眉斜入鬓,说不出的风流倜傥,“碧尘君爱埋东西的习性竟是从小培养成的。你那会儿又是藏得什么?糖、炮竹还是凡间的银锭?”
碧尘眉宇间有些惆怅和羞怯,扭开脑袋,神色分明懊恼不已。
连带着趴在玉华膝头的狐狸也像听得懂人话似地,甩着蓬松的尾巴,龇着小尖牙笑了笑。
神殿内气氛一片祥和,可我却有些坐不住了,不晓得是不是可以走了。
“小儿莫乱动,手再放入池内。”兆曌上仙突然喝道。
我一惊,复又歪歪斜斜地往池边一坐,把手往水里浸上一浸。
心道莫不是上仙觉得我的“前生”委实有些脏,所以想为我净化一下?
玉华低头抚摸着小狐狸的毛发。
兆曌上仙闭眼,嘴边露出讥讽的笑意,“我倒想看看,除此之外还有何前世今生。”他手里变出了拂尘,嘴边念念有词也不晓得念叨些什么。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压在池边。
一时间我对这老头怎能突然爆发出如此大的威慑力感到很诧异,诧异之余我一个不留神,身子软得几欲滚入池,幸而有苗女见机行事扶住了我,关心道:“你觉着怎么样?”
“兆曌老头儿念的经好生厉害。”我咬牙切齿,手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子里金光乍现,人有些晕乎乎的,浸入水里的半条胳膊又湿又麻的。而原本极为严肃的殿下们竟一反常态地发出笑声,我好奇了些,眼睛睁成一条缝,池面的水波澜之后,镜面里显出了凡间的街道,然后便是宅子,后院棚内拱着无数猪,然后定格在一只瘦弱的猪崽子、紧接着水池的水剧烈晃动着,镜面一暗,随后依次出现的是一头羊、一条狗…
我怔愣之余,眼风里瞄到趴在玉华君膝头的小狐狸吓得耳朵抖了抖,哗地一下钻入玉华的袖袍内。
我嘴角抽了抽。
苗女也小声地在我耳旁感叹道:“这些就是你的那几次前世啊?”
不得不说,委实有些不堪啊。
怎么翻来覆去都逃不出六畜轮回啊。
我脸黑。
许是我的经历太过让兆曌上仙震撼了,他精目一瞪,收了拂尘。金光一撤,笼罩在身上的压力顿然消失,我被苗女和侍从搀扶着起来,生生松了口气。
只听兆曌上仙道,“一个畜生几经轮回,转世投胎做人也不容易,善哉善哉。”
他一张老皮勉强被拉扯出了慈悲为怀的善脸,委实让我噎得慌,敛眉恨不能捶胸它几遭。
苗女目光虚无,“好家伙,我做梦都想与上界殿下搭上关系,孰料未果。只没想到你虽和他们沾了边,却有如此离奇曲折悲秋的身世。”她回神之后,叹了叹,人精神了不少,似乎从我身上重新提回了信心。
“你大可不必样,我虽是只孽畜,却也曾有一世是上界的孽畜,若不是死于非命,想必早已修道入仙籍。”说完还颇为漫不经心地朝碧尘瞟了一眼。
碧尘立马埋头,捻袍子上的灰,只不拿眼看我。
我忍俊不禁,舒了口气。
此事按道理就该么了结。
可是,
…没道理啊没道理。
苗女的魂迭香我也闻了几闻,当时梦到的前世并不是番景象。
兆曌上仙坐在蒲团上一脸悠哉。
我却愁了几愁,暗自揣测,难道方才探入我体内的金光避开魂儿测的是皇小妹这身躯壳的前世?可皇帝的儿委实也不会么凄惨啊,难不成…
选夫婿
在我将将要悟却没悟的要紧关头。一声叹息从兆曌上仙嘴里飘出。
“这两名弟子试完了。一位与上界无缘,另一位虽有缘却…总之这段前世不提也罢。”兆曌上仙皱了皱眉,“以上都不是玉华殿下要找之人。不晓得二位殿下有没有想要留下的,没的话,老夫就传剩下的那几位上殿。”
“别么急。看上个。”
我诧异,抬眉瞅了一眼大殿之上突然出声的银魅,只见他若有似无地望着我笑,笑得如此柔软,一手掸着袍子,懒洋洋道:“一只凡间的孽障能修成上界的屎壳郎,想来仙缘其佳。正所谓修行不易。姑娘的这份坚韧的毅力与顽强的精神委实令人钦佩。如今姑娘摆脱六畜道重新投胎做了人,还入了上界,成为我殿座下唯一的弟子,如此一来便是缘分。我想把这份缘无止尽的持续下去。”
我悟了。
瞪了他一眼,低头,恨得牙痒痒。
畜有畜道,人有人道。禽兽哪有么容易修成正果投胎做的人。我说他怎么往我体内塞一条虫,原来早就有预谋。
那蛊虫的前世今生可不就是畜牲么。
此障眼法施得真真是好,想来银魅是怕与我上一辈子的奸情暴露在众人眼里,坏了他维持好几千年的贞节牌坊,才做了这么下作的事情。
“魅君的意思是?”兆曌上仙探过身子,望了一眼他。
玉华默默地捻着狐狸身上的毛儿,神情略有些不解,探寻地瞅向银魅。
银魅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碧尘君挡住插了话,“魅君的意思是想与小妹将那份师徒缘分永无止尽地持续下去。而本君想与小妹共结连理,不知在座各位意下如何?”
我傻了。
兆曌上仙愣了。
玉华怔了,怀里的狐狸闻言爪子乱刨,却被他按住,狐儿一双黑眸幽怨不止,扭头哼唧哼唧一口咬在旁人的指上。
银魅意外地望了碧尘一眼。
“难不成银魅君也想娶她?”碧尘诧异地望望他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是。”银魅脸沉。
“那可怎么是好,本君已经把话给说了。但凡说出口的话就没有再收回的理儿。”碧尘摸了一把狐儿,抽走险些被小狐儿咬断的手指,吹了吹,却笑得很温徇。
“二殿下此番是想夺我妻?”银魅也开始笑了。
“大伙儿都在这儿选,何来有谁夺谁妻之说。”
“既然都看上了,不如问问小妹她想要跟谁?”银魅虽笑得阴柔,一双冷眸刀子一样唰唰地朝我扫射而来。
我脖子一凉,很没胆地缩成龟状。
“魅君一气又糊涂了。这上界之事,从日常吃喝到传宗接代,一向由阶品高的说了算。虽说你法力无边,但本君不才,比你高了那么一仙位。倘若玉华君看上了想要,你我二人也都得由着他先挑。如今你得让我,也是这个道理,玉华君你说是么?”
小狐狸仰着脖子,呜呜地也不知想要嚎什么,却被玉华一手给捂住。
玉华道:“没错。”
“胡闹。哪有这么说话的。当年若不是玉华君与银魅君拼死救南纳,怎会有如今安逸的生活。你越来越放肆了。”兆曌气得胡子都上翘了,一边指着不孝儿骂,一边抽空还打量了我番,老眼微微有些受惊吓。
我深深同情了他一遭。
不受惊吓是不可能的。
倘若是我得知我的儿子将要娶个“屎壳郎”为妻,换做是我也会毛骨悚然。
“父亲有所不知。魅君性子傲,我从未见过他赞过谁。方才那番夸奖之词,也令我感触颇多受益颇多。但纵观这一批弟子,其中具有坚韧的毅力与顽强的精神的又何止小妹一人。而小妹对我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碧尘目光清澄地望向我。他年纪轻轻便成了二殿,向来修习法术的赋高,理论知识也很扎实牢靠,这会儿眉头一蹙,仿若下定了决心,缓步下阶梯,朝我走来,深深地执起了我的爪子,“修道之人最讲究因果报应,正所谓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位姑娘在凡间六畜道爬了几爬,好不容易来到上界,正准备勤修苦练早日登仙,却没料到被我一脚践踏不仅误了仙修还丧了性命,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世我对她委实坏了些,这一世便要加倍对她好点,不然老爷罚我生生世世拿身偿债就…得不偿失。”
我觉得他大可不必这般愁虑,别说我不是那只孽畜了,就算是于情于理,我都报复不了堂堂二殿下。
可当下,碧尘侧头别过脸,不望我,说得那叫一个悔恨,逼真至极。
我忍了千百忍,终于忍不下去,咬牙切齿,压低声音:“你玩够了没。”
碧尘眼珠转转,捏紧我的手,微微一笑,一道声音无形地冲入我脑海,“你放宽心。我保你以后吃喝拉撒万人服侍,过神仙日子。这不老头逼得紧儿么,碰巧你我又有那岔子事,你凑合着与我演演。还是说你打算嫁我的同时又伺候银魅君?”我怔了,一股子寒意爬上脊梁。
碧尘望向我,小声道:“据我所知他折磨人的本事可大着呢。”
可不是,银魅君的手段我见识过,也领教过。
这还未嫁就在我体内塞了条大虫,嫁了之后还指不定会塞什么呢。
“小妹,你的意思呢?尽管放心大胆的。”银魅坐在殿上,手撑在下巴处,望着我们相握的手,眉微拧,神色很是不悦。
“承蒙二位君上的厚爱,这事儿自然是主子说了算,小的不敢逾越。有生之年内定会竭尽全力侍一夫。”
“这句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由哪个殿下娶,你不在意。但今生今世只嫁一人,是这个理儿么?”银魅一笑,眼眸波光潋潋,“你这不表态,岂不真由阶品高的说了算。”
我低头不语。
此事就应这么完了,可就那场甄试之后,我的人生发生了翻覆地的变化。
玉慕卿狐儿
自此之后,碧尘但凡见我,皆是用一种孽畜不乖,你又下界玩的眼神看。我恨不能以袖掩脸泪飚而过。
他一堂堂七尺儿每每提到那只孽畜,瞅向我的一双眼满是歉疚,时不时的带一些小糕或稀奇古怪的玩意给我。仿若我高兴,他就满心欢心。
很不凑巧,次次都被银魅撞了个正着,为此银魅君见我时的面色变得怨恨了些。
起初我还有些惊悚,后来就愈来愈淡定了。
碧尘无数次地望着银魅愤然离去的背影,发呆一阵,事后他由衷的感慨道:“你怎么就招惹上了阴阳怪气的魅君。他看你的眼神,不单纯啊。唉,此番由我搭救你,算是你的福气,倘若你能得到玉华君的庇护就更好不过了。其实想一想,你与玉华君还是挺般配的。他变傻的时候缠你缠得那么紧,岂料一恢复就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我再问你一问,你对玉华君是否真的心如止水,再无它意?”
我对碧尘话里的诸多转折微有些愣。
都说一大活姑娘在将将要嫁却未嫁之前皆有些忧郁,却没料到如今这忧郁的却是位碧尘君。
想来他就对我的旧情有些些不安,心有芥蒂。
我微微一笑,回的是,“我已心如止水。况且那会儿主公他神智不清,将我错认为娘子。如今主公已恢复昔日模样,又有如此乖巧的孩儿。一个活着玉树临风,一个死了仍旧美得不可方物,他与娘子委实相配,感情更是撼天动地,牢不可摧。就算我有意,也无法。”
碧尘望着我双目怔了怔,也不语。
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撮合着我与玉华,让我有些不解。
夜里。
众位同门睡得很早,隔壁床上的苗女不知干啥去了许久没回来。
我打了个呵欠,
白天被碧尘折磨了许久,有些疲乏,掀开被褥正欲躺下,可往里头摸了一把,生生敛眉。
撩开一看。
一个粉嫩嫩的小屁股翘在被褥里。
我当下想的就是,哪个同门幽会私情生下这么个小私生儿塞我床上,妄想栽赃嫁祸于我。
一时好奇,执着灯,掰着他的小脑瓜看。
眉眼挺秀丽,尖眉微蹙,圆润的脸蛋,乌黑的头发散了一枕头,肉呼呼的小手捧着一块饼,捧在嘴巴旁,就这么闷头睡死了。
压碎的饼渣子还粘了左脸颊。右耳处一缕红金发微翘起,遮住上吊的媚眼。
…有些熟悉。
可不就是那玉慕卿么。
这娃儿穿着青水色的小袍子,只是睡相不大好,衣衫被腿蹬得撩至腰际以上,亵裤也没穿一个。
屁股圆滚滚的,身娇肉贵。
我替他把被褥盖上,想到南纳人皆为雌雄同体这一说法,我一时忍不住,抽了手,朝被褥里斜一眼,再次认定是我多虑了。玉慕卿是只公的。
当下是把他赶走,还是不赶?
似乎眼下被灯火晃得有些睡不安宁,他微微蹙眉,咬着饼的嘴晃了晃。
我忙不迭地把灯给灭了。
坐在榻上,为他捻了捻被褥,轻轻拍着安抚了一下。
小家伙的墨色长发真真柔顺,凉丝丝的,他猫似地哼了哼,手无意识地拉住了我的衫子,抱住了。撒娇似地头一偏又闷近了枕头里,细蚊一般的哼哼,“脱光了睡,就能生宝宝,你就是我娘子。”
我一惊。
见他在我被窝里睡得正酣,让我生生惆怅了一把。小心翼翼地将他胳膊挪开,没料到腿却搭上来了,一会儿工夫他却又扭啊扭,八爪鱼似的缠上来了。
我悲催地叹了叹,“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他睡得香乎乎的,一张脸漂亮得让人心口发紧。
唉,罢了罢了。这孩子身世也凄惨,从小没娘教。也不晓得被谁灌了脑子,学小霸王耍流氓,只可惜年龄尚欠,还成不了什么气候,我舒了口气,踢了鞋,爬上床手枕着脑袋,睡在了另一侧。轻轻戳了下他的鼻尖,“你的鼻子倒是挺灵的。”
只是可惜了我的饼子,原本藏在床上预备着晚上拿来充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