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虞天佐所描述的那样,这所新居距离虞宅也就隔着一条小街,房屋宽敞洁净,家具也都齐全。虞天佐当年纳了个绝色美妾,想把她单放到这处小公馆里住着,也凑个金屋藏娇的趣儿。然而未等美妾搬家,他去了一趟北京,偶然见到了叶春好,叶春好当时花枝招展的打扮了,他看在眼中,惊为天人,以至于回家之后再瞧自己那位美妾,就觉得美妾长得和咸菜疙瘩也差不多,那种金屋藏娇的兴致,也随之消散了个干净。
雷一鸣早就在虞宅住够了,那种砌着火炕的旧式房屋,无论如何布置,总是逼仄,而且他睡惯了美国来的弹簧床垫,硬邦邦的热炕头也让他有些吃不消。搬家那天,他一手握着一根手杖,一手拉着叶文健的手,一马当先的在前头走,奶妈子抱着妞儿紧跟着他。叶文健这两个月又长高了一截子,瞧着已经有了点小伙子的模样,但并不抗拒雷一鸣这样手牵手的领着他走。在姐夫面前,他宁愿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长大,姐夫就会一直庇护他。
及至在这座新居里安顿下来了,他跑到雷一鸣面前问道:“姐夫,这回就没人给你送好吃的了吧?”
在虞宅的时候,虞碧英几乎是一天一趟的过来瞧雷一鸣,哪一次都不空手来,至少也要
用小暖壶带些汤汤水水。汤汤水水最终全进了叶文健的肚,补得他那一张脸白里透红的,一边吃着喝着,他一边在心里犯嘀咕,非常的有危机感,生怕这虞碧英会取代了自家姐姐,成为姐夫的第三任太太。而雷一鸣此刻听了他的问话,只是摇头一笑,仿佛是感觉他那问话无聊。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暖气管子,他忽然说道:“下午让苏秉君带你去一趟皮货店,你挑样皮货,送给你姐姐做新年礼物。”
叶文健愣了愣,随即乐得蹦了起来:“姐夫你真好!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姐!”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前方窗户,答道:“这礼物和我无关。你赖在我这里不回去,你姐姐一定生你的气,你给她送样礼物,她心里大概能够舒服些。你去挑,挑好了就不必管了,苏秉君过两天还去天津,让他把东西捎过去。”
叶文健笑眯眯的,心里认定了姐夫是嘴硬。
叶文健在一家顶大的皮货行里,精挑细选了小半天,最后给叶春好选了一件银狐披风,回来之后又写了一封好言好语的信,让苏秉君同着披风一起送到天津去。
他心里是爱姐姐的,可是落实到了文字上,却又连十分之一的感情都写不出——不肯写,不好意思写。在雷一鸣跟前,他以孩子自居;对着姐姐,他又成了大人,相当的讲尊严要独立,连句好听的软话都说不出口,是个糊
涂虫式的小好汉。等到苏秉君带着信和礼物出发了,他心里有点高兴,又有点恐惧,高兴是因为要过年了,恐惧是因为过完年后,他就必须去戒鸦片烟了。
春节未至,雷一鸣和虞天佐便一起发现“搬家”这个法子,根本挡不住虞碧英的脚步。先前她去看望雷一鸣,还得冒着摔跤的危险,穿过一片有冰有雪的大院子。这回好了,她出了大门走过一条胡同就成,路途反倒比先前更平坦。
腊月二十八这天,她又来了。刚走进了后头那一进院子里,她便看见前方正房开了房门,正是雷一鸣瞧见了她,亲自出来迎接。
她正要打招呼,哪知道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猛的刮了过来,她转身一躲,倒是没怎么样,雷一鸣迎风吸了一口冷气,胸腔肺腑登时像受了强刺激似的,咳嗽了起来。
一边咳嗽,他一边往房里退。虞碧英快步走了过来,也推着他往回走:“这么冷的天气,我又是个天天来的,你何必还要讲这种虚礼?”
雷一鸣走到桌前坐下了,依旧是咳嗽,并不激烈,可是一声接一声的不断。端起热茶喝了一小口,他的气息仿佛是平定了,可刚把茶杯放下,他喉咙做痒,又咳嗽了起来,同时就觉得胸中闷痛,大脑仿佛缺了氧气一般,眼前也一阵阵发黑。鼻端飘来一阵芬芳,是虞碧英递来了一条手帕。他接了手帕堵了嘴,极力的想要平静下
来,而等到这一阵咳嗽真停息时,他的头上已经见了虚汗。
垂眼看了看手中的粉色手帕,他迟疑着将它握紧,又欠身揣进了裤兜里:“这条脏了,改天还你一条新的。”
虞碧英笑了:“不用,你把这条给我就是了。手帕这东西,只要是用,就必定要脏的,有什么关系。”
雷一鸣的脸上有了一点微笑:“对于你们这些年轻小姐来讲,我们的脏,总是格外的讨厌些。”
虞碧英一挑眉毛:“‘你们’是谁?”
雷一鸣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小口热茶,然后才答道:“男人。”
虞碧英抬了手,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抿嘴一笑,脸是艳若桃花的,手也是白嫩的玉手,五指尖尖的涂了鲜红蔻丹。笑过之后,她放下了手:“你可真是自觉得过了分。不过我是个大方坦诚的人,我说没关系,那就真是没关系。”
仆人送了新沏的热茶进来,雷一鸣亲自给虞碧英到了一杯,然后说道:“你坐下歇歇,歇好了就回去吧。”
虞碧英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饶有兴味的看他:“怎么?要对我下逐客令了?”
雷一鸣笑了一下:“你也让你哥哥省点心吧。”
“我哥那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雷一鸣答道:“我和你哥哥,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虞碧英一歪脑袋,显出了妩媚活泼的样子:“你是有求于他?还是别的原因?”
“你自己想。”
他说这四个字时,气
息有些乱,以至于话音落下,便又咳嗽了几声。虞碧英深深的一点头:“小可怜儿,我明白了。”
雷一鸣抬手一指自己:“我?小可怜儿?”随即他笑了起来:“还没人这么说过我。”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把逐客令收回,但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去处理,也不能奉陪,你自己玩会儿吧,好不好?”
虞碧英笑吟吟的瞟了他一眼,不言语。雷一鸣慢慢的往外走,这两天他那条左腿疼得发软,所以他须得伸手扶着身边一切能扶的东西,走得窘迫艰难。到了门口,他忽然回了头,正好和虞碧英目光相对。
“不要看我。”他说。
虞碧英没理他这句话,而是起身走过去搀扶了他:“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朋友之间,应当互相帮助。”
虞碧英活了二十大几,因为自懂事以来,哥哥就已经有了兵和权,她自己又是集虞家精华之大成,长成了众人眼中的仙女,所以一直活得任性恣意,想怎么样便怎么样。想谈恋爱就谈恋爱,想换男朋友就换男朋友,觉得雷一鸣这人有点儿意思,就天天往雷一鸣这里跑。虞天佐说了一车的话劝她,她听在耳中,权当放屁。到了春节的时候,虞天佐忽然想开了,决定由着她去——她是个没长性的,兴许爱上一两个月,自动的就会移情别恋了。
他这么一想开,虞碧英反倒是又安稳了,因为雷一鸣在年后出了远
门,到他的“租界”里去了。
“租界”位于热河和河北的交界处,是一座名叫泉县的小县城。陈运基从雷一鸣那里得了几十万元的军饷,这时便召集旧部,又捎带着招了些新兵,凑成了一支乱哄哄的队伍,连他自己都觉着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雷一鸣别有意图,并不指望着派这支队伍去打天下,故而在见到乌合之众之后,倒是毫无意见。
在“租界”里住了两天,他在第三天打算回承德,哪知就在他要启程时,张嘉田来了。
张嘉田是代表叶春好来的,叶春好在接到了弟弟的礼物之后,心如猫抓一般,立刻就要动身往承德去,定要把叶文健带回来。张嘉田拦住了她,对她说道:“你单枪匹马的到他那里去,不怕危险?”
叶春好当然也知道这是个冒险的举动,可她若是不冒险,混蛋弟弟就真敢一直不回来,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没办法,张嘉田也没办法,所以在得知雷一鸣离开承德到达泉县之后,他立刻就来了精神。在距离泉县二十里的河北境内,驻扎着他两个团的人马,完全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把那两个团调到了泉县城外,他自己带着一支卫队,大模大样的进了城。新年过去了,然而天气依然寒冷着,他踏过了满地积雪,最后在一间暖屋子里,见到了雷一鸣。
雷一鸣披着一件黑色长披风,房内烧着两只火炉,他看着还像是在
害冷,披风的海龙皮领子闪着幽暗的光,衬得他面孔苍白。张嘉田进门时,他正在轻轻的咳嗽。张嘉田见了他这病病歪歪的样子,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怒火,劈头便问:“你又怎么了?”
雷一鸣惊愕的看着他,看了半晌,才反问道:“是我请你来的?”
旁人听了他们这两句对话,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问一答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九十二章 寒冷的世界(二)
房内的两只火炉火势正旺,张嘉田一进门就感到了热,及至和雷一鸣对了一句话之后,他抬手先把脑袋上的皮帽子摘了,把身上的呢子大衣也脱了,里头的军装没系领扣,两层领子乱糟糟的打着卷往外翻,新剃的短发热腾腾的有些潮湿,是被皮帽子捂出了汗。雷一鸣冷眼看着他,就见他腰间扎着武装带,人壮了,腰粗了,有了点人到中年、虎背熊腰的意思。
张嘉田脱到了这般程度,还是热,还想把脚上这双大马靴脱了,可初来乍到的,话还没说两句,先把鞋脱了,实在是不像话,所以他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想让自己心静自然凉。隔着一张小八仙桌,他扭头看向了雷一鸣:“找你有点事。”
雷一鸣答道:“说。”
“你派个人,把春好他弟弟送回天津去吧。”
“小文自己不想回去。”
“知道他自己不想回,所以才让你派个人把他押回去。你留着那孩子有什么用?当人质吗?”
勤务兵送进了一壶热茶,给这二人各倒了一杯。雷一鸣端起热茶喝了一小口——自从他到了泉县,就一直在闹胃疼,疼得不太严重,但是总觉得胃中寒凉,吃什么都难消化,只能是不停的喝热水,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急着回承德。
“留他做人质,我能要来什么好处?”他轻声的回答,一呼一吸都加着小心,生怕哪一口气喘得不对,又要引来一阵咳嗽:
“要人?春好对我已经是毫无感情。要钱?我从来不花女人的钱。”
“那你就把她弟弟送回去!”
“我不管。”
张嘉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凭什么不管?”
“我带着妞儿在天津的时候,她管我了吗?”说到这里,他放下茶杯,心中忽然有些焦躁,胃也像受了针刺一样,有一下没一下的锐痛。抬头看着张嘉田,他还要说话,可是胸中一痒,他立时又咳嗽了起来。
张嘉田以为他是喝茶呛着了,先还不在意,及至等了片刻,见他咳得趴在了桌子上,一张脸都埋进了臂弯里,才忍不住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哎,你没事吧?”
雷一鸣依旧低头趴伏着,肩膀随着咳嗽一抖一抖。挣扎着抬手摆了摆,他又摇了摇头。而在他摇头之时,张嘉田就见他面红耳赤,整个人的身体都在随着咳嗽的频率抖颤。房内一个勤务兵都没有,他只得亲自起身走到了雷一鸣跟前。弯腰扳着雷一鸣的肩膀,张嘉田想把他扶起来,不料雷一鸣忽然咳嗽得激烈起来,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帕捂了嘴,他转身深深的弯下腰去,胸膛几乎贴了膝盖。张嘉田感觉他不像是呛着了,也没了主意,只得伸手虚虚的护着他,防着他从椅子上栽下去。而雷一鸣上气不接下气的又咳嗽了一阵,终于气喘吁吁的抬了头。察觉到张嘉田就在自己身边,他仰起脸想要说话,却见
张嘉田瞪了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手。
他不明白,便低了头也去看,看过之后,他也愣住了。
他手中的白帕子上,赫然印着两团血红。
对着血迹怔了片刻,他猛的把手帕扔在了地上,同时感觉出了自己满口的血腥味道。身体向后纵了一下,他是作势要躲,却被椅子拦了住。张嘉田弯腰捡起手帕,又把那血迹仔细看了看,随后回头望向了他。
他看见雷一鸣的面孔在一瞬间褪尽了血色,两只眼睛也变成了玻璃珠子。玻璃珠子倏忽一闪光芒,是有泪水蒙了上来。
“别怕。”张嘉田听见自己喃喃的说话:“没事,也许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是从来不生病的人,现编谎话都编不出。他早就看雷一鸣虚弱得不对劲,可万没想到他会病到咳血。忽然想起自己那一夜曾经骂他是“痨病鬼”,骂得他当场翻了脸,张嘉田心中登时一阵难受。俯身看着雷一鸣的眼睛,他就见他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终于顺着面颊滑落下来。眼中有泪,脸上却没表情,他木雕泥塑一般面对着张嘉田,心也灰了,血也冷了。
“没事。”张嘉田用手指擦了他的眼泪:“真没事。也许是你嗓子有伤,或者是胃有了毛病,你张嘴我瞧瞧,是不是舌头破了?”
雷一鸣乖乖的张开了嘴,张嘉田弯腰歪头仔细的看,看到最后,他想硬说雷一鸣的口中有伤口
,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想自己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他,有什么意思?
雷一鸣闭了嘴,两只眼睛一直紧盯着张嘉田的脸,同时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不能死。”他哑着喉咙,轻声说道:“我还不到四十岁,妞儿还什么都不懂,我怎么能死?”
张嘉田把他硬搀了起来:“走,我送你躺会儿,你——你别怕。”
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到了隔壁屋子的小床上。
解下披风给他盖上了,张嘉田没找到椅子,索性在床前蹲了下来。雷一鸣扭头看着他,就觉得此情此景十分的熟悉,仿佛在许久之前,他们也曾经这么一个躺一个蹲,互相看着说话。
胸中憋闷起来,一领黑披风竟也能压得他透不过气,于是他抬手把披风掀了开,然而张嘉田随即伸手又拽过披风给他盖了上:“不是怕冷吗?”
他没再动,而张嘉田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说道:“我带你回北平看病去。”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想死在这儿?”
雷一鸣开了口,几乎就是气若游丝:“我要留在这里,做些事情。两手空空的回去了,又要受你们的气。”
然后他闭了眼睛,隔了好一阵子,才又说道:“你回北平去,给我找个好大夫来吧,悄悄的找,不要告诉别人。”
“不行,你跟我走!”
雷一鸣的声音越发的轻了:“我就是回了北平,也不敢去医院。”
“去医院有什么不敢的?
”
雷一鸣睁开眼睛望向了他:“我怕真是痨病。”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急了:“原来在北平的时候,你打个喷嚏都要叫医生,如今真病了,反倒吓得连医院都不敢进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是想活还是不想活?想活你就跟我走,我保证再不给你气受;不想活你也跟我走,我刨个坑把你埋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在极度的恐慌中,反倒是笑了一下。张嘉田说话像放炮似的,字字句句都带着火药味,然而火药味下藏着的感情,已经不是恨,而是爱。
“谢谢你。”他从披风下面伸出手来,摸索着握住了张嘉田的手:“嘉田,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又觉得我是好人了?”
“你一直都好,是我不好。”
张嘉田听了这话,抬头向上看了会儿天花板,又回头向外望了望窗户,同时吸了吸鼻子。最后从雷一鸣的手中抽出手来,他站起身,一边低头拍拍裤子扯扯衣服,一边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看你就是犯了肺炎,怎么还扯到痨病上去了。我现在走,明早派汽车过来接你。”
然后不等雷一鸣回答,他转身真走了,走出门后,却又退了回来。侧身低头对着雷一鸣的方向,他不看人,只说:“等我,听话。”
说完这句话,他才是真的走了。
雷一鸣挣扎着欠了身,透过窗户目送他远去,等他走出这座院子了,才重又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叹了口气,他抓起黑披风向旁一甩,然后侧身蜷缩成了一团。
他讨厌这件黑披风,因为方才忽然想起来,雷一飞死后,身上盖着的就是一条黑斗篷。暗暗的将“不是痨病”四个字默念了无数遍,他慢慢的坐了起来,只觉无比的孤寂。
除了妞儿之外,他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而他若是现在死了,妞儿长大之后,会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
除了孤寂之外,他又着急起来,急着活下去,急着在有生之年里,再做几件大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望闻问切
张嘉田回了二十里外的团部,胡乱对付着睡了一夜。说是睡,其实整夜都在颠颠倒倒的做梦,梦见的都是好几年前的旧事,梦中有一幕,是他在黑夜中站着,前方驶来一辆汽车,车灯辉煌,里头坐着雷一鸣。副官们纷乱的跑前跑后,预备着迎接督理大人,唯独他孤零零的站着,是个隐身的先知。车门开了,雷一鸣弯腰下车,披着灰呢子披风,谁都看不见他,只有雷一鸣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一边向前走路,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凝望着他,眼睛是炯炯的大眼睛,面貌也还年轻着,像是认识他,也仿佛只是好奇。
张嘉田看着年轻的雷一鸣,因为知道了前方会有那么多波折坎坷等着自己和他,所以百感交集,一步不能动,一字不能说,单只是沉痛悲凉,含泪看他。
他是他最初和最后的偶像。
一夜过后,张嘉田带了两辆汽车,走大路进了泉县。雷一鸣也起了个早,张嘉田到达时,他正在吃早饭,说是吃,其实并没有食欲,一碗粥喝了许久,也只喝了一半。
房门一开,张嘉田带着寒气进了来,两人对视一眼,张嘉田说道:“走吧。”
雷一鸣抓起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让勤务兵伺候自己穿衣戴帽。张嘉田看在眼里,就是一怔,因为雷一鸣今天换了一件瓦灰色的长披风,正是他梦中的那个形象。
不动声色的垂下眼帘,张嘉田想这或许
是一种预兆,自己这一回,可能是一定要管他到底了。
雷一鸣昨晚已经对陈运基做了一番嘱咐,又知道泉县的队伍此时用不着自己,所以毫不留恋的跟着张嘉田出门上了汽车。汽车出了泉县,尽管已经是专门走大路了,可依然颠簸得厉害。张嘉田本想保持一个庄重的态度,可是汽车把他颠成了一颗大号的炒豆子,让他身不由己的乱跳。
好容易经过了那一段崎岖道路,张嘉田终于得以坐正身体,用眼角余光一扫雷一鸣,他清清喉咙,开了口:“你昨夜睡得还好?”
雷一鸣一点头:“还好。”
张嘉田扭过脸去,决定仔细的看看他。一看之下,他发现雷一鸣的气色居然不坏,面颊是苍白中透着点粉色。
“你把帽子摘了。”他又说。
雷一鸣摘了头上的帽子,张嘉田伸手摸了他的额头,感觉他似乎是正在发烧。而雷一鸣歪斜着靠了一侧车门,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这一趟和你走,是对还是不对。”
张嘉田收回了手:“怕我害你?”
他摇了摇头,把帽子重新扣到了头上:“怕去医院。”
“有病治病!难道因为你害怕,病就自己好了?”
雷一鸣半闭了眼睛,苦笑了一下。
张嘉田沉默片刻,又问:“你那腿怎么样了?”
“疼。”
“骨头还没长好?”
“早长好了。”
张嘉田弯腰一把抓住了他的左小腿,隔着几层裤管,他摸他的骨头,小腿
骨是笔直的,并没有异常的弯曲。
松开手直起腰,他向后一靠:“这已经是便宜你了。”
雷一鸣把腿往回收了收:“我这条腿大概是怕你,你抓了它一把,它更疼了。”
张嘉田从他的腿看到了他的脸:“你这是在拿话敲打我吗?”
雷一鸣彻底闭了眼睛,喃喃说道:“我没那个兴致。我对你是——”
他咳嗽起来,后头的话就没说出来。张嘉田现在就怕他咳嗽,又不知道如何止咳,只能是给他拍拍后背,摩挲摩挲胸口,这两招像闹着玩似的,并没有什么效果。而雷一鸣被他这么手忙脚乱的舞弄了一场之后,心中越发的有了感触。日久见人心,他此刻便是看清了张嘉田的人心。这小子对他不讲道理,讲感情。所以对着他,张嘉田的凶恶残暴是真的,温柔慈悲也是真的。
汽车开到了后半段路,张嘉田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将他裹了住。
他依然是冷,直到下午上了有暖气的火车之后,才长出了一口寒气,得了一点舒服。车厢里站着张嘉田的兵,兵们走路都是高抬腿轻落步,恨不得蹑足潜踪而行,因为张嘉田不许他们咚咚的乱跑,怕惊扰了雷一鸣睡觉。
雷一鸣躺在一张小床上,其实是睡不着,只是闭了眼睛养神,心想自己就是养个孝子,也不过如此了。
雷一鸣在火车里睡了一夜,凌晨时分,他又咳嗽了一场。张嘉田闻声赶来,又把他
那两招施展了一番,拍得雷一鸣东倒西歪。后来雷一鸣咳嗽得过了劲,张嘉田不等他反应过来,立刻就把一杯茶水送到他嘴边,让他漱口。他昏头涨脑的漱口躺下了,呼呼的喘息,而张嘉田走到外头亮处,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手帕。他用这手帕捂过雷一鸣的嘴,如今上面又印了一点鲜红的血迹。
让士兵把手帕拿去烧了,他把双手插进裤兜里,背靠板壁站了片刻。很罕见的,他也感觉到了冷。
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午后,火车进了北平。
张嘉田下了火车之后,直接就带雷一鸣去了医院。西医的检查结果,要到第二天才能出来,于是张嘉田对雷一鸣说道:“别回你家了,到我家去吧!”
雷一鸣的精神很萎靡,像是将上刑场的死囚,要不要受死,全看明天的结果。哪知道到了张宅之后,他发现早有四名刽子手在提前等着自己了。
刽子手都是本城名医,是否名副其实,那没人敢说,可至少诊金是真高。刽子手们轮班的上前对他望闻问切,个得个的结论,也不告诉他,只去向张嘉田汇报。等到名医们走了,雷一鸣走到了张嘉田面前,开口便问:“怎么样?”
张嘉田没撒谎,告诉他:“两个说是痨病,还有两个说不是痨病。”
雷一鸣一听这话,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而张嘉田说道:“你等着,我再找几个大夫来,我亲自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