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宁靠着马车壁,她想起以前也不是没有求过陆嘉学的。
大概就是,她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他总是骚扰她:“家里没有这个吗?”或者是笑着凑到她面前,“你跟我说话,我给你买好十倍的好不好?”
她几欲崩溃,说道:“你不要吵我了,不然我做不完,晚上要赶工了!”这是给侯夫人做的生辰礼,一条嵌翡翠的抹额。
他皱了皱眉说:“唉,别人送这么多礼。你送她她说不定扔到库房就不理会了。”
他又正色说:“但我现在就理会你,你怎么不讨好我呢?”
最后她求他别骚扰自己了。出去走马喂鹰,赌钱都可以,饶她个清净。
他却笑眯眯地揽了袍子,靠着她看书。
现在她去求他,看着他冷漠的面容,要叫他陆都督。她甚至要跪下来,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那个记忆中人,她要跪在他面前吗?
第113章
宁远侯府靠着顺天府所在的胡同,这里常有顺天府的官员衙役往来,寻常百姓不敢轻易涉足。
更何况陆嘉学掌管侯府之后,同一条胡同的济宁候被削了爵,宋家举家搬出了胡同。整条胡同都归了宁远侯府,就显得越发冷清了。
但这些景色对她来说却无比的熟悉。胡同口一棵歪脖子的柳树,立在宁远侯府门口的石狮子。高大的黑漆桐木门,麒麟鎏金的铜扣。门口林立的侍卫,比起英国公府的气派,如今的宁远侯府更有种森严缜密之感。
随行的管事递了拜帖。宁远侯府的管事打开看了,这位看似瘦小的管事眉心微蹙。
能当得宁远侯府的门面,自然是人情练达的人物。
英国公府与宁远侯府往来甚多,但如今魏凌出事的事谁都知道,都督一直没有发话,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贸然放了英国公府的人进去,要是惹了他不痛快怎么办?若现在英国公府的人是来添麻烦的,他可不是给都督找麻烦吗。
瘦小的管事拱手笑了笑:“我们家侯爷昨个就去了兵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位主子恐怕是要等的。”
英国公府的管事听了皱眉,回头低声跟马车里的人商量,片刻之后又走过来说:“…咱们小姐是有要事要告诉都督,还望您先放了马车进去再说。天色眼看着就晚了,夏夜里外面蚊虫也多。”
瘦小的管事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让护卫打开了门。
夜色渐渐深了,护卫簇拥着陆嘉学的马车进了宁远侯府。他从马车上下来,披着披风,高大的身影在屋檐的灯笼光下显得越发挺拔。
陆嘉学往书房走去,管事立刻就迎了上去,低声禀报:“侯爷,英国公府小姐…在前厅等您。”
陆嘉学的脚步顿了顿。他跟汪远、兵部尚书等人商量重新安排宣府的兵力部署,中途他安插在内侍的人就过来告诉了他因为忠勤伯的谏言,皇上对魏凌发怒的事。各路求见他的人很多,他一时也没有理会,现在更紧急的是边关。再者对于魏凌的莽撞,他也的确不满。
别人都只敢通传了,等着他宣见。
这个魏凌的女儿倒是有胆子,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陆嘉学回过头,问道:“你就这么放她进来了?”
瘦小的管事忙说道:“您认了英国公府小姐为义女,她又说有要事要告诉您。再者来的是她,别的人小的还不敢放她进来。”
一个尚未及笄的闺中女孩儿能做什么事?甚至他想到管事挑开车帘,车里露出一道瘦弱的身影,他还有些同情她。
再高贵的身份和地位,说没就没了。英国公府但凡还有点办法,就不会放还没有及笄的小姐出来求陆嘉学。
陆嘉学听了嘴角微扯,什么都没有说,大步向前厅走去了。
既然她来都来了,那总得听听她要说什么。
在前厅伺候的丫头给宜宁上了茶,她发现还是陆嘉学最喜欢的君山银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这种茶叶。针叶一开始枯萎的绿色,开水一冲全浮到水面上,然后慢慢地沉到杯底,一刀一枪是上品。茶水现出淡黄色,清香扑鼻。
陆嘉学走到前厅,从槅扇里,就看到她穿着一件白底撒碎樱的褙子,十二幅的湘群垂落脚边,腰线只被腰带细细的一勾,翡翠珠子的噤步也垂下来。因为胸脯鼓鼓,越发显得腰纤细无比。她捧着茶杯细看里面的茶叶。水雾弥漫上来,她那张脸就笼在水雾里,朦胧而皎洁。
听到陆嘉学的声音,宜宁抬起头。
门外还站着他的侍卫,陆嘉学走进来坐下的时候一句话没说。也不怎么讲究坐姿,却是一种从容威压的压迫感。
有管事进来给他奉了信,并垂手站着一旁等着他看。
陆嘉学一边看信,抬头说道:“怎么的,不是来我府上要见我吗?你要说什么。”
他这么一问不算太客气,甚至有威逼之感,气氛有些凝滞。
宜宁早就想到陆嘉学这时候不会给她什么好脸,他能见她已经算是意外了。其实若是陆嘉学不见,她有办法逼他,她知道很多陆嘉学的秘密,狰狞的篡权和手刃兄长的残暴。为了保住英国公府,罗宜宁不介意用这些跟陆嘉学周旋。
她向陆嘉学行礼道:“义父朝事繁忙,我本不该来打扰的。只是家父情况危急,现在…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伸出手腕,手腕上是一串黑沉沉的珠子,珠子有点大,她的手腕太细,并不是很合适她戴。她把这串珠子拨下了,“我认您做义父的时候,您曾经说过,以后您会庇护我…父亲说这串珠子是您常戴在战场上保身的。现在只求您看着往日的情分能救救他。”
陆嘉学听了一笑,他缓缓地问:“你凭什么觉得,你一个义女的身份来求,就能让我答应你了?”
“要不是你父亲没有上报军情,冒进出兵,此刻平远堡还好好的,边关的百姓不用想明日要逃往哪边。”他把信放下继续说:“你知道因为你父亲,边关要持续多久的战事,要搭进去多少财力人力吗?知道因为你父亲,皇上连我都盘问了吗?”
在这种时候他永远是极度清醒的。
他自从掌权之后,很少一次跟别人说这么多的话。一旦他说话了,那就是斩钉截铁的。
陆嘉学一直没有管,宜宁就知道他不准备管。一则如果魏凌已经死了,再帮英国公府没有用,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二则他也对魏凌的叛逆不满,魏凌再做了宣府总兵之后隐隐超脱了他的掌控。所以他才袖手旁观。
其实陆嘉学的话很有道理,的确因为魏凌的失误,这事牵扯得太大!但是魏凌又何曾想过三万大军会殒身,他自己会战亡!他几岁就在卫所里摸爬滚打的时候,又何曾想得到今天!
陆嘉学没有听到她说话,却看到她上前一步。然后双腿一屈,突然跪在他面前。她跪在他面前,裙裾像莲花一样铺在地上。
宜宁这时候真的不知道陆嘉学在想什么,她在陆嘉学面前服软,他也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似乎只是在静静地打量。
但无论怎么样,这些话她都是要说的:“父亲纵使有错,但他跟您出生入死多年。他因打仗落得满身伤痛,家里的各种药膏多得能开膏药铺子。下雨天的时候左腿的旧伤就会痛。”她抬起头看着陆嘉学,“他保卫边关这么多年,难不成就因为一次败仗,所有的功劳都没有了吗?天下的将士听到了恐怕都要笑一声朝廷不公。瓦刺在边关烧杀屠村,父亲他带兵讨伐中了埋伏…父亲可想中这个埋伏?”
想到可能会被褫夺封号的魏凌,想到还小的庭哥儿,宜宁就觉得一股湿意弥漫上来,让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继续说:“马革裹尸的时候,连个名声都要败坏尽…这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层一层不知道堆了多少年。哪个是哪个都分不出来,再多的错都该饶恕了!”
就连旁边听她说话的管事都愣了愣。英国公府小姐虽然是闺中女子,这等心境却是少见的。说得他都有些动容了,只不过他们侯爷是个铁石心肠,没有什么柔软再能感动他,可以撼动他那副铁石心肠。
但是陆嘉学听到这里却低下头,然后缓缓地合上了信,把信扔给了管事。然后道:“你先出去!”
管事着实很想知道陆嘉学会不会答应,他甚至怕宜宁冒犯了陆嘉学,惹得陆嘉学对她不善。他那一犹豫,陆嘉学的声音就是一沉:“滚出去!可还要我多说?”
说不紧张害怕是不可能的。宜宁跪在冰冷的地上。她听到管家走出去,然后带上了前厅的槅扇。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烛火的暖光。
外面守着的青渠看到这里,本来是想冲进来的。去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住了。
她看到那双皂色的靴子走到了她面前,陆嘉学俯下身,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罗宜宁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但是他靠近的时候,她看到他刀凿斧刻般深邃的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神情。他靠得极近,然后说:“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完整的说法是什么。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层一层不知道堆了多少年。若是有一日去认尸骨,哪个是自己的亲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不要打仗好,没有战功就算了,免得有一日连尸骨都认不出来。”
罗宜宁嘴唇微微地发抖,她觉得陆嘉学的气息很陌生,几乎就是唇齿之间。
她缓缓地、缓缓地说:“都督大人这话…我不明白。您这是做什么!”她想挣脱,陆嘉学却又捏紧了些逼近她,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直看着她说,“你若是承认自己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救你父亲。你觉得怎么样?划不划算?”
罗宜宁根本不记得自己在他面前究竟说过什么!难不成他过耳不忘,别人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吗!
罗宜宁咬了咬嘴唇,坚决地说:“我是想您救我父亲,要是我知道您在说什么自然会答应!但是我不知道,却不可胡说。这话父亲常说给我听,要是哪里惹了都督大人不痛快了,那只能请您原谅了。”
陆嘉学面无表情地,终于还是放开了她。
“你一个闺阁女子,以后不要深夜来求人了。”陆嘉学淡淡地说,“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宜宁从地上站起来,顿时膝盖一阵刺痛传来。
她看陆嘉学背对着她,屈身说:“谢义父教诲。”
陆嘉学只是嗯了一声。
宜宁往外走,才听到他在背后说:“魏凌的爵位…我会替他保住。但是我只保这一次,以后要是再有,你就别来找我了。”
她听完嘴角扯起一丝苦笑,又缓缓回过身,给他再行了礼:“我知道了,谢谢义父。”
她走出了前厅,青渠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的等她。看到她出来连忙过来扶她,宜宁很庆幸青渠过来扶她。
因为她随后就腿一软,支撑不住了。
第114章
罗宜宁走后,陆嘉学再次打开了信,然后他叫了下属进来。
那张轻飘飘的信纸落在下属的面前,陆嘉学淡淡地说:“找不到魏凌的尸首,那就不用找了——应该是永远也找不到了。”
下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却听到陆嘉学继续说:“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死没死,却告诉李少慕,攻打瓦刺部的计划再缓几日。”
下属犹豫了一下,才抱拳退出去了。
回途的马车上,宜宁一直闭目不语。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夜晚只听得到外面蟋蟀青蛙的叫声。马车外吊着盏羊角琉璃灯赶夜里,一斜光照进来,是青渠挑了帘子进来了。
“小姐,您和都督在里面说什么话呢…我怎么听到您在和他吵?”
宜宁叹了口气说:“我是在求他。”
青渠又问:“咱们走的时候,都督的态度有点冷淡…他真的答应救国公爷了?”她眉尖一挑,“要是没答应,大不了您给奴婢一匹马,我去平远堡给您找国公爷去。”
“他既然同意了,肯定是不会反悔的。”宜宁说。
青渠终于没有再问了,她放下了帘子。轻手轻脚地把琉璃灯拨亮了些,路面照得更清楚。走夜路本来就不安全,不过好在是在内城,中城兵马司会有人巡夜,他们带着护卫,倒也不怕。
青山埋忠骨…宜宁看着羊角琉璃灯漏进来光线,静静地想着。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了。
承平元年,北疆哈密卫所被吐鲁番部攻破,将士一度退守嘉峪关。陆嘉学那个时候要随他大哥陆嘉然出征,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她担心他有不测,求他不要去。然后就对他说了这些话。陆嘉学听了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看着她很久,缓缓地摸着她的脸安慰说:“好了,我不会有事的。”
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出事!
宜宁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哭腔,继续说:“要是你出事了,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有些人找不到尸骨了,只能拿带着血迹的头盔充数。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目光惶惑无依。
陆嘉学就紧紧的抱住了她,把烛光都挡在了她的身后。“我一定会活着的,好不好?”他说,“就算别人都死了,我当逃犯都要回来找你。”
她重重地点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裳。
后来他终于回来了。没有战功,陆嘉然却因为杀了敌军首领立了战功,升了副指挥使。她不知道陆嘉学在战场上怎么过的,他还是如往常一般,跟那群世家子弟玩,赌钱。有一次输了很多钱,赌坊收账的人找到了陆嘉然,陆嘉然笑着说弟弟:“他也就这么点爱好了,我这个兄长自然要给他兜着。”
她想起来,似乎那个时候,陆嘉学抬起头看他的兄长,眼神就透出一股森冷的寒意。
再回来她才得知,那个一箭射死敌军首领的是陆嘉学,而不是陆嘉然。陆嘉然冒领了弟弟的军功。
他居然一直忍着,什么都没有说过。反而在兄长面前总是和气地微笑。
…要是他真的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记得自己的霸王卸甲。那么她对于陆嘉学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算了,也不该再想下去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马车停了下来,宜宁睁开眼。英国公府已经到了。
她迟迟未归,魏老太太派了她身边的大丫头芳颂在进门的倒座房等着,看到宜宁回来才松了口气。向她屈身道:“小姐安然无恙回来了,奴婢便能去给老太太复命了。”
宜宁道:“劳烦祖母关心,你代我向她老人家问一声安吧。”
芳颂含笑应了退下。宜宁刚见了芳颂出来,就看到影壁那里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看到了她,立刻快步朝她走过来。
宜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屋檐下的灯笼光一晃,程琅那张俊逸雅致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他薄唇紧抿着,说:“我得知了消息就立刻过来了,你家管事却告诉我你出去了。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罗宜宁请程琅去了前院的官堂说话。坐下之后她才说:“我知道,金吾卫的郭副使跟我说,忠勤伯参了父亲一本,惹得皇上龙颜大怒。郭副使来找我商量该如何保住父亲的爵位,于是我就想了办法…”
程琅听到这里,再看宜宁表情平静,怎么会猜不到她去干什么了!
除了陆嘉学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她定是为了魏凌去求了陆嘉学!
“你去了宁远侯府吧。”程琅走到她面前突然抓住她的手,“你怎么能回去求他,是他害死了你啊!你回那个地方做什么!”
宜宁看着程琅的动作皱眉,她站起来笑着说:“我除了求他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吗?难道谁还能帮我?你这是怎么了?”
程琅看着自己抓着她的手,突然地放开了。他是一时心急了,当他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就怕罗宜宁会去求陆嘉学。
他这般逼问她的态度肯定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甚至是产生怀疑。
程琅哑声问:“你…可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宜宁摇了摇头,她不想再说下去了。她做什么是她的事,程琅若是想关心她她无话可说,但谁也不能来质问她。她跟他说:“阿琅,已经这么晚了。你还是回去吧。”
她想离开,却看到自己的手又被他抓住了。
“你不要生气。”程琅怕她恼了自己,闭了闭眼说,“…我只是怕你被他所用了。”
程琅漏夜前来也是为了告诉她英国公的事,她怎么会生气。宜宁反握住他的手说:“这也没有的。现在赶路不方便了…不然你还是留宿客房吧,我让丫头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
程琅听到才释然了些,嗯了一声:“我明日正好要去上朝,卯时就要起床。”他又接了一句,“你可不要被我吵到了。”
宜宁叫了珍珠进来安排,跟程琅告了别,她已经很累了,回了东园几乎就是倒头就睡。
但皇城外面,有家茶寮的灯还亮着。
徐渭很喜欢这家茶寮的毛豆。要他说,别家都做不出这个味道来。罗慎远尝过几次,觉得也没什么不同的。不过只要徐阁老高兴就好。
所以商议事情也总是在这家茶寮里。破旧的茶寮被官兵围着,外面放的一口大锅腾起水气,往来的人一看就知道,徐阁老又在这儿吃毛豆呢。
后来见徐渭常来,有人干脆给茶寮的店主捐了点银子,让他把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好好修修,免得徐阁老吃毛豆吃得不舒服。店主拿了银子果然办事,这屋内铺了樟木地板,刷了桐油漆,摆了几个官窑的青白釉梅瓶,有点那么个意思。
徐渭正对着罗慎远坐,旁边坐的是杨凌——今年殿试的时候他考了二甲第三,也被徐渭收入门下了。罗慎远看过此人的文章,觉得比榜眼王秋元写的还好,才华横溢,见解独到。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得了个二甲第三,不过徐渭把他从翰林院提了出来,让他跟着自己做户部给事中。
杨凌为人很谦和,却又不卑不亢的。即使罗慎远跟他是同科进士出生,罗慎远已经是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他却还是个七品给事中,他在罗慎远面前也不露怯。笑着给他敬酒说:“罗兄,你我同是徐大人的门生——你看给徐大人剥毛豆这个事,咱们谁来?”
话是这么说,一盘毛豆已经朝罗慎远递了过来。
几位在场的大人皆都笑了,徐渭也笑着说:“好你个杨凌,竟然敢打趣我!”
罗慎远面色不改,接了杨凌递过来的一盘毛豆:“给老师剥豆,学生自当要做。”说完卷了一卷袖子,就开始给徐渭剥毛豆了。
那双写字的、带着薄茧手下,青莹莹的、香喷喷的毛豆一粒粒掉入了盘中。
徐渭不知道对这两人说什么是好,旁边的大人们都是哄堂笑。户部侍郎拍着罗慎远的肩道:“杨凌你可看好了,得跟着罗大人学学!不然怎的你才是七品,罗大人就是四品了——他这剥毛豆的速度都比旁人快!”
徐渭笑得有点肚子疼,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学生有点人情味了。他摆了摆手:“别扯远了,才说了慎远的擢升之事,再来说平远堡那事。”他正色了起来,“我看这当中事事都透着蹊跷。慎远,你不是派人去了平远堡查探,你的探子可有什么消息?”
身为大理寺少卿,有些事不好明面上派人去做。罗慎远就在暗中养了一批人专门干这个。他放下了手里的毛豆,拍干净了手说,“我的探子来信说,平远堡的确有场大战。但是伤亡的三万大军——却是有蹊跷的,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尸首,虽然穿的是我方的甲胄。但是翻看之后发现,其拇指有茧、腿侧有伤,皮肤黝黑。应该不是汉人,我看了他们的信,推测应当就是瓦刺部的人。”
“你是说,我军的实际伤亡应该没有三万?”有人好奇地问,“那剩下的这么多人呢?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吧。”
罗慎远说得太过离奇,徐渭也觉得蹊跷:“——这如何说得通。可见到魏凌的尸首了?”
罗慎远摇了摇头:“要是见了魏凌的尸首,那就说不通了。”
杨凌听懂了罗慎远的意思,有些惊讶:“你是说——魏凌没有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罗慎远从来都不会把话说得太绝对了,“见了尸身才能说他死了,现在谁都不知道。兵部已经派了左侍郎肖左云前去宣府,宣府现在又增了兵力,还有陆嘉学的副将在,边关应该是稳固的。”
说到这里,有人倒是感概了一句:“要是英国公真的死了…戎马一生的落到这个下场,倒也是可怜。我听说他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要是魏凌真的没了,魏家因此败了也说不定。”
罗慎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
“朝上陆嘉学也没有为他求情。”又有人说,“他倒是够无情的。”
“他的确该屹立多年不倒。”罗慎远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了。手里剥好的毛豆碟递给了徐渭。
等从茶寮出来,回新桥胡同的途中,罗慎远问轿外的人:“英国公府近日可有信来?”
“刚来了。”外头的人说,“小的放在您书房里了。”
罗慎远嗯了一声,等轿子到了新桥胡同的胡同口,他才看到有辆马车停在他家门外。
是孙家的马车。
马车上被丫头扶着下来一个人,她抬起头的时候看着罗慎远:“慎远哥哥,我一直在等你。”
夜里太凉,罗慎远请她进了前厅。他吩咐丫头给她上了姜茶驱寒。孙从婉捧着手里的姜茶,突然有点想哭。
罗慎远其实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只要他愿意,他能够对别人非常的好。
原来他刚到京城来求学的时候就是这样,能注意到别人的一言一行,别人的所求。她读书读得心不在焉,他就猜到她发小的小表妹要来看她,提前让她下学。她叫丫头端热水进来续茶,他就知道是自己讲得枯燥了,然后转了话题。她觉得他非常的体贴,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这个人非常的敏感,或者天性的擅长注意别人。
也许这就是智多近于妖,擅于推断,因为她联想到后来罗慎远做的事之后,真的不寒而栗!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孙从婉说,“我就觉得你非常的特别。你立在我父亲书房外那株墨竹旁边,抬头看竹子的长势。别的门生都进来给父亲请安,你却是父亲亲自出去迎接,我才知道你就是北直隶的少年解元郎罗慎远…”
“你出来的事你父母知道吗。”罗慎远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孙从婉是当大家闺秀娇养大的,这么晚了,家里不可能只让她带几个婆子就出门。她应该是自己跑出来的。他站起了身,叫了人进来,“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吧。”
“我一定要说!”孙从婉的眼里全是泪水,她站起身说,“罗慎远,你听我说完!”
她的母亲知道了罗慎远做过的事,气得发抖。拉着她去找父亲,要请了人去罗家退亲,她哭着说她不答应,被怒火攻心的母亲痛骂了一顿,把她关在房里不要她出来,孙从婉却偷偷地跑了出来,她就是想亲自问问他,让他把事情讲清楚。
她就是想弄明白而已啊。明明两个人都要定亲了,明明就算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为什么,罗慎远要这么对她?
第1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