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宁织造局虽是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可这不过是台面上,私下里没少借此牟利。孟所官是专管织染的南局主事,此人下面的匠户数千,多织少织都是他说了算。
而此人最是贪花好色,招儿连着请他喝了半个月的花酒。酒喝着,美人抱着,自然称兄道弟。尤其前日招儿又砸了银子给他包了个粉头,有那粉头从中说话,自然生意就谈下了。
其实之前说要见见的同时,这笔生意差不多就已经谈成了,就是这孟所官借此拿乔,想多给自己弄点银子,才会有这一出。
“有了这批货,再加上之前我们弄的那批生丝,想来定海那处应该可以暂时缓解一二。”
“我明儿就着手办这事,先把东西运出来再说。这些人天生滑头,各处都走着关系,就怕他几杯猫尿一灌,再是许了别人就不好了。”
*
虽是夷商都喜丝绸,可也不代表他们不识货。
这趟从南直隶运回来的丝绸,可是让那些夷商个个夸赞,一番哄抢就完了。还和定海这边约定,有多少要多少。
定海这边满口答应,夷商运着货满载而归,自然忘了自己本来之前是打算去舟山岛的。
舟山岛那边落了个空,这个叫做韩德伟的夷商可一贯是他们这边的大客户,眼见一等不至二等不来,一直监视着双屿岛的人回来禀报,说是看见韩德伟的商船去了双屿岛,贺指挥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子忒不识趣!”
到了此时,贺指挥使反倒是怒极而笑。
“大人,您说这事可怎么办?是不是那孙刚阳奉阴违,常年受用对方的好处,所以才敷衍咱们?”
“他敢!”
“可……”陈百户叹了一口气,小声道:“下面已经有几家商行有了异动,表面上跟着咱们同仇敌忾,可实际上都派了人去和定海那边进行了接触。”
贺指挥使并不意外这些,说白了这些人有奶就是娘,商人历来最寡廉鲜耻,趋利而生,哪里赚钱就往哪里挤。
可作为商行本身,会附庸郭巨,是因为这里有出海的通道,他们每年也没少给这边交银子。郭巨这边没了出路,会另谋出路也并不过分。
但是作为郭巨的掌事者,就不愿意面对这种情形了。
“大人,如果这件事不解决,长此以来咱们可就……”
“还用你说,当老子不知道!”
贺指挥使的眼中冒出狠辣的光芒:“这小子既然不识趣,那老子就教他识趣,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竟然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王字不知道怎么写!”
“大人您的意思是?”
贺指挥使招了招手,陈百户附耳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妹子雷,么么哒
☆、第180章 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
定海县东城门, 一片拥嚷嘈杂的景象。
虽是人很多, 车也很多,却都是有条不紊排了两队,次序前进。
一队自然是普通百姓, 另一队则是见不到尽头的车队。不过守门的门吏都是干惯了, 这边还在检查前头,就有衙役去了后面, 这样一来也能快上不少。
“往常也没见着麻烦成这样, 这趟来怎么这么多事。”一个负责押送货物的管事抱怨道。
旁边有衙役与他解释道:“这不是最近不太平,我们老爷说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大家做这生意也不容易,咱们多费点儿功夫, 保得你们太太平平, 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将这管事说乐了,做生意都讲究个吉利,人家把话说成这副样子, 也不好再发作。
天正热, 晒得这些全副武装衙役满头大汗,嗓子里像是着了火。
一个衙役递了水囊给王大牛,道:“王头儿, 喝些水。”
趁着王大牛喝水的空档, 衙役抱怨道:“最近大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竟如此慎重其事, 这货入仓的时候还会查上一遍,至于让我们也查?”
王大牛顺手敲了他脑袋一下,道:“胆子不小,编排起大人了,银子拿得扎手是不是?大人让你做,你就老实做着,哪儿有这么多废话。”
王大牛自打得了薛庭儴的赏识,就从普通的门吏升了管这些门吏的头儿,甭管这官大小,手下也是有几十号人,也因此日渐威严。
“那倒不是,咱不也是闲的没事唠两句,可不敢编排大人。”
王大牛嗤笑,就在这时,不远处爆出一阵嘈杂声。
却是负责搜检的门吏,搜到什么异常之物。
“你这是哪家米铺的,运了这么多粮食过来?”
负责运粮的伙计低头哈腰的,可惜是个嘴笨的,也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挤到前面来,陪着笑道:“官爷,我们是蔡记米行的伙计,这不刚从松江那边运了批粮食,这怎生不让我们进去?”
门吏斜着眼看他:“咋了?你这是长时间没在咱们定海县待了?难道不知道县太爷下了令,但凡有货物进出,里面得有人接应,外面则需要路引。没有这些,任你天皇老子来了,说不能进就不能进。”
这管事抹了一把汗,掩住眼中的诧异,陪着笑道:“我一个专门在外面负责跑粮的,哪里知道这些。官爷你看……”说着,他借着袖子的遮掩,往门吏手里塞了锭银子,料想此人定是故意拿捏想讹钱,有了银子这下总得让他们过了吧。
谁曾想此人将银子搁在手里掂了掂,就大声向不远处喊道:“王头儿,有人贿赂我想进城,他们没有人接应,也拿不出衙门那边发下的路引子。”
王大牛当即就带着人过来的,一旁排着队的人们也都看向这边。将那管事看得一头雾水,脸色难看。
“嘿,你个不长眼睛的,塞银子塞到我们这儿来了!不塞银子,我不查你,既然敢塞——”王大牛命道:“给我好好查查清楚!”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几个衙役便宛如饿狼扑食似的上了。
这边王大牛拍着那门吏的肩膀,道:“好小子,有出息,有上进心。这就对了,咱们衙门里的人会看中这些小钱?不是辜负了老百姓对我们的信赖,等回去我就给你往上报,大人肯定有赏。”
那边的管事满脸慌张,如丧考批。
看到这一幕的百姓尽皆叫好,可把这群人给弄迷糊了,难道说现在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衙门里这些死要钱的不爱银子了?
他们哪里知晓,薛庭儴早就下了命令,守门的衙役和门吏一律不准受人好处,大家互相监督,人人都可以检举,检举有赏,甚至自己也可以检举自己。
像方才那门吏就是,别看他损失了这块儿银子,可转头上面赏的更多。再说了,如今在县衙里当差,可都是肥到不行的肥差,谁脑袋被驴踢了贪这点小钱,倒是差事丢了,可是哭都没眼泪。
“收好你的银子,等会儿跟我们去衙门走一趟。”那门吏将银子丢给管事,满脸鄙夷。
就在他转身欲走,突然生了大变。
那管事竟是转身从货车粮袋子下抽出一把大刀,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负责押送货物的伙计们纷纷都从车上抽出了武器。
站在门楼上的门吏看到这一幕,当即操起一把破锣敲了起来,同时大喊道:“有倭寇,老爷说了,抓住倭寇者有奖。”
就这一句话,一旁本来老实巴交等着进城老百姓们顿时变了脸,有的拿出木棒,有的直接拎着扁担就来了。更不用说那些正等着入城的车队,押货的伙计们顷刻就不知从哪儿变出了武器,围了上来。
直接又把想突围跑掉的这些人给弄懵了,这是进了狼窝的羊崽子?
他们没想到城门处会查的如此严格,所以那些货车上也就上面放了几袋子米粮,其他的都是沙土。见门吏如此刁难,眼见藏在下面的兵器就要暴露了,才会突然变脸打算突围。
料想就眼前这几个衙役,也挡不住他们,谁曾想顷刻就被一群饿狼给围住了。直到他们都被拿下,卸了兵器,被人给绑了,都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王大牛满脸带笑,道:“方才出力的人,都已经被记了下来,待会去衙门领赏。”又和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曹管事,你们的人真是眼疾手快,竟拔了头筹。”方才这些人就是这姓曹的管事,带着人拿下的。
“好说,好说。”曹管事满脸堆笑道。
一旁有几个车队的人面上隐隐露出遗憾之色,似乎非常遗憾自己等人竟没快过曹家的。
这让那些被抓的人更是一头雾水,他们哪里知道薛知县的大方早已深入人心,既然县衙里说有奖,就不会用三瓜两枣打发了。
就好比之前就发出过一次,有人不识趣借机在县城闹事,被某个商行的人给拿下了,本就是顺手而为,谁知事后领了张五车货的条子。
如今来定海县做买卖的各家,每趟结束后县衙都会发下一定额度的批条,以供下一次使用。下次的货量只准照批条上来,多了不准进,每家的额度都不等。
这个定额当初曾引来议论纷纷,无奈县衙门势大,旁人也说不得什么。不过事后就有人发现,这批条上的额度是根据上一次的出货量,以及交易过程中是否发生了不快,乃至其商行本身是否有信誉综合评定而来。
如若有夷商投诉上一次的货存在参差不齐,或者质量有什么问题,下一次这家商行的批条必定数量大跌。
当然也不仅是这些,其实说白了就是,你来定海做生意,要老实不惹事,听官府的安排,同时要秉持着商人诚信为本,别搞一些坏了声誉的小动作,批条的出货量自然会慢慢增长,反之则是下降。
有人试过往县衙走关系,甚至是送礼送到薛庭儴面前,想多弄些批条,可俱都没什么用。唯一一次格外放出批条,就是那次有人闹事了。
这就是这些商行的人,为何会如此积极的原因所在。
城门很快就恢复了次序,这些被抓的人也送去县衙。
可惜的是,无论怎么被拷问,这些人都不说出自己的来历,只说知晓定海现在富裕,打算来黑吃黑抢一票。
问题是最近黑吃黑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县衙里已经抓了好几拨。
*
很快就到了出货的日子。
不同于之前,如今既然摆上了明路,白天自然比夜里方便多了。
定海港的码头上,如今焕然一新。
码头被扩建了,以前那些简易的栈桥都被换了新,从两人可过,变成了能通行五六人,运货的速度自然大幅度提升。
天空碧蓝如洗,灰白色的海鸟在天空飞翔着。
装满货物的货船很快就出了港口,定海离双屿并不远,也不过行驶四十海里就可到,一个时辰的功夫。
两艘货船行在中间,左右各护持着一艘战船。
这些路都是走习惯了,闭着眼睛都能到,也因此哪怕是掌舵的舵手都有些百无聊赖。
……
在离此大约有五六海里的地方,停着两艘战船,其周围还簇拥着十多艘小型战船。
薛庭儴坐在战船三楼的指挥室中,其身侧坐着谢三。
“你真想好了?”
薛庭儴失笑地看着他:“这种情形,已经避无可避了。他们手段用尽却无用,必然会用这一招。”
他站起来,来到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甲班和平静无波的海面上。
“这是最简单省事的手段,只是之前他不想大动干戈,若是换做你,既劫了货,又打击了咱们,扭头对朝廷那边上报说是打了倭寇。财得了,名得了,说不定还能官升一级,何乐而不为。”
大抵是薛庭儴轻松的态度影响到谢三,他笑着道:“他肯定不太愿意官升一级,离了这处一个指挥使还没他这么大的能量。”
薛庭儴笑了起来,谢三反倒收了笑容,有些迟疑道:“我就怕他倾巢而出,以咱们的势力,并不是郭巨卫的对手。”
“他不会,即使会,也不用怕。”
谢三并不知道薛庭儴是哪儿来的自信,难道说他还留有伏兵?他脑子里快速想着,可怎么都想不出他还能在哪里留有伏兵,毕竟在此的已经是定海全部的势力。
可这些对上郭巨,却并没有太大的胜算。
就在谢三又陷入焦灼的挣扎之时,突然远处响起了一阵号角。
那号角声袅袅,传到这里来,已经十分微弱了,可这里很快就有了动静,一声绵长的号角声响起,船动了。
此时,定海县的船队已经被人围上了。
是五艘战船,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船上没有旗子,船上之人所穿的衣裳颜色混杂,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详细。
且这些人出手极为狠辣,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是打,哪怕是海盗船,都没有如此这般行事的。
战船在经过短暂的停顿,很快就迎面而上,货船上却是阵阵混乱。炮声中,有号角声响起,却是没人当回事。即使岸上收到消息,等赶过来这伙人早就劫了货撤退了。
炮声隆隆,海战不同于陆地,两兵没办法直面接触,自打火器被大面积普及海船后,几乎海战都是以火炮作为两兵交接。
甲班上,卫所的兵士带着民壮团的人,不停地调换着桅杆上的船帆,舵手疯狂地旋转着船舵,借以躲避对面砸来的炮弹。
这些炮弹都是实心铁弹,一旦落在船上,就会引起很大损伤。或是船被砸个窟窿,或者变成绞肉机绞杀着兵卒,看似一颗不大的铁球飞射过来,经常是人神皆避,不然就是胳膊腿儿齐飞的下场。
在最靠后方的一艘战船上,指挥室中,贺指挥使拿着千里眼看着前方。
这次本不用他亲自出面,无奈他恨定海至深,定要亲眼看见他们全盘覆灭的下场,才能一解他心中郁气。
“大人,这些人打算跑。”
“围上去。”
对方会跑并不出贺指挥使的意料,敌众我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可是很快就有消息递上来。
“大人,他们分头跑了。这定海卫的人胆小至极,似乎打算扔下货船自己跑。”
战船不同货船,货船因为运了货,吃水深行不快,可战船就不一样了,孑然一身,真加起速来,可比货船快得多。
海面上的动静,自然被纳入贺指挥使眼底,他得意地哈哈一笑:“一群孬种!留两艘船拿下货船,咱们追上去,这次定要将他们打残了,让他们敢跟老子斗!”
“是。”
说起来容易,其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两艘货船上的人也不想坐以待毙,依旧以最快的航行速度往前行驶着。这掌舵之人似乎非常慌张,竟是和战船背道而行,只图先逃离这里,并不看路。
而两艘战船早就跑得只剩了个背影。
郭巨卫的战船分出三艘去分别追击那两艘战船,这边留下两艘战船缓缓向货船靠近。
货船见这偷袭的战船越靠越近,也放出几炮予以示威。
现如今货船上一般都装有佛郎机炮,不过火力并不大,毕竟货船的主要功能还是运货。
就在这两艘战船对着货船露出狰狞的微笑时,海面上突然出现一队战船,数量极多,云帆遮天,蔽日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天寒地冻,大家注意保暖啊。
☆、第181章 第181章
第一百八十章
率先看到这队战船的旗手, 使劲的挥舞着手中的各色旗子, 下方的鼓手也擂响了巨鼓,鼓点急促,意味着敌袭。
本来坐在指挥舱中, 等着拿下货船, 好跟指挥使大人请功的周百户,当即就愣住了。
甲班上脚步凌乱, 嗵嗵嗵踩得人心慌意乱。
随着一个脚步声急促响起, 有人冲进指挥舱报道:“大人,船,很多船!”
其实不用属下禀报, 周百户早已起身冲到窗前。这第三层指挥舱视线极为开阔,可以鸟瞰整个海面, 就见在他们船后方不到一海里的地方, 浩浩荡荡行来一队战船。
正中的是两艘中型的乌艚船,其四周拥簇着一些小型船只,这些船种类杂乱, 反正周百户就从其中看见了鹰船、网梭船、沙船等, 还有几艘怪模怪样的明轮船。
周百户当即就笑了,这哪里是什么舰队,明明就是不知从哪儿拉来了一些渔船充数。只是因为数量多, 乍一看去, 有些骇人罢了。
“大惊小怪什么!这些乌合之众也值得你吓成这样!”他一面骂道, 一面将手中的千里眼扔给属下。
果然那名兵卒看了后,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属下也是听了示警,还以为是有敌袭。”
作为观察海面并负责传达各项指令的旗手和鼓手,他们发现敌情自然是要示警,只是碍于用鼓点和旗子,所以只能表达简单的意思罢了。
不过这么多船也足以让人慎重,蚁多咬死象,乱拳打死老师傅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在战场发生过。
周百户很快就有了指令,让属下和另一艘战船上的人联系,一艘对付货船,另一艘则是迎敌。
他并不惧怕这支船队,且不提这些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只凭他座下的这艘战船是大型战船,其上配备了十几口佛朗机炮,就足够将对面这些船碾轧成渣了。
再说了他还有同伴,另一艘战船完全可以拿下货船后,再来帮他。
……
定海的战船上,还是那件指挥舱,谢三看见对面两艘战船,船舷上黑洞洞的、一眼一眼的炮口,有些头皮发麻道:“你真想好了,咱们的火力不如他们。”
薛庭儴有些烦了:“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想好没想好的?难道眼睁睁给人抢?”
“那货船上并没有货。”
不过是诱敌之计。
“躲了这一次,难道没有下一次?”
谢三语塞。
他再是善于玩弄人心纵横商场又如何,来到这一片茫茫的大海上,两军对垒,顷刻就会有炮弹轰来,若是输了丢得就是性命,所以即使素来稳重如他,也不禁心乱如麻。
“即使真赢了,难道你真要……”
他下面的话被薛庭儴打断:“别说了,来了。”
谢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巨大高耸的战船已经向这边行来了。
薛庭儴已去了窗前,面色如常,但面颊却是抽搐了两下,后槽牙紧紧咬着,目光如炬地看着那艘战船,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光芒。
“你祈祷我赢,也必须赢,要不然咱们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