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没有回答,转身进卧室,把门狠狠扣上。她一头栽进杯子,打算补觉,躺下才觉得程奕文刚才的话在耳边回响,“吃醋?”习惯直面自己的陆念,惭愧地发现,也许是真的,她是在吃醋。酸溜溜地发现,以后不方便和王若愚聊婆婆谈小姑,更不方便差他干活,而他经常安排的活动,那些看演出啊郊游啊,从今以后都先得考虑程弈棋的意见。
当一个朋友有异性朋友后,就不能把他或她当以前那个人了。
陆念听朋友这样数落过她,却没想到有天自己也会有同样的感慨。她拉起杯子盖住脸,浅色的窗帘是程弈棋拿的主意,遮不住光,因为婆婆和小姑都觉得没有必要睡懒觉。床上用品也是他们选的色,淡雅的米白色,每周都需要洗,但他们认为无所谓,关键要有品位。
陆念愤愤地想,都是他们,女权社会,程奕文什么都好,连带着她一起。再说她凭什么有意见,在他们眼里她就是高攀了,以为她听不懂“伊拉爷是叉头司机”。
也只有和父母才能说这些牢骚了。
陆正兴说:“现在知道父母都是为你好了?”
陆念妈瞪他一眼,“女儿回来吃午饭而已,不用你火上烧油。”一边安抚女儿,“小念,别理他。你不是说小程在攒钱准备买房子吗,忍两年,搬出来了就好了。”陆正兴在旁边又说:“等他攒够钱,房子都要长草了。我看是指望不着。”这回是陆念不满地叫停,“别这么说他,他真的很努力。”陆正兴冷笑,“光努力就够了。你啊,都怪我跟你妈没教好你,一点都不精明,被人家骗的团团转。我就不信,买房子的事程奕文一点都不知道,他们是怕房子被你分一半去。上海男人都是外头忠厚,内里小算盘打得精。您今天跑回娘家,他人呢?”
“他在加班。”陆念说。
其实她出来时和程奕文吵了架。陆念抓着包气昂昂出门时,程奕文问他去哪,她硬生生地回了句,“问什么问,反正你也不陪我。”说完就后悔,但也收不回来了,因为程奕文生气了,声音很冷。“你是存心和我吵架吗?”陆念话赶话又来了句,“我没这意思,是你自己以为。”
程奕文一副竭力忍耐的样子,让陆念更生气了,又不是小媳妇,干嘛憋着。
程奕文开口,居然是,“我不喜欢吵架,有话好好说,等你冷静下来再说。”
陆念气得半死,甩手出了门。
陆正兴说:“你别骗我了。你眼皮发红,路上哭过?”
陆念确实洒过几滴泪,但这会儿绝对打死也不认,万一老爹跑去找程奕文麻烦。
“我说,你要闹也趁你婆婆在的时候闹啊,好歹我和你妈能替你出个头,哪有等人走了再闹的,不是白折腾吗?”
什么和什么,陆念恼羞成怒,说的他好像为了房子似的。从前婆婆在,她就算心里不高兴,也不得不控制着不发作,否则是丢程奕文和自己的脸,“早说过叫你妈想清楚了再结婚。”不过没想到,对他们不看好的人如此之多,也包括自己的父母。
陆念觉得自己是根橡皮筋,为了不让婆婆看轻,一直绷得紧紧的。外力消失的时候,她放松下来,却疲惫不堪了。谁都是好人,没有谁是坏人,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她就是怕人与人之间的这种靠感情维系的亲情。
陆念妈好不容易把陆正兴赶出去跑下午的生意,女儿突然说:“妈,你嫌奶奶烦不?”
“怎么不烦。服侍她这两年,害我一双手得了关节炎,天天帮她洗啊搓啊。老年人失禁,放洗衣机还洗不干净,只好靠手。”陆念摸着母亲已经变形的手,“我从来没见你向奶奶发过火。”陆念妈说:“逃不过的事就不用想了。再说她年纪大了,也没多少年,她是你爸和你的生命之源,我自然不能看着她没人照顾。”
陆念笑着道:“妈,你的词汇真多。”
陆念妈得意地一笑,“那是当然,我经常上网,知道的东西多了。”她默默女儿的头发,“当初我知道按你的脾气,喜欢了就要在一起,所以也不拦你,我相信自己女儿的眼光。现在既然结婚了,也要收收心,想想和小程怎么走以后的路。”
陆念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看见他就有点烦,忍不住想发火。不过,他今天也发火了,我们算抵平一次。”
程弈棋回到家里,就发现哥哥竟然没做事,他呆呆地站在窗边看风景。
程奕文是家里的长子,韩英对儿子要求严格,因此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得懂事,要体贴妈妈、会照顾妹妹。父母感情起变化时他插不了嘴,只能做无奈的旁观者。他曾想过,将来有一天自己成了家,不管遇到任何情况,都做个好丈夫。
没想到……
他使劲地想,哪里出了错,以至于两人道了冷眼相对的地步。
找不到,明明一切好好的,突然之间乱了。看着窗外渐渐消逝的日光,程奕文的心里像是哽了什么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十分苦涩。
“陆念出去了?”程弈棋和陆念年纪相仿,习惯直呼姓名,“你也不陪陪她。”
面对妹妹,程奕文的角色迅速变化为大哥,“你和王若愚在轧朋友?”程弈棋逗他,“是又怎么样?”程奕文说:“他不适合你。”从前他听王若愚说过,王家规矩多,自己妹妹娇骄兼有,哪里受得了气。程弈棋玩了一天,心情轻松,“你结婚前妈妈也说过这些话。虽然是闪婚,我看你们挺幸福的。”
程奕文苦笑,当初觉得陆念性格开朗,有什么说什么,没想到……“我是我,你是你,别拿你阿嫂和那个谁比。”程弈棋说,“王若愚也没什么不好,家境、学历都不错。职业嘛,他只是不喜欢天天蹲办公室,否则凭他的资格证,要找个工作有啥难度。”
程奕文越听越急,难道妹妹真的动了心。两兄妹感情好,程弈棋连在国外学着抽烟的事,也会告诉哥哥,两人可以就女性抽烟聊上半天。没想到变化起来也够快的,这种事劝多了也没用,但不劝他不甘心,明知道两人成长地域相差这么远,做不到坐视不理。
他一急之下说道:“感情的事,万一有变化,受伤害大的始终是女性。这点我们不是聊过,你这么忘了?”上次聊这,是他谈到母亲,尽管什么都不落人后,婚姻还是失败了,留下的伤痕久久仍在。他越急,程弈棋越觉得好笑,婚姻是把雕刻刀,把年轻的哥嫂雕刻成了过来人。她说:“妈妈说她不失败,如果不是婚姻,她不会有我们。至于给她留下的不只是回忆,还有儿女。”
毕竟母女更亲,程奕文没想到母亲还这么说过,感动之余还是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鲁莽。听我的,啊?”程弈棋头一侧,“有时间你陪陪陆念吧,她挺孤单的。”
程奕文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我问她后悔嫁给你吗?她说不后悔。但我看她的状态,似乎很不喜欢你现在扑在这些图纸上。”
程奕文闷闷地说:“我也是没办法,想多挣点钱而已。过了这段时间就好。”
程弈棋摇头,“她要的不是钱。你不明白的话早晚会吵架。说实话,我还是觉得钱比较好办。哥,你爱她是无可置疑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你给的她不要,她要的你不给,早晚出问题。”
是吗?原来问题已经这么大,连妹妹都发现了?程奕文想,为什么她不和我说。
“你别管我。我有分寸,向你保证,绝不会为情所困。”程弈棋说,“你还是打电话找找陆念吧,我特别想看到你们和和美美地在一起,给我证明世上有适合结婚的人。”
陆念妈看着女儿心乱如麻的样子,不放心扔下她一个人,拉她一起去上晚班。
王若愚到了店里,陆念妈朝他做个手势,低声说:“陆小念犯焰了,在发傻呢。”
“干吗了她?”
“说不喜欢结婚,觉得一个人的生活比较好。”
王若愚奇道:“她家程奕文不是五好男人吗?怎么得罪她了。”
“说透不过气。我看小程人挺好的,下得厨房上得厅堂,搁三十年前换是我,也愿意嫁给这样的男人。”
王若愚忍俊不禁,“咱妈,你别管他们的事。夫妻两的事,别人越管越乱,这是磨合,慢慢就好。”
“我懂。要不你和她聊聊,兴许过了这劲就好了。”
“她人呢?”
“在储藏室上网。”
王若愚拎出陆念,“走,陪哥吃饭去。”
陆念也不知怎么心念一动,说想吃桐庐火锅,仍是白菜粉丝,片好的肉,再叫瓶二锅头。她喝了一大口,直到酒液跟火线似的直流进胃,才舒服地舒了口气。
“程奕文管着你,不让你喝酒了?”
陆念不吭气,不想喝别人说程奕文和她的事,虽然程奕文确实经常在耳边念叨,女孩子喝的醉醺醺不好。
王若愚也不问了,干脆天南地北一顿海侃。陆念喝完一瓶,再想起点二锅头时,被人制止了。她抬头看,程奕文皱着眉头盯着她,“回家吧。”
王若愚笑眯眯看着他俩。陆念不答应了,指着程奕文问王若愚,“你叫他来的?”
王若愚无辜地说:“程弈棋问我在干嘛,我说和你在喝酒,然后他就来了。”
陆念气得,重色轻友,明知道此刻她不想见他。她起身就走,都是一丘之貉,假借关心的名义,不尊重别人的意愿,她一个箭步上了辆公交车,总算甩掉了默默跟在后面的程奕文。
陆念无心看车窗外掠过的夜景,这样的自己,不干脆利落,拖泥带水得让自己讨厌。明明都很好,为什么自己还是很难受呢,眼泪随着心底的酸楚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从那天起,陆念和程奕文陷入僵持阶段。
程奕文化气愤为力量,起早摸黑地画图,这样也好,免得面对面尴尬,那天他坐在公交车的尾部,看着陆念在前面的座位上默默抹泪,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做什么。也许沉默最好,给她平静去做决定。陆念不知道她为什么留在这里,明明有条裂缝,却像被什么绑住了似的走步了。是继续从前的日子,享受程奕文当初吸引她的温柔,还是破釜沉舟谈一场,告诉他自己对生活的想法啊,陆念还没想好。最纠结的是当看到程奕文似有期待的双眼,陆念就觉得什么也说不出口,她不知道怎么办。
北京的初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到来,路边的花才开就被风雨吹落,剩下枝头蓬勃的新叶,然后仿佛就在一夜间枝叶茂盛了。陆念换上了夏装,心情也随着轻松许多。加上工作上了正轨,平稳度过半年磨合期,如果不是和程奕文在冷战,日子简直无可挑剔。
这天一早就有些要下雨的样子,空中翻滚着层层乌云,越压越低,陆念穿了条米白色的针织裙,翻首饰盒时看见当初领证后韩英送的墨玉镯子,那些刚结婚时的甜蜜涌上心头,回想起来其实才一年,却有种如隔三秋的感觉。她戴上镯子,发现自己的胳膊比从前细了。去年,似乎镯子是紧贴皮肤的,戴上摘下是需要小心翼翼。
陆念出了会儿神,听见程弈棋在厅里向程奕文说了句什么。时间不早了,她出房间时程奕文果然已经上班去了,程弈棋也在换鞋,程弈棋见到陆念,说道:“我哥顶着一头乱发就上班去了,他换和民工差不多了,你也不管管他。”陆念微微反感,都是年轻人,谁有义务和责任去管谁。
陆念不吭声,程弈棋又说:“还没闹完别扭?我看我妈在还好,至少在共同的假想敌面前,你们可以团结一心一致对外。”陆念也低头换鞋,装没听见刚才的话。程弈棋匆匆抓着包出门,临走前道:“桌上有我哥煮的粥,比外头买的干净,你喝了吧。”
陆念望了眼,赤豆粥加两味小菜,这方面程奕文一直细心。只是他现在憋着股气,从不主动叫她来吃。陆念怀疑,如果让他早上叫醒她,他会不会留张条:陆念,要起来了。当然,当着陆念父母,他仍是那个问候纯良的好女婿,害陆念被自己的妈数说了几顿,怪她总板着张脸。陆念更相信,如果她搬回家,自己妈会把她又送回来,因为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陆念到了公司,不少同事赞她这镯子水头好,听说是婆婆送的,更说她运气好。到了下午,有条好消息,她升了职,还加了点薪。既然有好事,请客在所难免。幸好天气虽然不好,雨却始终没下下来,一班人冲去吃川菜加唱歌。
喝了酒大家胡说八道起来,有人说陆念不像北京姑娘,穿着打扮很精致。陆念也喝了几杯,闻言刚想说放屁,毕竟觉得不雅,话到嘴边改道:“那你说我像哪里的?”“上海的。”大伙上下打量陆念,从马尾巴到淡金色高跟凉鞋,异口同声说像,有那种味道,哪哪怕去超市买菜,也修饰得整整齐齐,“嫁给上海人,嫁鸡随鸡了”。陆念说扯淡,不过多少也觉得还是受了程奕文影响的,按他喜欢的打扮和颜色买,不经意间就随他的口味了。
大家又闹着要见陆念家属。见过的人说程奕文又英俊又深情,没见过的闹的更凶,逼陆念马上叫人来。陆念推了会儿,见躲不过,只好打电话给程奕文。当着所有人面,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好静静把原委说了遍。程奕文说还在公司有点事,完了马上来。
挂了电话大家又羡慕陆念叫得动自己男人,陆念想程奕文这点是没话说的,当着外人从没摆过脸色,十分照顾她的面子。然而突然雨就下来了,先是一阵狂风,吹得地面的尘土都飞了起来,接着豆大的雨点打下来。转眼间哗啦啦下得像是在天地间挂了条冰帘。
陆念担心程奕文淋着雨打电话却一直不通密叶不知道有没有从公司出来,过了会儿对着窗外位子的同事“咦”了声说陆小念,那个是不是你家男人。陆念抬头看,果然是程奕文钻出的士,也不遮着头,就那么三步赶两步地向这边跑来。旁边别人议论开了,怎么像绿箭口香糖广告,不像上海人,倒像北京哪个大学里的学生。
陆念不由自主地迎了过去,拿纸巾替他擦头上身上的水,忍不住骂他笨,不知道等雨过了再来。程奕文说:“我怕你们等我,万一大伙都吃过了我才到,太没礼貌了。”陆念气道:“我们又不是傻的,难道会赶着大雨出门?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等等你也没关系。”
两人回到桌子那边,所有人不约而同鼓掌,弄得他俩有些不好意思。程奕文讪讪地看别人都喝什么,立马听到七嘴八舌的话。“陆念她不喝!说你不喜欢她喝酒。别说白酒了,连啤的都不碰。”程奕文一直认为自己白念叨,看过去陆念喝的果然是橙汁,没想到她真的把自己话放在心上。两人视线交汇在一处,陆念脸上微微发热,转头和别人说话。程奕文光看见她的一侧耳朵红了。还没反应过来,别人已经给他满了一大杯白酒。
程奕文现在也摸熟北京这地方的酒桌了,要不干脆说不能喝,别人也不会死灌,要喝就得痛快,别磨磨唧唧半天不见酒杯干。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抓起杯子来就团团敬了圈,一仰脖开喝了。等陆念回过头,已经半杯下去了。她是知道程奕文酒量的,立马拦着说大家先吃菜,喝酒后面慢慢来。
吃饱喝足换场地,结账时陆念才晓得程奕文已经买过单了,这下大家都开起了陆念的玩笑,陆念说才不是呢,他喜欢替女孩子埋单,我还不认识他时,他就替我买了单。程奕文急道,怎么不认识,那会儿我们不是交换了联系方式;我才不管被人呢,关键那是你。他喝了不少酒,眼睛水漉漉的,陆念一时说不出话,转眼被大家卷着出了门。程奕文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纷乱间也没走散。
到了钱柜,程奕文呆呆坐在角落里,陆念赶紧让服务员泡了杯茶来,“不能喝就别喝,干嘛逞能。”程奕文也不反驳,一把把她拽在自己身边,然后头歪在她肩上,睡着了。陆念哭笑不得,只好靠在沙发上听别人唱歌。久了她肩头酸痛不已,就想起刚结婚时程奕文天天拿自己的胳膊给她当枕头,也不知每晚他怎么过来的。
在快散场时程奕文才醒过来,陆念捏着肩膀直皱眉。他伸手想替她做放松,被她不客气地拍掉了。陆念轻声说:“不要,明天他们会笑我。”程奕文轻声答:“管别人呢。”陆念想着点上程奕文和程弈棋倒又惊人的一致,外部的世界固然重要,但不能影响到他们。她也就放松下来,任程奕文帮她捏肩敲背。
既然醒了,大伙起哄让他们来一个夫妻对唱,不容他俩反对,“选择”的前奏响起来了。
“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选择,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选择。”程奕文入了迷似的,回家的路上仍哼歌没完。陆念说你中了邪啊,说完觉得自己说话怎么跟老夫老妻似的,她吐吐舌头笑了。
程奕文说我不是想管束你,你喜欢和朋友喝个小酒也好,喜欢熬夜看小说也好,我仍然爱你。有些话我永远不会去和别人说,因为别人跟我不相干,我没必要担心别人的健康。如果你不喜欢我唠叨孟以和我也不对你说这些,你怎么愿意就注意吧,只是任性肆意的生活虽然快乐,但影响人的健康。
陆念听着,突然心酸起来。她在干什么啊,虽然程奕文是想用爱影响她,但她不也是?他穿着她从动物园批发市场买的T恤,虽然从前他说过不穿没牌子的东西:他跟着喝二锅头,虽然从前说这种烧酒没红酒有气质,都需要努力适应对方,凭什么她觉得委屈?“
“我们,从什么时候办酒吧。你几时能休公假?”
程奕文呆呆地看着老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不生气了?”陆念脸红起来,“我什么时候生气了,说的我很没修养似的。”程奕文说:“是是是,老婆说的都是。”陆念在他背上捶一下,“说的我太凶了。”程奕文无辜地说:“没有,我真心诚意觉得你好。”
他说:“那天我在后面,看到你一直抹眼泪,我难受死了,我只想你快乐,想你笑。”
陆念问:“哪天?”
“你和王若愚喝酒的那天。我也上了公交车,只是没敢坐在你旁边。”
陆念气道:“有你这样的,都追上来了还不说话?”
程奕文说我不是怕你见到我更生气嘛。陆念说:“记住,下次一定要上来,拉住我,有什么话马上说,别藏在心里。”
哥嫂雨过天晴,忙着准备婚宴,定时间,拍婚纱照。程弈棋跟着忙忙碌碌,和王若愚见面的时间少了。有天王若愚带她去看话剧,出来时聊到程奕文和陆念的婚事明天顺着说:“要不我俩也闪婚算了。”
程弈棋没听清,“什么?”
王若愚说:“我说,咱俩也结婚吧。”
虽然在夜色里,但借着路灯的光程弈棋能看到他眼里闪动的光芒,那眼神带着希翼。她的心轻轻震动了一下,能让这么一个晃晃悠悠的人把话说出口,也算不容易了。但程弈棋从来没有爱上他,所以她说:“我不愿意,我不爱你。”
王若愚还想尽把努力,说我 看你挺喜欢我的,假期都和我在一起,我们吃过多少次饭,看过多少次戏,你这么还能说你不愿意。程弈棋笑,“我嘴皮子真溜。喜欢不是爱,我把话先说清楚了,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王若愚说:“你不试试这么知道?说不定试过了还觉得我这人外臭里香特别好。试试吧。”程弈棋说:“要是你这么想,以后我不敢找你出来玩了。”她说话时脸色平静,语气缓和,但王若愚从中听出了坚定,原来这段时间她只把他当做打发时间的玩伴,从来没有认真过。
继续做普通朋友,可以聊天,还可以一起玩;如果有除此之外的想头,不可能,以后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王若愚听出了程弈棋的潜台词。他苦涩地想,其实也没什么,真娶了这样的老婆,可不是没事找抽,懂吃识穿,能挣会花;但别指望她做家务,还得把她捧得高高的,哪天没奉承好就会生气。不如做普通朋友,她见识多,在一起绝不会让人觉得闷,而且也大方,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她总是回敬相当的礼物。
可是,他看着程弈棋。她有张很秀气的脸,柔嫩得如同春天的海棠,这样的外表下,谁能知道是颗石头心。他不信她没有看出他的心思,她却始终保持不远不及的距离,让他开始幻想,也许能在一起,直到以后。
王若愚说“嗷,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哥们找我有点事,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回去没事吧?”
程弈棋笑笑说:“咱们的首都治安好,没事,你先走吧。”
大概天塌下来,她也会带着她的东西从容不迫地撤退吧。王若愚想,“那再见?”
程奕琪说:“再见。”
夏天铺天盖地地来了,被婚纱照什么的折腾下来,程奕文竟长了一脖子的痱子。陆念按着他的头看了半天,奇道:“真是的,你一天洗两个澡,怎么还长这玩意儿?”婆婆遥控指挥,说吃霍香正气丸。陆念则天天炖绿豆汤给程奕文喝,顺带上程奕琪,“可能是水土不服,你们毕竟是外地人。”
最近小姑又恢复了饭后拉琴看书的正常生活,陆念暗暗好奇,她和王若愚怎么回事。陆念妈问过王若愚,但后者不肯说究竟。她再问陆念,反而被女儿灌输了一大堆尊重隐私的概念,“感情的事,外人帮不上忙,只能看当事者折腾。”陆念妈恍然道:“原来我那会儿劝你是白劝了,全是你自己相通的。”陆念晕了下,咱妈真能扯啊。“怎么不是,你板着脸活像要把自己找的女婿扫地出门,你爸和我担心了有阵子。”陆念说:“我以为爸赞成踢走程奕文呢。”陆念妈说:“哪可能,你毕竟嫁给他了,要分手不成了二婚头?你没发现,你爸那时说女婿坏话都不火上浇油了,怕你冲动之下弄假成真,结了婚的人要尊重婚姻,好好经营,不能太任性,下回别犯这毛病了。”
陆念妈没告诉女儿,她和陆正兴担心了很久。因为怕程奕文受不了女儿的冷脸而跑掉,连陆正兴也收掉不少丈人的架子,背地里和女婿交流,“女人都情绪化,我家这个宝贝从小就做惯了自己的主,主意大得很。不过她心好,日久你就知道。”
程奕文的回答,陆正兴还是满意的,他说:“爸,我知道,她是不习惯,又是我妈又是我妹妹,挤在一个屋檐下,小念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正兴趁机又谈了谈房子的事,“你妈也真是的。小念不在乎钱,要不也不会简简单单嫁给你了。哪家媳妇轮上这事,都会不高兴。凭什么呀,不给儿子买房子讨老婆。咱们都是老派人,不说那些全靠自己的新式话,在家就是靠父母,做父母的就得一碗水端平。我知道你这脾气,也不跟你多说这事,反正这回是你家亏欠我们小念,你得好好补偿她。”
女儿女婿又好得卿卿我我,老夫妻俩看在眼里,高兴之外还是觉得自己边鼓敲得好。陆正兴和老婆说:“看你女儿这傻劲,还不知道是父母替她稳着小女婿呢,整个被你宠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嘴硬心软。我在她面前把程奕文批得跟猪头似的,这逆反心理就来了,啊,咱爸说不好,我偏得护着。哼,二吧。”
陆正兴说得兴起,“她婆婆也是极品。什么珠宝鉴定专家,不就是个卖珠宝的,跟你卖日用杂货有什么区别,偏她会拿乔,好像什么高级人,一天到晚涂脂抹粉。人老了光抹墙有用吗?连自家男人都看不住,把儿子养得跟女孩子似的,能什么呀?瞧小念她小姑子,什么都不会干,客人都不会招呼,光坐在那自己吃,谁娶她做老婆谁倒霉。”
这些都是陆家二老私下的牢骚,陆念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感觉自己突然间钻出了洞,从那以后遍地光明。这种感觉很难和别人分享,连程奕文也不明白,他只知道那天吃过饭唱了歌,她还喝醉了,醒过来一切都变好了。
程奕琪冷眼旁观,向母亲汇报,“看来过了纸婚期了。”
韩英不担心,闹得再凶也有亲家压着,生女儿就是这点吃亏,要替女儿操心一辈子。只要看二婚女性的婚姻市场,就能了解这社会仍是男性思维为主。儿女都试探过她,是否趁早再找个合心的人,她明明白白说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我不想再找个人回来增加烦恼。”还有句话没说出来,还会分掉可以留给儿女的家产。她费心劳力经营起来的财物,可不想给外人,尤其这个年龄段的基本都有子女。想到辛辛苦苦赚回的钱给不相干的人用,韩英就觉得这辈子她绝对不再婚。至于老了怎么办,久病床前连孝子都没有,何况是二婚来的夫妻,尤其还说不定谁先照顾谁呢。
筹办婚宴的缘故,韩英和前夫程进多了不少接触机会,因此听了不少他的烦恼。现在的老婆爱打牌,一打起来没日没夜,经常坐着熬夜,比韩英还胖还老,“看上去比你大十岁,比你还像我的前妻。”
韩英笑吟吟地只听不说,程进年纪大,嘴碎,万一回去跟老婆说我前妻说你什么,岂不是害她被“老三”(老掉的小三)惦记,而且程进这种自私的男人,早就帮她把气出透了。他逼着后来的老婆打掉肚子里的孩子,说已经有儿有女,不需要再多生,免得年纪大了还要尝带孩子的辛苦。
管他呢,反正只要儿女不吃亏就行,将来奕文、奕琪都有程进财产的继承权。韩英已经想好了,趁这次办喜酒先帮奕文从他老子
那刮一笔首付,养儿子不是嘴上说说就行,钱先拿出来再说其他的。
淮海路的星巴克,靠窗位置的气氛最好,窗外一片绿荫,程进缓缓喝着咖啡,身边是漂亮的前妻,“琪琪有男朋友了吗?”韩英说:“她忙工作,哪有时间和心思花在男人身上。这点我很赞成她,女人一定要有自己在事业上的成就。”
如果当年不是自己争气,恐怕离婚时难免一败涂地,也没有要走就走的自尊了。因为经济原因而忍气吞声将就下去的婚姻,韩英听得多了。与其从别人手里讨一碗冷饭吃,她宁可靠自己。女儿是她一手带教出来的孩子,信奉同样的原则,韩英很放心。而程奕琪也确实没让母亲失望,她知道自己最终想达到的目标,也朝着目标坚定不移地走。
在陌生的城市开始职业生涯,程奕琪庆幸有王若愚帮忙,让她熟悉了这城市,也了解了人的喜好,从而走过最艰难的开始。但随着工作越来越上正轨,她开始觉得烦。她不要吃晚饭,因为会长肉;她也不想看那么多演出,又不是文艺青年,太浪费进修的时间。程奕琪想了很久怎么开口,她担心惹恼对方,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烦恼。幸亏王若愚先把想进一步的话说出来,让她有理由拒绝,否则怎么下台还是问题。
清净之后程奕琪有些寂寞,尤其看着哥嫂亲密无间的样子,偶尔她也会向往,加入答应了王若愚,不管幸福感能维持多久,至少短期内是开心的。但程奕琪是程奕琪,她更清楚自己要的生活和陆念的不一样,才不愿意在这种年纪就被家庭绑住。人的精力有限,哪可能面面俱到,而父亲当初有机会出轨,还不是因为母亲既要事业又要照顾孩子,才让他钻了孔子。
“我想的是名成利就。”程奕琪咬紧牙关,把王若愚拉入黑名单。
王若愚当然没这么傻,电话总是忙音,MSN总是不在线,不用说自己已经被对方踢出生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气愤了几天,才心平气和下来。
17
既然都到办喜酒的阶段了,程进带着妻子,和前妻去了次北京拜会亲家,顺便旅游。
等见过亲家公和亲家(后)母,陆正兴有很多感慨,陆念以为她爸是被震到了。
首先,这世上原来还有比韩英更装腔作势的上海中年女人,“你婆婆虽说臭美,好歹也有美的资本,生了俩孩子,挺大的年纪还腰是腰腿是腿。那位算啥呢,黑糊糊两道粗眉,一张血盆大口。儿子又不是她生的,亏她左一句阿拉文文、右一句阿拉陆念,听着都觉得咋呼。你公公的眼光,有待探讨。”
陆念妈也说:“一见面就问我们住的地方算在几环,还口口声声说她从前来北京不住酒店,住朋友家的四合院。我想您哪,论理吃饭住宿的钱得您家掏,这做长辈的怎么好意思让儿子替你付房钱饭钱呢。”
陆念边笑边替他们顺气,“没事。公公给过见面礼,第一次见面和春节都给了,钱也不少。不过他说别告诉他太太,免得她跟他吵。”
其次就是老叫陆正兴负责接送。居然有回提出想绕北京城转一圈,“她还以为是国家元首呢,走一走看一看。得了吧,我特意选堵的路走,还不开空调,才半小时她就坐不住了,一会说快透不过气,一会又说想上洗手间。我把他俩搁半道,嘿,我可走了。”
陆念妈补充说,“说起来小程的后妈也挺好玩的。他们不是送我们两盒补品吗,我说大姐您留着自己吃吧,她说我们从来不吃补品,怕补出事,别人送的都再转送了。我立马想到,这两盒准也是转手货,一看时间,果然都快过期了。小程这后妈跟亲妈真不在同一个档次,小念的亲婆婆出手大方多了,难怪把儿子教得好。”
人的好处都是比出来的,经过了这事,陆正兴在格外同情程进之外,也觉得韩英顺眼多了。他还特意跑了趟机场送韩英回上海,至于那一对,是不管的了,“有她男人在,没别人的事。”
别人也算了,程奕琪听到这些评语,痛快极了,她和母亲商量好了,借这个机会,程奕琪做白脸,韩英做红脸,让程进拿钱出来给程奕文买房子。本来韩英要让女儿当好人,但程奕琪坚决不肯,
“我是不会认他的,没这么容易。他既然选择不要我,我绝不会再认他,他至多是我妈妈的前夫。”韩英对女儿不像对儿子严厉,也随她去了,而且她欣慰地想,女儿是全心全意向着娘的。她既喜欢儿子的宽厚,又生气他对谁都不错,没有明显的立场,无论在离婚多年的父母亲之间,还是婆媳间,“哪可能谁都不得罪。想对谁都一样好,等于谁都不觉得好。”
不过程奕文的性格,在公司里颇受欢迎。也算因祸得福,他和陆念恼矛盾的那段期间特别勤奋,投了领导的缘,居然半年度考评时加了薪,金额还不小。
都挺好的,哪怕两地办酒累了点,哪怕时间不够出门蜜月,陆念发自肺腑地认为自己从前是犯晕了。牺牲小部分的自由,以取得对别人自由权的部分侵占,也是划算的买卖,尤其这个人是程奕文。
北京最好的季节来了,陆念和程奕文每个周末都泡在校园里,随手拿起落在书上的金黄色银杏叶当书签,租两辆自行车穿过整个校区。偶尔也去后海凑热闹,挤在人潮里听不同酒吧的表演,聊各自过去的生后。更解除后顾之忧的是他们终于买了房子,虽然只有五十多平方米,但总是属于自己的。
程奕文说:“你别怪我妈总催着你办酒,她这年纪的人,还是比较保守,觉得不办酒像没结婚。而且她有她的想法,借着办酒可以收回从前付出去的人情。另外你也知道,就是我爸跟她之间,说不清的事。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带大儿女,不叫我爸出点钱,她心里不舒服。”陆念这回也算见识了公婆相处时的微妙,公公对婆婆似乎余情尚在,吃饭时经常看着她,让他现在的老婆气鼓鼓的。而婆婆一派淡然,仿佛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陆念也知道,婆婆私底下还是有几分沾沾自喜的,“当我完了,早呢!”
程奕文又说:“他们离婚时我已经不小了,而且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享受过独生子女的待遇。到琪琪出世,妈妈又忙着工作,有时难免对家人也发点小火。再后来,就是你知道了。妈妈对琪琪一直很歉疚,而且又是女孩子,所以我理解她的做法,先紧琪琪买房子。我是真的事先不知道她们买房,但就算知道了,我也只能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