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苓苓你唔——”

下人们办事利落,不但帮了人,还把嘴给堵了。

丹淑公主脸色胀红,满面激忿,挣扎的动作太大,脸太红,慢慢的竟让看不出到底是生气,还是兴奋。

远离京城中心,偏远庄子上的事,本来应该不引人注目,可丹淑公主今天是做足了准备来的,闹出这么大动静,还直接被绑了扣住,消息立刻外传,很快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比如已经走远的喻国使团。这些人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说是有样‘很重要的东西’忘了交给公主,不得不返回,结果一看公主没了?还被绑了?当然生气,大半夜的皇宫叩不开,官署也紧闭,没有说理的地方,只好自己粉身碎骨过来救人。

兵戈一起,自然就乱了。

有人杀上庄子,血染雪地,气氛瞬间肃杀。

刀兵声中,内宅妇人能做的似乎只有逃跑,阮苓苓跑了,丹淑公主经过‘激烈挣扎’,终于摆脱桎梏,也跑了。她对这里地形不熟,形势尚未明朗时不敢出头,不知道往哪里跑,就跟上了阮苓苓。

这里是这女人的地盘,她往哪里跑,哪里就一定是安全的!

今日也必须扣住或解决了这女人,才好拿捏蛊惑裴明榛,让他听她们的话!

一切都想得很好,计划似乎进行的也非常顺利,四外火光大起,喊杀声众,丹淑公主心底升起无限豪情,感觉明亮的未来又朝自己靠近了一步!

然而跑啊跑啊,四外只有火光,只有喊杀声,并没有任何人近前。

没有危险逼近,也没有各种不得不面对的麻烦,好像……很安全。

可偏偏这种时候,安全平静才是不对的。心底豪情一点点落下,自信一点点消失,转到下个路口,看到阮苓苓等在面前的时候,丹淑公主心内咯噔一声,脸色煞白,骄傲全无。

“你……”

为什么会等在这里?难道所有都知道了?

她不安的看了看左右,这里景致好像很熟悉……这是庄子的大门!

跑了那么久,竟然没跑出多远,一直在围着庄子转么!

阮苓苓披着狐狸皮大氅,抱着手炉,干干净净从从容容,从头到脚没一丝狼狈,连衣服都没怎么起褶,就像根本没经历过任何惊吓逃跑,只是随意走了两步,就站在了这里。她身边站着一对儿女,一左一右成拱卫姿态,不管大人还是孩子,仪态皆是端雅从容,贵气潢潢,连笑容都透着优雅惬意。

丹淑公主忍不住后退两步,嘴唇微颤:“你不能动我,首辅大人会生气的!”

“凭你也配!”

阮苓苓秀眉高挑,美眸微眯,第一次有形而外的怒气,真正的怒气:“你说你愿意做小,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夫君,你只想勾引他迷上你,好让你利用,能蛊惑侧反心向你们喻国最好,实在不行,帮着你弄到朝廷机密也是好的,是也不是!”

“你不进宫,不是钟情我夫君,非他不嫁,而是皇上不会要你,你心里明白操作不了,所以退而求其次,我夫君只是你的‘次’,是也不是!”

“你在宫里安插有人,要借我夫君谋反,计划详备,甚至以自己为质,我也是这计划里的一环,但所有恶意全是冲着我夫君去的,是也不是!”

丹淑公主又后退了一步,嘴唇有些发干,她感觉到了对方真正的怒火,但这怒火似乎不是因为她造反,也不是自身受了牵连,而只是因为一个人,裴明榛。

阮苓苓真正气的,是她对裴明榛的恶意,对裴明榛的不在乎,对裴明榛的瞧不起。

“真当我死了么!”

丹淑公主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掐住,呼吸不过来,声音都透着哑:“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都知道!”

她的大事,父王的计划,边关早已准备好等待着的兵将,为什么一个内宅妇人会知道!

“把别人的地方当筛子,还问筛子为什么不听话,不随你意,丹淑,你真的是一国公主么?”

说着话,有一只白色鸽子远远飞来,在空中盘旋片刻,阮苓苓伸出手,它欢喜的‘咕咕’叫了两声,落在她手上。她轻笑着摸了摸鸽子羽翅,鸽子一点都不怕,还歪过头蹭了蹭她的手,十分亲昵。

“我这种‘没娘家’的孤女都知道不要自以为是,小看别人,怎么公主这么聪明,反倒看不透?”

丹淑公主看着阮苓苓手上的鸽子,突然明白一件事——这不是普通的鸽子,这是信鸽!中原人自来会饲养的一种传信的东西!

怪不得不管她怎么打探,都探不到这边的任何动静,以为阮苓苓绝望了,放弃了,跟裴明榛关系根本没有外面说的那么好,管不了裴明榛的事,却原来……她们一直用信鸽联系么!

“哦,忘了告诉你,”阮苓苓转过头,微笑,“这些鸽子,是我干娘安平公主府里调|教好,送给我的。”

丹淑公主:……

别人这哪是没娘家,这是有一力撑腰的强势娘家啊!哪里像她,爹是亲的,血脉是真的,兄弟姐妹都是真的,可没有谁会真心喜欢她,为她着想……

阮苓苓长叹:“这人啊,就不能装傻,装着装着,就真傻了。”

丹淑公主脑中轰鸣,嘴角咬出了血。

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她有自己的心思,想配合父王搞大事,别人也没闲着,将计就计守株待兔,没动不是不提防,只是不动声色,想要揭她的底,套套看她到底知道些什么,想要干什么,计划进行了多少,是否可以一举扑杀摧毁……

对方刻意放纵,是想养大她的野心,连小麻烦小危机都设计的恰到好处,精准的左右她的情绪判断,让她瞎了眼,迷了志……她怎么可以这么蠢!

她以为自己是披着羊皮的狼,实则就是一只羊,进了狼群还不自知,被人哄的忘了自己是谁,别人就算小孩也比她聪明能干。

是了,阮苓苓是真的狠,连儿女都用上了!

“你,你们,都有份……”她手指颤抖的指着裴景睿兄妹,“都在耍我!”

裴景睿不想解释,也没必要,到了这种时候,对方越不高兴他当然越高兴,抱着胳膊笑眯眯:“就你这样,也想跟我娘斗?还早了八百年呢!”

萌甜小萝莉轻轻拽了拽哥哥袖子:“哥哥不好这样说的。”

裴景睿一想也是,对方怎么说也是个女人,他一个男人不可太过计较,尤其不能在妹妹面前失了风度:“嗯……”

小萝莉:“像这种不配为人的牲畜一流,站到娘面前都脏眼,哥哥以后直管叫下人驱赶,不必多言。”

“——嗯?”

裴景睿声音从平和硬生生拐到惊讶,妹妹刚才是不是说了脏话?这个不可以!

丹淑公主气的发抖,指着阮苓苓:“你这样毒蝎心肠,连儿女都利用,裴明榛知道么!你就不怕他休了你!”

“有劳丹淑公主记挂,但是不必了。”

一道低沉男音由远及近而来,随着他的身影,穿着铠甲的禁卫军一并而至,禁卫军首领手里还拎着一个人,十分眼熟。

裴明榛把使团首领给抓了!

丹淑公主浑身无力,软倒在地。

结束了……一切都完了!禁卫军都来了……

“皇上……是不是没事?”

裴明榛面色一如既往冷肃,哪怕到了现在,大功告成的时刻,他也没有很得意:“丹淑公主可是担心钻进皇宫的几只耗子?”

丹淑公主脸色苍白:“他们……”

一边禁卫军首领冷哼:“自然是被抓住了!竟敢谋算我朝天子龙体,罪不容诛!”

一边说这话,还一边将手里半死不活的人甩到了丹淑公主面前。

那人嘴里淌着血,艰难的看着丹淑公主:“错了……全都错了……公主……他们知道一切……首辅和皇上根本没……根本没有嫌隙……挑拨无用……”

丹淑公主眼泪流下来,她知道的,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看到专属皇城的禁卫军以拱卫姿态出现在裴明榛身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有一切,不过是戏,她在演戏,裴明榛也在演戏,只不过她的戏粗浅,别人一眼就看了出来,别人的戏却似真似假,她没悟透!

“裴明榛!你的孝道呢!我可是你父亲为你指腹为婚定下的妻子,你如此,将你父置于何地!”知大局无望,丹淑公主也顾不得别的了,想要谋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裴明榛眯眼:“我父宽厚高洁,一生救人无数,可他并不曾救过你母亲,只救过你母亲的侍女,那侍女的确也生了孩子……丹淑公主,需要我说的再明白一点么?”

丹淑公主眼瞳倏的睁大,他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她娘的确与裴父没有交集,有交集的是她奶娘,奶娘生了五个孩子,却没一个女儿,都是儿子……裴明榛一直没她的话产生过怀疑,她以为裴明榛一定会硬着头皮认下这件事,却原来,这么久安静不语,他并不是认下,而是去清查确认了!

不,更恐怖的是,她的事,她的秘密,远在喻国,当地人要查尚且要费些功夫,裴明榛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难道喻国王庭有他的人!

“首辅大人好深的心思,不知——”

“你不必拖延时间,没有人会来救你,”裴明榛眼梢微垂,眸底冷色铺开,霜雪一般无情,“今日之事传开,喻国只会壮士断腕,言所有一切皆不知情,使团真正成员已经归国,剩下作乱的这些都是你野心勃勃私自策划,与喻国王庭无关,如何处理你都不会有二话,为表歉意,他们还会奉上丰厚的礼物,边境驻兵亦会全线撤后。”

丹淑公主觉得浑身发冷,怎么用双手拥抱自己都挥不去发自心底的恶寒。

这就是她的结局……她怎会不懂?

可……真的不甘心啊。

“不,裴明榛,你不能杀了我,我已经进了裴府,是你的人了,你不能唔……”

一只脏臭的不知道谁脱下的袜子堵住了她的嘴,她好悬被臭晕过去。

比起裴明榛的命令,之前阮苓苓真的温柔很多很多。

丹淑公主被制住,裴明榛下意识看向阮苓苓,眼神有些讨好,毕竟‘是你的人了’这种话没一个妻子爱听……

阮苓苓哼了一声,转身朝前走。

完蛋,这是生气了!

裴明榛赶紧追过去。

禁卫军首领厚厚手掌拍了拍侍卫的后脑勺:“看什么看,收工了!好好伺候这位丹淑公主进京,咱们的大牢还没关过这么尊贵的人儿呢~”

大家赶紧笑嘻嘻应了,大事办完,大家可以不必那么严肃。

丹淑公主却明白,所有这些都是讽刺,她未来的路,已经是一片黑暗。

大概裴明榛走的太快了,惊动了阮苓苓身边的鸽子,小白鸽扑棱棱飞起来,咕咕几声长叫,不知怎的,带起了一大片鸽子。万籁俱静的夜里,鸽子群飞起,遮天蔽日,可能是惊吓之余把平日任务都带出来了,空中突然下起了一场字条雨。

白色的字条,墨黑的小字,在空中随风飞舞,洒洒洋洋飘飘悠悠,就着护卫们手里高高举着的火把,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下雨天一起和你躲过的屋檐。

想到马上要见你,就很幸福,想到见面后会分离,就很不安。

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

酸掉牙的,只属于一个人字迹的,是首辅大人亲手写就的情话。

如果一个女人同你喝酒醉了酒,让你送她回家怎么办?我为什么要同阮阮以外的女人喝酒?

今早起床略晚,感觉衣裙有些紧了。定然是布料的问题,洗过就会缩减,我让人给阮阮做新的。

今天的信回晚了,你是不是嫌我烦了?是,所以烦我一辈子好么?

……

一问一答的,是夫妻二人的对话,比情话还酸。

在场所有人忍不住伸手捂腮帮子,就从来没见过比首辅还酸,还风骚的人!这哪里是什么鸽子,这就是浓浓秀恩爱啊!首辅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畏妻如虎的男人,首辅夫人看起来温柔贤淑,实际很会调|教男人啊!

队伍里有年长的,还记得这位姓阮的夫人初入京城的模样,不过是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不成想这么多年过去,她活成了这般令别人羡慕的存在。

外头还时常有小话,说什么夫妻恩爱一定是假的,首辅大人说不定只是装个样子,心里有别的白月光,现在么……呵呵,白月光是谁,还有用说么!

还说别,平时也真是看不出来,首辅见天冷着脸,惜字如金,不想在夫人面前嘴这么甜,一推就倒……看来怕位置高位,在自己媳妇面前还是和你我一样,是个平凡人啊。

禁卫军夜间出来办事,被秀了一脸,却没一个人轻看或鄙视裴明榛,反而觉得首辅大人接地气了,各种小话传出去,大家对首辅大人倒是更为敬重,更愿意跟随。

裴景睿兄妹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知道父亲肚子里有货,没想到这么有货……尤其裴景睿,感觉牙酸的不行。

倒是妹妹一脸淡定,甚至还很嫌弃的看了哥哥一眼:“你要能学到爹爹十之其一,我现在早就有嫂嫂了。”

裴景睿:……

这个,妹妹,哥哥还年轻啊,不着急!

……

庑廊拐角,裴明榛快走几步,捉住了阮苓苓的手。

这一次阮苓苓并没有甩开,而是任他握着,一起走进了暖阁。

窗外开始下雪了,洁白的雪花慢悠悠从天而降,似是舍不得同天空分别,落下的路程带着独特的舞步,又慢又长。

一枝红梅从窗前斜斜伸出,好像很是欢欣,羞怯的迎着风微微绽蕊,有淡淡冷香。

此情此景,似乎和很久之前拥吻的那日无甚区别。

裴明榛唇角微扬,看向阮苓苓,阮苓苓也笑了。

“跟着我,委屈你了,”裴明榛捏着妻子的手指,“闹个小脾气都要顺带解决朝廷大事。”

阮苓苓摇了摇头。

她从不为这个委屈,也不觉得委屈。从喜欢裴明榛,决定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和寻常百姓不同。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一个国家每天发生的意外,必须处理的重大事件不计其数,裴明榛站到这个位置,就要担负这个位置的责任,再聪明,再厉害,每日也是要忙忙碌碌,宵衣旰食。

哪有什么绝对的岁月静好,盛世太平,百姓们所有安乐,都需要有人为他们负重前行。

这个男人很愿意对她说各种好听的话,却从未标榜过自己的功德。他认为这是他想要的,努力争取来的位置,他也为此获得了很多权利与便利,没什么值得标榜,可这么多年来,他确实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的为这个国家,为百姓做了很多很多事。

这份责任,他一直默然不语的背在身上。

他啊……

阮苓苓用指尖描绘着裴明榛的眉眼,这也是她这么这么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一辈子这样,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人生多难,最美好的并不是孩童般的纯真,永不为世事玷污,而是走过漫长黑暗,见惯诸多磨难,仍然有一颗赤子之心,愿意为了某个人,为了这世界纯粹下去。

这份纯粹,甚至不需要被知道。

裴明榛轻轻抱住妻子:“阮阮……一辈子都这样,不要变好不好?”

变?

阮苓苓敏感的注意到了这个字。这男人很少说话随意,一定有原因……

她认真回想,往前,再往前,在她们吵架以前,甚至裴明榛生病以前……

还真想到了一件事。

她生了一场病,不重,却缠绵病榻,很久才好。给她看病的是裴家关系很好的老丈夫,当时云里雾里说了一通,中心思想是:这病就是闲的。

平时里忙东忙西,突然松懈下来,万事不管,不管心情还是身体,都会有影响。

她记得当时正好府里大事忙完,接下来没什么小宴也没什么节礼需要走,儿女都听话顺心,手里话本也刚好写完结局,人就懒下来了……

想着想着,阮苓苓眼瞳突然睁大。

她在担心裴明榛不接地气影响健康的同时,裴明榛也担心她……所以才史无前例的跟她闹了“这么久”的别扭,直至今日才说出口?

裴明榛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揉了揉她的头:“我……这些日子,也是着实忍不住。”

“我以为我们有一天会老,彼此都会变得平静,没太多要求,甚至没太多话讲,早早做好准备迎接这种状态,没想到……是我想多了。”

他抚着她的发,目光极尽温柔:“阮阮不管什么样子,永远都能让我脸热心跳。很奇怪,每每遇到你,我就会像当年那个毛头小伙子,心思没一刻不在动,想看着你,想抱你,想亲亲你,想……”

阮苓苓脸红,捂他的嘴:“别说了!”

裴明榛却握住这只手,在手腕内侧轻轻印下一吻,眼神深深:“没有不把你当回事,不敢,也不能,这世间,唯有你能让我这般害怕,一点小小的惊吓都受不起。”

阮苓苓是真的臊的慌,都老夫老妻了,谁都不年轻,这么害羞的话怎么能说得出口!

她脸红红,唇润润,美眸顾盼,似汪着一汪水,白皙的肤色衬着窗外红梅,委实美不胜收,勾人欲念。

裴明榛眼神越来越暗,甚至不由自主喉头抖了一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再这样勾我……就把你幕天席地了。”

阮苓苓震惊,这男人说的是人话吗!

什么叫幕天席地了!你已经老了,别这么野好不好!

裴明榛直接用行动证明了他不老,不但不老,还比年轻时更加有情调,更加耐心,更加狂野。

他逼着阮苓苓说了很多平时羞出说出口的话,有些很大胆,有些很直白,有些很害羞。

阮苓苓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拆散了,小声求饶:“你轻些……我不是小姑娘了……”

“你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小姑娘。”裴明榛蹭着她的丝,“这世间万千,都不及你。”

“阮阮,陪我一起老好不好?”

男人低哑的渴求响在她耳畔,似乎来自灵魂,和很多年前一样。

头顶是青青罗帐,窗外是冽冽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