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个奶娘依旧这样,孩子总得吃奶,米汤可不养人,明蓁坐卧不安,守着孩子吃不下睡不着,倒比怀孕的时候更瘦了些。

梅氏跟着着急上火,陪着明蓁的嬷嬷俱是自家不曾生养过的,哪里知道这关窍,还是底下的婆子说了,怕是奶娘吃的太好了,生着富贵命,就得吃吃苦头,这是老天爷的道理。

这话原是不敢说的,说这个可不是触了霉头,哪里还有命在,传到明蓁的耳朵里,她先也不信,可孩子再这么折腾下去也不成,问了太医,太医叫挤一碗奶来,放到外头没一会儿就结了一层油花,叫她们让这两个奶嬷嬷吃的素些看看。

把油皮挑了去,再热过给孩子吃,他竟不泄了,闹了这么一场,明蓁哭了好几回,月子没做好,人又吹了风,到四月里孩子满月了,她还没养过来。

明沅明湘几个也都各各送了礼来,洗三因着孩子体弱没办,满月却是风风光光的,成王还进宫请字,圣人却道孩子小了怕养不住,先起个小名儿叫着,特别得避开满福这些圆满的字儿。

成王心里自不得劲,可孩子身子弱确是有的,这辈子他没胃病,生下来的儿子却偏偏脾胃虚弱,他自觉有些因果,这个孩子倒替了他受得苦楚,原来就是宝贝,这番倒更宝爱他了。

阿霁是雪后初霁起的名字,到了他既是破晓,便起了个晗字,明蓁有了儿子万般满足,也不拘叫个什么,只盼着他平安长大,百忙之中还想着谢一谢明潼,谢慧哥儿那套小衣裳。

明潼这的小衣裳倒成了紧俏货,明蓁要了,明洛要了,跟着明湘也要了一套去,明洛这胎算下来也有七个多月了,她一个人在蜀地,又怀了胎,还时时打点东西寄到家里来,原来在家的时候纪氏也不曾念叨得这许多回,人走了,倒说得多起来了。

明湘也是一样,她因着胎不稳见了红,程家再不放她出门,画笔也不许再拿,一屋子就盯着她一个肚皮,妯娌之间原来倒处得好,却叫人打趣一句一个肚皮圆一个肚皮尖,心里存下心事来。

明湘倒不在乎生男生女,她还想要个女儿,生得乖巧伶俐些,教她读书识字学画弹琴,她做了几身女孩儿穿的小衣裳,存着盼生个女儿的意思,叫程夫人看见了也点头:“先开了花后结果也是好的。”

妯娌便觉得她这事上头奸滑,这下子倒不好说自个儿也喜欢女儿了,两个原是有商有量的,这么一来便重又不咸不淡的处着,等思慧了嫁,寻常一日也见不着一回了。

明湘嫂子怀的更早,程夫人便念着叫她先生个哥哥,跟着哥哥又能带了弟弟来,她只觉得担子都压在她身上,原就大着肚子畏热怕寒,嘴里没味儿,天一热火气跟着上来,静一会儿也确是觉得不对,可火性头上哪顾得这许多,明着暗着,刺了明湘好几句。

明湘却只当作没听见,她性子本来就淡,也不愿同人争吵,有丫头要争的还叫她斥责两句,只安心养她的胎,对着肚子看看画册。

程骥越发觉得她贤良起来,家里总有些闲言碎语的,明湘实不放在心上,程骥先是当她贤惠,倒替着哥嫂陪两句不是,谁知道明湘半点没放在心上,他倒觉得她隐隐有林下风。

程夫人原来自是喜欢长子媳妇的,若是不好,也不会聘了来嫁给嫡长子了,明湘自进门就从没同她起过争执,她心头计较这些小事,便不是大家子出来的教养了,当着人不能明说,却常常赏了东西下来,又想一回明洛那个性子,要真是讨了明洛进门,这会儿两个还不对掐。

明洛自在蜀地过她的逍遥日子,陆允武常给成王送信来,明洛也捎手送家信回来,她这嘴碎唠叨的毛病半点没改,写到纸竟还更多了,一张张的墨迹都不一样,显着想起来就写上一张,攒了一叠再寄回来。

明沅且看且笑,张姨娘不识得字,她就拿了这些往张姨娘那儿去,一样样读给她听,张姨娘原来就没了挂心事,知道女儿过得好,再有什么不满意的,一面听一面似跟女儿说话:“可不是,我说的,年纪大些的才知道疼人。”

说得明沅都笑起来,张姨娘自家不好意思起来,她跟苏姨娘结了伴,可女儿出嫁了,总归寂寞的,养了十六年,一出门就是远门,怎么不跟着牵肠挂肚,佛豆捡的更勤了,就盼着女儿这回能生个儿子出来,当着明沅的面就道:“我可求了送子娘娘呢,做得这个荷包袋叫她带在身上。”

她那荷包袋是讨了十个生了儿子的人家,衣裳剪下一小角来,拼了个荷包出来,有新衣有旧衣,却都是男孩儿穿过的:“替她借借福气。”

只张姨娘为着女儿的这番心肠,自上往下数的几个姨娘,就少见的,安姨娘除了黄符,每做了甚个小衣裳小鞋子的,就要叹明湘在程家算是过了好日子。

这些话纪氏不是不知,只不来计较,把她当作糊涂的,晓得明湘贴补银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一家的女儿有了着落,只有明芃一个还在栖霞山上,不论是明蓁生产还是梅氏生日,都不曾下得山来,原先总还有只言片语的,这回一个字也无,她还在小院里开了一块菜田出来,种了小萝卜菘菜。

山上捡得野菌摘了野菜,最好的导师就是拾得,他样样知道,一到春天,山里怎么会缺吃的,明芃也学着拾得画些郑笔到寺里换些米粮,竟够她一个人吃的。

梅氏偶尔分神,知道女儿过这样的日子,又跟着哭了两声:“她这是要出家不成?”可流上两行泪,又叫晗哥儿分去了心神,这个孩子生的太弱相了,恨不得捧在怀里养着,就怕养不活。

日子流水似的过去,到晗哥儿快半周了,明洛的儿子也办了满月宴,成王还特意送了一份礼去,新桂一开花儿,明沅出嫁的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

第340章 喜字饼

离着出嫁的日子还有半月有余,小香洲里的丫头领了成箩的红绸来,自院门口到屋门前俱都悬上了红绸,明沅还说挂早了,几个丫头却都嗔起来她来,嫁了的九红回来帮手,听见她这番说,把红绸一放:“姑娘可真是,早挂才是早沾着喜气,还有多少日子,且拖不得了。”

明湘明洛嫁的时候,可是早早就布置起来,明湘再不爱红的,前一个月里也挂起红绸,屋里还换上各样红帐红褥红毯子,入目全是红,她屋里那架荷花屏风,还在上头贴了两只红纸剪的鸳鸯。

明沅晓得说不过她们,秋日里屋里各色用的都是蜜合色秋香色,全给换了下来,帐子是大红缎绣了龙凤呈祥的,被面也是大红缎子绣了子孙万代的,富贵长春百子石榴枇杷莲藕这些更不必说,坐褥引枕镜罩样样俱全,倒难为她们全挑了不一样的出来。

一团雪懒洋洋绻在窝里,也叫柳芽儿抱起来,给它也换了个红褥子,煤块的笼子罩底子是黑的,外头也还是红的,小丫头在上边绣了十七八个金线喜字儿。

喜姑姑往小香洲来一回,他进了门就笑:“才刚太太还说,叫我来看看姑娘,万不能因着疏懒,就把这事儿往后头推,不成想都预备好了。”

明沅也跟着笑:“是她们着急起来,按着我说再过两日也是成的。”她拉了喜姑姑坐到桌边,见着桌上的绣罩也换了鸳鸯并蒂的,连瓷壶瓷杯都是喜瓷,烧了莲花的送了来,笑着替喜姑姑倒了茶:“可是太太还有甚要吩咐的?”

颜家也办过好几回婚事了,明潼是嫡女,嫁的又是侯爵家,办起来的规格自然不同,轮到明沅了,纪氏也是预备着仔细了办的。

明湘明洛有办的缓的有办的急,总归妥当,只明沅是嫁回纪氏的娘家去,便为着她面上好看,这喜宴也得办得更漂亮。

“太太发了话,叫厨房蒸喜饼了,纪家送了六担过来,分送了几家没余下多少,底下人总也要分一回的,好叫她们也沾一沾喜气,太太还预备着在园子摆几桌,菜单子都列好了,姑娘可要看一回?”喜饼分酥皮的面皮的,还有实心的带馅的四种,上头印了红喜字,馅里加了枣泥山药,厨房里的大桌上排开来上蒸笼,一笼出来百多个,一个个叠在红匣子里,往亲戚朋友家里送去。

喜姑姑对明沅的情份又不一样,打小带过她,讨来的儿媳妇又是明沅的贴身丫头,儿子的喜事上,明沅还特意点了席面跟羊羔酒送了来,喜姑姑自然更出力。

“太太都看过了,我就不必再看了。”女家也要办宴,也不是全去了男家吃酒,拿这菜单子来问她,是给她作脸,她要真挑剔起来,倒是不知趣了。

“喜事儿姑娘也经过三回了,旁的再没甚好说,只喜钱多备些,来恭贺的人多,别短少了。”院里都知道六姑娘大方的,到成亲这一天了,也不拘是哪处的,只要过来贺,说句恭喜的话,都要抓把喜钱去,多换了不要紧,就怕少了不够分的。

“绞脸的梳头的早已经定下了,姑娘只等着大喜的日子就是了。”喜姑姑送来一篮子剪好的窗花,双喜字的最多,再有就是各色花样的,里头还几张剪了一对儿穿着喜服的新人来。

展开来看一回,能贴的地方全贴遍了,窗上不说,门上柱上也都贴足了,要抬出去的喜盒跟盛了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的四样锦匣上也盖了一张红喜字,一圈儿贴了个遍,连着苏姨娘那儿也要了些去,她的院子也贴了些。

虽养在纪氏跟前,苏姨娘那儿也还是要贴的,纪氏裁了衣裳打了首饰,给苏姨娘也裁了新衣打了新头面,苏姨娘还自个儿摸了银子出来,叫厨房蒸得许多喜饼,赏了她屋子里的丫头,又赏了江州那些旧人。

纪氏对苏姨娘越发宽厚,明沅问了几回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问了,自个儿就要出嫁,苏姨娘得着纪氏的青眼,总比不受她待见要好得多,往后明漪的事也总有纪氏操办了。

苏姨娘还特意过来一回,拿了几匹锦缎,还有两套做好的裙衫,上头绣的自然还是喜庆图案,又从袖兜里摸了几张银票出来:“这个给你,当作压箱钱,往后出去了,要买田买地还是买铺子,都由着你。”

明面上庶女的嫁妆都是一样的,明湘明洛明沅三个都是一百亩地跟两间铺子,若只放着收租,日子也算得过了,可苏姨娘一出手,就给了明沅两千两银子。

明沅这些年也算是小有积攒的,她得纪氏的宠爱,私下里多些赏赐,可月例银子首饰也还是一样的,见着这么大额的银票,先是一惊,跟着又奇起来,这许多钱,若是零碎银子,若是五两一张的小额票面儿,苏姨娘是办得出来的,攒上些再往帐房去换,一张张的五两且还引人注目,这两千两,她是怎么换出来的。

一百两一张的银票,两千两也是厚厚一叠了,苏姨娘就这么拿了出来,明沅微微拧了眉头:“姨娘自己也该留些才是,后头还有沣哥儿呢。”

不是纪氏点了头,帐房早就把这事儿报上去了,她身边的丫头总不能一天跑一回票号罢,明沅还猜不出纪氏怎么就对苏姨娘好成这样,心头疑惑愈重,苏姨娘却笑:“有你的就有他们的,你收了就是,太太心里有数的。”

明沅看着这叠银票,趁着屋里无人,压低了声儿问:“姨娘老实告诉我,到底替太太办了什么事儿?若说病症的事,我再不信的。”

安分跟孝顺绝换不来纪氏这样的优待,若是苏姨娘的小心就能叫纪氏似这样待她,早些年安姨娘也是一样安分小心的。

苏姨娘原就打算在出嫁的时候告诉明沅的,她低了头,看了女儿一眼:“你跟着太太这许多年,太太的行事也学得七八分了,我今儿告诉你的,就是最末一样。”说着把嘴巴凑到明沅耳边。

明沅许久不曾吃惊过,这会儿看着苏姨娘竟说不出话来,苏姨娘道:“这样东西,我也给了你,用不上是菩萨保佑,可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怪道自明漪之后,家里再没添过一个孩子,那三年颜连章在外头纳了这许多通房,竟是一个怀上的都没有,他的年纪且还没到四十呢。

苏姨娘捏捏女儿的手:“你心里明白就是,万不能露了痕迹。”

明沅送走了苏姨娘,把那叠银票收到随身的小箱子里,那头六角送了银锭子来,四只五十两的官锭,是纪氏给明沅压箱子用的,四只角上各压一个。

六角满口吉利话:“太太说了,这是给姑娘压箱的,搁在随身的箱子里头带了走,常用的东西晚些搬,等过了门要去十方街了,再往出抬也成。”

卷碧出嫁了,凝红成了第一人,六角八宝七蕊几个从才进院子的小丫头,升成了一等丫环,她把这些东西送上了,又取了个包袱出来:“我没什么东西好送给姑娘,只给姑娘做两双袜子。”

袜底还是并蒂莲的,明沅谢过,留她吃一碗甜汤,屋里该收拾的都收拾起来了,嫁妆早已经铺在纪家院里晒着让人看,余下这些俱是她常用的东西,收起来也有几只箱子,总不能点都不带,挑了两只成亲那一天抬了去,余下的先存在家里,等她要跟着纪舜英往十方街去了,再叫人来抬。

夜里明沅怎么也不着,躺在床上盖了薄被,脑子里一次次想起苏姨娘的话,再想不到纪氏竟然会做这样的事,她平日里对颜连章俱是作戏不成?

到此时明沅再往前推,就能知道纪氏是怎么一点点跟颜连章离了心的,怕是从纪氏知道丈夫在外头养了个暗门子当外宅起,就同他再没半丝情份可说了,这许多年,颜连章竟半点儿都没觉出来。

明沅再往前想,还能想到在她还小的时候,颜连章在穗州作官时,纪氏跟颜连章两个是如何恩爱的,可就算是在他们恩爱的时候,也还是有苏姨娘有张姨娘。

她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来,守夜的忍冬便一骨碌坐起来:“姑娘可是要茶?”说着就要爬起来点灯,明沅坐起来吃了一口白水,复又躺下去,忍冬怕她要嫁了想的多,就跟九红那几日也夜夜睡不着似的,倒劝起她来。

“姑娘可不必发愁,往后再没人敢欺负姑娘,给姑娘脸子看的。”忍冬这话把黄氏也说了进去,圣人一进暑天身子又差起来,几个儿子堪堪要往封地去,就又都赶了回来。

明沅再没想到这个,她可不怕黄氏,可听见忍冬劝她,也还是笑了一声,翻个身脸朝了墙,二十年的夫妻,有似颜顺章那样此时还恩爱有加的,有似纪氏跟颜连章这样初时恩爱,渐行渐远的。

她跟纪舜英,先也想着要相敬如宾,可处着处着,心里倒越发看重他了,既看重了他,就绝计不要再到那一步去。

婚前诸多事要忙,算一算倒有一月不曾见过纪舜英了,婚期越是近,他越是隔得三五日就要来一回,还是纪氏说了不合规矩,这才一旬一来,这样久不见,明沅倒有些想念他。

心上才念过几回,第二日他竟真来了。

第341章 缨珞枣子

纪舜英回回过门不空手,既是常走动的,拎些时鲜的果品就上了门,缨珞枣子白子石榴常山贡梨,再有一样糖粉裹山楂,算作是孝敬给纪氏的零嘴。

他还没进上房的门,一路见着他的小丫头都在笑,哪个不知道这个是六姑爷,再没有他跑得这样勤快的,都说六姑娘高运,不说西府里,东府里这几个,数来数去,还是他待没过门的妻子最上心。

吃食给了纪氏,他来的时候往花担子上头买了一把玉簪花,这个却是送给明沅的,纪氏只作不知,还道:“我可不用这些个,八宝,给六丫头送了去罢。”

八宝抿了嘴儿笑,拿托盘盛住了,往小香洲去,她一说纪舜英来了,房里几个丫头咬了唇儿,直往明沅身上瞧。

她正对着镜子梳妆,头发还没通好,桌上摆了一匣子的梳子梳篦,忍冬把花露倒在手上抹开来搽到明沅头发上,这许多年养下来,一头乌发光可鉴人,手里拿着小镜对照,听见纪舜英来了,不自觉红了面颊。

“倒是不巧,可早可晚的,这花都不算白剪了,这会儿还哪里派得了用场。”翦秋拿了个泥金小托盘,里头盛了两朵粉木槿,还带了露水送到明沅面前,这时节花儿开得正好,寻常在家也不戴那金分心银簪子,捡着新开的花儿剪两朵下来,簪在头上比花钗更添颜色。

明沅嗔得一眼,还把木槿簪上,纪舜英送来的玉簪,叫忍冬摘了一段细藤来,把花缠在藤上系到腕间。

煤块在笼子里头一跳一跳:“一大早,一大早。”几个丫头原都忍了笑,这才撑不住了,掩了口哧哧笑起来,笑得明沅面上好似火烧。

可不是一大早的,算着日子他今儿休沐,便是休沐日也没这么早来的,赶得这样急,不知有甚事要说,他急了,明沅却不能急,丫头一边一个替她通了头发,梳了个牡丹分心髻,头上簪了两朵木槿,对着大穿衣镜换过衣裳,这才往上房去。

纪氏也是要笑不笑的,端了茶盅儿拿眼看一回纪舜英,他人倒坐得端正,她问一句就答一句,可听见风动帘响,眼睛就要往外头瞥一瞥。

纪氏咽了茶,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家里可得预备得了?”黄氏是个什么性子,纪氏早已经认得清楚了,她心里厌了明沅,不说周全,连体面也顾不得,若不是纪氏往曾氏耳朵里递了两句话,喜饼还不知拖到甚时才送了来。

纪舜英知道纪氏的意思,点一回头:“母亲身上不好,家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是祖母在操办,前儿地藏会,母亲也只出来上了香。”

纪氏听了又问一声:“上回送的红参,她可还吃着?这病得养,叫她不必心急,总有伯娘在呢。”她未嫁的时候,也是曾氏在打理家事,曾氏若是个手上干净的,也不会哄了黄氏接过管家权去,把嫁妆拿出来补窟窿了。

红喜白丧最有油水可刮,曾氏隔了这许多年又再接手管家,还是头一回办喜事,张口要了八百两,搜刮总要搜刮些去,可面子上也还能圆得过去。

纪氏也不去管曾氏那点打算,安下心来,又同他说些衙门里头的事儿:“到明岁可是要谋外放了?”跑官也得尽早,三月大计,到二月再走门路可就晚了。

纪家是拿不出许多银子来给他跑官的,翰林院就是个清水衙门,不过就是吃死银子的,月俸七石,便是不吃不用,也攒不下多少银子来,纪老太太这才额外留了东西给纪舜英,再没想到,根本没能落到他手里。

纪舜英一是志不在此,不愿坐在这从七品的官位上熬资历,颜顺章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他也自检讨做起来的,二十年下来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可若是到外头转一圈回来,升起来自然就快了。

若是外放,能谋的也就是知县,往吏部疏通,要的也不是肥缺,只不是贫苦之地,总能有些作为,三年评个优等,就好往前再升一升,纪舜英虽不自负才华,算一算十年间升到同知还是有望的。

帘儿一响,纪舜英再看过来,这回真是明沅来了,她来了,婆子们便把膳桌抬了上来,如今也只明漪明沅两个陪她用饭,纪氏笑一回:“别看入了秋,秋燥也厉害的很,六丫头上回送的香橼煎,舀两勺子冲水来吃。”

明沅一路过来平复下去,这会儿听了这句,又面红起来,睇了纪舜英一眼,把手腕微微伸出来,叫他瞧见腕上那缠的一圈白玉簪。

饮了蜜水再用粥饭,膳桌摆的满满当当的抬上来,纪氏到会儿反不许她们俩个单独呆着了,明沅垂了眼帘,不敢看过去,又经不住的要去看他,两个就隔了一张桌子,你一眼我一眼的,一胶着便又赶紧分开,就怕叫纪氏抓着。

再有个十来日,她就进门了,纪舜英一眼一眼的看,碗里粥吃了大半,小菜还一筷子都没动过,纪氏执着银勺儿吃了两口菱粉栗子粥,搁了碗亲给纪舜英挟了一筷子蟹油浸的针鱼。

一顿饭两个红脸对红脸,纪氏才吃了一半儿,外头小丫头来请,说是颜连章请了纪氏到书房去同他一道用饭。

他自在家养病,日日睡到日上三竿,这会儿才起来用饭,既是他请了,纪氏也不能不去,把粥碗一搁:“得啦,你们俩吃着。”

明沅知道那头吃的也是一样,倒吩咐了一句:“往厨房要一碗鳗面给太太送过去。”纪氏如今是再不肯在颜连章身上花心思了,她们吃什么,颜连章就吃什么。

纪舜英等着帘子放下来,这才笑了,明沅也不再吃,两个在上房里自然不能挨着,也不高声说话谈笑,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才送来的时候粥还烫口,到这会儿都嫌凉了,外边的丫头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问这桌儿可要撤了,纪舜英这才端了碗,把半碗凉粥全吃了。

“你怎么这会儿来?”明沅先问。

“后边几日不得闲,想先来看看你。”纪舜英眼睛盯着她的腕子,又觉得自个儿买错了,不该买白色,该给她买一串红色的花来。

说了这个竟又没甚可说的,丫头进来上了茶点,摆上奶油卷子糖麻叶刀切,泥金海棠攒盒当中放着了枣生桂子,明沅眼儿一扫就知是采菽做的好事。

纪舜英从袖袋里取出个小盒儿来,打开来里头是一股金钗,钗头上打出一个囍字来,不过大姆指的指甲盖这样大,纪舜英把它从盒里取出来,却是能分开的两个小簪,圆头不扣住,就是单个的两个喜字。

昨儿才从金匠处取了来,攥了一夜,就想着她戴上是什么模样,一大早就忍不住,这才急赶了来要送给她。

明沅伸手取了一支,留了一支给他,捏在手里细看,份量不重,胜在巧思,两个喜合成一个囍,难为他想出来,她把这个拢到袖里:“我去的时候头上必戴了这个,你留一支,那天替我簪上。”

纪氏回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两个人对坐饮茶,明沅正吃枣子,又脆又甜,小碟里头吐得十来个枣核儿,她自外头来竟一句声响都没的听见,静的碰着静的,也算得好姻缘了,到要送纪舜英走,他也含笑而去,纪氏哪有不懂的,等明沅回去,还跟喜姑姑叹得一回:“竟配了桩好亲事了。”

哪里想得着,千挑万选的,不定能择着如意郎君,似明洛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落到了她怀里,算着这样不济那样不美,明沅跟纪舜英两个人,倒也有情份在了。

明沅口里说得那一天,剩下的日子竟过的飞快,一天天往后推着,一瞬间竟到了要出嫁的前一日了,明儿就要出门子,万般事都不必明沅再操心,平日里做针线的绣花箩儿,常看的野史怪谈,俱都收罗在箱子里,再开箱子不便,她倒闲得无事可做,想要往花园子里逛一回,又叫采菽几个拦住了:“哪有要嫁的姑娘的前一日还往园子里头去的,可要吃些甚喝些甚,叫厨房里磨了石榴汁儿来可好?”

不好也得好了,出不得门,只得逗逗猫儿再喂喂煤块,小猫儿叫明漪要了去,一团雪也留在家里陪着沣哥儿,跟着明沅出门子的,倒只有煤块了。

猫大爷倒不跟着走,正好留下柳芽儿来,就往沣哥儿院子里管事,一团雪半点儿不知道愁,还懒洋洋的躺着,越老越不愿意动,连晒太阳都得丫头抱了它到外头,若不然团着一天都不动一下。

明沅算着它的日子也差不多了,也不必再挪个地方,叫它安生在家里养老,还请了沣哥儿替它画了幅画儿:“往后叫人烧成瓷屏儿摆在桌上。”画上的一团雪,还是刚来的模样。

沣哥儿知道明沅打算烧瓷画,干脆把小香洲里的藤香亭也画了上去,捡了几个明沅最喜欢的景致,凑了四个,小儿跳百索,跟女娃儿拍皮球,一个是他,一个是明漪。明沅看了画儿直笑,连煤块也画进去了,半个金丝笼,里头煤块伸出半只爪子来。

明沅把这些话俱都收到箱子里,此时看着这屋子的一窗一柱,倒觉得留恋起来,啜着石榴汁儿,吃着芙蓉饼,往后再想这样清闲,倒是难得了。

过了午后就不许她再多喝水,夜里也只吃干食,苏姨娘倒带了蜜食来,明沅先还一奇,略一想就明白过来,说是给她做了一对儿小鞋子,鞋子里头却塞了绢画儿,画的自然是夫妻事,苏姨娘自家倒羞起来,把鞋子给了明沅叫她仔细着看,明儿用得上。

这画也不知她从何处淘换来的,赤白的身子,脚上还套着红绣鞋,明沅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心里又莫名有些忐忑,也不知道纪舜英,他懂不懂这个的。

到第二日一早,开脸的婆子早早就叩门进来,说得一串儿欢喜吉利的话,分明已经打听了嫁的是个十七岁就中了二甲头名的才子,还特意问得一声。

今儿什么话都要往吉祥了说,小丫头应一声说姑爷是魁星,那婆子便哎哟哎哟叫起来,连声夸得郎才女貌,拿热巾子给明沅敷脸,抹上一层厚厚的油膏,绞得面盘发光,这才又拿冰毛巾敷上。

嫁衣是早早就绣好的,裙下衬着一串儿湖珠,一颗颗都有黄豆大,光是这衣裳上用的珠子,就有满满一匣子,绣的金龙彩凤牡丹莲花,真红罗衣衬得明沅肤色莹莹生光。

冠子到迎嫁的人来了,这才戴到头上,明沅趁那梳头婆子不见,从袖里取了金簪,簪在发间,喜字合起来就只有指甲盖儿那样大,分开更是细巧,明沅头上还没戴过这样轻的金簪,她对着镜子细细簪了,抿了嘴儿一笑。

红盖头上掩了脸,叫人扶出去,原是走惯了的路,眼睛一挡倒没处下脚了,跟着丫头一步步踩过圆石,到得堂前拜了父母。

苏姨娘带了明漪就立在一边,纪氏许她到堂前,就是恩典了,苏姨娘拿帕子按着眼睛,一手拉住了明漪,眼看得明沅一步步出门上轿,忽的想起她才生下来的模样,好似是她,又好似是明漪,只记得她不哭不闹,原来当她痴傻,竟是最叫她省心的一个。

时人办喜事,男子都穿七品官服,纪舜英就穿了他的官服来,坐在马上引着喜轿过轿,按着规矩喜队也要走三轿,富贵太平高升三座,绕了半个城,这才进得纪家门。

跨米袋过瓦片,过火盆的时候,两个婆子架着明沅把她抬了过去,亏得鞋子做得紧,若是松些,就落下来了。

一院子喜气盈盈,打门前起挂了一路红绸,明沅两手稳稳牵了红绸,知道对面那一个是纪舜英,这段路该是慌张忐忑的,却半点也不觉得,到坐进了喜房里,一掀盖头,就看见纪舜英立在她跟前。

第342章 荤素豆花

这是掀盖头见人,挑了这盖头,叫男家的亲戚见见新娘子生得什么模样,跟着就是坐床,纪舜英得往前头去招待宾客。

盖头一挑,不说不动才是端庄的新娘子,可明沅哪里忍得住,到底翘一翘嘴角,冲着纪舜英露了个笑意出来。

媒人婆自有吉利话好说,屋里头的女眷也都知道情由,倒没说新娘子不规矩,只掩得口笑一回,前边催得急,纪舜英才看了明沅一眼就叫人拉着往外头去,出门的时候踉跄一步,差点儿摔倒,新房里头的笑声倒更响了。

满屋子女眷,一半儿是明沅识得的,纪家人再没哪个不认识明沅,她垂下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着别个把她从头到脚看一回,嗡嗡说着她身上的环佩嫁衣,一时说金线一时又说湖珠。

明沅听见一声笑,再见着一截裙子,抬头看了那人冲她眨眨眼儿,却是纯馨,她梳了妇人头,手在背后撑着腰,肚子鼓起来,显着有身孕的模样。

纪舜英屋里头不用丫环,曾氏急调了几个过来侍候着,俱是生手,还不如纯馨知道事,冲着明沅笑一笑,软声细语的同采菽几个丫头道:“后头略备了茶水点心的,你们轮着去吃用一回,壶里调了蜜水,若是渴了,就沾沾唇。”

她就挡在明沅跟前,低声说话,后头哪个也听不见,还替明沅说一回后头坐着的人:“穿紫衣裳的是荣二嫂子,明儿敬茶也要见过的。”荣二嫂子就是纪舜荣的媳妇了,明沅倒是少见,纯馨怕她不识得。

明沅左右一看见无人过来飞快说了一句:“你赶紧歇着去罢,挺着肚皮还操心这些。”坐床是不该说话的,可她说了,纯馨也只以袖掩口笑得一声,又冲她眨眨眼睛,这才坐了回去。

一屋子女眷俱都见着外头晒着的嫁妆了,知道明沅在颜家是受宠爱的,三十八抬嫁妆,抬抬满的插不进手去,箱盖儿一看,光是缎子毛料就数不过来,更不必说旁的事物,知道的便说这是纪家姑奶奶打小带在身边的,又是嫁回娘家来,合该有这么些。

黄氏那个样子哪能全瞒过人去,她不满意这个儿媳妇,纪家无人不知,小胡氏夏氏两个一个看热闹一个站干岸,端了香糖果子吃着,一句句夸讲的话满口甩个不住。

“可不是,我们姑奶奶那可是老太太教出来的,六丫头又是姑奶奶教出来的,怪道老太太在时顶喜欢她了。”小胡氏说得这一句,哎呀叫了一声:“可不能再叫六丫头了,如今可是舜英媳妇了。”

有她在屋里就不冷落,先还当着人面笑呵呵的,等外头抱了个男孩儿进来,小胡氏的脸一下子放了下来,那孩子还没到门边,她却又立时笑起来,伸手把他抱过来:“宏哥儿醒了?”

小胡氏跟那外室斗了这许多日子不分胜负,倒有一条,这孩子如今养在胡氏身边,倒渐渐远了亲娘,见着小胡氏也知道喊一声太太了。

纯馨冲明沅使个眼色,那娃儿过不得多时就要上床来摸枣子生果吃,叫纯馨拉住了,递了个糖块过去:“宏哥儿吃。”纪舜英交待了她多多看着些,怎么好叫个外室子爬到床上去。

明沅倒不在意,一屋里有一半儿是识得的,各各笑一回,见纯宁手里抱的女娃儿还想看一看,只宏哥儿一来,几个女眷暗暗笑话小胡氏,把眼色往那孩子身上一递,再又收回来,连带着胡氏脸上也不好看。

她花了这许多功夫,讨进门的侄女儿竟不会生养,伸手抱起了宏哥儿,叫他在膝上坐着,又把话茬到明沅这儿来,把那份嫁妆夸了又夸,再说人品相貌,直把明沅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明沅倒诧异起来,胡氏可不就是纪氏的后娘,纪氏同她自来就不亲近,她说这话,也不知有什么用意。

胡氏一串儿说完了,这才又道:“算起来,也是我半个外孙女儿,你们哪个欺负了她,我可不依的。”

原是在这儿等着,明沅顺着纪氏,纪老太太又顾着纪氏,胡氏自来不往前凑,喊也是喊过的,可当着这许多人,她再没提过一句外祖母的话。

胡氏是长辈,纯馨也不好开口相帮,一屋子人也有随声附和的,也有笑而不语的,只小胡氏笑一声:“娘往后可得偏心了。”

胡氏一把搂了她:“多大的人了,眼看着侄子都娶媳妇了,竟还撒娇。”

“看看,晓得你们婆媳似母女,倒还在这儿酸上了。”说话的却是夏氏,妯娌两个你来我往一句,又拉了纯宁的女儿过来:“这是芸姐儿,看看新娘子,要叫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