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们能够理解,”图书管理员忽然压低了声音,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他从今天早上九点进去就没有出来过,确实该吃点东西了。您知道,我们不好贸然打搅…”
“谢谢你的提醒,再见。”这一次安赫尔似乎没有心情和图书管理员闲聊,口中敷衍着就匆匆穿过了图书馆大厅。
按照规划,佩拉隆索古堡的一楼为公共阅览室,二楼为专题阅览室,三楼则是工作人员办公室。可安赫尔偏偏舍弃了采光和通风比较好的三楼,选择了地下室作为自己的私人研究室。用他的话说:“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所在来从事深不可测的心理学研究。”
图书馆大厅后有一扇挂着“私人场所”警示牌的木门,橡木上的铜扣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变得黝黑发亮。门后是一道狭窄的石制阶梯,螺旋形向下延伸,安赫尔不得不扶住阶梯旁的石壁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石阶的尽头又是一座加铜扣的橡木门,门楣上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给这个地下室增添了必要的光亮。显然安赫尔对这里极为熟悉,即使没有光亮也可以娴熟地推开木门,毫无障碍地走进门后那间堆满了书架和挂图的工作室。
由于没有窗户,这间古堡内的地下室非常阴暗。传说中这是古堡主人某伯爵囚禁异教徒的地方。关上厚重的橡木门,室内唯一的光源便只剩下宽大的书桌上那一盏台灯,一个瘦削的背影正伏在桌前,丝毫没有察觉安赫尔的到来。
“加百列,”安赫尔伸手拍了拍伏案者的肩膀,把装着三明治的纸袋放在书桌上,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慈爱,“来吃点东西,我猜你今天又忘了吃午饭。”
“父亲。”伏在书桌上专心研究一本图册的男人抬起头,露出黑发下年轻而俊秀的眉眼。虽然称呼安赫尔为父亲,这个年轻人却有着一副典型的东方面孔,只是因为常年幽居在地下室内,他的皮肤比安赫尔苍白得多。
“蒙泰乔实验中国站已经结束了,”看着加百列开始吃起了三明治,安赫尔站在书桌边说,“根据伊玛的报告,这次的被试者中有一个人出现了γ波。”
“γ波?”加百列停下了啃咬三明治的动作,“也就是说被试者的脑电波大于35赫兹?那是可以致人死命的频率,能确定是受到潜意识刺激产生的突变吗?”
“是的,伊玛严格测试了被试者被显意识和潜意识分别控制时的心跳、体温、血压和脑电波等,经过数据对比,确定该γ波是由初测时的闪动画面造成的,”安赫尔说着打开了书桌角落里的电脑,从自己的邮箱里调出了伊玛的测试数据,“另外该被试者的初测结果也很有意思,撇开未受潜意识完全控制的前5道测试题,剩下的40道常识性测验中,一般被试者的平均错误率是47%,你猜她的错误率是多少?”他顿了顿,却并不真的要加百列去猜测,“95%,也就是说,40道题目中她按错了38道题的按键。”
“她?”加百列皱了皱眉,“我可以看看她的样子么?”
“可以,”安赫尔从数据库中调出一张摄像头拍摄的大头照,口中开着玩笑,“或许你想确定她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而是一个白痴?”
加百列咬了一口三明治,无意识地嚼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上被安赫尔放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20多岁的中国女子,略带着好奇的神色望向摄像头,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很明显不是白痴,甚至可以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敏感。”安赫尔说完这句话笑了起来,加百列一直沉静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容。
“需要我去一趟中国吗,父亲?”
“需要,但不是现在,”安赫尔遗憾地耸了耸肩,“申请中国签证很麻烦,得花时间准备一些材料。”
“不是有蒙泰乔财团吗?”加百列问。
“他们只是出了项目经费,不到最后关头不肯多出一把力的。”安赫尔不满地抱怨。
加百列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所以我想让你先去一趟英国,名义上是为一个退伍老兵做治疗,实际上是去接触这个人…”安赫尔再度从数据库中调出一张照片来,“孟家远,男,英国雷丁大学经济系研究生,此刻他正在英国。”
“他的测试结果怎么样?”加百列问。
“虽然比不上刚才那个女性被试者,却也明显高于其他人,”安赫尔勉励地拍了拍加百列的肩膀,依然用无法拒绝的慈爱口吻说,“所以你可以先用他来实践一下,用来提高你中国之行的成功率。你说对吗?”
“是的,父亲。”加百列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俊秀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他只是一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人。
台灯的灯光继续从书桌上方倾斜射下,照亮了加百列方才悉心研读的图卷。那是一张由脱毛榕树的内树皮制作的粗糙纸张,不同于埃及的莎草纸也不同于古代欧洲的羊皮纸,上面写着篆刻一般笔画繁复的象形文字,文字旁边还配有人物画像,用红色和绿色的颜料加以装饰。
而压在这张图卷角上的,则是一册典型中国传统装帧风格的书籍,残破的纸张上带着被烈火烧灼的痕迹。此刻,那脆弱如同枯叶的书页上,清晰地展现着几个繁体中国字:永乐二十年。
永乐二十年,也就是公元1422年。
第二章 奇特的留言
2012年 中国?北京
钱宁慧觉得有些不对劲。
刚开始的时候,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是模模糊糊地有所感应。
比如说她租的房子在双榆树,乘公共汽车前往紫竹院附近的办公室大概半个多小时。因为公司规定迟到一次要罚款100元,她每次挤公共汽车都骁勇异常,哪怕被死死压在车门上,几乎从三维变成两维都在所不惜。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在人流涌向公共汽车的时候,钱宁慧都会犹豫不决,好几次都被人流挤到外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塞满乘客的公共汽车关上车门,开走了。
连续迟到了好几次,加上工作的时候总是走神,大大小小的差错不断,老板的脸越来越黑,也把钱宁慧叫去谈了几次话,问她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心事。其实钱宁慧自己也很奇怪,没有任何干扰,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填错支票,写错快递单,最严重的一次是订错了机票,害得老板出差的时候无法登机,站在机场用手机把她足足骂了十分钟。
“再这样下去,你做满这个月就不用来了。”最后,老板不耐烦地抛下这句话,把钱宁慧赶出了经理办公室。
老板最后这句话让钱宁慧十分沮丧。她的学校不好,专业也冷门,好不容易在北京找到了这个文员的职位。如果真的丢了饭碗,恐怕新工作还没找到,下个月的房租就交不起了。想到这里,她有种生无可恋的无力感。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收到老板炒鱿鱼威胁的当天晚上,钱宁慧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似乎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动,就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大门口打开了防盗门。
钱宁慧租的是位于双榆树的青年公寓,每一层楼都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是十多间门对门的单人宿舍。可是这一次钱宁慧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外的走廊变成了一个溶洞。
真的是一个溶洞。钱宁慧走出房门,确认自己的判断没错,就连湿闷的空气和手边钟乳石的质感都分毫不差。她回头望向自己的房间门,却发现那里只有两根一人多高的石笋,石笋后是一个溶洞内常见的小小凹陷。
她开始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沿着溶洞往前走去,心里却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走出这个迷宫般的溶洞——无论怎样加快脚步、标记路线,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而且她还知道,在这溶洞里还有其他人,他们和她一样,也在不停地寻找出路。可是他们找不到,只能不停地哭泣、叫喊、奔跑,最终虚弱地沿着洞穴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到自己死去的时候…
就像她现在一样。
那么,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吧…
“嘀嘀——嘀嘀——”正当她使劲握着一根石笋往洞内斜坡上攀爬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将钱宁慧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猛地发现自己不是站在溶洞内,也不是躺在沙发上,而是站在厨房里,手里还紧紧地握着煤气开关!
鼻端传来浓浓的煤气味道,钱宁慧惊恐之下一把关上煤气开关,手忙脚乱地推开了窗户。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拂到脸上,让钱宁慧微微松了一口气——幸亏那铃声响得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
可是,自己怎么会站在厨房里?难道是——梦游?钱宁慧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敢在屋子里待下去,她匆匆忙忙逃到了大街上。
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楼下卖烧烤的小摊前仍旧聚集了一堆食客。钱宁慧漫无目的地转了转,忽然想起方才救了自己性命的手机铃声。她赶紧掏出手机查看,果然看到有两个号码一样、时间只相隔了几秒钟的未接来电,显然拨打者急于与自己联系。可是对方显示出来的号码不在自己的电话簿内,长长的一串数字让钱宁慧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国际来电。
莫非,是孟家远?想起这个唯一可能给自己拨打国际长途的家伙,钱宁慧猜测他是来跟自己通报在英国的学习生活情况什么的,当下也就懒得回拨过去了。
估计煤气味道散得差不多,钱宁慧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她登录了很久没上的MSN,果然看见孟家远给自己的一串留言:
维尼熊(2012年9月3日):我已经到了,报个平安!等下次回来再请你吃饭。对了,才发现你送给我的礼物不是伞(散)就是Lonely什么的,真不吉利,如果你不是存心的下次就另外送我礼物吧。
维尼熊(2012年9月9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维尼熊(2012年9月10日):在吗?有话要跟你说。
维尼熊(2012年9月13日):上来了就叫我。
留言到此结束,看不出孟家远究竟要说什么。钱宁慧随便回了一句“我来了,在吗”,心里却想他要真有什么急事前几天就给自己打电话了,也犯不着在MSN上吞吞吐吐。
想起孟家远时不时的暧昧言语,钱宁慧有些心烦。那个家伙虽然和她很早就熟识,却绝不是她心中喜欢的那种人,她也没心思和他纠缠。因此钱宁慧很快就退出了MSN,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2012年 英国
加百列穿过雷丁市肯尼迪河上的拱桥,摁响了一户人家的门铃。
门开了,一个20多岁的中国男青年狐疑地盯着加百列,用英语打着招呼:“你好…”
“你好,”加百列用纯正的中文回应,“请问孟家远是住在这里吗?”
“是的,他暂时寄宿在我这里,”孟家远的留学生师兄点了点头,“你是他的朋友吗?”
“算是吧,”加百列没有否认,“请问我可以和他谈谈吗?”
“他不在,”留学生师兄打量着加百列,用一种不同寻常的怀疑口吻问,“我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
“我叫加百列?罗萨雷斯,”加百列将自己的西班牙护照递给对方,适时地解开对方的疑团,“当然,我的亲生父母是中国人,你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长庚。”
“长庚,”留学生将护照还给加百列,犹豫了一下,“请进来说话。”
“谢谢,”加百列走进这套学生公寓,在凌乱的底楼客厅里坐下来,“孟家远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对你说实话吧,”留学生师兄生硬地回答,“孟家远失踪了,我们已经报了警。”
“失踪了?”加百列有些吃惊。
“失踪了,或者自杀了,”留学生师兄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拖鞋踩得木地板嗒嗒乱响,“警察吩咐我要注意一切异动,所以我才想问问你是否有什么线索。”
“为什么会认为他自杀?”虽然谈话对象心情不佳,寄宿者的离奇失踪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加百列看向他的眼神却十分沉静,“不着急,慢慢说。”
这种沉静的目光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留学生师兄烦躁的情绪似乎得到了安抚,他停下脚步一屁股陷到沙发里,抓了抓头发:“其实我也没必要洗清嫌疑什么的,孟家远来了不到半个月,就有很多人不止一次看到他试图自杀。一次是在阁楼窗台上,他坐在那里晃来晃去把警察都招了来,还有一次是我带他去河边的购物中心,才一转身他就从桥上跳进了河里。”
“对此他怎么解释?”加百列淡淡地问。
“他说他都是不小心,不小心爬上了窗台,不小心掉下了拱桥。可是他妈的谁会相信!”留学生师兄再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怒气冲冲地说,“前天他说还要去伦敦玩一次,结果这一去就他妈的没了音信!我联系不上他,又怕他出事,这才报了警!”
“我可以看看他的房间吗?”知道再也问不出其他情况,加百列站了起来。
“可以…”留学生师兄原本想要拒绝,却在面对加百列笃定的眼神时退缩了。他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对这个陌生来客如此言听计从,却想不出所以然,只好领着加百列往楼上走去,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警察已经来看过了,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警察带走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只是拍了一些照片。”
“那就好。”加百列走进孟家远的房间,发现这里的陈设简单得就像是一间青年旅馆,几乎一眼就可以把室内的情况全部扫遍。他走到空空如也的电脑桌前拉了一下抽屉,又掀开了床上的枕头,果然在床角发现了一本被称为Post-it的淡黄色粘贴型便签纸。
随手翻了一下这本便签,加百列看到的都是孟家远随手记录的英国电话和邮编,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当他将便签本翻过来,却发现底页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编号:GR 1945.9-27.1。
加百列偷偷地将这页便签撕了下来。
从学生公寓出来,加百列揉了揉额头。见时间还早,他坐火车到达了伦敦滑铁卢车站。他没有走出火车站,直接转乘地铁,20分钟后来到伦敦南区一栋住宅前。住宅门口的小花园里盛开着各色的蔷薇,红色的砖墙上清晰地显示着“1821”这个表示建造年份的数字,骄傲地昭示这座房子古老的历史。
给加百列开门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GAP的短袖T恤,露出的粗壮手臂几乎有加百列的两倍粗。
“请问是罗宾逊先生家吗?”加百列微微笑了笑,让他一贯清冷如霜的脸难得多了一丝生气,“我是加百列?罗萨雷斯,来自西班牙的心理治疗师。”
“我是罗宾逊先生的护工,”大个子点了点头,“请进,罗宾逊先生一直在等你。”虽然他的行为很有礼貌,言辞也没有任何不当之处,加百列还是从这个护工脸上看出了一丝怀疑和讥嘲,仿佛从鼻子里哼哼着说:“我才不相信什么见鬼的心理治疗师,你们就是些只会推销安慰剂的骗子。老头儿的钱就是这样被你们骗走的。”
“对不起,我想和罗宾逊先生单独相处一个晚上,这样有利于他的治疗。”加百列没有理会护工的腹诽,淡淡地指着大门,“如果方便的话…”
“埃里克,麻烦明天早上再来吧。”就在大个子护工不满地想要反驳时,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用担心,护理费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你的。”
“好吧,别让他弄脏了床单。”大个子埃里克叮嘱了加百列一句,却显然对这个瘦削苍白的东方青年没有任何信心,嘟嘟囔囔地开门走了。
加百列穿过走廊,走进客厅,终于明白护工最后的叮嘱是什么意思。只见一个老得惊人的男人躺在沙发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毯子,只有枯瘦得如同骷髅的脸露在外面。白而稀疏的头发散乱地耷拉在枕头上,像是被水沤烂的抹布。
“高位截瘫,伴随多处器官衰竭。”老人自嘲地笑了,“我也觉得现在还不死,一定是上帝的恶作剧。”
“因为你还有心愿没有完成,罗宾逊先生。”加百列回答。
“说得不错。”老人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站在床前的年轻人,“你就是安赫尔收养的那个中国男孩?加百列,传说中掌控人类精神和梦境的大天使,安赫尔居然给你取了个这么嚣张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给人实施安乐死?”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玩笑很有趣,呵呵地笑了起来,胸腔里发出风箱一样空洞的声响。
“我得到的任务仅仅是为您催眠,并制造满足您心愿的梦境,”加百列并没有笑,一直用他独有的置身事外的沉静回答,“如果您同意,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始。”
“当然可以马上开始,我的孩子,”老人似乎对加百列的反应很感兴趣,絮絮叨叨地笑着,“我这辈子太长了,没有什么不曾见过,对死亡更是无所畏惧。所以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没有什么不曾见过?”加百列心中一动,从连帽夹克衫的口袋里出孟家远留下的那张便签纸,“那您知道这是什么吗,罗宾逊先生?”
“不知道,或许我的潜意识知道。用你们的话说,我所记得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而潜意识里的记忆才是水下的冰山,”老人狡黠地笑了,“如果你是一个合格的催眠师,你就不会看不到。”
“那我们就开始吧。”加百列点了点头。
“需要来点音乐吗?”老人调侃着,显然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没有太大信心。
“不用,您只需要看着我的眼睛。”加百列的声音平静无波。
“可我都快瞎掉了…”老头子还在开着玩笑,声音却在接触到加百列漆黑的瞳仁后变得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静默。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呼吸也绵长而均匀,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加百列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安静的老人,缓缓开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床上的老人翕动着嘴唇回答,“我的肺部不痛了,四肢也很灵活,我想我又活力四射了。”
“很好,那你现在的心愿是什么?”
“打德国鬼子!”老人毫不犹豫地回答,“消灭那帮纳粹分子!”
这个回答让加百列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温和地问:“那么后来你达成心愿了吗?”
“没有…”老人的语气,忽然有些犹豫。
“为什么?”
“因为我病了…”老人更加迟疑地回答。
“你生了什么病?”
“伤寒…也许是痢疾,也许不是…我不知道…”沉睡中的老人眼皮忽然跳动起来,显示着他内心深处的悸动,“反正,我没有去诺曼底,我活下来了,他们却全都死了…”
“他们是谁?”
“我一个连的战友…他们坐船去诺曼底,全都没有回来…所以每个D-day,我都会给他们佩戴罂粟花,就像我的胸口也被机枪打出个血洞一样…”
加百列知道罗宾逊口中的D-day就是“二战”中的诺曼底登陆纪念日,那一天,英国有佩戴血红色罂粟花的传统。“你感到遗憾,对吗?”他继续问。
“不是遗憾,是羞耻,对,我感到羞耻,”老头子痛苦地摇晃着他的脑袋,稀疏的白发在枕头上摩来摩去,“所有人都觉得我是装病,觉得我是一个懦夫。邻居们瞧不起我,丽莎嫁给了别人,发放老兵补贴的公务员讥笑我…对了,还有那个可恶的护工埃里克,他每天都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或许,这些只是你的幻想…”
“不,不是幻想,是真的,所有人都鄙视我当年没有上战场,没有和他们死在一起!”罗宾逊激动地喊着。
“诺曼底登陆是在1944年6月,你要回到那个时候吗?”加百列问。
“要,我要洗刷自己的耻辱,证明罗宾逊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床上的老人张大嘴巴喊着,“杀呀,杀那些德国鬼子!”
加百列的目光闪烁,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但是在把老人送往1944年6月的梦境前,他再度拿起孟家远留下的那张便签纸,对着罗宾逊念了出来:“GR 1945.9-27.1,如果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我就送你去诺曼底。”
“该死的!”老头儿咒骂了一句,眼球却开始快速地转动。过了良久,就在加百列打算放弃的时候,老人的口中却吐出了两个英语单词:“British Museum.”
大英博物馆。
加百列的目光一凛,随即重新平和下去。他俯下身,凑在老人耳边轻声说:“好了,你现在已经在前往诺曼底的船上了,船马上就要靠岸,看见了吗?”
“看见了,长官!”罗宾逊严肃地回答了一句,随即连眼皮下的眼球都凝固起来,仿佛真的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远方。接下来的一夜里,他的口中不断发出呼喝的声音,他早已失去知觉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做出一个扣动扳机的姿势。
第二天一早,当护工埃里克再度到来时,发现老头子依旧在沉睡,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而那个东方面孔的心理治疗师,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两天后,91岁的罗宾逊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加百列原本的计划是天一亮就搭出租车前往大英博物馆,然而强烈的头疼让他放弃了这个计划,出租车司机将他送到了预订的旅馆。
“先生,您不舒服吗?”善于察言观色的服务生殷勤地凑过来,“我们可以帮您预约医生…”
“不用,谢谢。”加百列冷淡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门口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他打开旅行箱,从里面取出一个密闭的小玻璃瓶和一套一次性注射用具,随即无力地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大口喘息。他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无法将玻璃瓶中的药剂抽进注射器。等到他将针管中淡蓝色的药剂从手臂静脉注射进去,已经累得连爬到床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头一歪就倒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加百列跳起来洗了把脸,感觉安赫尔配制的药剂效果确实不错。他走出旅馆拦下一辆的士,匆匆地向位于罗素街的大英博物馆驶去。
其实他并不确定能在大英博物馆找到什么。这可能只是孟家远随手记下了一件藏品的编号。不过作为对那个潜意识实验反应强烈的被试者,孟家远的异常举动正好处于安赫尔教授的监控范围内。这个理由已经足够让加百列去碰碰运气了。
在一楼的展馆里略微转了转,加百列很快就掌握了博物馆内展品的编号规律,并确定了孟家远的记录:编号为GR 1945.9-27.1的展品,位于27号墨西哥馆玛雅区。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玉制圆盘,铭牌上介绍说制作于公元600年左右,墨西哥尤卡坦半岛出土。
根据博物馆的介绍,中国和玛雅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崇拜玉器的文明系统,二者都制造了数量惊人的玉制品。他们相信玉器有通灵、辟邪等超自然的力量。可是孟家远为什么独独要将这件造型并不奇特的玉器编号抄录下来呢?
大英博物馆不禁止拍照,于是加百列取出手机,将这个玉盘的各个方位都拍下照片。在查看拍摄出的照片效果时,加百列猛地发现了什么。他抬头盯住玻璃柜中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玉盘,怔怔地在展柜前坐了下来。
第三章 神秘的来客
2012年 中国?北京
钱宁慧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
虽然每日打起精神努力工作,但她仍在不断大大小小地犯错。当某个客户打电话来投诉她复印的合同资料居然漏了几页后,钱宁慧将草稿箱中早已写好的辞职信发送到了老板的邮箱,然后默默地收拾起办公桌上的东西。
老板没有挽留她,只是略带些失望和怜悯地让她去跟同事交接工作。钱宁慧的职位不重要,也没有多少工作要交接,只是把手里的办公用品和门禁卡往人事那里一交就算完事。等到她抱着一袋私人物品走出公司大门时,也不过才下午四点。
乘坐电梯到达写字楼出口,钱宁慧伸手挡了挡外面依旧炫目的阳光,心中一片茫然。她留恋地回头看了看阴凉的写字楼,原来真要到离开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小破公司是如此依赖。
而现在,她就像是一只鼹鼠,被人从地底的洞穴强行驱赶到了阳光下,顿时惊慌失措,生不如死。
“死。”这个字如一记重锤,敲得钱宁慧心中一凛。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马路中央,斑马线对面的行人指示灯正发出醒目的红光。她惊慌地往马路两边望了望,密密麻麻的车辆流水般在她身边穿梭,让她移动着脚步却不知该往哪里躲闪。就在进退两难之际,忽然迎面驶来一辆法拉利跑车,风驰电掣的速度和一往无前的气势让钱宁慧一瞬间失去了躲避的信心。她像一个吓呆了的孩子般怔怔站在马路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钢铁怪物,等待它将自己拆骨入腹。
既然是自己闯了红灯,就算被撞死的话父母也拿不到多少赔偿吧…法拉利冲到眼前的瞬间,钱宁慧最后冒出这个念头。
不出所料,下一瞬间,一股大力猛地撞击在钱宁慧身上,将她整个人撞倒在地。眼前的景象蓦地颠倒,她感觉到身下马路的坚硬,心头忽然生出来去无牵挂的轻松解脱,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丫个神经病,要寻死也别往老子车上撞啊!”一个声音蓦地窜进了钱宁慧的耳中,“笑,你还笑?大家可要给我做证,是她自己闯红灯撞上来的!”
原来死后的世界也是这么吵吵闹闹的…钱宁慧眨了眨眼睛,盯着滚落在自己身边的不锈钢保温杯和英汉词典,那都是她刚从办公室里打包带出来的…等等,难道旁边那个人骂的,就是自己?
“看这姑娘呆呆愣愣的模样,可能真是个神经病…”
“要不是有人救得及时,怕真撞死了吧?”
“哎呀这不就是楼上的小钱吗,听说今天被老板炒掉了,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想不开?”
耳边嘤嘤嗡嗡的,就像是一万只苍蝇在盘旋围观。钱宁慧刚想爬起身来,眼前却忽然多了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扶了起来。
“你还好吗?”胳膊的主人微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