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氏穿了件浅湖蓝染烟霞色的软绸长衣挨在榻上,头发一把挽在脑后,留出一束来,扣了朵水滴红宝的金花搭在胸前,长衣下摆那染就的氤红色映得她满面春意。
她自个儿不动筷子,一只手撑在引枕上,一只手掩了口懒怠怠的打个哈欠,琼珠舀了碗汤出来:“太太喝个汤罢,这鸡是才从庄子里边送上来的,皮子可脆呢。”
酸笋鸡皮汤,鸡皮拿热水冷水反复淖过,淖的每块鸡皮只有指甲大小,又脆又鲜,明沅吃了一碗,又指丫头再给舀一碗。
卷碧拿过汤碗:“六姑娘吃的真香。”可不是香,她饭量不知比明湘明洛两个大多少,那两个年纪比她大一倍,只吃小儿拳头似的一团饭,全靠点心补足。
明沅不挑食吃的多,端上来什么都吃的香,引得澄哥儿也吃的多,纪氏同她一处吃饭,每每都能多用小半碗。
“倒是跟大囡一个样儿,光看着就馋人。”纪氏到底点了头,拿着汤碗拿勺儿舀了小口小口咽着:“四丫头五丫头两个,还不如小猫吃食,似沅丫头这样倒好,圆脸盘儿有福气。”说着伸出手,捏捏明沅的脸蛋。
明沅原来瘦歪歪跟棵豆芽菜似的,她病着,厨房不住给她上清火的东西,素的不见一滴荤油,满眼都是青白两色,人越是饿越是没精神,到上房养了两个多月,尖下巴还在,两边面颊却生的圆润,红扑扑像喜果似的讨人喜欢。
颜家一日三餐除外,还有一顿早点心一顿午点心,每餐吃七八分饱,夜里便不再上点心,却得喝一碗杏仁茶,这倒是穗州做法,去了皮,拿杏仁磨出浆子来煮过了再滤,还是明潼先爱上了,夜夜都要点一碗,澄哥儿也跟着一样吃,明沅来了,厨房便多上一碗。
搁了麦芽糖,喝了一肚子热气,身上热烘烘的进被窝,连病都少生,明沅身子圆了脸盘也跟着圆起来,手脚也跟着长,不是个大头娃娃了。
明沅还不挑食,自她来了,澄哥儿果瓜菜蔬也都跟着吃的多,他原来便是个肉祖宗,会吃饭就先要肉,厨房为着讨好他,把肉炖的稀烂出汁,把肉碎拌在蒸熟的米饭里,这样鲜口的东西一吃,哪里还肯沾菜叶子。
纪氏肯带了明沅一道用饭,先是看她筷子使得好,桌前不落饭粒儿,又看她不挑嘴,便把这个功劳算在了喜姑姑头上,想是养病那一个月,把吃饭的规矩立起来了。
纪氏吃了一碗酸汤开了胃口,端了饭碗还想着丈夫:“那雀儿粥可得了?给老爷送一碗去。”
澄哥儿听见雀儿想到了炸麻雀,放了碗说:“我也吃粥。”
不独纪氏笑了,几个通些人事的丫头都抿了嘴笑,倒是几个小丫头都跟明沅似不明所以,纪氏面上飞红,到底是白日里做了那事儿,心里虽甜也怪自家竟没持住,她摸了澄哥儿的头:“等澄哥儿大了,便也能吃了。”
用过饭照例是闲话一番,纪氏今儿却没问两个孩子的功课,由着他们在罗汉榻上玩,自家却拿了帐册吩咐:“明儿开了松雪堂,叫几个管事都进来对帐。”
松雪堂在外院,每回纪氏对帐都在此间,架起大屏风,婆子们在里头回事,帐房先生便立在屏风外边回事。
既颜连章开了这个口,纪氏自然不会把到手的洋行推出去,本来这些帐册也是由着她来打理的,颜连章那里请得四五个帐房,回回都是跟她报帐,若要回去,这头的事便得理出个头绪,才好挑出接手的人来。
“节前才盘过的,还不到一季呢,太太仔细伤了精神。”琼珠端了香汤来给纪氏净手,又拿小银勺子挖了团羊油给纪氏抹手。
“晚做不如早做,把事儿了了,走的时候也更清爽些。”纪氏说了这话便不再言语,记着下午许了明沅出去玩,便吩咐了喜姑姑:“明儿许沅丫头往院子里走一遭,看看花树,别往水边去。”
琼珠琼玉几个彼此一看,琼珠应了一声,转头出去吩咐,安姑姑用了饭来,见着她出来问了一声,琼珠便把外头要盘帐的事说了。
安姑姑原是要进上房的,听了这话却不顿住脚步,跌了腿儿道:“又混忘了,姨娘还有东西要奉给太太呢。”
琼珠听见便只笑不接话,推说身上有差事,赶紧走了,一路走一路扯了琼玉的袖口,点点月洞门:“你且瞧着,看她等会子出不出来。”
两人走到墙廊边上,往花荫里一钻,琼玉不敢挨了花枝,怕有蛇钻出来,两个半矮了身子往正院里看,等了一瞬,就瞧见安姑姑的影子一闪,又从正院里出来了,一路往延松院去。
琼玉赶紧闪身出来,抖抖身子上的花瓣,奇道:“原也没走的这样勤快,怎的这两个月常去?”
琼珠从鼻子时头轻轻“哼”出一声来:“还不是为着六姑娘来了。”她说得这一句,看琼玉还不明白,便啧了下舌头:“六姑娘不曾来时,除开三姑娘,哪个排在前头?”
便是琼珠不说,琼玉也明白过来,伸出个巴掌来,又把拇指弯下去,比了个四,掩了口道:“怪道呢,可六姑娘已经进来了,难道还能出去不成?”
“你管这个作甚!”琼珠点点琼玉的额头:“太太是什么样人,这些个不过往她跟前现现眼,管她出什么法宝呢,咱们只不听不问便是。”
安姑姑一路往延松院里去,这时候已经掌了灯,她一进院门就先左拐,脚步不停的进了安姨娘的屋子。
却叫张姨娘身边的绿腰看了个正着,她先是盯了对门看,等银屏出来放了帘子,才哼一声,拧了腰往张姨娘屋子里头去:“甚个事体一日要登两回门,那边,连帘子都放下来了。”
张姨娘还在哄着明洛多用一口焖梅花扣肉,明洛皱了眉毛,把碗一推:“我不吃这个,我要吃雪花酥!”张姨娘只好由着她不吃,吩咐丝兰去厨房里要点心,丝兰为难道:“今儿已是要过两道了。”
张姨娘摸了钥匙去开钱匣子,摸了一把钱,数出二十个来,回头还数落明洛:“便是你日日要吃点心!吃便吃了了,玉兰片儿不成?非得捡那贵的,一个月的份例,够你几餐的。”
明洛叫说的噘了嘴:“我不吃,拿来了我也不用!”鼓了嘴儿发脾气:“明沅就有点心,她问厨房要,怎的从来也没摸出钱来?”
“你跟她比,得个琴罩子就高兴成那样,按我说,不如把上头的珠子绞下来,攒一攒也好串朵珠儿钗,盖在琴上,能吃还是能戴?”张姨娘嘴上出气,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又添上几个钱,打发了丝兰往厨房去要雪花酥。
自个儿往窗前一张,见那头屋子果然放了厚帘子,遮的光也不透,冷哼一声:“多早晚了,还来一回,绿腰,你且记着数,看看咱们太太跟前的得意人,一日迈几次门坎。”说着挑起一抹冷笑,晃了身子坐到桌前,面前好几菜都不曾动过,挥了手赏给绿腰采桑。
安姑姑进了门也不行礼,倒是安姨娘从临窗的榻上站起来给她让了位,还给安姑姑腰后边加了个小锦垫,她这里吃用的简单,母女两个不过一碗水饭,几碟子瓜素,还有一尾五香鲤鱼,肚子中间这段给了明湘,她自个儿只吃鱼头鱼尾。
安姑姑眼睛往桌上一扫,看了侄女一眼:“你这儿怎么连个大荤都无,攒下这些钱来,又能为你弟弟抵上多少?”
说着看看窗沿上边搁着的竹箩,里头一付抹额已是做了大半,她拿出来一看,精勾细画,绣的凤穿牡丹,中间空出来,两边也还没上珠子:“太太那头接着信,不日就要回去的,你弟弟才在这儿当上差,若能留下来跟着管事,油水还不足足的。”
原没明沅的时候,便是明湘最得纪氏喜欢,如今明沅一来,生生压了明湘一头,再乖巧也比不过放在眼前天长日久的看着更有情份,这还是刚来,等日子再长些,还什么好的落到手里。
原来太太是喜欢她老实本份,也拿捏着不酸不醋,身上不舒坦那几日,总劝着老爷往安姨娘这儿来,如今却似换了个人儿,巴的死死的不放,小日子来了还不松口,怕是叫对面院儿里那一个给燥上了。
彩屏泡了茶来,安姨娘亲手接了递过去,说起话来还是软绵绵的:“我能帮补些,便帮补些,这样的好事儿,别个争破头都挤不进,哪就能轮得着我了。”
安姑姑急吃一口茶,叫烫得又吐进盅儿里,往桌上一搁,抽了帕子拭嘴角:“轮不着你,你就不能想想法子?这些年你在太太跟前一样没少侍候,小心可意的奉承着,如今呢?一个后来的都把姐儿比了下去,再这么一味的管着自个儿的嘴,勒紧了裤腰,那五百两银子就能还得上了?”
安姨娘脸上一红,看看明湘,打发她往小间里去,自个儿拉了安姑姑的手:“姑姑,且小声着些,叫姐儿知道不好。你也知道我,见着老爷就发怵,哪里还能开得口,说那些话。”
“老爷是个念旧情的,前头那个没了,你便是他身边跟着最久,到底该疼你些,等他来了,你把他侍候好了,再开口说些难处,你不会说话,哭会不会!”安姑姑急的直跺脚,一手指了梳月院:“你看看对院儿,会个甚?会哭!”
说完了这话又凑到安姨娘耳边:“太太小日子过去半拉月了,你勤快些,把东西做得了献给太太,她少不了你的好。”说着咬咬唇儿:“老爷也馋得很了,今儿,下午,就在房里腻上了!”
安姨娘一张瓜子脸羞得通红,搓了手不住往后靠,叫安姑姑一把拉住了:“你便不为着姐儿,你也想想你弟弟,他在外头还悬着呢,你手头那点子死钱,可够他活命?”
安姑姑来的急,说完这些,又趁了夜色掀帘子出去,安姨娘独个儿坐了会子,扬声道:“玉屏,把灯拨亮着些,我做活计。”看看桌上摆着的茶盅儿,拧了眉头:“把茶倾了去,那一壶都不要了,再给我点一酽壶来。”
第16章 无花果
桃花才开过一茬,接连着杏花纷落海棠吐蕊,花园子里见着得绿意的地方开了满眼的花,红黄白紫一片连着一片。
明沅还是头一回被抱到院子里来赏春,说是春天,往太阳下边走遭却能起一层薄汗,采薇采茵两个给她打了伞,采苓采菽在后头端了香炉拎了食盒,九红抱着绣花坐褥,到了院中的凉亭子,搁在石头栏杆上边,叫明沅挨着坐。
明沅自抱到上房之后,一步都不曾踏出来过,再早的就更不记得有没有出来过,还是采薇说:“姑娘可是头一回来院子里头赏春。”她是老宅里跟过来的丫头,待明沅看完一圈就道:“这儿的院子小了些,老宅的院子便是走上三天也玩不尽。”
明沅呆的越久听的越多,也就知道的越多,颜家的祖宅在江州,金陵也有一处老宅,她听纪氏说过两回,说如今住的浅了,连个绣楼都没有,委屈了澄哥儿还要住在碧纱橱里头,等回去了每个人都能有自个儿的屋子。
九红眨着眼儿问:“采薇姐姐,老宅比这院子还大?”她是当地收过来到丫头,八九岁买了来,调理了快一年才送到上房当差,除开手脚伶俐,还学了一口南边话,那些话都学不会的,便是再机灵能干也不能到主家房里当差。
还是纪氏给定下的规矩,怕把哥儿姐儿说话的口音带歪了,女儿家大了要交际,男儿郎更是要紧,原来就闹过笑话,殿试的时候皇帝跟士子鸡同鸭讲,管你文章做的一团锦绣,开口俱是乡音,皇帝一个字儿都听不懂,便是有状元之才,也都列到三甲外了。
九红跟着姑姑学久了,一口吴音,问起来娇脆脆的,可明沅还是能听出差别来,她说话,便不如采苓说话软糯。
她有心逗九红说两句本地方言,九红怎么也不肯,乐姑姑调理人很有一手,等这些小丫头学得一口江州口音了,冷不丁就往她们脚下砸盘子摔东西,一声脆响还不曾说出乡土话来的,才能往上房里送。
九红像模像样的跟采苓学过,她叫的那一声是地地道道是吴人说话“要死哉”,就是这一句,她虽年纪小些,也一样能到上房来当差了。
“老宅可大,各家都有花园子,围起来又有一个大花园。”采薇不说话,采苓却兴致勃勃的跟九红论道起来,她们两个年纪相近的,又是一样爽快的性子,很能说的到一块去:“我才进园里当差,怎么也不敢一个人走,就怕走茬了道。”
九红吐吐舌头:“到了老宅我就跟着采苓姐姐。”
连明沅都听住了,采薇这才笑着开口:“说给姑娘知道,金陵的老宅子是个品字,咱们这个房头的,住在东边的口里,大老爷家住在西边,长房三老爷家住在南边。”采薇说起来便比采苓细致的多,明沅在心里比划了一个品字。
她知道颜连章就要卸任了,这处本就是官衙,纪氏住着一向不如意,嫌湿气太重地,她的房里还又加过一层板,明沅住的暖阁本就两面是窗,天气一热蚊虫也多了起来。
为着怕虫子爬进来咬了她,早早就糊上了青罗纱,把雄黄粉调在水里,日日拿个这水喷在纱上边,纱经不得久染,费得厉害,每十日就要换一回。
墙角屋角都撒了石灰雄黄,便是这样,喜姑姑还怕明沅叫虫叮了包,屋子里是天天都要熏的,夜里睡觉还细细的把帐子掖过,就怕有小虫儿飞进去,下房的丫头便是睡觉的时候叫虫子钻进了耳朵,撒了杀虫子的粉,流了好些天黄水。
小丫头们闲话的时候说起来,连明沅都怕了,怪不得纪氏的正院里也只廊道边上种了花,别处种的都是一丛丛的如意草七里香,专为着防虫,采薇还说过此地蛇鼠多,天一热就全跑了出来。
采薇怕她在花丛里边挨咬,半是吓唬半是劝告:“姑娘只坐着看看便是,这儿的长虫可厉害,生许多脚,张开口就要咬人。”
毛毛虫明沅倒不怕,就怕是蜈蚣,可出来玩的,干坐着看又觉得没意思,采苓跟九红两个便去捡好看的花剪两枝下来给她玩,拿着竹剪子去了,采薇还在后边叮嘱:“仔细着盘在枝上的蛇。”
明沅听见树上有蛇赶紧摆手:“别去剪,不要了。”采薇转头看了她就笑:“姑娘不怕,园子里冬日先清过枝条灌木了,只仔细着些便是。”
垂丝海棠挂了满树,把绿叶都密密的遮了起来,一眼看上去还当这树上只长了花,没生叶子,蔓陀萝也开得好,一大片红里,倒有两株是白的,很是打眼。
纪氏在堂前跟管家婆子对一季的帐,另几个都去了学里,院子里只有明沅一个,小丫头子有事经过俱都到亭前来给她请安,问一句六姑娘安,这才去回事。
闹得采薇哭笑不得:“这怎么好,出来时也没带着匣子,上来问了安了,连个赏钱都没得发。”心里到底还是高兴,显见得明沅受了看重,若不然便是白白坐一天也没个来问好的。
不一时那个往厨房里回事的丫头端了瓷碟子过来,里头装了十几只蜜饯无花果,采薇接了碟子一把拉她:“你是哪儿的?叫甚么名儿?等会子往上房领赏钱去。”
那小丫头搓了衣角不说话,等采薇再问,她才道:“我叫麦穗儿。”采薇一怔,才又接着笑:“到是好名儿,等会你在门边,我让九红给你送出来。”
麦穗儿是梳月院的丫头,梳月院里住着睐姨娘,她手里还拎了食盒,想是给沣哥儿送的,采薇往前两步,不让她到明沅跟前来:“你还当着差,便不留你,可记着来拿。”
小丫头这才去了,明沅睁着眼睛作瞎子,只当没瞧见,侧了头去看凉亭边上伸出来的花枝,不一时细竹箩筐里边摆满了各色香花,九红一张脸晒得红扑扑,捧过来摆到石桌上边:“我给姑娘编个花环儿。”
扯了细柳条,一朵朵的串过花萼,扎出个小花环来,让明沅拿在手里玩,厨房里不一会子又有送茶的来,采薇接了,那丫头看看正拿着花环的明沅,笑盈盈道:“送给姑娘清清口。”道了句恼又往回去。
采薇这回忍不得了,她指了采苓:“你且回去抓一把大钱来,叫厨房整治两个像样的点心,这么干坐着等人送,缺这个不成。”
采苓拎着裙角便去,九红瞧见了躲过一边,还是采菽给明沅倒了茶,又拿帕子托起一块来送到明沅手边,无花果拿蜜腌渍过也一样不好看,咬开来密密麻麻的籽儿,她原来就不爱吃,摇了摇头,采薇便道:“不吃也罢了,等会子有姐儿爱吃的。”
要了一个葛粉水馒头,可还没等送来,忽的下起雨来,九红跑的飞快,一溜烟儿跑进廊道里头,往上房去拿雨伞了,在半道上跟七蕊撞上了,正是来送雨伞的。
采薇道了声谢,抱了明沅,采菽给打伞,一路回去一路说:“倒把这个忘了,这又隔了三日了,是该下雨。”
穗州春日里多雨,看着万里无云的晴好天气,转眼就能下一场大雨,三日晴两日雨,算着天数是该下了。
一路回去都看着拿手遮着头四处跑散的丫头,拎着裙子跑到廊下躲雨,有的还哭丧了脸:“早知道便不该晒被子了。”
采薇收了埋怨,回去便告诉了采茵,采茵也是一般皱了眉头,见着无人才敢问:“厨房里头怎么说的?”
“还能怎的说,说是睐姨娘特意吩咐了的,想是坐在院儿里,叫她那院里的人瞧见了,这才闹这么一出。”采薇皱了眉毛:“她要真为着姑娘想着姑娘,就该学了那一位!”说着伸出头一个手指晃了晃。
程姨娘也是到了穗州这才狠了心去痷堂的,眼巴巴的看着澄哥儿养到三岁大全不认亲娘,没有比有还更好些,自家这个老爷又是个刚性的,同他生了儿子,他也不曾另眼相看,待她跟寻常的妾没个两样,这才丢开手,一去就是两年多。
采茵赶紧掩了她的口:“再不敢说这话,把赏钱给足了便是,这里头的事儿且扯不干净呢,那一个除开哥儿干干净净,这一个再不一样。”
采茵采薇自来了明沅这里就领了大丫头的份例,两个就住在一处屋子里边,自然更亲近些,这话闷了说过一回,平日里再不敢提起。
“便罢了,姑姑那头也不必说,没的又引出别话来。”采茵扯扯她的衣角:“姐儿吃了点心才出的房门,任谁也不好说是你没想着。”
两个丫头扯着官司,明沅已经巴巴的拿了花送给纪氏去了,纪氏才理了帐册,歪在榻上叫卷碧给她揉额角,明沅一进来她便先闻见了花香,只没精神睁眼。
明沅便悄了声,一步一蹑的走到纪氏跟前,看了看她,冲着卷碧竖起一根指头做个噤声动作,把花放到榻上,又退了出去。
纪氏听见帘子又响了一声才开腔:“是沅丫头来了?”
卷碧因着妹妹在明沅屋里,也算有几分香火情,便应一声:“是呢,姐儿带了个花环来,想是要送给太太的。”
纪氏这才抬抬眼皮,见着榻边摆着的花环,一朵白一朵红的蔓陀萝还拿用丝绦打了个蝴蝶结子,她勾了唇儿笑一笑,睏倦极了,叫沥沥雨声一催,睡意翻了上来,卷碧给她搭上红软毯,把那花儿挂到靠背边。
琼珠琼玉两个抱了一匣子理好的帐册回来,往里张一张看见榻上挂着花,指了指问道:“这是哪里来?”
卷碧抿了嘴儿笑:“六姑娘才刚送来的。”
琼珠琼玉互看一眼,低了声儿:“六姑娘倒是个可心的,那边院子的,才刚安份没几日,今儿竟还有脸来问,作甚削了她的用度。”
第17章 蜜梨枇杷水(修)
“她也不想想,六姑娘都挪出来了,原就该给她减了人的,只打发了一个养娘,还想拿那个份例,真是作梦呢。”琼珠最看不惯睐姨娘,讥讽一笑:“倒还有脸巴巴的差了人来问。”
当姨娘不过就是二两的例,也就两吊钱,上房的大丫头一人一月还有一吊钱好拿,主子手在松些,若是姨娘不得宠,当大丫头可比当姨娘阔气的多。
睐姨娘算是院子里头一个儿女双全的,别个除开拿自家那一份,还带着女儿的份例,她那里除开拿了沣哥儿的,还拿了明沅的,加起来一月倒有十六两银子,自家二两,明沅的六两,还有沣哥儿的八两,银米上边比安姨娘张姨娘还更多。
明沅正式养在上房里不过才一个半月的光景,之前虽说养病,也没把给梳月院的份例立时就断了,睐姨娘拿习惯了的,猛然断了六两银子,手头紧巴起来,想不到这一节,自然要问,管事的婆子一口给回了,臊的莲蓬满面通红。
庶出的也是主子,跟姨娘拿份例不同,颜家算得富贵,纪氏却不肯乱了根本,各人的用度都是有定例在的,她还特特写出册子来,除开颜顺章那头没妾没通房,就是颜丽章院子里,也一并按着这个来。
春夏秋冬四时有序,衣裳首饰胭脂碳火这些不提,每日里三餐配几个菜,几个荤几个素吃的什么米,房里用的什么茶叶都是定规的,便是手头有银钱,想要把白糯换成碧梗红脂那也是不成的。
纪氏是一进门就管了家的,过身了的老太太见着长媳实是立不起来,自个儿身子骨越来越差,原还怕梅氏心存芥蒂,可才说了要交给纪氏管家,梅氏恨不得念佛。
纪氏一上手,立时就抬手整顿起来,颜家原来就人口少,再叫她一梳理,自上往下再没不服气的,样样都画出框来,有赏有罚主次分明,老太太过世前把这几样算成了家规,如今梅氏袁氏也还按着她的定例来。
睐姨娘是家生子,按理该知道规矩,竟还大剌剌的出这个丑,可不叫人讥笑。卷碧因着妹妹在明沅房里当差,总有两分香火情,怕再说下去不好看,扯开了话头:“这又不年又不节,怎的今日理起帐来了?”
这倒没什么好瞒,六角搬了个小锦杌过来,翻着竹萝里的丝线缝贴花儿,琼珠琼玉挨在廊下坐着,见雨还不停,手头没事好作跟着闲话起来:“是太太要清帐,原就是一季一清的,今儿又把去岁的拿出来盘了一回,还吩咐各房有甚东西俱都记在册上,倒不知道因由。”
“便是明岁要走,也太急着些。”这几个都是老宅跟过来的,算着任期还该有一年,怎么也挨不着现在就理东西入库,只纪氏收拾习惯了,帐目干净,库里造册也勤快,各处报一遍,用得一上午事情便了了。
“这个我却知道,上回老宅那边来人送信了。”凝红自雨帘里跑进来,半幅裙子全叫雨水溅湿了,还沾了泥点子,八宝拿了毛巾子给她来擦,她拧干了裙子挨着卷碧坐下,又掏出绢子擦流海上的水珠。
凝红的哥哥在外边当差,她常往二门上去给哥哥补个衣裳纳个鞋子,听他说过江州来了三老爷的人,这才说给琼珠几个听:“我哥哥叫我赶紧把细小东西归拢起来,说不准甚个时候就要回去的。”
“哪会这样快?家里可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呢。”琼玉听见立时明白过来,同琼玉互看一眼:“真个要走,庄头这摊子事可怎办?”
纪氏管家事是把好手,跟着颜连章两回外任,每到一地便先置上庄子田地,清心居士带发出家的庄子,便是她到了穗州买下来的。
连着山头,虽地方小些,却不愁产量,灿稻一年两熟,再种些红薯山芋,还有洋人带过来的玉蜀黍种子,春日里播种下去,又不缺雨水,水一浇苗就破了土,连年产量都高,地下长的根块人吃,地上面长的叶子猪吃。
山上还有一片果园子,甚个时节都不缺节令果子吃,还能往出卖钱,这样的庄子纪氏定不会出手,必得留了人下来管事的。
几个丫头俱都在上房里侍候久了,也知道一点宅子里头的事,正围着猜测纪氏会把谁留下来当这个肥差,安姑姑在后头咳嗽一声,大丫头们赶紧立起来行礼。
安姑姑肃了一张脸将她们挨着个儿看一圈儿,教训道:“别当着窗子闲话,成什么样子了。”
她手里捧了个贴贝仙鹤锦盒儿,刚想进门,琼珠就道:“姑姑,太太歇晌呢。”安姑姑猛得回了神儿,这才看见屋里下了帘子,退出来醒醒神:“等太太醒了,告诉我一声。”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才刚琼珠说了管庄头的事儿,再看见安姑姑,便一个个的互换起眼色来,卷碧不肯同她们一道论人长短,看着妹妹在西暖阁前一闪,假作看见她招手:“我妹妹唤我,我去走走就来。”
另三个也不在意,挥手叫她去了,卷碧见着路短也不撑伞,拎了裙角小跑两步,采菽就在屋前,看见姐姐奔过来拿了毛巾给她擦水。
采薇生了一场气,同采茵一道呆在下房歇息,屋里只有采菽守着,明沅叫盖了薄毯子也在午觉,姐妹两个倒了茶又分一块蒸酥果馅儿当茶吃,两个细喁喁的说话。
采菽伸头往帘外一望,见琼珠几个还在檐下,凝红还伸手接了雨水,顺着指缝流出去,反手把水甩在八宝身上,几个人笑作一团。
“想是才从安姨娘房里出来,院里头鼻子最灵的可不就是她,这回怕是想留下来当肥差呢。”卷碧说了这一句便不肯再说了,采菽也不再问,姐妹两个坐着说些衣裳鞋子的事,还道:“总归我没几年就要放出去,跟她们扯这个皮做甚。”
卷碧脸向着帘子外边,见无人来点了点妹妹:“你差着岁数,又不须跟着姐儿发嫁的,侍候好了便罢,往后姐儿还能记着你?自有旁的闻着香便凑上去,那些个混水咱可不能淌。”
她说了这句还怕妹妹不明白:“那边院子可是送了一碟子蜜饯?”
采菽点了头,卷碧便又道:“转头太太就知道了,如今院子小,偏这几个人里,还有人饶了舌头学话,等回了老宅子,姑娘有了自个儿的屋子,再给配上四个二等的,四个洒扫煎茶看炉的,迈一条腿十七八只眼睛盯着,且得小心在意,那边再说了好话托你传东西,你也万万不能应的。”
“我若这个都不省得,爹娘也不送我当差了。”采菽一向少话,当着姐姐的面儿却娇气起来,挨了她撒娇,明沅不睁眼都能听出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那股子娇意,在家里想必也是很受宠爱的。
她微微一动,卷碧立时便觉着了,推一推妹妹,自家站起来往外头去,采菽拍了手上的饼屑儿过来看看明沅:“姐儿可是要茶?”
见明沅点了头,迷迷蒙蒙的靠在大迎枕上,搁了下巴打哈欠,便又笑:“落雨呢,姐儿是起来了,还是再睡?”
明沅揉搓了眼睛:“想起来了,写字呢。”她今天还有三张大字不曾写,采菽点上香,又把描红纸铺开来,抱了明沅到高脚凳上,明沅坐在上边,头一侧就能瞧见纪氏的屋子。
明沅描了三张大字,又拿出花牌来念两句百花历,她还未进学,书桌上边也就没有书,却凭着记性把教过的书都背了一回,再在心里把花牌子上刻的那些字都记了一遍,手指放在腿上,挨个儿写一次。
她能看得见院里,院里的人自然也能看得见她,琼珠琼玉几个原还在闲话,等明沅张开口背书,便又一道扭头看了过来。
小人儿声音轻脆,念着长短句子就同歌谣一般,隔着沥沥雨声倒显得有几分悠扬,便都听住了,里头纪氏要茶还是卷碧先进去。
雨势渐渐小下去,纪氏睡得足了,隐隐听见外头有读书声,托了茶盅儿问一声:“是澄哥儿回来了?”
卷碧把头一伸,笑道:“是六姑娘,坐在书案前头背书。”
纪氏凝神细听,果然更娇嫩些,听了一段见她一个字儿都不曾出差,点了点头:“这么着,进了学也能跟得上了,叫厨房给她炖盅糖水,润润嗓子。”
她说得这一句,琼珠也掀了帘子进来,卷碧便借机退下去,由着琼珠给纪氏绞巾子擦脸,走到门边了,听见纪氏懒洋洋说了一句:“梳月院里的用度往后就按着例来,别纵的她不知道规矩了。”
卷碧出门就先撞见了安姑姑,她手里还拿着那个锦盒儿,问一声太太起了,卷碧才点了头,她就往里头去,连琼珠都见势不对退了出来。
九红拎了食盒子回来,里头是拿白地红梅盅儿盛的冰糖蜜梨枇杷水,明沅一气儿喝尽了,拿帕子抹了嘴儿,这才一刻功夫,那边安姑姑出了门,却踩了步子往西暖阁来了。
明沅坐着不动,嘴上还是叫了一声:“安姑姑好。”
她原还只张望,听见这一句,赶紧笑团团的回了一声:“六姑娘安,喜姑姑可在?”等采菽指了不在屋里,她就又往下房去寻。
采苓打了细纱帘子进门,指指外头:“今儿吹的什么风?哪一个竟来了?”
明沅没见过安姑姑几回,进西暖阁里还是第一次,只知道安姨娘老实的很,可她听了几句卷碧的话,知道上房有事,咬了唇儿扫过两个丫头,忽的蹦出一句:“安姑姑做客,采苓上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