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毕竟是世代簪缨之族,断不能许夷女为妾的,”汤玉瀚摇头道:“可他又惹了人家,现在只有让他自己去伤脑筋吧。”
第二天玉瀚方走,冯指挥同知便来了,先前他们一同去寻汤玉瀚时,他便晒得黑了,不同先前京城纨绔的模样。这一次却不止是模样,而是整个人都变了,如果不是换了衣裳,恐怕云娘会真把他当成商人,习惯性地躬着腰,脸上不自觉地便露出谄媚之色。
而且他如今说起话来,果然也不同过去了,问了好,便又七绕八绕地说了许多闲话,见云娘神色只淡淡的,便苦笑道:“玉瀚一定是向你说了,其实我这一次并不是故意的,只是缘分实在奇妙。”又问:“嫂夫人可记得我们去寻玉瀚时在漠上遇到的阿朵吗?”
云娘哪里会记得,摇头道:“我那整日昏昏的,许多事和人都不大留心。”
冯指挥同知便道:“嫂夫人再想一想,那一日我们在她家的帐篷外烤了羊,她还给我们跳了舞。”
遇到夷人时几乎都是如此的情形,云娘再想不起阿朵的。
冯指挥同知便叹道:“这一次我去赫图城,总不好白眉赤眼地直接过去,定然被当成奸细一刀杀了。因此我便先在别处转了转,结果竟然又遇到了阿朵!”
“嫂夫人可知?她已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正是我的!”
先前玉瀚所说,云娘还待信不信的,现在才明白冯指挥同知在草原上也处处留情,倒替他担心起来,“有了孩子,这可怎么是好?”
冯指挥同知倒没有那样担心,“那又有什么?家里虽然不可能让她进门,但是我在外面也有宅子,总能让她们母子生活无忧。”又向云娘道:“只是眼下,我就要随玉瀚出征,阿朵一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还想请嫂夫人帮忙照应。”
云娘固然觉得阿朵一人留在襄平城内确实不便,可她却不能让阿朵进总兵府,因此便为难道:“若是旁的事都好办,唯有这件我答应不了。”
“襄平城内尽是军户,阿朵虽然不是东夷人,但是大家还是不愿意接受她,否则我怎么会又来求嫂夫人呢。”冯湘知云娘心地良善,便一味地恳求,“总不成让我出征时还悬着心吧。”
云娘被磨得无奈,终又因为冯指挥同知曾陪自己去寻过玉瀚,且阿朵也是在他此期间遇到的,又算算日子,阿朵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了,确实很难一个人过活,只得道:“既然如此,我便派人帮忙照料阿朵些日子,等你出征回来再交还给你。”
冯指挥同知十分欢喜,“多谢嫂夫人了!”
云娘便道:“你先回去吧,告诉门上的小厮你的住处,等一会儿就派了人过去。”
说着将蕙莲找来,说了事情,“冯指挥同知又道若没有阿朵一直伴在他身边,赫图城的人再不会信他的,是以这一次的功劳还有阿朵的呢。”
蕙莲却是记得阿朵的,向云娘道:“我也听人说冯指挥同知带回来了一个夷女,竟然是她!”
见云娘并没有想起来,便又道:“黑黑瘦瘦的,个子倒很高,也不知道冯指挥同知怎么就看上了,一个晚上两个人都在一处说话,明明一个夷语一个汉话,也不知他们怎么说得明白。”又笑了起来,“不过,自那以后冯指挥同知便会说几句夷语了。”
等听了云娘打算派她去照料阿朵,纵然不很情愿,也答应下来,“我若不去,别人更去不得。”云娘便让她回房收拾了东西,让小厮帮她拿着过去了。
五日后,辽东军便离开襄平,攻向东夷人的赫图城。
这一次送行,云娘的感觉又不同。上一次初到辽东,奉命伧促出征,只觉得前途莫测,十分忧心。现在却是襄平城主动出兵,事先的准备也齐全,将士又同心,心里竟满是激昂之情,只盼着玉瀚这一次一举将赫图城拿下。
可是临行时执了手却道:“纵然一次不能攻下来,也不要紧,以后也有机会,最重要的是你们都要平安。”
汤玉瀚便笑,“你放心吧,已经不是初到辽东的时候了。”
只是云娘再不想他们一个月便攻下了赫图城,消息传来,满城震惊之后便是欢庆,赫图城为辽东的威胁已经几十年了,东夷人以此为据点,每年南下都会给辽东造成或多或少的损失,而马总兵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挡住了来自赫图城的压力,但也只是挡住而已,完全是被动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汤玉瀚才带着大批兵马回来,原来他打下赫图城后并没有毁城,而是驻兵于彼,因此便需要很多布置。
云娘接了人回来,张罗着给他备水洗澡洗头,玉瀚就算是喜洁的人了,可是草原上沐浴不便,出征回来身上脏的也实在不能看,就连头发都打成了绺。换了许多次水方才洗净些,又一边笑问:“可见也不怪有人说马佳养夷自重,先前辽东人说起赫图城,总是谈虎变色,如今你们不到一个月就拿了下来。”
汤玉瀚舒服地靠在浴桶的边上,感觉云娘的小手在他身上忙碌着,捉了手放在唇边香了香,又答道:“马佳年纪大了之后,也越发耽于享乐,打仗也没有过去的勇猛,可是若是说养夷自重,也未免冤枉了他。赫图城果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云娘抽回了手,又拿香胰子给他再洗了一次头发,“可偏你这么快就打下来,是在赞自己的本事了?”
“我的功劳自然是有的,但是先有冯湘擦得敌情,又有木枮儿协助攻城,再有新建的辽东军战力大增,赫图城再难攻,但毕竟是弹丸之地,自然能攻得下的。”
又向云娘道:“这一次攻下赫图城,也让我更加坚定,辽东再不能完全用过去的军户兵了,我准备上书请建铁骑,辽东此地,非有铁骑雄冠一方才能制住夷人,稳定形势。”
云娘纵是不大懂,但也知道要想改变辽东过去惯有的模式会有多少麻烦,玉瀚又有承受多少的压力,但是他便是这样的人,如果想去做,便不会管前面的路有多难,一定会坚定地完成。
每于此时,云娘便愈发仰慕玉瀚,更是将他服侍得妥妥贴贴,让人送了辽东人最喜欢的热锅子,亲自烫了肉片、小菜喂他,间或再送上一盏酒,“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汤玉瀚空了两只手,却也不闲着,专给云娘捣乱,闹了几下便哄她道:“你去将门关了。”
云娘却不肯了,“你还是先省省吧,孩子们一会儿便过来。”
果然没多久,岚儿便带着崑儿跑进来,“父亲回家了!”一同扑到怀里,着实想念。云娘见他们父子三人滚成一团,笑声不绝,便抿嘴笑看,却冷不防被玉瀚一把拉了过去,与他们搅成一处。
孩子们闹了一会儿,便想起来问:“父亲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原来汤玉瀚出门很少空手回家,先前给云娘带,现在又加了两个小的,便总不忘。只是这场仗打得异常辛苦,随后又要处置战俘、上表朝廷、整顿辽东军,一时忙乱,竟然忘记回府前买些东西回来,一时便尴尬住了。
不料云娘却笑道:“就在炕桌下面,你们自己去拿吧。”
两个小儿女便又爬到炕桌边,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他们最喜欢的栗粉糕,欢笑起来。汤玉瀚便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忘记了?”
云娘一笑,“我一直备着的,只是平日里都不用的。”
正说着,两个小儿女吃着糕,并不忘了父母,用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小手捏了糕往他们二人口中塞着,一家四口,天伦之乐,欣然于心,愉喜之极,竟难以笔墨描画。
第184章 织毡
汤玉瀚自到辽东,不足一年,便拿下一直为辽东心腹之患的赫图城,令东夷人上百年的根基毁于一旦,又驱东夷部落之于数百里之外,军威大振。
此后他又开始在辽东选练骑兵两万,号曰辽东铁骑,基本将先前的军屯制废弃了。
概因屯兵化兵为民,虽然节俭,却也有着不小的弊端。本朝初立时,驱夷人于外,以屯兵守住北地尚为上策,眼下事易时移,辽东形势大变,东夷强盛,窥伺辽东,再以屯兵之策应对,便处了下风。
只是废了军屯之后,军费所需便又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好在,马家当被抄后,皇上因知马家的家财皆自辽东军户中搜刮而来,并没有收回,交给汤玉瀚练兵所用。
汤玉瀚得了这笔钱,方才在五万辽东军中精选两万骑兵,一应配备军械马匹皆为上乘,饷银亦高于寻常,陈兵塞上,一改辽东时常受东夷人南下抢掠之态。
马家家私虽然极丰厚,若用于一家则奢靡万分,但用辽东铁骑之上,却只是平常,勉强以支持一年半载而已。毕竟铁骑人数虽少,可花费却远远高于先前的百万军户。
好在汤玉瀚亦早也预料到,在最初时便做了打算,一则练兵之前便上书皇上,每年为辽东铁骑拨下一笔军费;再则就是先前军户商户所交粮食赋税,虽然较马佳时减了一些,但也留了一定数额;三则便将马家先前的几处大田庄、牧场都留下用心经营,每年所得的利益全部用来练兵。
粮食、牛羊等蓄肉等直接送至军中,马匹本就为军中所养,皮毛等物亦是相同。汤玉瀚又学了云娘办织厂的法子,在襄平城里办了一处织厂,辽东虽然既无棉又无蚕丝,但牧场里每年却能下来的许多的羊毛,织成毛毡出售,比起牛羊战马田庄产出自用,这一处却是能换来真金白银,倒十分得他看重。
这一日汤玉瀚令人拿来几块织厂里新染好的大毛毡给云娘,“你瞧瞧怎么样?”
云娘看那毛毡,大红的地子,四边一圈深蓝色的宝象花,十分庄重大气,不论是挂在墙上还是铺在炕上都是极好的,再摸了摸那大毛毡,又厚又密,掂起一角,十分沉重,便赞,“果真是好毛毡!”
“这是最新织出来的,瞧着还不错,特别拿来几条给你看。”又道:“这一批毛毡,我打算送到宫中一些,其余令人拿到京城出售,应该能得不少的利。”
云娘瞧他神情,颇有几分得意,便就笑了,“先前我常笑你会花钱,马家上百万的家私到你手上不过一年就用得七七八八,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你其实也会赚钱的。”
汤玉瀚被她打趣,便也含笑道:“我原以为到了辽东每日必以练兵为要,再不想自己看帐的时候比练兵都多,又算着军费不够用了要怎么办才好!”
云娘便负了手笑道:“如今你给我作个揖,我教你一个法子,只这织厂就能多得三五倍的利,到时候你就可以少看些帐,多练会儿兵了。”
汤玉瀚见云娘略昂着头,一张俏丽的小脸仰了起来,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嘴唇抿着,耳边坠子上的几颗宝石晃了又晃,自负中又带了调皮,心里爱得什么似的,赶紧一步抢上前,弯腰拱手施礼,“还请夫人指点才是!”
云娘瞧他作态,不由笑得前仰后合,一指点在他的额上,“弄出这正经样子,还让我以为你请我阅兵呢!”
“那又有什么,本朝的一位大将就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老婆到军营时他果真要请老婆阅兵的!”汤玉瀚便笑道:“夫人若是要阅兵,我也只得赶着去传下将令,服侍着夫人阅兵呢!”
云娘越发笑得站不住,拿手扶了他又笑又啐道:“本夫人不稀罕!”
汤玉瀚便越发闹了上来,“那夫人稀罕什么,本帅自然弄来孝敬!”又将脸凑上前,“看本帅还得用吗?”
“罢了罢了,你又不正经!”
两人调笑了半晌,云娘方止住,拿手点着那毛毡道:“这固然不错了,可毕竟是织好了再染的色,色总是浮在上面,便差着一层。就仿佛在素绸上染花的法子,只是那绸怎么也比不得织出来的提花、妆花好看,价更是比不得。”
汤玉瀚便明白了,云娘定是想出法子了。
当初建织厂时,因辽东本地只有最简单的手工编织方法,自己也曾想派人去西域学织毛毯,去苏州学织仿西洋的呢绒等法子,只是这些技艺皆不肯外传,最终只能在本地请编织毛毡了技艺最高的人手工编织。
眼下这毛毡其实已经不错了,虽然与西域毛毯、仿西洋呢绒不同,但也别有一种特色,想来售出不难,就是进贡也拿得出去。
但听云娘的意思,却是不大满足。
便再上一步将云娘抱入怀里,在她脸上香一香,才笑道:“想出什么好主意了?”
云娘便笑道:“其实我先前还是想左了,这些天才醒悟过来。万物一理,毛毡正可以用织锦的法子织出来!”
从没听过可以用织机织毛毡,汤玉瀚便问:“只是如何做那织机呢,总不能用织锦的织机吧,且毛毡这样大,要多大的织机才好?”
云娘便又得意一笑,“你后面问的正是关键,毛毡和锦又不同,我们正可以先织成小块的,再缝起来,这样就能用织机织了!”
似乎很简单,可是并没有别人能想到,汤玉瀚便抱着云娘起身转了一圈,“你真聪明!”又道:“明日我让他们试着做几架小织机。”
云娘正横在玉瀚的怀中,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现在便抬起一只手指着厢房笑道:“我已经做好了一架,我们去看看!”
“什么时候做的?我竟不知。”
“你整日练兵,哪里有空闲?又何必告诉你呢。”
说着两人手拉着手一起看那织机,十分小巧,只有一尺多宽,却有四把梭子,上面放着织了一段的毛毡,云娘坐下来又织了一会儿,成了一个正方形,从织机上拿下来摆在桌上,绿色的地子,上面一朵盛放的大红莲花,花用了两种深浅不一的红颜色,中心又有嫩黄的莲房,十分地生动,便似要从那绿色的毯子上突出来的一般。
又因为这朵花正是对称的,因此现在云娘与先前织好的三块用同样的线用线织到一处,便又是一块大毛毡,上面均匀地开了四朵花,以此类推,正可以继续再接着织下去,大小正可以随意,花样也能随意拼接。
再将这块毛毡放在地上,云娘站在上面,袅袅地走了一步,回头垂视,“这个花样就叫步步生莲,你觉得怎么样?”
“果真绝了!”汤玉瀚盛赞了一回,又叹道:“再没想到你会用织锦的法子织这毛毡,竟然不比西域贡上来的差!况且这花样又十分难得,传到京城,家家岂不都要买这毛毡铺地?”
云娘便道:“明日便将这织机拿去多打造一些,让织厂里的人都学了这织法,织成的毛毡再卖了出去,价格是不是要翻上几倍?你岂还用为练兵的费用不足而忧心?”
果然是不错,但是汤玉瀚却迟疑道:“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按织锦的规矩,这些法子正是应该保密,你不是只在自家悄悄织,或者建自家的织厂织了先高价卖上些日子的吗?”
云娘在江南是开着织厂的,现在她既然想出了这样的好办法,也正可以在辽东开一个织毛毡的厂,用这个新法子织出些新品大赚物赚。汤玉瀚虽然一心练出一支辽东铁骑,因此不得不管起了织厂之事,但是他却也不愿意平白占了云娘的新法子,“如今让我拿出去,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云娘便笑,“我是那样小气爱财的人吗?”
“谁敢说我家夫人是小气爱财的呢?皇后娘娘赏的金佛,上百两的黄金,又镶了那么多的珠宝,我夫人却送到了鼓楼里,保佑我们襄平城。”汤玉瀚正色道:“只是公是公,私是私,不如你先开织厂织上两年步步生莲,我再要了你的织机样子,便已经得宜甚多了。”
云娘却道:“你还记得我们在盛泽镇时,你对我说的,武定侯府在意的不是家财吗?那时我其实还不大懂,心里还想,不管怎么样有钱都是好的,可如今我才真正明白了。”
“辽东铁骑是朝廷的事,可是其实也是辽东每一个人的事,如果不赶紧练出一支强兵,保得住辽东的安宁,纵是我们有多少钱财,又有何用?所以我真心把这织机给你们的织厂用,多织些毛毡,也多得些练兵之资。”
“另外,这织机也不必保密,除了你们织厂用,也教给辽东寻常军户人家用。就拿江南做比,除了官织厂,又有许多人自家织锦,或者置了织机开织厂,先前是官织厂的东西最好最多,可日期子久了,官织厂却比不得民间的织厂了,他们虽然织机好,丝也好,但却织得慢,织得少,倒是民间的织厂利益更高一些。”
“不过呢,既然官织厂赚钱少了,官府似乎得利也少了,其实不然,民间织厂越发富了,交给朝廷的税赋也越多。而且辽东军户人家若都学会了织毯,也能像江南一般富庶,日子也不必太过困苦。”
“另外我还想着,你既然是辽东的总兵,我便不打算在这里建织厂做生意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若在辽东开织厂做生意,不论怎么公道交易,也免不了有人会多想,又何苦来哉!”
“我若想赚银子,自有办法,倒不必非在辽东,更不必在织毛毡之上!”
第185章 见识
汤玉瀚听了这一席话,只管拿眼睛看着云娘,半晌方道:“真不想我的见识竟不如你了!”自他认识云娘起,知她聪明,知她会打理生意,知她善与人往来,知她是自己的贤妻,却依旧不知她如今的才学见地非凡,许多事反要想到了自己的前面!
云娘只当他还与自己逗笑,“我毕竟是侯夫人了,见识自然不凡的。”
汤玉瀚见云娘并不以为然,便扶着她的肩道: “我说的是实话,你的见地,就是皇后娘娘听了,也会敬服呢。”
不想云娘听了,反有些不安地道:“其实我还是有几分私心的,方才说的固然都是真心话,但我在琢磨织步步生莲毯的时候,不免又想到怎么用提花手法织出这步步生莲的锦缎,觉得在京城里一定会卖得很火,便将丝谱写信先传了回去。”
又解释了一回,“虽是私心,但锦缎与毛毡却不大相冲,毛毡主要铺在地上,或者挂在墙上,而这锦缎却适合裁了铺在桌上、床上,又或者做了镜袱椅袱之类的。”
“而且,辽东有许多羊毛,又没有蚕丝…”
还没解释完,汤玉瀚便哈哈笑了起来,又凑过去咬了咬云娘的耳朵,“正因为你的这些私心,我才最喜欢你!”又揽了她的腰道:“圣人说有教无类,也要收束脩,你为我的妻,岚儿和崑儿的母亲,自然要为我们想,赚了银子给我们用啊。”
云娘一想道理正是如此,自己只要尽到力便已经足够了,眼下的形势又不需破家筹资练兵,便又啐他,“又胡说了,家里的银子又不都是我赚的。”
“我是不管的,反正在盛泽镇时便有人说我是吃软饭的,那就是了。且这软饭我是总没吃够,打算一直吃下去的!”
不说夫妻二人的私心话,只说这织毯机一出,立即便将辽东所织毛毡的层次提了上去,且这织毯机小巧,价便不大高,就是穷苦人家亦不难置上一台,很快在辽东便风靡起来。
又有总兵府织厂的巧匠造了用一把梭子只织一色毛毡的简易织机,倒比先前四把梭子的卖得好。原来云娘造织机,又想出了步步生莲的花样,只觉得那是极简单的,可是寻常织工,织起来却觉得十分地难,到了莲花的图案便时常织错,唯有一把梭子织一色毛毡的织机其实才是最得用的,要比先前四把梭子的还要受欢迎。
而总兵府办的织厂也因此不只织毛毡,又开始专门造织机卖织机了,竟不知这生意比起织毛毡还不差呢。
自然还有加到六把或者八把梭子的织机,便可织六色或者八色的毛毡,不多久又造出了更大的织机,能织出更多复杂的花样。这期间又请云娘去指点了几回,她便是知无不言,一心盼着这织厂越来越好,好赚了钱免得玉瀚银钱练兵。
织厂的帐房便算了一笔帐,自有此一改,织厂的收益竟多了三四倍!
许多人家从一台织机开始织毛毡,慢慢便多了,一家里置下几台、几十台织机的也不少见,便又雇了人来织。又因能织出好毛毡卖得高价,羊毛便也贵了起来,养羊的人家又多了,商人们也从夷人那里买了更多羊毛,襄平城以织厂为中心那一带便日渐繁华起来,再不是他们方入襄平城时萧条的模样。
街面上繁荣,人来人往的多了,百业齐兴,襄平城的赋税一下子多了起来,练兵的费用也越发地充足。
辽东最大的富商樊家便因此在襄平城内开了几家铺子,一处酒楼,樊娘子便时常过来。她本就长袖善舞,又与总兵夫人早年时有香火情,因此成了总兵府上的常客,又与襄平城诸位夫人们都熟识了。
樊家本是辽东的首富,先前也曾借过江阴侯府更上一层楼,但也因此卷入夺嫡之中险些灰飞烟灭,后来幸而早下决断,与江阴侯府断了姻亲,逃了出来。
但是在夺之嫡之时,樊家便损失极重,后来又失去了在京城的靠山,又差一点被马总兵压榨干了,本已经打算收了辽东的生意,偏偏在这时马佳倒了,汤玉瀚升了辽东总兵,将过去总兵府对商户、军户征的税赋大半减免,樊家便又重新活了回来,更重与新总兵府的关系。
就要过年了,樊娘子进府送年礼,见云娘忙得脚不沾地,知她要宴请辽东诸将,与自己说了几句话的工夫便有几波人来问事,笑道:“不如我帮夫人张罗些杂事吧。”
总兵府里亦有几位将领的夫人来帮忙,但是她们毕竟多数生于辽东长于辽东,对于云娘宴客的种种规矩并不十分明白,因此所帮之忙亦有限,且论起才干,也未必比得了当年江阴侯府的夫人。
云娘虽然知道樊娘子的能为,可却笑道:“已经这个时节了,你还不赶紧回广宁府?再晚了小心节前耽误在路上,不得回家过节呢。我这里总要忙上五六天的。”
樊娘子便挽了袖子道:“我本不想回广宁的,在襄平城里也没有事,正好来帮夫人。”
云娘方才没想到,现在倒明白了,樊娘子是嫁出去的女儿,虽然和离了,却不好回母亲家过年,所以宁愿留在襄平城。因此便点了头笑道:“如此,就烦樊娘子带人准备果碟子吧,每席四十个,先都摆好了,放在方桌上,到时候直接将桌子搬上去就行。”
樊娘子得了吩咐,便过去张罗起来,她做这些事情又快又好,没多久便将第二日宴上要用的都备好了。第二日又过来,如此忙了几天,到了云娘请女眷的时候,便也将她拉了来,席间倒了一大杯酒,“不敬你一杯酒,我心里都不安呢。”
诸将夫人们都与她熟了,也跟着敬酒,樊娘子竟酒到杯干,十分爽快,又有几位夫人也是海量,一时间觥筹交错,兴意高涨。
到了宴散了的时候,大家都走了,云娘却将樊娘子留下,把一个匣子给她,“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江南点心,你尝尝。”
樊娘子哪里肯接,“我家开酒楼的,各样点心都有,且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
云娘便沉下脸来,直言道:“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节礼我也都收下了,只是这些东西还要你带回才好。”
樊娘子便陪着笑道:“那又算什么,我是真心孝敬的,若不是汤六爷到了辽东,樊家的生意早就倒了,我嫁妆也没了,因此抽了几成利送来还不是应该。”又将那匣子放回炕上,“我亦不瞒你,若是马总兵时,可要比这个多很多,是以夫人只管收下,随便给孩子们做两身衣裳。”
云娘便笑,“若是拿这些银票做衣裳,不用买锦缎,只将这些票子缝在一处就够做两套的了!”
又摆手道:“我们家总兵有令,军户十中抽一,民户十中抽二,以此做辽东军资,樊家也好,你也好,只要不违律令,又安数额交了赋税,便再不必怕什么,是以这些银子却完全没有必要送的。”
“再者我们家从不收这样的银钱,若是别人不知尚可,偏你不该不知,当日在盛泽镇时有多少丝绸的船从盛春河过,你可见我们家里留下一丝一缕了吗?”
樊娘子见总兵夫人好言相劝,面上温和,却将话说得十分坚决,只得又笑道:“夫人不知呢,酒楼是樊家的,可是包下织厂所有的毛毡生意的却是我的本钱,果真是赚了一大笔,倒觉得心里有愧。”
“赚了钱也是你的本事,且你一个人,又带着孩子,正要多留些银子傍身,又何愧之有?”云娘便又笑道:“玉瀚积了多少年的好名声,你倒要给我们毁了?其实总兵府织厂的毛毡给了你还不是因为你的价最高?赶紧把银子悄悄拿回去,我亦不会声张。否则一会儿让人直接送到酒楼,你的颜面岂不难看?”
樊娘子只得接了回来,又道:“今年是第一次,大家都有些不敢出价,只我知道汤总兵是磊落君子,并不会虚言,因此赚了。明年大家看我赚到银钱,定然一起抬高毛毡的价,再也不能赚这许多的钱了呢。”
云娘度她的意思,还是想要自己帮她在玉瀚面前说一句话,便笑道:“你亦知道,我家原来就是做丝绸生意的,可是辽东织厂的事情,我除了帮忙弄弄织机和花样以外,竟一点也不过手,为的不就是免得落别人口实?是以明年竟价的事,我决不问一声的。”
樊娘子知道不成了,却也佩服云娘一丝不取,若是总兵夫人要做这桩生意,别人哪里能抢得上呢?真心地道:“我先前竟是有眼无珠,并没有看出你的心胸——只说如今襄平城内,谁不感念你?威望倒要比总兵高了。”
“你又错了,”云娘便笑了,“大家对我是有些感谢不假,可真论起威望,哪里又比得了玉瀚呢?”
汤总兵初入襄平第一战便舍身救出襄平城大部兵马,然后攻下赫图城,现在又练出了辽东铁骑,东夷人并不敢再南下,是以大家方才安心做生意,织毛毡,那才是真正的威望呢。樊娘子便自己打了一下嘴道:“我是说的不当,只是你们夫妻一个不苟言笑,威风凛凛,一个心灵手巧,与人和善,大家没有不敬服的!”
云娘见她将玉瀚和自己捧上了天,便笑道:“你可不要再恭维了,我倒有一件事要问你,过了年可还去京城?”
樊娘子赶紧问:“怎么不去?有什么事情只管交给我。”
云娘果真有件小事,便告诉了她,“我带来的一个丫头家里母亲病了,才收到信,我想送她回京,虽然也有人时常往来,可总不比与你同行方便,是以我才想问你。”
樊娘子应了,“这算什么。就是今年来降的夷首进京,总兵府上也交给我们商队帮忙将他们一路带到京城呢,是以过了初五,我们便出门了。”其实若不是为了亲手送来总兵府的年礼,她便早随着送毛毡的车去京城了。
云娘亦曾听年前又有几处的夷首来降,有人便想到京城觐见,玉瀚也愿意他们感受天|朝的博大,明白些礼仪道理,将来教导夷人子弟,以息干戈,是以也同意将他们送到京城觐见,便笑道:“你家既然接了总兵府织厂的生意,自然也会把这事派给你。”
樊娘子便又与云娘说些悄悄话,“前两日有先前没看上我的人来提亲,我想着还不是见我们樊家又起来了,我也与总兵府走得密,究竟没什么意思,且嫁了只能在内宅,还不如我专门做生意呢,便一口回绝了。”
樊娘子再不可能与钱南台破镜重圆了,先前还想嫁人,如今也不想了,云娘便笑她,“你现在最爱的是银钱吧?”
“对我这样没遇到良人的,银钱果真比男人可靠啊!”
第186章 想透
因着听了樊娘子的话,云娘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便立即向玉瀚道:“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如过去那般爱银钱了!”原来她还真没有想这么清这么透呢。
汤玉瀚见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最重要的道理一般地,果然如她所愿地笑问:“为什么?”
“因为我有了你,一个聪明能干可靠喜爱我和孩子的丈夫啊!”云娘宣布了结果,然后扑到汤玉瀚的怀里,“所以我要那么银钱做什么?我只你就够了!”
汤玉瀚听了越发地笑了起来,“不错,我这么好,自然顶得上世上所有的金银宝贝了!”又在云娘的头上乱揉,把她的头发揉成一团糟。
夫妻二人笑闹了一会儿又说了些闲话方才睡下。
因夷人被夺了赫图城,只得退到了几百里外,整个冬天都没有踏足辽东镇,是以这个春节便过得十愉悦,又有城中军户们少交了赋税,再加之织毛毡等多了收益,襄平城内十分热闹,据说自本朝重新建成后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总兵府里的气氛就更不用说了,一家四口带着下人们第一次轻松自在地放任了一个月。
天气略略转暖时,冯湘自京城回来,原来他自打下赫图城后,便要请假带着阿朵回京城,玉瀚想到他果然为攻城立下首功,便上折子为他请封了三品卫指挥使,令他回京受职了,也算是出公差了,毕竟他方到辽东没多久,再没有给他假的道理。
冯湘这一来一回便就用了五个月,自己也知道有些过了,于是买了许多时兴的小玩意儿,给云娘、岚儿和崑儿,又捡个汤玉瀚不在府中的时候来求见。
云娘见了他不觉笑了,原来冯湘又变了回去,成了京城的公子哥儿了。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冯湘能潜入到赫图城,原来他就有这般本事,举止言谈神情气概十分富于变化,因此便能极快地融入人群之中。
冯湘见她一笑,立时便十分地沉醉,“嫂夫人其实也很想我回来的吧。”
果真,他已经又变回了那个纨绔子弟,云娘赶紧收了笑,“我整日带着两个孩子,倒不大有空想起什么事什么人来,只是前两日玉瀚还道你也该回来了。”
冯湘得意的神色马上消了,叹声气道:“玉瀚定然不是这样说的。”
自然,汤玉瀚的原话是,“如果冯湘再不回来,我就要军法从事了!”到云娘口中便将那话中的气消了去。现在见冯湘原来也省得,便道:“这些日子,玉瀚正带着人练兵,说要打到北边去呢。”
冯湘便道:“阿朵刚生了个男孩子,原本我还要在京城再陪她一个月,可是只怕耽误军情,才急忙赶回来。”
云娘便道一声恭喜,又问阿朵平安。
冯湘便笑嘻嘻地谢了,又坐着说了些闲话,倒是不敢再耽搁,第二日便出城去了玉瀚练兵的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