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在睡着前想明白了什么,但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因而非常着急,求助地望向一直陪着自己的断谕。
可那家伙也摇了摇头,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又让他感到非常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到了顶层的栏杆旁,阿德里希格神神秘秘地讨要关于女神的信息。
每一样都让自己不舒服,他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拼命想逃出来,仿佛是用力一挣,就挣脱了黑沉沉的梦魇,感受到包裹着自己的被子柔软的触感来。
一只猫爪探过来,小心翼翼地按了按他的脸颊,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的主人是不是还活着。
小猫的皮毛是雪白的,几乎要和被子融为一体——它似乎胖了一点儿,林维不甚清醒地想。
在下一刻,小猫就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拎走了,是床边的断谕。
林维回忆起梦里这家伙可恶的样子来,扯着被子把头也盖住,整个人在被子里不满又焦虑地乱踢了一番。
等他平静下来,就感觉被子被轻而不容反抗的力度揭开了一个角。
——他被断谕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怎么了?”魔法师微凉的手贴着他的额头。
“没事......做的梦不太好。”林维稍稍恢复了一点儿清醒,低声嘀咕道。
断谕为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轻轻笑了一下。这笑极短,可笑意仿佛留了一点儿在眼底,点染了眉梢与眼角,使他给人的感觉忽然一变,仿佛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星辉中,看得林维不由呆了呆。
“你睡了两天。”断谕道,“结界要撑不住了。”
林维想坐起来看窗外,可他这一觉实在睡得太沉,整个人软了不少,使不出力气来——也不怎么想使,最后还是靠断谕扶了一把。
“阿德里希格还没回来?”
“嗯。”
窗外的结界显然摇摇欲坠,已经有不少强大的魔兽能够越过它,正面对上魔法师们。
确实像裘娜所说的那样,占星塔的战力没有多少——这里与战斗力强悍的学院不同,住着的大都是魔法世界的学者们,沉浸于编撰、修订典籍,整理魔法成果,参研星象,做出预言。真正到了战斗的时候,只有掌握大预言术的魔法师和进入占星塔之前就是攻击类法师的那些人有能力对敌,其它人也只剩对着星星祈祷的份儿了。
“你一直在陪着我?”林维问。
“没有,”魔法师的回答非常诚实:“我和海缇轮流下去。”
——占星塔才不愿意放过哪怕一个可用的战斗力,连本来飞到这里就学生死亡一事找塔主人讨要说法的学院院长——西尔维斯特先生都不得不留下来帮忙。
西尔维斯特象征大魔法师的白袍非常显眼,他现在的能力已经不局限于一个元素魔法师了,对于空间法则的研究让他成为了一个当之无愧的空间魔法师,虽然仍不能把自己变去另一个地方,但是可以把敌人扔进永远回不来的空间裂缝嘛!
裘娜在结界之后、星塔之前燃起了一片熊熊火海,阿黛尔的召唤术在火海后支起了狰狞的藤蔓巨网,已经做好了结界彻底破裂的准备。
林维穿上袍子,但还是有些冷,他又在一堆东西中翻出来了思虑周全的公爵夫人临别前准备好的披风——有着细腻的黑色毛皮与银紫色镶边的领口。
他踩上靴子,拢了拢领口,走到窗前对断谕道:“我们过去。”
两人没有走旋梯,而是直接打开窗子飞了出去。
在途中的某一刻,早已摇摇欲坠的结界颤抖起来,兽吼蓦地放大了许多倍,众人的身形凝滞了一瞬,沉默着抬起头来望向天空,仿佛听见了巨大结界支离破碎的声音。
此处一破,兽潮过穿过冰原、踏过埃兰德尔溪谷,进入大陆,再无阻拦。
西尔维斯特大吼一声:“回神!”双手激射出两条巨大空间裂缝,封住空地,将兽潮逼向火海与藤网,兽潮如同灰色的洪流,而前方的魔法师退至火海后,他们犹如洪水即将到来的河道上软泥筑成的堤坝后几颗微小的石子,即将被无助地裹挟而走。
林维却是不慌不忙地走着,叹了口气:“你说,他真的能看到过去和未来吗——为什么所有东西都算得准确无误?”
断谕回答:“也许是因为他太过聪明。”
“没错......”林维望向天空,那里开始飘下细碎的雪花来:“时间总是让人们感到敬畏,看穿时间则让人害怕。”
即使有一个人能用强大魔法毁灭整个世界,也不会带来这样的畏惧感——因为时间实在是过于浩瀚、难以理解的东西。
他身后忽然浮现出淡色的契印来,流光明明灭灭,组成复杂、难以看懂的图案,并且逐渐放大。
他面前的空中有种无形的波动,带着神秘难言又摄人心魄的力量。
林维看着雪中燃烧的鲜红火海,棕色烟柱直抵天穹,淡淡说出一句话来,用的是艰涩的大陆通用语。
“......以此为界。”
神说,要有光。
漫天兽影当头而下的那一刻,仿佛层层阴云中裂开一道缝隙,天光倾泻,流光溢彩的结界轰然成型。
寂静。
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魔法师们投来的讶异目光,林维穿过他们,踏过火海,他每向前一步,结界便前推一分,最终将结界推至原本的莫西泽尔峡谷口。
也有不少速度极快的魔兽被留在结界内,嘶叫着扑了上来,被尽数斩杀。
海缇透过火海望着那两人的身影,目光迷惘。
不过是几天没见,她的同伴一个到了大魔法师的境界,而另一个......
“母亲,”她对裘娜道:“那是大预言术?”
“没错,”裘娜深深望着那两人的背影:“可还有点儿不像。”
“我果然不该质疑老师,”她自嘲地笑了笑,“他说会有人接着撑起来结界,就有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掌握了我们的大预言术?他明明才......”
她知道大预言术是多么艰深的一门学问,看似轻描淡写的出言成真需要多么艰难的过程——她用了许多年的时间,夜以继日研习,连天赋惊人的阿黛尔都被她比了下去,也不过堪堪到了与这个年轻人持平的程度。
与她离得极近的大魔法师西尔维斯特叹了口气,不过他所看的是断谕——两人倒是有了那么点儿同病相怜的复杂意味。
“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微胖而温和的院长先生笑着感叹。
战局重新变得平稳,直到这天的傍晚,回到房间的林维才说起了他的“大预言术”。
“阿德里希格说他用两任塔主人的时间为沙漏房间制订了完美无缺的法则——他的话只能信一半,其实根本就是用这些时间创造了大预言术!”林维靠在壁炉旁,恹恹不乐道:“大预言术的核心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重新构建一套能够自洽的法则,在这片范围里,构建法则者就是创世神,自然出言成真。”
“但他说沙漏的那番话也只能告诉我这些,我猜他是故意的!我只是知道了大预言术的原理,却对如何构建法则一窍不通,连做到这些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空想,又恰好想到了跟最大的法则——规则有关系的契约书。”
他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艰难地抓住大预言术和《契约书》那一点儿微妙的共通之处,把二者生硬地凑起来。
他请规则开一线,来放置自己的法则。
——就好像是在基础法阵上融合了一个辅助法阵,竟然真的硬生生走出一条可行的道路来。
“如果女神的想法和阿德里希格的创造都没错的话......我几乎都要相信创世神真的存在了。”
这个世界所遵循的“规则”也只不过是一个大型的法则,那么立下它的那个存在就真的够资格被称为“创世的意志”了——就像契约书开篇提出的那个假设一样。
“可我还是不信。”林维说到这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诸如“命运”“定数”之类的字眼......再没有比它们更让人厌恶的了,承认至高无上、决定一切的“创世神”存在则更让人体会到隐隐约约的厌倦——这样的话,他重活一次的过程,也不过是一条鱼从一潭死水扑腾到了一潭更大的死水。
那隐隐约约的*终于强烈了起来,露出清晰的面目。
“要想知道是不是死水,这只鱼总得先从水面上跳起来才行。”他心想。
“况且我似乎也并没有很笨.....”林维看了看断谕,心里悄悄对自己道:“他那么厉害,我觉得一辈子都没可能打过他,还不是靠着勉强看得过去的实力和军队拖到了最后?”
“我想知道黑暗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神灵想做什么,甚至这整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希望渺茫的很,但野心还是可以有的,我父亲从小就这么教导我。”
他在心里纠结了一番,自己把自己从低落的情绪中拽了出来,拽的过程中多了那么些“野心”的支持,有了明确的目的,还给自己之前那些意义不明的想法和行为制造出了合理的动机——小感到十分踏实,颇为骄傲,并因此涨了几分气焰。
“走,”他对着金发的魔法师,神态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挡兽潮没意思,我要跟你打。”
☆、第85章 火焰与雪
他们来到塔外,林维望了望那边的战场,若有所思。
据说兽潮已经持续了六天——尸体填满了整个峡谷口,但仍有源源不断的水系魔兽从寒冰之谷的方向涌来。
比起人族来,魔兽对元素浓度要敏感的多,魔法世界里随处可见的低阶魔兽在寒冰之谷的刺激下迅速进阶,也可以解释。
他忽然想起来许多天前去往帝都的时候偶然入过一次中央森林,遇到了成群的冰雪魔狼,骑士兄妹在那段时间里也遭遇了原本不该在边缘活动的中阶魔狼,现在想来十分凶险——也许就在他们来到中央森林的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前,阿萨正途径这里,前往帝都的藏宝库......他的存在无意识地刺激了中央森林中的水系魔兽,造成了这些异常的情况。
而现在的兽潮后未必没有阿萨的影子,会不会兽潮北来是为了拖住阿德里希格,使他不能长久离开占星塔?
林维忽然有些担忧阿德里希格此行的安危了——这人不像是会乖乖去浮空之都的样子。
算了......让那老东西自己折腾去吧——不死就成。
林维跃至珊德拉背上,在冰天雪地里和断谕切磋起来。
正全力抵抗兽潮的人们察觉到魔力的波动,先是心中一凉,看到天空中的巨大兽影,更是一惊,他们立刻想到了临近的浓雾森林,那里的水系魔兽也出事了不成?
在学院里看惯了两人没事的时候打来打去的海缇一脸无奈地对他们道:“不是魔兽——只是切磋,不用管他们。”
西尔维斯特先生站在院长的角度,本来想责备他们。在这个时候,有精力不放在兽潮上,而是自己打了起来,可他想了想断谕跟自己相差无几的魔法实力,再想想现在整个结界都是林维在支撑的——院长先生顿时感到底气十分不足,摸了摸鼻子,没再说话。
暴烈的龙息与锋锐的魔法撞在一起的同时,珊德拉猛地一个侧翻,林维与昆古尼尔擦身而过,林维在这个当口却没有反击,而是直直看向对面的断谕。
“你有没有感觉到熟悉?”他问。
断谕不能理解他的“熟悉”指的什么。
契约之门在断谕身后浮现,为数不少的魔兽齐齐向他攻去,林维在周边飞掠着,继续道:“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这样的情景,我在龙背上,你想杀死我,你的昆古尼尔正对着我的咽喉......”
他放慢了速度,两人静静对峙,锋刃抵在林维的脖颈上,寒气慢慢浸开。
“就是这样,”他笑了笑:“只要再近一点儿,我的血就会流下来。”
锋刃对着柔软的咽喉,断谕不知道林维要做什么,他只是顺着这人的话做了下来。
他的魔法在林维背后织起了一张步步杀机的网,他的刀刃往前一步便能划开致命的伤口,受制的林维就像一只被拎起后颈的猫一样无可奈何。
柔软而温热的......
他蹙了眉,压下开始略微急促的呼吸,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林维回答他:“你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是最大的阻碍,你必须要杀死我才行。”
林维放轻了声音,继续说着,他神情平静,声音里带着一点点沙哑,有种奇异的蛊惑,诱着听者跟随他的声音,追溯记忆深处遥不可知的一点微光。
“你没有这样的回忆,可是你或许会感到熟悉,就好像曾经做过这件事,许多许多次——这些东西不在你的记忆里,而是在灵魂里。”
林维看着他,生怕错过一点儿表情的变化。
正如阿德里希格所说,他对沙漏房间的叙述隐藏着许多信息。他靠着精神力在那里完全清醒地待了三天,觉得除了大预言术,还有些别的什么——比如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所幸他胡思乱想的能力非常可观,这与公爵大人不爱多说话,只是吝啬地给予一丝点拨的教导方式密不可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里总会有那么一个恰好对上。
阿德里希格,或者说艾撒伊维斯,刨去他现在诡异的性格不论,这是个深不可测的长辈,他守着占星塔,甚至是守着整个逐渐没落的魔法世界,浮浮沉沉度过了千余年并不美妙的黄昏时光。
沙漏房间就是他的世界,他希望这个世界永远平稳而秩序地维持下去,可他在某一次的混乱后终于绝望了——什么样子的境况会让他绝望呢?
黑暗时代的末尾,浓郁的元素被压制,数千年的魔法成果散佚,魔法师数量锐减,境界难以提升,可这还不能使他绝望。他组建星塔,编撰《时光手札》,与奎灵、初代魔法协会成员有密切的联系,使得魔法在艰难中延续。
可如果是浮空之都坠毁,占星塔覆灭,魔法世界幸存的力量也在战争中灰飞烟灭,再没有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犹如没有一丝曙光的深夜......他会绝望吗?
如果他绝望了,他打算让一切回到最初的状态,以他的能力,他会怎么做呢?
这让林维有一个听起来大胆而荒谬的怀疑:阿德里希格在一切无法挽回之时决定倒转时间。他说让时光倒流就像蚂蚁要推动最大的沙漏一样艰难,可这家伙却是个活了一千多年,还具有匪夷所思的特殊能力的人,他即使是蚂蚁,也是一只身强力壮的蚂蚁,或许能把时光的沙漏稍稍移动一角——十几年,比起浩瀚的时间,实在是微小的很。
林维想,自己不知为何得到了命运女神特殊的眷顾,多活了一辈子,也许根本不是自己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的时间点,也许回去的不是自己,是整个世界。时光倒流,他不过是幸运地保留了回忆而已。
如果是那样的话,已发生过的这些事情,总会留下一些形迹来,他重生一次,上辈子的灵魂力量却保留了下来,也就是说在这场时光倒流里,灵魂是未变的——既然灵魂未变,有些刻进灵魂的记忆也没有那么容易磨灭。
“所以不要回忆,你有种直觉,在下一刻,我会......”林维垂下眼,微微阖着的眼睫与低低如同呢喃的语调让他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和飘忽。
“逃。”
“是的......我总能用各种办法逃出来,”林维睁开眼,挑了挑眉,用出大预言术,身影虚幻了一瞬,穿过断谕成型的魔法,然后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我的实力明明不如你,可你永远猜不出我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来,你感到很焦躁又无可奈何,只想抓住我。”
林维认为自己的方法非常好,如果断谕在他的诱导□□会到了熟悉感,就证明自己看似匪夷所思的猜测是正确的,如果没有...那也不能证明是错误的,日后再试探就是。
不过他似乎把自己也诱导了进去,眼前这人两辈子身影相叠,畏惧与向往糅合,变成了一种颤栗的兴奋,让他呼吸急促,像是喝下了一杯冰凉的烈酒,崩溃挣扎的难受里升起成瘾的依赖。
那双暗金色的眼瞳里有着他熟悉的冷冷的审视与不悦,微凉指尖抵住了咽喉,仿佛即将要扼住自己的脖颈。
而事实也正如他预料的那样,颈侧传来微微收紧的触感。
可那只手却没有继续收紧,而是施以了向上的力道,迫使他抬起脸来。
他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直接相触,下方魔法的碰撞与兽吼声忽然远去,寂静如同难眠的深夜里茫茫的天穹,能听见每一片雪花落在对方发梢上的声音。
“我要完了,我想被他杀死。”林维在某种无言而致命的吸引里,感觉到有冰冷的火焰正一点点吞噬舔舐着自己的全身,鼓噪的心脏中流过的血液里寒冷与灼热交织共存,他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相同的火焰也在另一个人血液里无声地蔓延着,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之前的引诱指向的是与预想中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说的没错,”金发的魔法师在寂静的飞雪中这样想着:“我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我想抓住他,我想杀死他——当他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无法安宁。”
时光永恒流淌,可短暂的片刻也能无限拉长。
林维的身体在轻微颤着,他脑海中闪现无数个生死一线的片段,恐惧与快意交织着冲上心头,像是溺水的第一刻,在满脑空白中无处可逃。
对,你就是这样的,你不就是喜欢这样么——他的意识分作两半,一半在魔法师的眼瞳里沉沦,一半冷酷近乎残忍地再次剖开自己遮遮掩掩不肯露出面目的旧疤痕。
在烈风之谷你还觉得阿岚面无表情去送死可笑得很,可你跟她有什么不同呢?你上辈子是真的活够了,真的没意思——你所期待的不就是哪天死在战场上,把这些无趣的东西都结束掉吗?
只是帝国还在你的身后,整个家族还压在你的肩膀上,你还不敢死罢了。
可在领袖大人手下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每一刻,就好像真的解脱了一样,真的报复了命运一样——你敢说自己没有上瘾吗?
他像个手艺精湛的刽子手,拿着一把薄薄的锋利匕首拨开看似早已愈合的伤口,划开新生的幼嫩皮肤,剜去其下埋藏已久的腐肉,那口子里最后一点隐秘的、见不得人的东西终于暴露在眼前,讥笑着望着他,难看极了。
是的,我承认......另一个他在这冰冷的审判前无助地闭上了眼,绝望地放弃了所有挣扎。
再度睁开眼时,将目光下移,伸手握住他右手的手腕,将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拉开,然后稍稍踮起脚来,触碰了魔法师色泽浅淡的薄唇。
这样的一个人,嘴唇竟然是柔软的——他仍觉得有点不够,便小心翼翼伸出一点舌尖来,轻轻舔吻着。
我承认——我被吸引,不局限于容貌与实力,冰冷或温柔,只对我一个人好的样子......还有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
他心如擂鼓,可是不敢多做停留,片刻后便放开,紧紧抱住了断谕,像是于水中抱住了一根浮木。他心中满是酸涩,把脑袋埋在断谕的肩头上,发出一声难过的、不成样子的呜咽来。
“我完了,我们也完了。”他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可以抱着他了,我没有控制住自己,他要厌恶我了,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他绝望地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脑袋里满是塞壬岛那栋小楼里自己收拾东西,抱着枕头搬去隔壁的惨淡光景。
这光景自顾自演绎着,却突然被断谕的动作打断。
他将手搭在了林维紧紧环着自己的手臂上,是要推开的样子。
林维察觉,不等他用力便自发地松开,躲躲闪闪不敢对上断谕的目光,难过至极——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可他没有被放开。
有人捧住了他的脸,使他不得不与之对视:“你看着我。”
声音的主人有一张好看而冷漠的脸。
他生在帝国最高的门阀,从小到大看过无数精致华贵的东西,见过许多美丽或英俊的面孔,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
“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难过。”
林维像是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那双眼的注视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思绪忽然偏了偏,苦中作乐地想——这家伙难得愿意说这么多话。
“但是......”话说到一半,忽然没有了下文。
林维无措地望过去,看见这人正向自己靠近。
他闭上眼,感觉到嘴唇上柔软的温度。
先是一触即分,继而辗转加深,不容反抗。
林维背后靠着的是珊德拉的脖颈,两边是极北之地的寒风。
无路可退。
细碎的小雪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在风中打了一个旋儿,纷纷扬扬飘飞落下。
珊德拉许久没感受到背上的动静,用灵魂气息悄悄探了探——还好,还在,没有把主人弄丢。
她放下心来,自顾自在天上飞来飞去,和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的雪花玩得开心。
☆、第86章 你就拥有他了
海缇觉得这两天林维和断谕的气氛比较奇怪——大概是从那天打架之后开始的。
在学院时,如果断谕用出全力,林维是必定被压着打的,可现在大魔法师对上巨龙和大预言术,她挺想知道这两人如今谁更厉害一些,因而分心关注了一下那边——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势均力敌打到一半,忽然消停了。巨龙越飞越高,也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等她回到房里,正看见林维一个人回了房间,把房间门关掉,似乎还锁上了。
西尔维斯特先生和断谕一起上来,不知在对断谕说着什么,两个人分开之后,断谕在经过原本房门时停了一下——随后转去了隔壁的房间。
海缇:“......”
这种两人单独出现的场景实在是罕见。
她见断谕是要在另一间房过夜的样子,出于身为半个占星塔成员的自觉,前去帮忙整理了房间和床铺。
临走时,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怎么了?”
断谕的回答让她十分无奈。
“不知道。”
海缇只好下了几层,回去自己的房间,边走边忧心想——难道打着打着来了真的不成?
林维逃一般回到房间后,拿出契约书打算冷静一下自己的头脑。
可那些本来就尚未完全掌握的字符好像齐齐换了张脸似的,哪一个都不认得。
他看着看着,思绪不知游荡飘飞到了那里,受到蛊惑一般,伸出手轻轻触了触自己的嘴唇。
这一举动不可避免地开启了对于刚刚发生过事情的回忆。
他的心脏砰砰鼓噪了起来,感觉整个人都在发烫。
可那时他脑中一片空白,使这些回忆实在是不甚清晰,好像是清晨醒来时一场华丽梦境的余温。
“他吻了我。”夜晚临睡时,林维望着天花板,心想:“没错,事实就是这样,他吻了我......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呢?他在安慰我吗?”
这姗姗来迟的烦恼终于降临在了林维的身上。在这之前,他是轻松又愉快的,只要和那肖想已久的魔法师靠近一些,只要能每天看见那张好看的面孔,能窥探到那么一点点情绪的变化,就足以让他感到甜美的喜悦——可现在,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细细回忆和品尝那使人沉溺的、温柔的侵略,就陷入了挠心挠肺的忐忑当中。
“他到底有没有讨厌我?他那时在想什么——他知道这样做的意味么?他会不会......”林维闭上眼,把脸埋进柔软的雪兔毛皮里:“他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儿喜欢我呢?”
隔壁的天花板上,星河变幻流淌,乳白光芒明明灭灭,微光映在魔法师澄净的暗金色眼瞳里,像是流星曳过薄暮时分的天际。
断谕望着星河,雪中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
他记忆最为深刻的片段不是那温热柔软的触感,也不是在承受时微微颤抖的眼睫,而是林维从自己的肩上抬起脸来,放弃般缓缓松开手臂的动作。
这动作是一片锋利的薄刃,搅动着他惯于无波无澜的心绪,不仅掀起连绵不绝的波涛,还带出尖锐又酸涩的疼痛来。
那一刻的沉默惊心动魄,如同响雷。
他的直觉这样说着:“他悲伤又无助,你就要失去他了。”
“可如果你留住他,你就拥有他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世界唯余沉沉的漆黑,可那漆黑的尽头又浮现出一丝细微的光芒,像是有人在漫漫长路的一端点燃了一支烛火。
——你就拥有他了。
他的思绪化成一只飞蛾,夜色里溯光而去。
雪夜的天空没有星星,观星者们放弃了登上塔顶,选择与壁炉依偎在一起,星塔在结界里度过一个安谧的夜晚。
收起窗幔的早晨,窗外绵延的雪山将房间映得明亮,林维抱着契约书犹疑不决地站在隔壁门前时,深棕色的门被从里面打开。
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契约书》翻到靠后的某一页:“后半部分有许多看不懂的字符——可以请教你吗?”
“可以。”魔法师声音淡淡,侧身使他能够进入房间里。
气氛一开始是严肃且认真的,就像他们之前每一次一起探讨魔法问题一样,直到小猫细细软软叫了一声,毛茸茸的白影跳到桌上,逡巡了一圈,发现摊开的书本是个好地方——它立刻盘起身子卧下,尾巴尖扫来扫去,将那些林维看不懂的字符遮盖得异常严实。
林维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拨了拨这只小东西,除了让它懒洋洋眯了眯眼睛外没有别的效果。
“那个,”他在缓和下来的气氛中看向断谕:“昨天......”
窗户忽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林维刚刚出口的话被打断,两人同时向窗外看去——只见阿德里希格笑眯眯坐在魔轮的船头上,做了一个推开窗户的手势。
林维没好气地打开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