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把脸转向了他:“别说你们连十万都拿不出。谁不知道文县是个富庶地方,我跟你们要这么点钱,你们都要推三阻四吗?”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皱了眉头:“还是说,你们等着我让弟兄们亲自到你们
家里拿钱呢?”
此言一出,士绅们差点吓晕过去,县知事慌忙将两只手乱摆了一气:“不不不,不敢劳动老总,我们这就回去筹钱!一旦钱凑足了,我们马上把它送到师部里来。”
张嘉田摇摇头:“别‘一旦’,我没那个时间等你们,就以今天下午四点为限。四点之后钱不送到,我带人挨家找你们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披荆斩棘
文县是个太平地方,起码近些年没遭过这样杀人放火的大难,士绅们吓破了胆子,全都同意破财免灾,所以没有等到下午四点钟,就纷纷的都把钱送过来了。
城内的钱来了,城外的人也来了,只可惜对于张嘉田来讲,钱是好钱,人却不是好人——那人,是陈运基的人。
张嘉田冷不丁的在文县冒了出来,并且在一夜之间把文县闹了个天翻地覆,消息传出去,北京城内的雷一鸣立刻就有了反应,这反应的具体表现,便是驻扎在文县附近的陈运基调兵遣将,杀了过来。陈运基早就憋着要宰了张嘉田,而且知道文县城里的兵力至多不会超过一个团,所以一点没犹豫,带着一个师的人马连夜赶来,立刻就要着手攻城。
然而,张嘉田没有给他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刚刚在文县城外摆好了攻城的架势,就听闻城内的张嘉田已经跑了。
张嘉田本来就没想在文县久留。
凭着他那半个团的人马,想要霸占住这样一座富庶繁华的大县城,那是纯粹的妄想。所以在一夜杀戮过后,他要钱,要粮,搜罗马匹车辆,把能拉走的枪支弹药全装上了大车,然后趁夜开了一方城门,离开了文县。
出城的时候,正是午夜,文县的盛夏,午夜也能如白昼一样的闷热,张嘉田骑在马上,回头去看自己的队伍。队伍少得可怜,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并且每个士兵
都背着扛着点什么,会赶车的还要拎着鞭子,赶着那满载的骡子车马车,很像是拖家带口的在逃难。
张嘉田在北京城里生,在北京城里长,穷是受过的,可活了二十多年,没穷到断顿过,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逃难。这回他知道了,他还知道前路茫茫,自己无处投奔,所以接下来还是要打,还是要杀。武装带五花大绑的捆出了他一身热汗,路旁草丛里有大合唱似的虫鸣声,他隔三差五的就要回头,生怕虫鸣声会掩盖了追兵的脚步声,同时又庆幸这是夜里,夜色浓重,他成了马上的一个黑影子,部下们不会看出他“行色仓皇”。
翌日正午,张嘉田的队伍进了一处市镇,在镇上休息了半个小时,他们继续上路,结果走出没有十里地,东西南三个方向就都来了追兵,而且三股追兵分属三支队伍,都是得了雷一鸣的命令,要在直隶地界对着张嘉田围追堵截。张嘉田是绝没有力量以一敌三的,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北逃,逃得狼狈,马车也丢了,粮草也丢了,甚至在逃到第三天时,竟被一小股土匪抢了二十条枪去。下头的士兵们见了这般情形,心里也都明白了,有心脱了军衣当逃兵,可张嘉田的亲信部下提抢押着他们走,不给他们脱逃的机会,哪个敢硬逃,那就是等着吃枪子儿。况且他们这扛惯了枪的人,手上头上都有痕迹,
一旦让后头的追兵们逮住了,也是一死——小张师长现在已经对着全直隶宣了战,害得他们也走上了这一条不得回头的死路。
他们拼死拼活的走出了一片平原,后头陈运基的队伍对着他们开了炮,炮弹追得他们撒丫子逃,一直逃进了山林里。山林里什么活物都有,专在这大夏天里各显神通,咬得他们胖头肿脸。张嘉田的胳膊让流弹蹭了一下,蹭出了一道血口子,他自己用绷带缠了几道,缠得住伤,缠不住气味,所以也招了苍蝇。人不人鬼不鬼的穿过了这一片山林,士兵们真走不动了,东倒西歪的瘫坐在地上,军官们纵是用枪托砸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是爬不起来了。张嘉田急得跳下马来,对着他们吼:“他妈的就知道歇着,就知道歇着,再歇就歇进阎王殿里去了!起来起来,谁耍赖我毙了谁!”
他站着骂,士兵们饥肠辘辘的瘫在地上,也急了,坐着和他对骂:“你他妈的有车坐有马骑,你是不累了,可我们是靠着两只脚走的,我们凭什么不累?留下来让人打死,爬起来活活累死,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让人打死,落个痛快!”
此言一出,又有一人高声嚷道:“我们为你卖命一场,一点好处也没落着,你反倒还要毙了我们,你他妈也是人做的?张嘉田,我操你妈!”
这一番话可称是骂出了士兵们的心声,所以在这骂声落下之
后,远近的士兵都吼了起来:“张嘉田,操你妈!张嘉田,操你妈!”
这帮士兵平时操练喊口号时,都不曾喊得这样整齐有力过。张宝玉听了,气得眉目变色,抓起步枪就真要杀人,张嘉田一把将他的步枪枪口压了下去,对着士兵吼了回去:“操我妈,也得走!你们全他妈的留这儿死绝了,我他妈的给谁当师长去?我告诉你们,你们哪个死在这儿了,我将来就到谁家操谁的妈去,哪个死了,哪个就是我野儿子!”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向队伍前头,同时对着张宝玉大声说道:“把马牵开,不是都看我骑马眼热吗?我不骑了,要走一起走!”
马夫把马牵走了,其余的军官——凡是有资格骑马的——也都下了马。士兵们见状,觉着自己骂得够劲儿了,小张师长做得也够劲儿了,便陆续的站了起来,不情不愿的继续跟着他上了路。
走了没有多远,他们又进了一片山林。张嘉田现在也走出了经验,知道在这崎岖不平的山地上走路是最费劲,但是当着后头那几百人的面,他高抬腿轻落步,走得蹦蹦跳跳头也不回,丝毫不露怯。可他扛得住,后头的士兵们体力早已透支,却是再也扛不住了,不知道是谁急了眼,咬牙切齿的又喊了一嗓子:“张嘉田,操你妈!”
有这一嗓子带头,几百人的大合骂就又开始了。唱歌似的,喊号子似的,他
们扯着嗓子边骂边走,张文馨装聋作哑,副官秘书们面面相觑,张宝玉气得想要骂回去,然而前方的张嘉田忽然转了身,高抬双手随着骂声打起了拍子,等到那骂声随着他的指挥越发整齐了,他做了个向左转的手势,于是队伍一步没停,训练有素的一起往左转了弯。
士兵们累得要死,也没有好吃好喝,然而扯起喉咙骂了一场,骂得痛快淋漓,骂得身心舒畅。这一回他们走得分外长久,最后他们进了一处镇子,就听周围百姓的口音都变了,随便抓了个人一问,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进了察哈尔地界。
张嘉田终于下了就地休息的命令,也不许他们骚扰地方,拿了钱出来买馒头买热水。自己拿着一个热馒头咬了几口,张嘉田想要支使马永坤去打听打听这地方是归哪个县管,然而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差事派给了张宝玉——马永坤这人瞧着太不招人爱,当地百姓看他可恨,很有可能不告诉他实话。
张宝玉颠颠的跑进一家茶馆里,对着掌柜问了半天,不得要领,因为掌柜所说的语言,也许是山西话,也许不是山西话,但不管是哪里的方言,他都听不大懂。他活了十几岁,最远也就是跑跑北京天津,没见过外头的世面,也没听过外面的语言。一头雾水的出了茶馆,他没了法子,只好把他那亲爹张文馨拽了过去。
他近来总觉得他这位亲爹“什么都不懂”,然而亲爹扶着柜台弯着腰,竟然半死不活的跟着茶馆掌柜唠了起来。他站在一边听着,心中对爹依旧毫无崇敬之情,认为爹之所以能听懂这掌柜的话,完全只是因为爹老。如此静听了片刻,他心里有了答案,立刻抛弃亲爹,要跑出去向干爹做一番汇报,哪知道他刚把一只脚迈出茶馆大门,就发现镇子上的形势变了。
他们被一支军队包围了!
包围他们的这支军队,乍一看上去,可以说是来历不明。
他们的军装都是本地土布染的,染得深一块浅一块,并没有个固定的颜色,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从机关枪到大砍刀,还有扛着红缨枪的,一应俱全,也像是要开博览会。嚼着馒头喝着热水的张部士兵一见来了敌人,登时叼着馒头一起站了起来,张嘉田也紧张了,张宝玉也拽着他爹跑了出来。
这时,对方的长官出了场。
对方士兵的形象和武器虽然都有资格开办一场博览会,对方长官却是戎装马靴俱全,腰间扎着宽牛皮带,胸前口袋里插着墨镜,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手里还攥着一把大折扇。出场之后,该长官开口便问:“你们是张嘉田师长的队伍吧?”
张嘉田没言语,只看了旁边的马永坤一眼。马永坤这时候像和他心有灵犀一般,当即上前一步反问道:“你们是谁的人马?”
长官一听这话,就明白自己没找错了人。“刷拉”一声甩开折扇,他一边扇风,一边一团和气的又问:“张嘉田师长是哪位?我们奉命等您好久啦!”
这回不用马永坤代劳,张嘉田亲自开了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之前没打过交道吧?”
长官笑道:“您和我肯定是没打过交道,我是奉命过来等您的。我是曹正雄师长的部下,您大概也不认识曹师长,不过我们曹师长他九舅,和您是老相识,您一定认识的。”
张嘉田听到这里,莫名其妙:“你们曹师长他九舅——谁啊?”
“他老人家姓洪,名讳是上霄下九。”
张嘉田把这话听明白了,可又觉得明白得不对、不敢明白。他迟迟疑疑的转向了马永坤,马永坤面无表情,告诉他道:“洪霄九。”
张嘉田的脑子里打了个炸雷:“洪霄九……不是死了吗?”
长官微笑摇头:“没有,他老人家活得好着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仇人相见
张嘉田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大太阳,确定了自己身在光天化日之下,应该不至于白日活见鬼,低头又看了看对面这位长官——长官有汗有气有影子,也确实不是什么借尸还魂的怪物。
“他还活着?”张嘉田开了口:“那他的命可是真够大。”
长官笑了笑,说道:“张师长别误会,舅老爷特地提前嘱咐我们了,让我们转告给您一句话,说是冤有头债有主,他知道当初谁是东家谁是伙计,要算账,他也找东家算。”
这话说出来,在场这些人里,除了张嘉田心如明镜,其余众人都是听得糊里糊涂。而张嘉田环顾了四周,就见对方那破衣烂衫的士兵层层叠叠,把自己这一小帮人包围了个密不透风,便叹了一口气——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事到如今,他多活一时算是赚一时,多活一秒算是赚一秒,走一步看一步,万事都是身不由己了。
“那接下来,你们是想怎么样?”他问道:“是你带着我去见洪霄九,还是让我在这儿等着洪霄九来?”
那长官把折扇一收,笑道:“请张师长跟我走一趟吧,也不用您多走,舅老爷昨天晚上到了本镇,就在前头那趟街上等着您呢!”
张嘉田听到这里,彻底死了那火拼的心。洪霄九从昨晚就张开口袋等着他了,等到如今,万事俱备,怎么可能容许他再逃脱出去?把心事都压到了心底,他平
静了面孔,回头对着张文馨说道:“你留下来管着队伍,我去一趟。”
张文馨立刻说道:“让老大跟着你。”
所谓“老大”者,自然就是他的长子张宝玉。然而张嘉田摇了头:“不用,真要有事,带十个他也没用。让他留下来陪着你,我带小马去。”
说完这话,他转向前方,率先迈了步子:“走吧!”
镇子不大,张嘉田三步两步的走过了这条小街,然后一转弯,就看见了一座二层木楼,楼上挂着饭店的幌子,算是本镇最为辉煌的建筑。楼内静悄悄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士兵在各个转角站了岗。在那位长官的引领下,张嘉田抬脚踩着那吱嘎作响的楼梯,一路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桌椅全都撤了,只在正中央留了一桌。服色鲜明的士兵荷枪实弹分列左右,护卫着桌后坐着的一名便装男人。张嘉田停在桌前,看着那人,第一眼,没有认出他是洪霄九。
因为洪霄九满头的短发,都花白了。
头发花白了,眉目却还没变,虎背熊腰的高大身量也没有变。端然坐在一把大太师椅里,他抬眼将张嘉田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旁一伸手:“张师长,请坐。”
隔着这张桌子,张嘉田拉过椅子,面对着洪霄九坐了下来。他是穷途末路的人,已经没有那个兴致再来装腔作势声东击西,所以迎着对方的目光,他直接发了问:“你找我来干什么?”
洪霄
九答道:“报仇。”
张嘉田直视着他的眼睛:“找谁报仇?”
洪霄九听了这话,却是微微的一笑:“照理来讲,应该先找你报仇,不过念在你当时还是个连杀人都不会的崽子,我不和你计较,饶你一命。”
说完这话,他嘿嘿嘿的笑出了声音,一边笑,一边抬手解开褂子纽扣,扯开衣领露出了一大片胸膛。他肩宽背厚,胸膛也宽阔,前胸赫然印着三四道鲜红刀疤,每一道刀疤都只有二指来长,不是砍出来割出来的,是用刀尖扎出来的,可是因为皮肉下头还有肋骨挡着,所以刀尖不能继续深入,只能扎破他的皮肉,却刺不穿他的心肺、要不了他的性命。
手指点着一处刀疤,洪霄九说道:“本来一刀就能完事的活儿,让你干了个稀烂,倒是差点儿把我的肠子豁出来。真,你原来连鸡都没杀过吧?”
张嘉田一点头:“对,没错,在那之前,我是连鸡都没杀过。我手上第一回沾血,就是杀你。”
洪霄九慢条斯理的重系了纽扣:“那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不怕杀我不成,反倒送了你的小命?”
张嘉田答道:“怕,怎么可能不怕。”
“那你还干?”
“那时候我跟雷一鸣好,雷一鸣让我干,我就干。”
“那你和雷一鸣后来怎么又闹掰了?”
“这跟你没关系。”
说完这话,张嘉田见桌上有饭有菜有酒,酒杯也都是现成的,就伸手抄起酒壶倒
了一杯。酒是烧酒,他端杯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的火苗顺着他的喉咙往下烧,一直烧进了肠胃里。精神稍稍的振奋了一点,他放下酒杯,不喝了。
“那一夜跳进你家里的人是我,往你身上捅刀子的人也是我。你要想宰了我报仇,那就是现在了。”他抬头去看洪霄九:“要不然等我缓过了这口气,你想杀我就得等下辈子了。”
洪霄九反问道:“那我要是不杀你呢?”
张嘉田一耸肩膀:“你不杀我,我就活着,还能怎么样?”
“我还以为你会去杀雷一鸣。”
张嘉田向后一靠,冷笑了:“我杀谁,杀不杀,都与你无关。你想留我一条命给你当枪使?那你也是打错了算盘。你想想,我要真是一条好枪,雷一鸣干嘛还要满世界的追杀我?雷一鸣用不了我,你就能用得了?不怕我炸膛崩了你?”
洪霄九皱起了两道浓眉:“小子,真看出你是雷一鸣带出来的人了,交人不交心,就知道个用。你跟他学坏了,你知不知道?”
张嘉田坐直了身体:“难道你不是想用我去打雷一鸣?你从昨晚就跑过来等着我,难道是等我过来交朋友的?”
洪霄九一扬眉毛一撇嘴,做了个不以为然的鬼脸:“你想杀雷一鸣,我也想杀雷一鸣,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为什么不能交个朋友?”他摇晃着站了起来,抄起酒壶向前一送:“你的意思呢?”
张嘉田看着他
,看了好一阵子,最后,起身伸手把酒壶夺了过来:“论年纪,你算是我老大哥,第一杯酒,应该我给你倒。”
说完这话,他欠身向前,把洪霄九的酒杯斟满了。洪霄九摇晃着坐了下去,却之不恭,受之也无愧。拿起筷子又对张嘉田说了一声“请”,他自己先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了嘴里,而他既是鼓着腮帮子大嚼起来了,张嘉田也就不必再客气——连着好多天没吃过正经饭菜了,他现在对着这满桌没了热气的本地佳肴,也饿得有些发昏。
洪霄九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口,忽然抬头吩咐身边的副官:“去给师长发封电报,就说我今晚在这儿再住一夜,明天回去,张师长跟我一起走。”
副官答应一声,小跑着下了楼。张嘉田见状,便停了筷子问道:“那个师长,是你外甥?”
洪霄九一点头:“对,是我外甥。”
“你这两年,一直就在你外甥家里?”
洪霄九像是被他问住了,愣了愣,然后才讲述了他这两年的经历——那一夜他被张嘉田用乱刀捅去了大半条命,鲜血淌了满床满地。而他当时认出了这刺客乃是雷一鸣身边的人,又知道这雷一鸣这些年饱受了他的压迫,如今既是敢派人来杀他,必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定是要置他于死地。
雷一鸣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却是完全的措手不及,慌乱之下,只能是逃。他流血流得奄奄一息,肚皮
被刀子扎穿了,肠子也流了出来,纵有亲信把他收拾完整抬进了汽车里,可他又哪有力量再去调兵遣将进行反击?
而且正如雷一鸣所料,他要来的那一百万军饷,也真引来了贪婪的外贼与内奸。
为了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他隐姓埋名,钱不要了,兵也不要了,逃出直隶的时候,他身边就只剩了一个随从。至于他那个外甥曹正雄,倒真是他的亲外甥,外甥青年从军,从军五年,战功约等于零,直到迎来了洪霄九这位小舅舅,曹正雄才一步步的出息起来——此地位于几省交界,几乎是个三不管的地带,曹正雄凡事全听洪霄九的话,该打仗就打仗,该收税就收税,该招兵就招兵,该训练就训练,成绩斐然,舅舅也因此成为了外甥的灵魂。
洪霄九这一路走来,走的乃是一条血路,然而他并不渲染,只用三言两语讲了骨干,多余的感慨是一句没有。他不多说,张嘉田也不多问。一鼓作气吃了个饱,他最后问洪霄九:“这饭馆让你包了?”
洪霄九点点头:“对,专为了招待你。”
“厨子都还在吧?”
“在。”洪霄九看看他,又看看满桌的残羹:“没吃饱?再给你来一桌?”
张嘉田站了起来:“一桌不够,能来多少来多少吧!实不相瞒,我的人这些天都跟我遭了大罪,现在有了好的,我不能一个人吃独食。”说完他对着马永坤的方向
一偏头:“瞧瞧我那个副官长,哈喇子都淌到脚面上了。”
马永坤当即一抹嘴:“没有。”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到远方去
张嘉田吃饱喝足之后,和洪霄九把该谈的话也谈尽了,便在这镇子上的小客栈里好睡了一夜。正经的饭,他是很久没有吃过了,正经的觉,他也是很久没有睡过了。一觉睡到了翌日天明,他醒来时就觉得周身酸痛,然而精神是真足了,自己都觉着自己是眼明心亮。
出门让勤务兵舀来了井水,他把头扎进水里,马似的打着响鼻洗了一阵。马永坤和张文馨也醒了,张嘉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脸,一边问道:“宝玉呢?”
张文馨答道:“还没醒呢,小孩子贪睡。”
张嘉田答道:“让他睡,等咱们要走了再叫他。”
张文馨又问:“师座,咱们真跟洪霄九走哇?”
张嘉田反问道:“你有更好的去处?”然后不等张文馨回答,他压低了声音:“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这回咱们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这话说完,客栈外头来了人——林燕侬。
张嘉田见了林燕侬,虽然觉得她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并不是很惊讶,因为这女人一贯如此,动辄就冷不丁的出现在他面前。攥着手里的大毛巾,他也没想着道声辛苦,开口便问:“你怎么来了?”
林燕侬身穿灰布裤褂,脚穿灰色布鞋,鞋面上的灰土能有一寸多厚,头上也包了一块灰不灰蓝不蓝的帕子,一瞧就是故意打扮成了这个灰老鼠的样子,要在长途跋涉之中掩盖自己的姿色——但她此
刻也没有什么姿色,一张黄脸圆圆肿肿的,眼皮很厚,挤得眼睛成了眯眯眼,嘴唇也是灰白干裂。后背斜背着个破包袱,她瞧着非常的像难民。张嘉田对她镇定,她对张嘉田也镇定:“我一直悄悄跟着你们呢。”
张嘉田又问:“我不是让你在文县老老实实的呆着吗?”
“你不在那儿了,我不敢呆。”
“你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我不走过来,我飞过来呀?”她笑了,干燥的嘴唇一抿,抿出了一道血口子。张嘉田皱着眉头用毛巾往她嘴唇上一擦,擦下了一抹鲜血:“我看你真是有毛病,你一个娘们儿到处乱跑什么啊!你这样的死半路上都没人给我送信,都没人给你收尸,知道不知道?”
林燕侬用手指摁着唇上痛处:“反正我是活着追上你了,你既是知道路上危险,就不能再撵我走。”
张嘉田把手里的大毛巾往水盆里“哐啷”一扔,还是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疯了?”
林燕侬背过手,把大包袱向上托了托:“累死我了,我得喝口水。”然后她转向了张文馨和马永坤,先对着张文馨笑眯眯的一鞠躬,说了声“张团长好”,然后又对马永坤问道:“表哥,有水吗?我不饿,就是渴得喉咙里要冒火。”
马永坤一言不发,扭头就往厨房里跑,眨眼的工夫回了来,用双手捧着一大茶杯白开水:“你喝。”
林燕侬接过
了那有她半个脑袋大的大茶杯,咕咚咕咚的痛饮了一场。这一大杯水让她的嘴唇恢复了鲜润的红色,她把大茶杯交还给了马永坤,然后拉扯着张嘉田进了房,小声笑道:“你别这么虎着脸看我成不成?人家千山万水的追着你来了,你可好,不但不心疼我,还瞪我,什么人呀!”
“我没瞪你,我是纳闷。我也没什么好处给你,你老跟着我干嘛啊?”
“你没好处给我啊,我可有好处给你。”说到这里,她一拽他的袖子,望着他的眼睛笑问:“你是不是没钱了?”
张嘉田狐疑的看着她:“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燕侬答道:“你要是没钱了,我给你。我不是有钱吗?”
张嘉田立刻摇了头:“我有钱,没钱也不花你的钱。你现在也没个着落,将来还指望着那些钱过日子呢。”
林燕侬听了这话,沉默片刻,然后垂下了头,依然拽着他的袖子:“那你就给我个着落嘛。”
紧接着,她喃喃的又道:“人家男子汉大丈夫都是三妻四妾的,我不敢奢望去做你的正房太太,只要你肯要了我,我能明公正气的跟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这话,她垂头静等了片刻,却是没有等到张嘉田的回答。攥着他那袖子的手慢慢松了开,她忽然不敢抬头了,怕一抬头,就会又羞又痛的哭出来。转身背对了张嘉田,她轻声的嘀咕:“论模样,我不
丑,论年纪,我也不老,要说洗涮做活,我也都能。我哪里比别人差了?送上门来都不入你的眼?”
然后她伸手作势要去开门:“你既是嫌弃我,那我就还是回去吧,要不然你瞧我碍眼,我心里也难受。”
一只大手攥住了她的细胳膊,随即张嘉田的声音响了起来:“行了,你留下吧!这一趟没死半路是你命大,你还敢一个人再走回去?”
她慢慢的转了身,溜了他一眼:“那我洗把脸去。”
林燕侬一分钟都没歇,刚把脸洗干净,就又跟着张嘉田上了路。
张嘉田不让她混在军队里走,单派了个小勤务兵领着她坐马车,在队伍后头跟着。那大马车的木头轱辘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转动,颠得车内乘客将要乱蹦。可林燕侬在车内伸长了两条腿,却是感觉惬意舒服透了。张嘉田看她不是美人,可她自小就是投身进了美人的模子里,按照美人的风格长大的。她保养得好,身体是雪白的冰肌玉骨,两只脚只肯踩着高跟鞋上楼梯下汽车,也是一双不曾劳苦过的玉足。结果这一趟可好,她险些把一身冰肌玉骨走散了架子,两只玉足也险些让她走成了大脚片子。
她其实也觉得自己疯得不轻,像得了花痴病似的,为了个小爷们儿,命都不要了。
与此同时,张嘉田骑着高头大马,正在队伍前头和洪霄九同行。洪霄九当初落难之时,受过一场凶险的
暗算,所乘坐的汽车从山路上滚了下去。他虽是没死,可左腿的骨头被压成了三截,断骨甚至刺破皮肉见了天日。这伤太重了,后来那骨头虽是重新长合,腿也还是囫囵的一条,但走起路来便不再得力自如,让洪霄九不得不常备一根手杖。
这一笔账,当然也还是要记在雷一鸣名下的。
洪霄九为了遮掩那条伤腿,能够骑马便绝不步行。张嘉田因要和他同走,别无选择,只好也上了马。先前受了雷一鸣的影响,他总觉得洪霄九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然而今天这么并肩一走一聊,他发现这人好像也没奸恶到哪里去,言谈举止也都爽朗,甚至有点豪气干云的意思。
于是他就想自己当初真是傻啊,雷一鸣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
队伍行进了大半天,傍晚时分,他们进了一座大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