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到姝,不禁为之一叹。

姝从小骄傲,婚姻方面更是不肯将就。她美名在外,十三岁的时候,媒人就盈门而至,可她眼光太高,非国君公卿一概看不上,最后选定的几位还是陈妫苦口婆心地劝才应下的。我知道她对自己婚姻的期望很大,以她的骄傲和志向决不是给谁做媵女的,像周王和姬舆这样年轻高位的人才是她的目标。

如今,父亲一句话就将她的梦想击碎,心里一定很不好受的。

想起姝这些日子看我的目光,难怪她对我将去镐京的事那么在意。

“夫人早就说过君主姝将来是要做媵女的,如今观之,果不其然!”丘一脸佩服地说。

我不说话,心里总觉得不太舒服。

为婉悲伤吗?老实说,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模样都快记不清了,这个异母姐姐过身,难过多少总会有,但要我哭的话却是哭不出来的。

同情姝吗?也不见得。我们从小关系不对付,和她之间没什么感情可言,她也不需要我的同情。

但是,这么分析完了,心中却依然没有得到开解,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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觪结婚了,离我动身去王畿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我怕自己在室内窝得太久,身体懒散,到时应付不了旅途的劳顿。于是趁着这段日子天气晴好,每天早起,从宫苑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登上苑中的高台,作为晨练。

这个时候天刚刚亮,苑中还没有什么人来,有些荒野情趣。初春的薄雪已渐渐消融,万物复苏,草木已经抽出了嫩嫩的幼芽,带着晨雾的露珠,清新怡人。

高台上仍有些积雪,并不厚,踏上去,留下一只只黑黑的脚印。

从台上眺望,宫殿民居、树林原野几乎都已恢复了本来的颜色,一片生机勃勃,城墙上,双阙的顶上仍然留着些雪,像两个白头老翁。

我深深地吸气,赏着这晨景,划拉划拉手脚,做起了体操。

正动间,我突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吓一大跳!

只见一个黄衣女子正站在身后,竟是姝。

我捂着胸口瞪着她,余悸未平,这人难道是鬼不成,怎么走路没声?

姝见我满脸惊色,唇边浮起一丝轻笑,慢慢地踱到我身边,道:“吓着姮了?姊姊见姮比划得起劲,便未出声。”

我的心跳慢慢平静了一些,瞥她一眼,道:“姊姊也早起来登台观景?

姝望望远处,道:“观景?非也。”她回头看我,微笑着说:“姊姊特为姮而来。过两日姮便动身,再回来怕就见不着姊姊了,有些话想与姮说清楚。听寺人说姮这几日清晨都会至此,我便寻来,果然见着了姮。”

我疑惑地看着她:“姊姊有何言语要说与姮?”

姝仍是面带微笑,眼中却一片沉寂。她看着我的脸,许久,轻声叹道:“姮真是越来越美了呢,瞧这白肤红唇,竟不似人间之物。”说着,手缓缓抬起,往我颊边伸来。

纤纤指尖上,指甲光润利长,我将脸微微躲过,道:“姊姊谬赞。”

姝不以为意地一笑,收回手,转而执起我裳上的凤形佩,看了看,道:“这许多年了,姮还将它戴着?想来姮是中意非常。”

我被她的举止弄得不自在,道:“姮不过爱惜随身之物。”

姝却不理我,双眼仍盯着凤形佩,继续说道:“记得当年,此佩还是我先看中的,正向苦苦君父讨要,你母亲来了,说你生辰将近,正准备礼物,三言两语就将此佩要了去……”她停了停,幽幽地说:“那时,我为这事整整哭了两日,母亲却无法,说谁让你是正室的女儿。后来父亲将一琉璃项链补送与我,我面上高兴,心里却欢喜不起来,总觉得这是你不要才给了我的。我那时可真委屈极了,”姝抬起眼,直直看向我,道:“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论身分,我与你同为公女;论年纪,我长于你;论容色,自小谁不夸我美貌?你却处处压着我。从小便是这样,无论什么东西,你总能得到最好的,凭什么?莫非就凭你有个正室的母亲?”

我一惊,姝竟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将多年的微妙挑了个透。

定定神,我不卑不亢地回道:“姊姊此言差矣,姮从未想与姐姐争抢何物。”

姝轻嗤一声:“是吗?”她放下玉佩,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我后来也觉得此事已是定数,多怨无益,便一心想着将来嫁离此地,当个国君重臣的夫人,也无愧此生矣。可正当择婿之时,你却出来,使得那些求亲之人相继散去。”说到这里,她吸一口气,缓缓吐出,道:“无妨,反正那些人我看不上,走了也无甚可惜。我又等,好容易见着了天子和虎臣舆那般出色男子,谁想……姮,你为何总与我过不去?”姝渐渐向我靠近,眼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亮。

这是什么逻辑?!觉得她目光不善,我向后退退,皱眉道:“姊姊说的什么?之前坏了姐姐择婿之事,姮实属无意,姊姊若怪,姮甘愿受责;可天子与虎臣舆,当时他们停留不过两日,姊姊求遇不得,难道竟也要归咎于姮?”

姝冷笑起来:“好个实属无意!姮风采绝世,向来受众人瞩目,当然实属无意!我闻秋祭觐见之时,除你母亲外,众多女眷中,天子单单召见了你;在城楼送行之时,又与虎臣舆相视一笑,何其风光!你口说无意,却百般勾引,当旁人是瞎子看不见吗?”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在胡说什么?!

姝却丝毫不容辩白,大声说:“所有该是我的东西,你都来争抢!连婚姻也不放过!如今,你将去王畿,而我却要媵给那年近三十却依然口吃的虢子!就凭你是嫡女?苍天何其谬也!”说着,她步步逼近,脸上激动得泛红,眼中闪着狂怒的厉光。

我不断地向后退去,突然,腰间一抵,这才发现已经触到了台边的木栏,退无可退了。初春的寒风掠过颈后,一阵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姝看了一眼台下,盯着我的眼睛,忽而笑道:“姮方才可是说甘愿受责?”说着,猛地将双手放到我脖子上,向前用劲,死死掐住。

“姝!”我惊恐地抓住她的手腕想掰开,却完全不够劲;双腿乱蹬,身体剧烈地挣扎,却只使得自己更快地后倒去。

“姮可是怕了?”那笑容渐渐化作狰狞,手上力道渐深。

我想呼救却喊不出来,喉咙被掐住,几欲窒息。恐惧化为绝望,我本能地将双手攀住栏杆,顶住身体,抬起右脚,拼尽最后的力气,向前狠狠蹬去!

双阙(完结版) 卷二 临行

章节字数:3626 更新时间:09-04-23 17:55

临行

“啊!”姝痛呼一声,双手松开,向后仰倒在地上。

危险终于解除,感觉到新鲜冷冽的空气涌入肺中,我抓着栏杆,喉咙火辣辣地疼,不住地咳嗽,浑身软软地靠在栏杆上,止不住地发颤。

姝抱着被踢中的左腿,惊怒的看向我,满脸的不敢相信。

我毫不示弱,双手握得死死的,戒备地瞪着她。

“哼!”对峙许久,姝冷哼一声,以手支地,缓缓起身。她高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仍不掩目中的灼灼恨意。

此时,台下隐隐地传来人语声。几个巡护林苑的囿人说着话经过,其中一两人还朝台上望了望。

姝稍稍收起怒色,过了一会,她忽而一笑,道:“姮不必惊惶,姊姊还未恶毒至手弑胞妹。”

我喘着气,一手护住脖子,朝她怒目而视。

“不过,”她的笑容渐渐敛起,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切勿高兴太早,别以为我不知道,此去虢国,原本定的是你。”说着,语调渐渐低沉,刀锋隐隐:“今日所说的话,所行之事,权且记住,来日必当奉还。知道了?”说完,她傲然看了我一眼,提起裙裾,微跛地从台上走下。

我倚在栏杆上,看着她离去,一动不动。直到她的背影在视线可及处消失,我才觉得身上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下子滑坐在地上。

脑中渐渐回复清明,我猛地站起身,一路跑下高台,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自己似的,向宫中发足狂奔。

“姮?”母亲见我衣冠凌乱地跑回来,大吃一惊。

看到母亲,刚才压抑在心里的恐慌和委屈再也控制不住,一股脑地化作泪水,全涌了出来。我扑进母亲怀中,紧紧地搂住她,放声大哭。

母亲又惊又疑,柔声安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却只顾哭泣发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心中仍凉飕飕的,一身冷汗。

刚才在那高台上面,光天化日之下,她竟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吗?那怨毒的目光,铁钳一般的双手,像要把我撕碎一样,至今仍历历在目,感同身受。

母亲紧张地扶住我的双臂,仔细地看我,当她的目光从脸上往下移时,猛地收住,神色大变:“姮,这淤伤何人所为?”

淤伤?我摸摸脖颈,上面并没有什么感觉,大概是刚才姝留下的掐痕。

“姮?”母亲急道。

我努力地平复下抽泣,抬起头,说:“是姝……”

“姝?!”母亲一听,勃然大怒。

“母亲,”我拉住她的手,望着她,道:“姝说,媵去虢国的本该是我。”

母亲顿住,眼中厉色微微收起,看着我:“姝这么对你说?”

我点头。

母亲的脸色平静了一些,唇边却挂起一丝冷笑,道:“不假。”

果然是这样。

她将旁人打发走,拉着我在榻上坐下,继续道:“婉当年嫁去虢国,其母虽早亡,却因是你君父元配,婉仍冠以嫡女名号。如今,婉薨逝,虢国竟以此为由,要你君父再以一嫡女补媵。杞国嫡女唯你一人,你君父自是不舍,商权之下,便定下了姝。”

原来如此,我心叹,只怕这商权,母亲出了不少力吧。到底还是因为我,难怪姝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我身上。

母亲用手指轻轻抚着我的脖子,怜惜地说:“不想她竟怨恨至此,竟对吾女下手。”

我靠进母亲怀里,不说话,良久,问她:“母亲打算如何处置?”

母亲抚摸的手停了停:“处置?姝乃待嫁之身,如何处置?”说着,轻轻地冷笑:“呵,倒是想得好……”

她没有说下去,转而吩咐侍婢准备用具,温柔地搂着我,带我下去梳洗。

从此,这件事母亲再没提过,接下来的两天里,她也再没有让我去苑中,但凡跨出宫门,后面必定跟着一堆的侍从。

至于姝,直到出发,我都没有再见过她,旁人也没有提起。但是我听世妇们说,陈妫因“多言失德”被禁足,三月不得踏出宫室,无论子女旁人,一律不得探视。

母亲的报复可谓狠厉。姝与陈妫感情最是亲密,她两个月后出嫁,陈妫这一禁足,母女二人大概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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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的前一天晚上,我正在自己的宫中收拾一些随身之物,寺人进来通传,说太子妇到了。

齐央?我忙起身出迎,只见她一身燕居之服,正站在庭前。

我上前对她礼道:“不知长嫂前来,有失远迎。”

只听齐央语气温和地说:“公女勿要多礼,吾闻知公女明日即动身往宗周,特来相探。”

我道谢,将她领到室内,在榻上相对而坐。

齐央看看侍立一旁的寺人,说:“尔等不必在此伺候,下去吧。”

她们纷纷应诺,退了出去。

我讶然望着她,不知她支走旁人想做什么。

室中只剩下我和她两人。齐央起身,将房间四下打量了一遍,点点头,道:“都道君主姮甚得国君夫人宠爱,今观此宫室,物件精致,果然不假。”

我道:“长嫂见笑,不过是些寻常摆设,无甚希罕。”

齐央却不管我,走到墙边的一套桌椅旁,指着椅子问我:“这是何物?”

我答道:“坐具。”

“坐具?”

我走过去,搭着扶手在椅子上坐下。

“哦,”她点点头,又看着桌子说:“此案做得如此之高可是为了配这坐具?”

“正是。”

在这个时代,我始终不习惯终日席地而坐,觉得腿受不了,于是找人做了这套桌椅。

她摸摸,说:“倒是有趣。”说着,又转向旁边席上几个尚未整理好的包袱。

看到里面的的指甲刀扇子等物,齐央满脸好奇地一件件拿起来,左看右看,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连内裤也被她挑出来缠着我问了半天。

我解释得口干舌燥,心里郁闷得很,谁说这丫头长大了?

翻检了一遍,齐央满意地拍拍手,道:“太子赞你心思灵巧,今日观之,确是如此。”

我瞅着她:“太子对长嫂说起我了?”

提起觪,齐央的脸染上了红晕:“然也,太子昨夜曾说起过……”语气间隐含暧昧。

“哦……”看着她的神色,我明白了,有点不好意思,觪也真是,那旖旎时刻提我做什么。

我问:“今夜长嫂怎不往太子宫中?”

齐央眼神一黯,道:“今夜太子有媵者相伴。”

我一愣,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却没想到这么快。

气氛有些尴尬,我岔开话题,和她继续聊起了那些小玩意,又把首饰拿出来赏玩,两人越说越入港,直至寺人进来说夜色已深,明日还要上路,我该休息了,齐央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我送到宫门,看着她离去。

谁知她刚要走几步,却又折回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是了,姮可还记得你我在成周分别时的话?我来之前都与吾姊说了。”

我惊讶地看她,齐萤知道了?

齐央继续道:“你猜吾姊如何回答?她未说信与不信,只笑笑说‘晋侯名贯天下,如此伟岸男子,吾得以相伴左右便已了愿,并不计较许多’。”说完,她得意地笑:“吾姊虽身世高贵,容色出众,却温良贤淑,决非那等擅妒狭隘之人,姮将来若得与她共处,大可放心便是。”

我愣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说:“如此……有劳长嫂。”

齐央一笑,转身走了。

“君主……”她远去许久,我还站在阶上一动不动,直到身边的寺人小声提醒才回过神来。

我往回走去,心中却波澜乍起。

齐萤的意思很明白,她不计较燮是否爱她,也不计较燮有没有别的女人,无怨无悔,一心只想跟着他。我感到万分费解,世上竟真有这样的女子吗?

我有些迷惘,比起她,自己又可以为燮做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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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气晴好,祭过行神后,我跟随着出使的上卿骈父一行,准备上路。

母亲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叮嘱这叮嘱那,我笑着说:“母亲,姮不是小儿,身边又有这许多随人,不会有事,再者,宗周有王姒照应,母亲无需担心。”

她叹口气,自嘲地笑笑,道:“姮说的极是,有王姒在,母亲操心什么。”说着,她认真地看我,道:“姮,王姒乃杞国同宗,必处处为你着想,凡事顺之,不可忤逆,此言你当谨记。”

我笑道:“母亲安心,姮记住了。”

母亲微笑点头。

我又分别向父亲和觪拜别后,登车上路。

他们在宫门前的身影越来越小,车马辚辚,队伍穿过大街,开出城门。

望着眼前广袤的田野,两年前我见到它时已是一片葱绿,而此时,新苗却才刚刚种上,稀稀疏疏。一群群的农人正在公田中劳作,有人抑扬顿挫地唱着歌,诙谐逗趣,引来旁人一阵哄笑。

我也不禁莞尔,回首顺着来时的方向视去,雍丘的双阙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上,只余天边一片铅白的云彩,悠悠相送。

双阙(完结版) 卷二 路遇

章节字数:3042 更新时间:09-04-23 17:55

路遇

抛开舟车劳顿不说,旅行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沿着上次出行的路线,再次往太室山祭奠过涂山氏后,队伍进入了王畿。

成周建成后,与西方的宗周遥相呼应,东西王畿连成一片,横贯中国,统治四方。天子长居镐京,并分别在宗周与成周设卿事寮,管理三事四方之务。两京之间有周道相通,十分便利。

这时恰逢诸侯来朝之期,路上见到不少别国的车仗,很是热闹。

沿着周道向西而行,地势逐渐地变得不再平坦,黄土高原的延绵不绝的丘陵和山梁出现在眼前。大概是气候的原因,这个时代的黄土高原植被还相当茂盛,森林密布,芳草萋萋,后世它那著名的风沙和沟壑完全不见踪影。过了华山后,渭水经常会在山坡的另一边出现,时而平静,时而湍急,始终相伴。

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采邑乡野走马灯似的在眼前经过,我问上卿骈父还有多少天的行程,骈父回答说还有约摸四五日。

当晚,我们在一处旅馆门前停下,准备在这里歇息。

不料,馆人走过来,抱歉地说今天馆舍已满,无法招待我们。我诧异地朝旁边望去,只见旅馆两旁的确停放着不少车驾。

骈父不悦,说这偌大旅馆,怎会住满,定是馆人将那些庶从人等也安排了进去,我们乃朝见天子的使臣,旅馆理当腾出房间接待。

馆人为难地说并非他不知轻重,里面住的都是同往朝见的各国使臣,这些日子旅人众多,实在是难以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