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依然没人说话。
她也跟着沉默,原本按住胸口的手却已移向面门。
看不下去,易玲猛地伸手夺过她电话,冲着话筒大声吼道:“程孟哲你个混蛋!老娘不管你现在是在天涯还是海角,总之立刻给我滚回Z市来,是立刻!”
良久电话那头那人轻声道:“…玲,好好照顾她,拜托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最后那点疑似哽咽的停顿却叫易玲满腔怒火突然都被冷却,呆滞半晌,她无知无觉转头看静静流泪的陆云起。多少年了,这女人除了七年前那一场家毁人亡的灾难前在众人面前崩溃过。多少年了,她只在她面前哭,前两年几乎每隔几天就深夜里打电话给她抱着话筒撕声地大哭。眼见她撑不住时她没钱买机票,整夜整夜坐火车也翘课赶去看她。甚至傻不拉叽跟踪过程孟哲,拍了照片递到她面前,看她捧着几张照片哭得昏天暗地一塌糊涂,发誓再也不做这种蠢事。后来她就很少哭了,不再整夜整夜给她打电话,就连决定跟雷霆结婚的时候,也只笑着让她说祝福。她想,她在邢喻铭、雷霆这些人面前,是从来没有失态过吧?
何曾像今天这样。
何曾像今天一样,满眼落寞,满身疲累,满脸泪水而不自知。
这感情、究竟积压了多少年?多深多厚?
上前抱住她,易玲止也止不住地流泪:“你这丫头,你们…怎么就这么难、这么让人生气…”
陆云起没法答她。
突然又转过身去,易玲冷冷看了雷霆:“你滚吧,不用在这假惺惺,对这个发完火又跟那个发火。这里没人想看到你。”
雷霆轻哼一声:“我为什么走,她可是我老婆。”
“你还敢说!你还敢说!”蓦地发起怒来,易玲几乎跳起来痛骂,“你这个人渣,混蛋!没人性的畜生!你那样对她!你竟敢那样对她!你那样对了她还敢抛弃她!我这辈子最感谢的就是谢谢你抛弃了她!”
紧拽她衣角,陆云起疲惫得连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
“我怎么对她了?”雷霆冷笑,“这么多年她不是一直强调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对她有如再生父母?”
“你可真是再生父母,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无耻的父母!”易玲指了他鼻子恨恨骂,“她痛不欲生的时候,逼她离开最爱的人,再把她随便扔在角落里自生自灭。等她九死一生终于又活过来,准备重新开始的时候,你又出现了,你一出现就只会折磨她,你出现她连恋爱也不要了、学习也不要了,二话不说就嫁给你。心里有再多不甘心,她嫁给你了也准备忘掉那一切,想好好对你的时候,你竟然又跟一个从前一再背叛她的女人一起再背叛她一次。你当她是什么?精钢?超人?任你往死里折腾也还能笑着活得好好的?你这些年,到底在她心上捅了多少刀?混蛋、畜生…”
她骂到后来,已声嘶力竭,再说不下去一个字。
雷霆紧紧咬牙,却止不住嘴角肌肉微微抖动。
用力咽下眼角湿意,钟丘转过身去。
“对不起。”轻而清的声音打破沉默,陆云起抬头静静看雷霆,“你没做错什么却总被人骂负心。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说“我”的时候,一滴眼泪正脱离眼眶滚落下来。
她的那一滴眼泪是为他而流?
雷霆怔怔想着。
不知道为什么,被易玲指着鼻子骂一辈子都没听过的话没生气,却在她说对不起和流下泪时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难受。良久茫然地摇一摇头,他浑身虚软地往外走去。
受不得这种气氛,钟丘邢喻铭也一前一后的出去。
只剩易玲和方红俦守在病房里,却没人再多说一个人。
半夜里陆云起突然又发起高烧来。
浑身燥热躺在病床上,她脑子里是从未有过的混沌迷惑,只觉周身都轻飘飘,一会儿想被扔进烈火中,一会儿又像坠入冰窟。迷茫中仿佛听到周围有哭声,又不时有人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却总也看不清。
时睡时醒,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得回神志时仿佛听到母亲低低的哭声:“…你就回到她身边吧…早就不气了…从没真的怪过你,儿子…”
仿佛还有些别的什么声音。
妈妈为了自己,正在给那个人打电话吧?
困难地扯了扯嘴角,她迷迷糊糊地想,自己要折腾到什么地步,他才肯来自己身边?
滚烫的额头突然冰冰凉起来,大概有人即时体谅她的难受。
无声地张了张口,她想对守候在身边的易玲说声谢谢。
她真是她的好朋友,一生最好的朋友,无论多久、多远,始终全心全意对她。
意识再次模糊起来。迷蒙中仿佛有个人正拨开迷雾向她走来。那是谁呢?哦,是那个人,那个人正像以往很多次那样笑着对她伸出手。
极力想抬手却始终无力,她懊恼地呜呜哭起来。有多想念呢?有多想那个曾经温暖她千百次的怀抱和双手?有多想?有多想?
再次睁眼的时候,看见母亲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陆云起朝她笑了笑。
方红俦立刻就流下泪来。
“很严重吗,妈妈?”陆云起颤颤抬起手。
一把捉住她,勉强擦去面上眼泪,方红俦努力忍住哽咽:“再失去你的话,妈真是再也活不下去了。”
心中愧疚深重,陆云起细细捏她的手:“我很不争气吧?妈,对不起,再也没有下次了。”
“谁敢说我女儿不争气?”方红俦温柔抚着她的发,“陆云起这丫头可是天底下最争气的女儿。以后见了你爸爸,他一定也会这么说。”
“嗯!”陆云起重重点头,“做个Superwoman,让老妈老爸都乐得合不拢嘴。”
母女俩想对失笑。
笑到一半她抬头,门口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人。
——成全
雷霆大步走进来。
“我再去咨询一下医生。”方红俦识趣地走出去。
闷闷在病床一旁坐下,雷霆始终低着头。
陆云起温柔地看着他。
半晌抓住她的手,雷霆的语气简直接近决然:“昨天没跟你说的…对不起。”
陆云起被他逗得扑哧直笑,笑半天问他:“对不起什么?”
表情更是别扭,雷霆硬生硬气道:“你知道的。”
“我该知道什么?”陆云起反问,“是对不起从前向我求婚?还是对不起后来背叛了我们的婚姻?”
雷霆说不出话来。从一开始,他知道所做的每件事都对她不起,但就算到了今天,他依然不能完全坦然承认。
他是个骄傲的人,曾经却为了她,几次三番折煞全部的傲气。
“过去的就别提了罢。”陆云起淡淡道,“那时候就算我气你,但至少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之间就像交易一样,我与其恨你的逼迫,不如怪自己就是那么没用没筹码。至于你和叶砂…对不起和谢谢都是我欠了你的。”
她说“谢谢”两个字的时候,他无声惨笑,听她说两句话又不停咳嗽起来,轻声道:“刚才在门外听到妈…红姨说你昨晚病得很重,我就想,如果你就这样死了的话,我会怎么样?”
陆云起偏一偏头:“会不会怨我活着不为你,连死也不是为你?”
“干嘛一定要明白说出来?”雷霆轻笑。
陪他一起笑,陆云起反握住他的手:“叶砂的事…也许是因为当初终究多少带了怨恨结婚,所以这两年我不让自己想,却不自觉的只顾你生活起居,从不肯照顾你的心。以前我不敢想,不敢承认,现在…说出来那也没什么。是我对你不住,我知道你心里气我,但做出那种事,终究也想着我罢。也许就像平静地结婚一样,就这样…平静的过完一辈子。我不肯主动提离婚,你就找一个这样拙劣的借口给我。不知我提出这要求的时候,你心里是高兴还是伤心。也不知你做出这决定的时候,心情又和当初让我结婚差了多远。我不知道,以前也没想过。所有,所有一切的事,对不起。”
雷霆趴在她身上。
缕着他的头发,她轻声道:“还有…谢谢。”
他简直想痛哭一场,虽然早在离婚的时候就猜到,这声“谢谢”她迟早会说给他听。
“不是谢谢你放我自由。”她温柔抚着他,“是谢谢你理解我的心,明知我当初嫁你心存嫌隙,就算我们真心相爱,也不能抹去那些不甘和报复,也许这样…一世也得不到幸福。果断帮我做出离婚的决定,让我可以重新来过,可以好好看这个多年没有明眼看的世界,可以抚平过去那些年心中所有的伤痛。…谢谢。”
“我也可以吗?”他闷闷抓着她,“我也可以重新追你?抛开从前,重新开始?”
陆云起失笑:“你…”
“我爱你你是猪才会不知道!”雷霆几乎用吼的。
陆云起再笑,片刻点点头:“我知道。”
多年前他带她离开那个人是不甘,再几年前他向她求婚是义气,但他们结婚这两年,他是真心真意爱她,她知道。所以渐渐磨平了心中隐隐报复的心思,也希望两个人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那你爱不爱我?”雷霆眼也不眨盯着她。
陆云起吃吃发笑:“你今天是怎么了?”
恨恨敲她一下,雷霆没好气:“快说!”
“爱的。”陆云起平静点头,“只是和…爱那个人不同的方式。”顿一顿她续道,“也爱喻铭,与爱着那个人的时候…也不同。”
事到如今,她一分一毫也不想再欺骗眼前这男人。
“只有他一个吗?”他难过道,“这么多年来,心里也只有他一个吗?”
陆云起答不出来。
沮丧片刻,雷霆很快又振作起来:“就生不如就熟,陆云起,你就考虑一下让我再追你吧。”
陆云起简直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两人同床而卧的亲密景象却叫大步走进来的程孟哲和易玲瞧个正着。瞪大了眼,易玲指着两人结结巴巴:“你…你们…”
使力一把将雷霆推下去,陆云起笑容尴尬极了:“那个…好歹做了几年夫妻…那个、一时间…”偷偷瞟一眼程孟哲脸色,语气更是心虚,“你们怎么…怎么这么早?”
“可没某人早。”恨恨瞪一眼正揉着屁股的雷霆,易玲这才哼道,“阿哲守了你一整晚,直到早上六点你高烧才退下去。他说你最爱吃以前在学校旁边的一品粥,我就陪他一起去买了。”
昨晚…
陆云起呆呆望着他。
拿出口袋中的粥碗与小菜,程孟哲一一摆放,始终不发一言。倒是雷霆在一旁自言自语:“某人好像次次都要比我早来一步呢。”
陆云起没好气瞪他一眼:“来得早可不如来得巧。”他们一个个的来得可真是“巧”。
“也对也对。”雷霆笑得跟朵花似的,“回回都抱得美人归的可是我。”
陆云起气得又想踹他了,易玲却已抢先给了他一记。吃痛地揉着手臂,雷霆呲牙裂嘴:“某人这么多年都不改女金刚本色,应该去给咱们整天出生入死的钟警官当贴身保镖才对。”
这回易玲不想打他了,直接想把他从窗口扔出去。
全然不理会他们几人打闹,程孟哲直接把粥碗递到陆云起嘴边。摆明了只张口不动手,陆云起吃两口问他:“昨晚你怎么会在这里?”害她以为是幻觉,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你烧得那么厉害,我不在这里在哪里?”程孟哲表情淡,声音也淡。一勺一勺喂她吃饭的动作却温柔极了。
陆云起若有所思:“我生病,所以你…”
“别想盘算你那点小心思。”程孟哲没好气打断她,“下回再敢这么病,我直接把你扔垃圾堆去。”
陆云起吐了吐舌头。
“看到没有。”易玲耸耸雷霆肩膀,“你哪怕爱陆云起爱得要死都好,也做不来阿哲这样子。他们俩才是天生一对,没了对方简直活不下去。”
“是啊,天生一对,一对父女。”雷霆不屑地撇着嘴,“哪有半点男人和女人的磁场。”
“怎么没有?”一拍床栏,易玲大怒,“云起重病卧床,那可都是想阿哲给想出来的!”
雷霆也怒:“说的没错,那家伙除了叫她失望难过伤心伤身别的还有什么本事!”
…
两人忽然都住了口。
陆云起已经被堵得简直连一粒米都吃不下了。
放下粥碗,程孟哲抚着她一头长发,片刻搂她入怀:“就算不是恋人,朋友也好,哥哥也好,什么都好,总之一眼也不能多看你这样折磨自己,明白?”
伏在他怀中半晌,陆云起吸了吸鼻子:“你离开医院好了,你放弃学医,我就回你身边,什么也不管了,立刻回你身边。”
程孟哲失笑:“某人自信心是不是太膨胀了?”
“不想我回你身边,那就立刻交个女朋友来给我看看。”陆云起哼哼,“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用偏小孩儿那招哄我?”
“什么沧海桑田,什么谈过恋爱也结过婚,回不到从前,早已没了那份心情,什么什么的。”程孟哲语气中很是有几分取笑的味道,“不都是某人自己说出来的。”
陆云起再哼:“你答应我的话,那些都可以解决。”
易玲雷霆这会儿也不吵不闹了,饶有兴味看着两人。
半晌程孟哲道:“就算我一辈子不交女朋友不结婚好了。”他强调一次,“可能真的不结。就算这样,也不能放弃当一个医生。”
陆云起已经堵到连刚才吃下去的也想吐出来。
“不这样的话。”宠溺地望她,程孟哲含笑道,“下次咱们云起再生重病,可怎么办才好?”
“谁要你管!”陆云起闷闷回答。
“会看着你一辈子的。”温柔抚着她发,他笑意更浓,“这个世上我最珍贵的人,你还像从前那样为我想,所以很久之前留在心里那点埋怨也没了。雷霆也好,喻铭也好,路人甲乙丙丁都好,谁能令你感到幸福,想结婚了,辉叔不在,我来牵你的手。”
观察片刻,雷霆得出结论:“刚才某人也那样摸我的头发,像个姐姐。现在某个某人又摸某人的头发,像个哥哥。”
易玲很想反驳,一时却找不出论据。
陆云起紧紧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为什么不相信我早已经真心喜欢当个医生?”程孟哲叹息,“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你教我忘掉从前,做回朋友,你这丫头…”
一句话提醒了陆云起,轻哼一声道:“某人有事没事往外跑,完全没有职业操守和医生品德,那家医院都算仁至义尽了,到现在还没开除你。”
程孟哲哭笑不得。
“程孟哲你就别再像个女人罗里啰嗦婆婆妈妈了!”易玲不耐烦道,“给个准信吧。那丫头已经这样厚着脸皮低三下四求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陆云起大惊:“我什么时候厚着脸皮低三下四?!”
程孟哲失笑:“为什么会是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讨论这种话题?”
雷霆不屑:“什么叫云起求他?云起这是大度的给他机会,就像给我机会一样。”
易玲无力呻吟:“为什么每个人都有完全偏离主题的本事?”
无论如何,几人的目标还是程孟哲。
考虑片刻,程孟哲坦然问云起:“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杰哥说的话,想了很多。生病的时候,也想了很多。”陆云起瞟雷霆一眼,“鼓起勇气跟某人说过抱歉的话了,所以也想鼓起勇气,跟另一个某人讨论一下真心。”
只当她从前的无畏早已不再,瞬间明亮的眼神却叫他心生感动:“身边还有些大大小小的事没解决,我…”
可惜接下来两位访客却打断这段时隔七年好不容易才接续起来的对话。连带着易玲雷霆也跟着气闷起来,当人两人气闷的原因全然不同——易玲一心想看两人言归于好,雷霆却只想看两人谈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