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达手心不知怎的出了汗,他忽然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一把拉住怀中已经摇摇欲坠快要晕过去的女人的胳膊,悄声道:“跟我这边来,不要出声。”
74、卷四
卡佐在王帐外面战战兢兢地等了大半天,才有低眉顺目的奴隶走出来请他进去。
王帐中只剩下了华沂一个人,地灶旁边摆着一个巨大的香炉,水汽与雾气不停地从里面冒出来,卡佐抽抽鼻子,感觉那似乎是花香,又掺杂着药香,据说是南边来的行商千里迢迢带过来卖的东西,能把花露、香料配成水放在里面,小火一点,便自有芳香。华沂为着长安身体不好,叫医师往里面加了他日常吃的草药,使得香味中有一点周转不开的微苦,却出乎意料地能叫人平心静气。
卡佐这一阵子过得十分憋屈,虽然他算是在长安手下,长安并不曾刁难过他,可那滋味也是如坐针毡,颇有一落千丈的感觉。
他一开始还满腔的热血烧得头疼脑热,整日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谁知华沂晾着他,一晾就晾了半年。
卡佐这才慌了神,嘴里面火泡都长了两圈,要不然也不会私下里腆着脸来求长安。
他觉得自己是个英雄,可一离开长老的位置,就发现自己成了个狗熊。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除了他自己黑鹰部落带出来的旧部,这些人个个都有见风使舵的能耐,王城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行商人来人往,珍奇层出不穷,有了富贵,谁还会记得当年黑鹰部落里的第一勇士是谁?
这不是笑话么?
华沂将他叫进来,却不急着说话,反而是先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才吩咐道:“坐。”
当年在首领帐子里当着华沂的面、跟布冬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的卡佐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屁股却只沾了椅子一个边。
华沂抬起眼看了看他,一宿没睡,似乎有些憔悴,开口道:“长安和我提过了。”
卡佐背一僵。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又静默了片刻,华沂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卡佐讷讷了一会:“我吧……我那天喝多了些,是……是做得过了……”
他话还没说完,华沂突然站起来,将膝盖上搭的兽皮劈头盖脸地扔在了卡佐脸上,破口大骂道:“做得过了?喝多了些?你给我自己听听,说得这叫人话么?要是别人无缘无故地把你的儿子说打死就打死,你怎么样?杀人偿命,城规凿凿,一笔一划全都刻在城墙那头,瞎子都能摸出来!你让我如何袒护你?你自己说!他娘的!”
卡佐扒下脸上的兽皮,看着气急败坏的华沂,眼圈都红了。
华沂仿佛气昏了头,愣是没有注意到。
“怪我撸你的长老位,我都想宰了你这兔崽子!你委屈个屁,混账东西,王城装不下你了么?当初就应该趁早把你扔出去给我守外城!你……”
华沂的话被打断了,因为卡佐突然坐在那里嚎啕大哭起来。
华沂:“……”
卡佐这人鲁莽又狡猾、暴躁、独断、无法无天、不知收敛,得寸进尺的功夫恐怕比他打猎的功夫还强上许多,是个顶扎人的刺头货,可这一哭却十分不掩真性情。
华沂原本装出来的暴怒反叫他这么一嗓子给弄没得险些演不下去,原地站了一会,他啼笑皆非地问道:“你嚎谁呢?”
卡佐连话也说不清楚地哽咽道:“我罪大恶极,我不是东西!”
华沂本能地想点点头,认为他这话倒说得有几分道理。
卡佐就从椅子上溜了下来,一把抱住华沂的大腿,丝毫也不顾脸面地哭了个肝肠寸断。
长安正好不知有什么事从外面走进来,推门掀开帐子一看此情此景,立刻二话不说地缩头退了出去,一脸惨绿惨绿的菜色。
隔日,卡佐便领了个新的差事,带着一群人悄无声息地出城去了,他得了个承诺,一旦好好地完成任务,回来专门给他设一个与七大长老平级的职位,事情办不利索,提头来见。
而他走后没有几天,海珠城中行商挨个被海东王请去喝了茶,当天下午就有消息传出,说一个行商队伍给免了整年上缴城门的利钱。
整年上缴城门的利钱足有利润的四成,此后他家卖什么都可以压价,若是再开这种例,城中其他行商岂不是没了活路?
一时间老行客们下了血本,四处走门路打听此事内情,终于,在大长老索莱木那里挖到了只言片语。
这位猴子一样面黄肌瘦、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大长老摇头晃脑地说道:“为什么?王整日在王城里统领东海之地,难于出门,自然是想找人做他的眼睛,人家投其所好,不过一年的城门利钱,算什么大事?整个东海都是他的,讨了他的欢喜,日后好处自然是多多的。”
老行商一脑门汗,不敢多问,隔天却挨个挖空了心思托关系,想见王,在外面走得时间长了,谁没有些风言风语的事要说出来呢?
谁知华沂一概不见,想卖,人家却不想买了。
王城内的行商们心气浮动了起来,彼此倾轧陷害者时有发生,各路大道小道消息却源源不断地通过各种他们自己“发掘”出的渠道传到了华沂手上,与离开王城的卡佐通过隐秘渠道送过来的信相互呼应。
华沂很快便清楚了他的敌人的大概方向。
东海西北部与极北冰川间,有一片森林和草原交相呼应的地带,大片的平原,正是华沂这些年来主要计划伸手的地方,草木肥沃,无论是放牧、种植还是打猎,资源多得都令人垂涎欲滴。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下手,别人倒是先盯上了他,王城中万家灯火,不知道已经埋了那不知名的敌人多少钉子。
华沂借着夜明珠的光,对索莱木说道:“他有这种埋钉子的时间,为什么不早来挑战?”
索莱木比不上他昼夜不休的体力,自打新婚之夜被生生地从被窝里挖出来,连续好一阵子不得好睡,早已经疲惫不堪,揉了揉脸,话音有些含糊地说道:“此人既然野心勃勃,肯定是想先安内,再对外。卡佐那边确切的消息虽然还没有传过来,不过我猜测,他恐怕是先将草原上的大小部落蚕食鲸吞了个遍,才有了精力来料理你的事。”
华沂一笑:“看来是我和这位仁兄想到一块去了。”
索莱木打了个哈欠随口道:“没准你们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呢……”
他话没说完,就陡然激灵了一下,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谁知华沂却连脸色都没变,反而有些出神地盯着旁边发出幽幽光芒的夜明珠。
“王?”索莱木低声问,“华沂?”
华沂眨了眨眼,似乎从一次小小的走神里清醒过来,索莱木察言观色,有些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怎么,长安和你闹脾气,还没闹完?”
华沂干咳一声,冠冕堂皇地抬手道:“呃……大长老这几天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不然夫人要怨我了。”
长安明确地对华沂表示,这几日火正大,实在是十分不想见到他,也不想和他说话,叫华沂没事少去讨嫌,自己也跑到城楼上去住着了。
华沂趁夜深人静死皮赖脸地找上城楼,软磨硬泡手段使劲。最后长安坦诚地出来告诉他——你滚回去吧,怎么也没用,过两天我忘了这码事,气消了就好了。
……华沂发现长安在处理脾气这一点上,绝对是知己知彼。
索莱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华沂见不得他这猥琐表情,一抬手,把手掌糊到了他脸上,狠狠地按了出去,数落道:“别那么贱——跟大姑娘小媳妇似的,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自家那点鸡毛蒜皮,你实在想那么着,就滚出去找别人唧唧,别在老子的王帐里。”
索莱木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叹道:“你当我不想,我做梦都想。每日吃饱混天黑,种花养鸟,招猫逗狗,回去抱抱老婆,逗逗孩子,没人大半夜地从被窝里把我挖出来叫我去看死人……”
华沂头也不抬地说道:“是汉子么?是就别做梦了。”
索莱木的话音被他打断,脸上的笑容却仿佛慢半拍一样,好一会才从脸上褪去,他低声道:“是啊,谁叫我生出来了?活该啊。”
华沂忍不住道:“狼要吃兔子,兔子要逃命,不做狼,就只能做兔子,你还能怎样?少琢磨些乱七八糟的,我看你还能活到你孙子出生。”
索莱木一手撑在门帐上,回头对华沂道:“我既不是狼,吃饱了就满足,也不是兔子,活下去就高兴,我是个人啊,哪能不多想?这实在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