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湖北人怎么拔眼中钉?”百合没话找话问。
甘婧想了想,回答,“我妈总结过一句,说我们常常为一块钱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但却看不到一百块的利益。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具体怎么说,我也不太会。”
百合回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闲聊十几分钟,甘婧关闭对话窗口,准备去找魏元问问项目进展情况。她刚一起身,看到QQ对话框又嗖一下弹了出来,甘婧弯腰看了看,还是百合,只有一行字:我们说的话,你要及时删除哦。
甘婧发送一个大大的“心”,这才起身走到魏元的格子间。
“魏老师,上一稿文案甲方有回音吗?”
魏元忙站了起来,“还没有。白主任说,她带着助手下午过来和我们面谈。”
“好。”甘婧点头回到座位。
下午一时,白主任带着一名助手急匆匆来到纳士。在办公室内,她抬手制止正欲给她播放剑齿虎主要活动场景的正夫,只说了一句话:“因为环宇内部原因,剑齿虎主题公园的开园时间无限期延后。3D动漫制作也暂时停止,等项目重新启动后再继续。”
“您的意思,这个项目结束了?我们前期的努力都白费了?”一直以谦卑示人的魏元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纳士是项目负责制,每个项目完成后,公司都会拿出一部分利润奖励组员。魏元和大家一样,原本以为这个项目结束后,自己可以分到钱。
白主任没说话,点了点头。
魏元将目光投向站在一边的何其多,“何总,您看——”
何其多显然已经知晓这消息,他清清嗓子,很潇洒地摆了个发言的姿态,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白主任,你们这个项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魏元急切地问。
“暂时不方便透露。”白主任说完,转身离开。
白主任不方便透露的事情,当天晚上,甘婧就在网站上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环宇公司企宣部对外发布消息:环宇公司董事长佟仁冬,当天早晨因抑郁症发作,在寓所自杀。
甘婧心中暗暗吃惊。在大多数认识佟仁冬的人看来,金融新贵佟仁冬可谓是国内资本市场的风云人物,在剑齿虎项目启动初期,甘婧曾陪何其多请佟仁冬一起晚餐。当时这位佟董还是一副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神情。
彼时的佟总,拍着何其多的肩膀,豪气冲天地说,“其多兄,现在国家在大力发展文化产业,大力发展是什么意思?就意味着只要你能找准政策切入点,找好项目,那政府就发钱给咱们赚。你算赶上好时候了。你放心,有我赚的,就有你赚的。”
佟仁冬从官场聊到商场,再从商场聊到娱乐圈,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听着佟仁冬的侃侃而谈,何其多的兴奋表情几乎快溢出脸庞。此后,何其多每次提及佟仁冬,都是一副顶礼膜拜的表情。
据何其多说,佟仁冬上过山、下过乡、留过洋,归国创业后的切入点也是稳准狠,这样的人,其见识及心理承受能力应该会胜过普通人几倍,为何也会被抑郁症逼到要了断自己人生这一步?
他的死,会不会也和唐红果儿一样,另有原因?
甘婧拉回思绪,告诫自己,即使另有原因,也是他家人和竞争对手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加紧寻找唐红果的死因才是正事。
现在,佟仁冬死了,环宇投资的剑齿虎主题园无限期推迟开园,等新老总上位后,这项前任老总的项目可能永远都不会再与世人见面。
环宇公司历来是站在经济体制变革的风口浪尖赚钱。他们是真有钱,也不在乎前期投入的那点钱。大不了再回归主业:将主题公园改成住宅楼。
可是,似乎很缺钱的何其多和纳士怎么办?
甘婧偷偷将目光扫向总经理办公室。四小时前,徐丽美、桂望国、房莺三人先后进了那扇门,一直也没出来。
甘婧到纳士后,很少能看到徐丽美。这位副总每个月只固定在公司出现几天,然后便没了踪影。午休时,甘婧听艾米和其他同事说,徐副总从到纳士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内外旅游。
初听时,甘婧十分吃惊,但因为艾米老是对她扳着一张不耐烦的面孔,也没敢多问。
后来,还是眉眉辗转从屈志华口中打听出来,说,徐丽美是何总留学回国工作后的铁杆部下,基本是何总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所以何总一直很照顾她。
动漫行业外表看似丰富有趣,实则从业者面对的却是日日枯燥乏味的加班赶工。对公司的业务,徐丽美基本不懂,也不感兴趣,在何其多的默许下,她在纳士,基本是只拿钱,不做事。
桂望国则是个典型的马屁精。甘婧对他的印象有两个,一个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只要坐下,就能打着小呼睡着;再一个就是他那随时能在脸上堆积成山的谀笑。
在纳士公司,所有人都称何其多为何总,只有桂望国一个人将何其多称呼为“老大”。他也是从内心到行动上都将何其多当成自己的老大。只要何其多一声令下,他马上跑得比兔子都快,一切惟何总马首是瞻。
普通成功人士,最怕的便是锦衣夜行,好不容易从nobody奋斗成为somebody,功成名就那一刻,如果身边没有几个见证者,多少都有些寂寞和遗憾。所以,许多创业型企业在进入收获期时,创始人身边总会留下几个学历平平、能力有限,但情商颇高、以恭维创始人为重要工作的高层领导。徐丽美与桂望国都是靠何其多滋养的寄生虫,只能依靠何其多,并不能给何其多太多支撑。
甘婧推测,总经理办公室里召开的那个高层会议,主角应该只有两个,何其多和房莺。
一直到晚饭时间,那扇门也没有开启。
纳士公司的气氛空前凝重,受到这高压气氛的干扰,一向朝九晚五的人事部、行政部和财务部的工作人员,一个人也没敢走。晚七点,何其多的房门终于打开,他原本白嫩的脸蒙了一层油光,双眼血红。看到所有员工都静静坐在办公桌前,他被吓了一跳,“你们怎么还不下班?”
大家赶紧做出忙碌的样子。在没有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谁也不想被公司第一批裁员。甘婧尤其不想。一见何其多目光扫向自己,她连忙调出一朵花般笑容,语调巴结地说,“何总,您辛苦了。”
“嗯。都早点回吧。”何其多挥挥手,疲惫地说。
看看大家仍然不动,他努力露出一个笑脸,“一个项目停了,还不至于影响到公司的运营情况,大家别担心。”
安静的办公室有些小小活跃,大家开始慢吞吞关电脑,收拾桌面。
房莺站在何其多旁边,适时说道,“我是何总的老部下,知道何总在学校工作过、在机关工作过,还在国企工作过。何总呀,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了,但他每次都能将压力变成动力、将负债项目变成赢利单位。这是什么?这就是能力。不知其他人怎么想,我呢,是万分敬佩。”
见众人连连点头,原本有些疲惫的何其多也有了说话的欲望。他清清有些喑哑的喉咙,思索着开了口,“房总将我说得太好了。我没那么神,次次能将负债项目变成赢利单位。但工作这些年,我的确有些心得体会。”
何其多身后站立的徐丽美赶紧小声吩咐艾米,“艾经理,你们行政部订些外卖送到公司会议室,大家一起吃。”
见艾米已去布置,徐丽美又笑着道,“何总,大家也忙了一天,不如一起去会议室坐坐,边吃边聊?”
何其多点头,“好。”
会议室内,何其多主位落座,左手边是房莺,右手边是桂望国,桂望国旁坐着徐丽美,艾米与房莺隔一个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屈志华走过来,轻轻坐在房莺与艾米中间。见领导们已先后坐好,其他在场员工赶紧按照各自部门找座位坐好。
热茶端上,何其多带着一丝疲惫开了口,“在座的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真好,年轻意味着大把的时间,健康的身体,还有随时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们这些年过半百的人就不行了。一切基本都已成为定局。人生的路,也越来越窄。”
徐丽美笑道,“谁说的,男人五十岁,正是壮年。一切刚刚开始呢。何总您还年轻。”
何其多摇头,笑,“那如果让徐总用现在所有的一切做交换,回到十八岁,你愿意吗?”
徐丽美点头,“当然愿意。对我们女人来说,最无价的,就是青春。不是有一部电视剧叫《第八号当铺》吗,如果世上真有这么个地方,别说用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加上我老公小孩的一切,我都愿意去换。”
何其多笑,“你倒是够直接。时间真快,一眨眼,我就从二十岁变成了五十岁。”
众员工不语,静待下文。
何其多皱眉想了想,笑道,“大家都知道我是海归,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其实,这只是我工作经历的一小部分。要说印象比较深刻,还是在文化科技公司做总经理那一段。”
房莺仰面回忆片刻,点头,“那一段工作倒不算辛苦,就是杂音太多。”
何其多冷笑一下,“是,文化人本就是非多,文化人再插上科技的翅膀,那惹是生非的手段,真是搭上了火箭速度。简单点说吧,那公司是一家国有企业,领导层基本都是四面八方的领导安排过来的,做事能力没有,搞事能力一流,尤其擅长写举报信。”
甘婧认真倾听,脑中各种念头也在默默翻腾,机关也有举报信,要想引起纪委注意,两个因素最重要:举报男的,重点攻其经济问题;举报女的,重点强调其生活作风问题。因这两件事都很难迅速确认“有”还是“没有”,势必要引来主管单位派员调查。真有问题,有党纪国法管;真没问题,那名声也臭了。不管结果怎样,被举报人的前途就算是完蛋了。
仿佛为印证甘婧的想法,一直不语的桂望国愤愤开口,“也不知道是哪个副总指使的,说何总经济有问题。不仅经济有问题,还他妈——”
何其多轻轻咳了一下,打断了桂望国的话。
尽管只是极短的一瞬间,甘婧发现,坐在桂望国旁边的徐丽美,脸皮突然抽搐了一下。随着何其多的咳嗽,又迅速回复正常。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尽管有几个不和谐声音一直在暗地里搞事,公司上级管理部门也派人来做了调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换句话,所有关于何总受贿及私吞公款的情况都停留在口头猜测,并没有实质证据。”房莺将本地话换成普通话,一字一句、扎实有力。
“那一次,将我气得够呛。为了证明清白,我差点从领导办公室的窗台跳下去。”何其多自嘲地大笑,“我说这些呢,是想告诉大家,一个人只要身处社会,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和麻烦,不要怕,正常心面对就好。”
众员工不约而同开始鼓掌。
何其多微笑一下。拿起一块比萨,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往事并不完全如风。许多教训,简直如刀。一刀刀刻在当事人心上,就算伤口愈合得再好,也无法忘记。
何其多只说出往事的上半部分,还有一部分,他压在心底,永远不会对人谈及。
十几年前,何其多的确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上级管理部门审查这一关,但是,文化科技公司上级主管单位的某位领导对他的能力和个人作风开始产生微词。每次开会,这位领导都会当着其他同僚的面,话中有话地斥责何其多,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十分难堪。
是在文化科技公司继续如履薄冰般当这个已经没有多少空间的总经理,还是另谋他职,让何其多陷入苦闷之中。
就在此时,他发现了一个可以从头再来的机会。
2000年前后,处于经济高速发展阶段的上海各类企业如雨后春笋般萌出。在科技公司度日如年的何其多发现了一个跳槽机会:上海市一家以文化产业为经营方向的投资公司总经理因个人原因辞职,其上级管理部门面向全球招聘职业经理人。
得知这一消息后,急于摆脱困境的何其多主动来到这家文化传播公司参加应聘。
“我们这家文化投资公司与您此前工作的文化科技公司相比,无论是规模还是资金投入都要小很多,您真的不介意放弃原来的工作到这里来吗?”文化传播公司主管部门领导直接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介意的不是公司规模的大小,可掌握资金的多少,而是公司的发展空间和个人成长空间。”何其多深思着补充道,“还有一点,我很重视团队精神和企业文化,这也是许多美国企业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我此前工作的那家科技公司,在这两方面令我很不适应。”
在与何其多深谈后,这家文化投资公司向曾在国内外知名学校学习、又在“国内外知名企业”担任过重要领导职务、有着“全球视野”的何其多伸出橄榄枝。得知自己被新公司接纳,何其多毫不犹豫地打了调职报告,去了新公司履职。
“文化科技公司失去了何总这样一个人才,真心是他们的损失。”桂望国感叹,“这也是他们的命。何总离开不久,那公司就由国有一级企业降级到二级企业,我听以前那公司同事说,前几年,那公司被拆拆整整分成几个部分纳入其他公司,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后来咋样了呢?”洪杰眨巴着眼睛问。
“后来,就后来再讲吧。”何其多从纸巾盒中拉出一张纸巾,将手上的油揩干净,笑着起身,“回忆结束。回家睡觉。”
见何其多心情愉快地离开,众人赶紧收拾包袋下班。
因为时间尚早,甘婧谢绝了百合绕路送自己一程的好意,独自去搭乘公交车。
公交车行至红枫路明月路,甘婧起身下车。走到小区门口时,突然想到前一晚为她照亮归家路的那辆车,心中动了动。她正在思索是否联系一下赵闽,问他一些赵魏祺的个人琐事时,手袋中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开一看,是赵闽。
与前夜谈话时一样,赵闽吐字清晰、语速很慢,他告诉甘婧,因后天上午要回美国处理工作上的事,想在临走前与甘婧再见一下,将魏祺的一些东西交给她。
甘婧忙说好,并问约在何处,赵闽想了想,说,“明天晚上六点,你在小区门口等我就好。”
第九章
圆月之夜。浦东星河湾高高低低的尖屋顶沐浴在薄纱一般的夜色中,给夜空中划一个童话城堡般的剪影,画一样轻盈,梦一般神秘。
这片被众多国内明星青睐的小区内,居住着不少如房莺一样在企业担任合伙人或者高层管理者的高收入人群。这群人的睡眠质量普遍都不怎么好。已过凌晨,房莺仍无睡意,上床前强行喝下的半瓶红酒并未在体内变成催眠的小火苗,反而化做一抔污血,让她恶心不已。辗转反侧半晌,她索性起身步入书房。
书房内的房莺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深蓝色低V领丝绸睡裙,背影看起来,身形紧致而利落,转过身,蓬起的头发下,是一张焦灼的脸。
房莺又打开一瓶新的红酒,倒入醒酒杯,径直走近书架,轻车熟路地抽出一本相簿,坐在书桌前翻阅。
房屋静音工程做得极好,中央空调一声不响地输送着冷气,无一点噪声,楼外偶尔划过一两点夜归的车灯,也听不到发动机的轰鸣声。墨绿色台灯散着雾一般的黄光,让这装修西化的大宅,显得很寂寞。
五年前,房莺突然感觉心慌、盗汗,脾气急躁。在与何其多发生了两次争吵后,徐丽美将她拉到一旁,仔细询问了她的月事周期,告诉她,是女人的更年期到了。随后,悄悄塞给她几盒西药,说,许多国内女明星为了维持青春,都会吃这个,她自己也在吃。
房莺淡淡推回去,“我不吃这种激素类药物,老就老,更就更,我也不靠青春吃饭。”
“不吃,侬就等着身体发臭身材变形吧!到时候,看还有谁要睬侬。”徐丽美赌气说道。
不吃,也不等于我想发臭变形呀。房莺想了想,淡淡问道:“除了吃药打针动刀子,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治疗这更年期?”
徐丽美眼珠一转,笑起来,当然有。说完,就凑到房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虽然没笑纳徐丽美的小药片,但房莺接受了徐丽美的建议,找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谈个恋爱,再多上上床,药效比吃激素还要强。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并没那么好找,房莺只好先自我调节,定期去浦西一家比较隐秘的按摩店,找年轻干净的男按摩师做全身按摩。每当按摩师的手指以推油为名一点点深入到她丈夫都不曾触摸过的敏感之点,她都会一边克制着喘息一边拉住按摩师的手,期待这爆炸般的快感能多停留一会儿。
偷食只能极为短暂地平复因生理原因带来的情绪起伏。随着工作压力增大,房莺脾气越来越差,她在何其多面前越克制,在丈夫面前越暴躁。为躲避房莺,已住进浦东知名豪宅、开着宝马7系轿车的余稳根悄悄在外谋了一份安保的工作,月薪2500,做一休一,夜班。
儿子出国。丈夫夜班。漫漫长夜,童话城堡般窗口映照出的,常常只有房莺一个人的身影。
房莺拢一把狮子王般的头发,无聊地翻开影集。
影集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结婚照。
照片上,梳着学生头、穿着白花衬衫的房莺坐在一个男人旁边,微微露出笑容。即使有青春这个战无不胜的利器护体,二十岁的房莺也称不上清秀或者美丽。她就像是被时光凝固的琥珀,除了发式有所改变之外,二十岁时的相貌和五十岁时相差并不大。
坐在房莺身边的男人,宽额头,高鼻梁,有一双神气而又漂亮的大眼睛,为了拍照,发型刚刚剪过,虽看起来有些刻意,却透露着年轻气息。
这个叫余稳根的男人,就是房莺法律意义上的丈夫。
房莺飞快将这一页翻过去,目光投向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一个长相酷似房莺的小男孩坐在草地中间,房莺和余稳根一左一右坐在他身后,阳光从三人身后的柳树缝隙撒落,如雪花般星星点点落在三人身上头上,三人笑容灿烂。
这两张照片,浓缩了房莺前半生所有的快乐。
在照相机刚刚发明之初,许多守旧的中国人都不肯拍照片,他们认为,那个蒙在黑布中的匣子会将人的灵魂吸到纸上去。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个观点也不完全错误。照相机的确有一种魔力,在很多时候,它会在被拍摄者不知道的情况下捕捉到被拍摄者的灵魂,然后将其真实具体地反映在照片中。
也因为如此,许多人在照片刚刚拍摄出来时会感觉照片不像自己,可放在那里再过几年回头看,却感觉,那照片中拍的明明就是真实的自己。带着被拍摄那一段时间的喜怒哀乐、贫穷富有灵魂印迹的自己。
拍第一张照片时,余稳根刚刚从崇明插队落户的农场返回家中。当时,第一批返沪潮已经刮过,眼看着身边的插兄插妹们纷纷通过招工、上大学离开农场回到上海,自知没关系、也没能力通过考试或者调出离开农场的余稳根狠狠心,用有些血腥的方式为自己铺设了一条返沪之路:自断手指。
拍摄结婚照当天,他的手指还包着厚厚的纱布。身体上的疼痛与精神上的悲壮麻木了他对现实生活的感触,对着面前那个圆圆的镜头,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照片中的他,更多的,是一副不肯向现实低头的狠劲。
而余稳根当时吸引房莺,除了他的俊秀外表,还有他的狠劲。
因为外貌俊秀,二十九年前,当二十岁的房莺第一次在公共厕所门口见到余稳根时,就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房莺发现,这男人的左手缠着厚厚的白纱布,用一根女人的丝巾吊在胸前。
“侬个则手哪能?”房莺大方发问。
“断特了。”余稳根简短回答。
没多久,在街道工厂里做工的房莺就再次见到余稳根,并弄清楚了他断指的原因。房莺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永远将这个俊秀男人留在身边的办法。
“我打听过了,街道干部讲,侬如果成个家的话,留在这里找个工作的可能性就更大。”房莺一本正经地告诉余稳根。
“成个家?嘿!哪个愿意嫁给我?”余稳根伸出包缠着纱布的左手,在房莺鼻子底下不礼貌地左右摇晃着,“看见没?我现在也算是个残废了。”
“我。”房莺一把捉住余稳根的手腕,直截了当地回答,“只要你有个地方让我们睡觉,我就和你结婚。”
“为什么?”余稳根吃惊地问。
“因为你卖相老好。”房莺用沪语回答。
“我?卖相好?”余稳根吃惊地问。当时以及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大陆推崇的外貌美,不论男女都是明眸皓齿、浓眉大眼,略带英武之气。而余稳根的长相,倒颇似二十多年后才在海峡两岸同步走红的花样美男,瓜子脸、细腰红唇大眼睛,走路略带女气。这长相的男人,在当时顶多是秀气,根本谈不上好看。
房莺的审美很超前,而且,一直也没有变化过。
看着余稳根未置可否的表情,房莺又进一步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还有,你够魄力。”说着,她指指余稳根包缠着纱布的手,坚定地说,“男人,就该有这份狠劲才能成大器。”
从小到大、基本与“好看”和“男子气”两个形容词无缘的余稳根第一次感觉,从异性口中说出来的赞美比所有的赞美都令人满足。
两人交往一个月后,决定结婚。
余稳根的家庭环境与房莺家类似。稍稍强一点的是,他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大哥结婚后占了一角空间,余稳根父母将家具重新腾挪了一下,又重新打造了一架两人睡的棕床,房莺便搬了过去。
自由恋爱这件事,从上演“小二黑结婚”的年代就在宣传,可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下,有几个人能做到?房莺做到了。拍摄结婚照时,她发自内心笑得开心。终于离开了那个拥挤窄小、令她窒息的家,并且有了一个在她看来十分俊秀的男人。
余稳根则表现得十分严肃。二十六岁的他刚刚从耗费了他八年青春光阴的崇明红星农场回到日思夜想的上海。代价是一根手指。从此以后,无论吃饭穿衣抱老婆,他永远都只能用九根手指完成。这让他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甚至有一种愤愤然。
拍摄第二张照片时,两人已经结婚十年。这一年,余稳根三十六岁,房莺整三十,两人的儿子余沪生刚满周岁。在过去十年中,两个人的生活际遇变化都很大。靠一根断指悲壮返城的余稳根几经周折后,花大价钱托人在浦西白蝶自行车厂找到一份自行车组装工作,正式成为一名梦寐以求的技术工人。一直在街办工厂打零工的房莺则敏锐地发现了文凭正在渐渐受到重视,报名参加了一个夜校的财会班,读了三年后,拿到一个财会大专文凭。
在婚后最初六年中,余稳根与房莺都在为生计与前途奔波。而在过了最初的蜜月期后,两个人的个性开始渐渐显露。吵架,成为两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房莺爱钱。这种热爱,强烈到令余稳根害怕的程度。结婚不久后的一天,余稳根出门办事,不小心弄丢了二十元钱。晚上回家,房莺例行检查他的荷包。当她发现比早晨出门时少了二十元后,开始变了脸色,要余稳根将钱交出来。余稳根反复解释钱丢了,房莺根本不信。
看看全家人都已经睡下了,余稳根也想息事宁人,脱衣躺到床上想要睡觉。他没想到,房莺盛怒之下竟然扑到床上拉扯他,气急败坏的余稳根回手一推,房莺跌坐在地上。两人不顾一帘之隔的侄女刚刚安睡,你抓我头发我抓你衣领厮打起来。
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劝,余家闹得不可开交。见全家人都被吵起来了,余稳根要和房莺到门外说话,房莺一把推开丈夫,大嚎着“不想活了”,跑进厨房拿起菜板上的菜刀就向脖子上割。
看到乌黑沉重的菜刀架在房莺的脖子上,全家人都吓得大声尖叫。最后,还是婆婆最“拎得清”,她哆嗦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二十元补给房莺,这才止住儿媳的哭闹。
从那天以后,房莺便将余稳根的收入全部收由自己管理,余稳根想要花一分钱,都要和房莺申请、解释小半天。
这件事发生之后,余稳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已经成为自己老婆的小女人。拿着一包红塔山香烟,他找到房莺家的一位邻居阿姨打听房莺婚前情况。
说到当年的房超英,那阿姨的脸色兴奋,一把拉住余稳根的手腕,快声快语地告诉他,房家老头子很老实,一辈子看人脸色过日子,事事赔着小心。不知为什么,养的小囡性格都不像爹娘,个个都很泼辣。房运达是长子,按理说,应该谦让爱护妹妹们,可他在外面对比他大的男孩点头哈腰,回家打妹妹时却从不留情。房跃进、房超英、房赶美都被他打得流过鼻血。三个女孩也不友爱,争衣服、争糖果、争小画书,争什么都动手,对骂更是常事。那老阿姨又替房家解释,也是因为穷家里没钞票吧……
余稳根出身与房莺相差不多,小时候也经常与哥哥打架,之所以他会去插队而哥哥留在上海,也是他打不过哥哥的结果。但是,听到房莺家中的情况,还是让他脊背里冒出冷汗。家庭出身不会决定一个人的最终命运,但家庭环境一定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和人生观。余稳根明白,自己娶回家的这个老婆,是个爱钱的强势女人。
虽然心头有了芥蒂,但由于都是年轻力壮,两人在床上还没有产生裂痕。房莺发现了余稳根的旺盛需求后,本能地将性事当成对余稳根的奖罚,正值盛年的余稳根想要和房莺做成那事,要看他的日常听话程度和房莺对他的满意程度。
像儿子一般听话地过了两年后,余稳根对房莺和房事都失去了兴致。他开始将目光放到自家床以外的世界。
房莺觉察出余稳根对自己失去兴致已经是余稳根出轨一年后。
当时,改革的舞步吹拂神州各地,也从浦西吹到了浦东。在浦东一些略为宽敞的公园或者马路边,也像浦西一样出现了些露天舞场,几个灯泡、一台录音机,没钱进正规舞厅的,可以在这里和陌生舞伴跳上一曲。
余稳根的第一个婚外女人就在露天舞厅结识的,并一步步跳到了床上。那女人四十多岁,年纪虽然比余稳根还大,但性格比房莺柔和。
被房莺发现了两人的不正当关系后,余稳根着实紧张了一段时间。可令他吃惊的是,二十四岁的房莺倒没有像他丢失二十元钱时那样大吵大闹,而是将他和那个女人叫到一起,心平气和地说,“听说你老公是商场的经理,我家里正好要买电视机,我看中了十四寸的那个金星电视机,你看,是我找你老公买,还是你帮我买呢?”
那女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了句我帮你买,转身就走。
三天后,当《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在弄堂里响起时,弄堂里的老老少少惊奇地发现,一直以贫穷闻名的余家客厅里竟然也摆着一台电视机,而且是彩色的。此时,在大陆大多数家庭里摆放的都是一台不会超过十寸的黑白电视。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在棚户区这片人口超级密集的地方,哪家人身上添置了一件新衣服、打了一对新耳环、穿上一双新鞋子都显得分外扎眼。所以,尽管没有声张,但余稳根家有台彩色电视机的这条重大新闻,在彩电搬进余家当天就传遍了棚户区的家家户户。
这天晚上,送走棚户区里提着小板凳赶到家中看电视的老老小小,锁好房门、拉上布帘,房莺主动睡进余稳根的被窝,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这东西能换来电视,也值了。来吧!让我试试,你到底有多厉害。”
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余稳根又羞又愤猛推房莺,可不管他怎么推,房莺都像八脚章鱼一般缠在他身上,手中还牢牢捉着他给她换来一台彩色电视的“宝贝”。挣扎中,余稳根疼得几乎要流眼泪水,可房莺仍然不肯松开手。
那以后,余稳根在房莺那里一直不能“来”。不管房莺如何哭、如何闹、如何骂,甚至寻死觅活,余稳根都不行。
余稳根失去性能力的四年中,房莺带着余稳根偷偷看了许多医生,可药汤喝了一堆,药水也擦了好几盆,余稳根的命根子那里仍然异乎寻常地安静。
房莺不知道,余稳根不是不行,而是在她这里不行。在按捺不住时,他曾偷偷住过小旅馆,在那些年轻女孩身上,他依然很行。
四年后的一天夜里,全家人都睡下后,房莺看着余稳根缺失的左手,很少见地叹了口气,“卖相噶好额男人,又有狠劲,哪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连个小囡儿还没有生。”
听到房莺的话,不知为何,两人第一次谈婚论嫁时的情景竟然泛上心头,那时的房莺,虽然不美,但还有着姑娘的清爽和柔软笑容。余稳根的身体开始有了反应。那天晚上,余沪生悄悄驻扎在房莺的腹中。
九个月后,余沪生呱呱坠地,余稳根的大哥只生了个女儿,见弟弟生了个男孩,他略带醋意地盯了襁褓中的余沪生一眼,说了一句,“格小赤佬一眼眼也不像阿拉余家人,从头到脚都像伊拉姆妈。”
余稳根哥哥的话没错。余家所有人长相都很好,余家长子的女儿余颖婷小小年纪就已经显示出貌美如花的潜质。可余沪生从头到脚都不像余家人,他皮黑发黄、眼小嘴大,长相与房莺如出一辙。
不管儿子是美是丑,他始终是自己的骨肉。余稳根抱着余沪生,满心感慨地想,此前人生的所有不快都可以抛下,为了儿子,他要好好做人。
在儿子出生后这一年,他戒掉了去小旅馆的私癖,与房莺的关系也暂时得到改善。余沪生一周岁生日时,他还和房莺带着儿子到小公园拍照留影。
在给儿子拍了几张独照后,房莺提出三人照一张全家福。余稳根环顾四周,正好看到一名留着长发的年轻男子从眼前经过,忙叫住这人,央求他帮自己全家照张合影。
待照片洗印出来拿到手上,余稳根不禁呆住了。照片上,余稳根唇红齿白神采飞扬、房莺脸蛋圆圆笑容满面、余沪生也虎头虎脑天真可爱,在他们身后,正在建设中的南浦大桥如对啸的巨龙,在浩浩黄浦江上挺立着矫健身姿。
这张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幸福得不像他们自己。
那位极可能是专业摄影师的小伙子,在这样一个偶然的机会,给余稳根一家拍出了此生中最具有幸福感的一张合照。
后来,当余稳根真的无法行夫妻之事、已经可以掌握他人职场命运的房莺开始当着余稳根的面与相貌和他年轻时酷似的屈志华打情骂俏时,余稳根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曾让房莺感觉这照片拍得很假,那里面的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余稳根也不是余稳根,而是两个幸福得令人妒忌的陌生人。
但是,这一夜,因纳士公司将要发生的重大变故而无法入眠的房莺突然感觉,那照片抓住的幸福瞬间如同钻石般宝贵。岁月如沙般流逝,她如洄游的鲟鱼,为了改变命运一路逆流向上,从房超英变成房莺,再从房莺变成房总,却再没有过那样幸福的笑容。
随着年华老去,那幸福愈来愈闪亮,愈来愈珍贵。
房莺将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丈夫年轻俊秀的脸庞,抚过儿子胖胖的脸蛋,淡淡自语:“一切来之不易,且行且珍惜。”
第十章
次日晚六时。浦东金桥公寓。蓝色商务车准时出现甘婧所住小区门口。司机下车帮甘婧拉开车门。汽车驶入环球金融中心底楼入口,赵闽温和地说:“这里环境很好,就是安检时间有点长。”
甘婧看看车窗外,一大批高大威武、衣着统一的安保人员手持安检仪器,正在对开进来的车辆及人员进行安检。
赵闽的司机将车停好后,熟门熟路地打开汽车后备厢,主动下车配合大厦保安对车厢内外探测安检。
“这里的安检可真严格。何必如此麻烦?”甘婧有些吃惊地说。
“这只是第一步,如果我没记错,过下我们进大门后,还要再经过安检和三道门才能到达乘坐电梯的地方。国内外许多知名场馆的安检措施都是这样的。想想目前这里是上海最高的楼,可以看到比较完整的上海夜景,也就不怕这些麻烦了。”赵闽说。
电梯速度很快,出人意料地快。到达位于九十三层的中餐厅时,甘婧甚至感觉到耳朵短暂的疼痛。
“耳朵不舒服吧?做个吞咽动作试试看。”赵闽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荡漾的水波,闷闷地传来。
甘婧如言试了一下,耳朵里面嗡地一声,听觉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真的好多了,谢谢您。”她笑着说。
“这是潜水的技巧,有机会的话,我教你,我潜水技术还可以。”赵闽说着,低声向领位员报上名字,领位员将两人带到一处临窗座位。
“金茂的屋顶原来是这样。东方明珠看起来真小巧。”坐定,甘婧指着窗外斑斓的夜景,小声说道。
赵闽点点头,“目前,这里被称为世界最高的中餐厅。白天就餐,天气好时,能看到脚下的白云。”
甘婧抑制着心底的淡淡兴奋,平静地四处张望。
半年前,自己就站在这大厦的脚下不远处,看云海掀起的波涛在金茂尖顶附近翻滚盘旋,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恐惧和茫然。
今晚,却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坐在云端之上,旁边的金茂大厦隐于重重云海脚下,从下面看去遥不可及的尖顶宛若从云海底下探出的神针,需俯视才见。
从仰视到俯视,其间,隔着半年时光。
人的际遇果真是神奇。
看到甘婧眼波不时流转,似在走神,赵闽微笑,“喜欢这里?”
“嗯。甘婧点头,很好。比白天好。”
“哦?白天不好吗?”
“白天的浦东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不断开工的工地,给人的感觉不是壮观,而是……压力。到了晚上,夜色抹去建筑的棱角,灯光魔幻整个夜空,不管是浦东还是浦西的外滩,看起来都会比较美好。”
赵闽微笑,“甘小姐,你的中文表达能力真好。我从小家里就请了很好的华语老师教我,可我的表达能力还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