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样锦 作者:金波滟滟
文案
一样锦,织成新纱百蝶飞;
二样锦,云鬓玉颜自珍惜;
三样锦,青丝编就同心结;
四样锦,棒打鸳鸯誓不离;
五样锦,男耕女织自甘心;
六样锦,天高水长岭逶迤;
七样锦;双花双叶又双喜;
八样锦,菱花镜里又重圆;
九样锦,夫贵妻荣门第显;
十样锦,儿孙绕膝尽堪传。
简单地说是一个和离了的巧手织娘重新嫁入高门的故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云娘、汤玉瀚 ┃ 配角: ┃ 其它:
织锦
云娘轻轻打了个哈欠,坐在织机前,定神看了看织机上的纱,心里便不觉又想到了丈夫,已经腊月二十了,怎么还没回来?
自从进了腊月里每天都惦记着他,就是觉怎么不够睡,夜里也睡不实。又惦记着这匹没织完的纱,夜里只眯了一会儿起身了。
两盏油灯分置在织机前,将织机上就快完工的妆花纱照得透亮亮的,做底子半透明的蚕丝闪着细润的光泽,各色的折枝花和叶鲜艳动人,而那带了金银线的蝴蝶上尤其的亮眼,就似欲振翅飞了出来一般。
云娘不由得忘记了身上的疲乏,从心底里喜欢起来。看好接着要织的那朵花,不断变换着穿了各色丝线的小梭子,一心一意地织着。
织了一会儿,油灯慢慢暗了下来,云娘抬起头将灯剔亮,才觉得身子冰冷,冻得发僵,借势站起身跺跺脚,又搓搓手。这个季节的江南,湿冷的寒气能穿透人的骨头里,且织房又在一楼,屋子里又没有烧炭盆。
云娘活动了一会儿,总算觉得暖了过来,又重新坐下,昨夜熬到了三更天,总算将最后一只蝴蝶织完了,今天只要再将几枝花、叶及底边织出,这匹纱就可以完工,然后她就要准备过年的事,而那时郑源也就回了吧。
云娘织的却不是普通的绸,而是妆花纱,一台织机上有一把大梭子和十几把小梭子,上面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和金银线,大梭子穿的是透明的丝线,在整个幅面织底,小梭子根据所需织的花纹,用不同的颜色在一定的部位来回盘织。只一处织错了,整幅料子就完全废掉,根本不值钱了。
这样的妆花纱织起来并不容易,不比寻常的绸每日能织出一匹两匹的来,就是云娘这样出了名的巧手,日织夜络也不过半个月才能织出一匹。但是除去了本钱,利益却也是惊人的,是普通绸布的十倍。且因为会织的极少,盛泽镇只有她一家,是以一块衣料还未织好,就有人拿着五十两银子上门等着要买,因自己织的花色最为活泼动人,总能多要上五两,便是五十五两,到了县里便是六十两,府城则要七十两,还听人说卖到京城就能要上八十一百两。
云娘盘算着,手中的这匹今天加点功夫一定要织出来,再与这几个月攒下的几匹正好凑成十匹妆花纱一同出了,再加上丈夫到府城里卖绸的银子,正将去年遇祸事前家里损失的全都补了回来。
这一次有了余银,再添上几台织机,加上家里原先有的,凑上十台,正好盖房子时便多留了织房,再雇些手艺好的人来织锦,只每年织锦的利就很可观,虽比不得富豪,但也算得上镇子上二三等的人家了。
又想着,只是这十匹妆花纱,就是拼着在镇上五十五两出,也不要再让丈夫为了多几两银子送到府城里卖。
这两年也不知怎么走了背运,丈夫出门就没有顺利的时候,不是遇了这事就是那事,算算得的银子,并不如就在家门前的牙行卖了还要多些呢。
更不用提一年前那一次去贩绸,遇到了匪人,上千匹绸血本无归,郑源回来也恼得什么似的,云娘心里也着实恼,那一千多匹绸有一半是自家的,另一半是将家里历年的积蓄全部拿出买的别人家的,就为了每匹到府城里再赚个差价,结果全折了。是以那一次便将家底都耗尽了,只余下先前盖好的房子和几台织机。
云娘虽恼,却只能安慰丈夫,只道人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要好。毕竟丈夫也是为了家里的生计才出门贩绸的。可是失了这么多绸的肉疼,却怎么也不能一下子消了的,便下了决心,定要将损失的家业重新置办回来。
公公婆婆和丈夫也都是一样的心思,日日里催她多织锦,这一年时间她几乎是与世隔绝了般地在家里闭门织锦。白天是不必说的,除了安顿些家事,便坐在织机前,晚上也不睡太多,每日不过两三个更次便起身,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每天只胡乱睡上一会儿便起来。
云娘虽然身子好不怕累,但却也着实疲倦,一时间便有些眼花,面前妆花纱上的蝴蝶花叶便都模糊起来。遂赶紧放下梭子,闭目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阵子才觉得好些。
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丈夫,难道又遇到了匪人?
立即,云娘便在心里“呸”了几声,将这坏念头抛了。本朝自得了江山,已经历了几世,正是太平繁华之时,地处江南的江陵府又最是繁华锦绣之地,吴江县又是江陵府里最以织锦闻名的地方,而盛泽镇又是吴江县中的一颗明珠。
盛春河正连接江陵府、吴江县和盛泽镇,河上往来的船只不可盛数,又有沿河驻扎的官兵和巡检司的人,匪人着实不多见了,上一次丈夫遇到实是运气不好,再不能遇上的。
提到匪人云娘便气,更可气的是世人的坏心。
郑源遇匪人不久,云娘一次出门就听豆腐西施与食客们笑谈,说什么郑源根本没有遇到匪人,而是在外花天酒地将银子花用了,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云娘当时气得什么似的,当时就走过去对着豆腐西施和那一干闲人骂了一回,直说得他们不好意抬头。
这些人其实就是看不得自家好,尤其是豆腐西施,从小就是自己的对头,原来云娘虽然不喜她,但对她自己带了儿子谋生活还有几分同情,自发现她对自家丈夫造谣生事,便再不理她。
云娘当时自是坚信不疑,但自遇匪之后丈夫便整年不在家中,总说为了将绸卖上高价,要在府城里周旋,而拿回来的钱却不见多只见少。他自然都有原因,或是官府中人占了便宜,或者是与同乡人交易不好要高价,再或者原本卖了高价却遇到落难的故人资助了一笔,但是次数多了,云娘又不是傻的,自然也疑惑,特别夜深人静独处一室之时,免不了要多思多虑。
但是每每想到这里,云娘却立即就止住,丈夫虽然不够勤勉,又好玩乐些,待自己也不如过去体贴了,但总不至于将上千匹的绸都拿去丢了。
想当年,郑源去亲戚家一眼看到自己便瞧中了,请了媒婆三番五次地去说媒,自家才许了亲。成亲后夫妻俩从只有一间小房一架缫丝车开始,自己在家缫丝,他买茧煮茧,又将丝拿出去卖,积了银子又买了织机,再织锦卖锦,直到建了两层楼的青砖房,买下五架织机,又攒了上千金。这个家正是俩个人一根丝一根丝,一匹绸一匹绸地攒起来,哪能不爱惜。
他必不会如此的!
可是八月里丈夫再出门,云娘便是极不情愿,郑源先前去贩绸,只十天半月就回来,偶尔遇到事情也不过一个月便来家了。回来拿出的银子,总要比在镇上卖的要高出一成多。
可是细想这两三年,他每一次出门的时间都越发长了,拿回的银子却越发少。尤其是今年,从年初出门,五月节只让人捎了点东西,足足过了半年多才回。算算卖绸得的钱,除去了杂七杂八,还有打点官府的银子,并不如将绸在镇上牙行卖了得的倒多。
郑源若留在家里,虽不会织锦,但也能做些缫丝并丝的简单活计;又或者他还是做老本行,从乡下收了茧卖到盛泽镇;再或者他就是什么也不做,只守着家过日子,也是好的。
可郑源却怎么劝也不听,公婆也与儿子一心,家里差一点便吵了起来,云娘只得让了步,却说好了再贩这一次绸,如果还是不能多赚银子便留在家里了。
过了八月节,郑源果然又将家里的绸全部装船,并先前卖绸的银子全部买了绸去了府城,到现在已经快满四个月,还没回来,期间只让人捎了信说年前必回。
想来就是绸在府城里真卖得了高价,去了这许多日子的吃用,也不会剩多少了。云娘下了决心,这一次回来,一定不许他再向外跑,自己也趁着正月里歇一歇,好生养下一个孩子,这才成一个家呢。
正想着,就听叩门声,云娘起身打开门,正是荼蘼来了,见了云娘便笑道:“娘子又是半夜就起来织锦,我刚转过巷子就听到织机札札地响。”
云娘也一笑,“今天想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出来,所以就早起了些。”
“若是今天织完,那么娘子这个月竟又织了两匹妆花纱!”荼蘼惊叹着,又道:“娘子也太辛苦了,若总这般,身子哪里受得了?”
云娘正要拉住荼蘼不叫她说这样的话,就听楼上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便低声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多话,老人家不爱听呢。”
荼蘼最是没心没肺的,便吐了吐舌头,“我一早起来哪里能记得住这许多?”说着便问云娘,“娘子,今天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了!
休息了两个月,内心十分地矛盾,既想尽快发文,又想再等一等,最后还是在编辑的鼓励下挑了这么一个很好的日子发了。
按照惯例今日三章,祝大家看文愉快!
鸡蛋
云娘便如平常一般吩咐荼蘼,“将两个灶都烧了,将昨日晚上泡好的燕窝加了雪耳放在灶上炖着,过两刻钟再加冰糖,再炖半刻就拿下来。燕窝好了便用酒酿煮两只蛋,不要炖老了,只糖心便好。另一只灶上先熬红豆枣粥,粥开过几滚便放在木桶里盖上盖子焖着,烧上水,待老人家起来洗漱用。”
荼蘼应着,便按云娘吩咐赶紧忙了起来,云娘知她虽然心思简单,但手脚却还利落,只要吩咐好了做事还不错,又不会偷懒,便放下心自回去织锦。
天色转亮时,闻到酒酿和米粥的香味,云娘便放下梭子熄了灯烛,起身到了正堂,见公婆已经洗漱了正坐在当中,见她便都急着问:“今天这匹锦可能织好了?”
云娘笑道:“一早又赶出一些,今天定是能织完,就是差了些,晚上再熬一夜也能织好。”又道:“一会儿,我想出门一趟,顺便去孙老板的牙行,让他明天带了银子来家里取锦。”
婆婆脸便带出不快,“这次的锦你不等源儿回来便卖了?”
明明丈夫这一年多出门卖锦得的银子还不如在盛泽镇的牙行卖得多,可是不但他一力坚持还要去府城,就是公公婆婆也都愿意。八月节前家里便争过一次,最后还是云娘退让了事,现在郑源一去又是四个月,说过年前回来,可腊月二十还没见人,难道要再等着他卖锦?
公婆不情愿自己卖锦云娘是知道的,毕竟平日里都是郑源打点这些买卖的事,但是云娘这次已经定了主意,定要在盛泽镇将锦都卖了,郑源就是过了年想走,也没货可贩。
是以云娘已经想好说辞,便笑道:“我想年前将家里的锦都出脱了,换了银子好过年,等明年开年后就去吴江县里买新织机,再雇了人织锦。十台织机管起来事也多,要用的丝也多,郑源便也留在家里照应。”
公公婆婆面面相觑了一下,见云娘语气虽缓和,但显见是拿定了主意的,也知道媳妇一向要强,且因为贩绸的事已经吵了几回,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退让了,便道:“你若要卖给孙老板,便让他来家里与我们说。”
云娘明白公婆是好心,恐怕自己一个年青妇人被骗了,大笔的银子出了差错,这一年的辛苦又是白费,所以便笑道:“公公婆婆想得对,我便给孙老板捎话,让他带了现银来家,到时候你们二老收了银子,核准无错,才将绸交给他。”
又叮咛道:“公公婆婆,孙老板来买绸时,可不要只收牙行寻常的价。一来是要过年,绸卖得最好,绸行都加了价,二来我们家的绸要比别人家都好。普通的绸要每匹加二分银子,妆花纱每匹加了五两银子。孙老板若是不答应,我便再找别人,定能卖上这样的价,不比源郎贩到府城少。”
见公婆说不出什么,却依然不大高兴,云娘又笑道:“眼看着就要过年,家里放着许多锦还不如换了银子,过了年便去买织机,再雇了人来织锦,每日里的进项能有多少,公公婆婆算一算就知道了。等明年,再添十台织机,一年年地滚下去,我总要给我们家置一百台织机才行。”
云娘性子虽然强一些,可是却是过日子的好手,先前她在娘家便是有名的巧姑娘,家里正是看好了她才一次次地求娶,娶到家里果然极旺家,不过几年,郑家盖了青砖楼房,置了织机,现在已经是镇上的富户了。听她的打算,还要为家里置下一百台织机,岂不成了镇上一等的人家了?
郑公郑婆的神情便松动下来,“你若是非要如此,便让孙老板先把银子送来,我们验看了无错,再将锦给他。”
云娘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层,现在便点头笑道:“银子的大事,我原也想必是公婆看过才行的。”人老了都爱财,郑家现在虽然是云娘当家,可是她手里也只有些散碎银子,真正大笔的银钱都收在公婆屋里。云娘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都是一家人,公婆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
事情就算说妥了,这时荼蘼已经将茶饭端了上来,公婆每人面前先摆一碗燕窝粥,又是一个酒酿鸡蛋,却也在云娘面前放了一个,笑道:“娘子这几日太辛苦了,我做饭的时候就给娘子也加了一只蛋。”
婆婆的脸刷地落了下来,云娘也怪荼蘼没心,婆婆一向过日子最仔细的,这一年家里用度又紧,见自己平白加了一只蛋,定是不舒服。于是赶紧笑道:“婆婆,我这两天是觉得身上乏得很,便让荼蘼加了只蛋。”
婆婆便板脸道:“现在东西愈发地贵了,一个鸡蛋竟然要五个钱,我们年青时生了孩子坐月子时也不过每天吃上一个,孩子满了月便停了,如今的小媳妇总不如我们会过日子,平白地就吃,也不怕把家里吃穷了。”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堵得难受,但是却也心虚,自己嫁进门已经就要满五年了,不用说儿子,就是女儿也没生下一个,所以再怎么能干,再怎么为家里赚下钱,也算不得好媳妇。
可是刚成亲时忙着挣家业,又想着还年轻,从没在意孩子的事,日子好了些刚提起来,丈夫就遇了祸事,便更是一心织锦挣钱。
转眼已经过了五年,家业算是有了,可是丈夫这一两年里满打满算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这期间还要算上他到乡下收蚕收丝收绸的,两人真正在一起并没有几次,怎么能生出孩子来?
而且越是急,越是没有喜信,去岁云娘找过镇上最有名的何老大夫看脉,好在老大夫看过只说自己并无恶疾,只要好好将养,再放宽心定能生下孩子。是以,她现在最盼着郑源赶紧回来,也不让他再出门做生意,两人好生养个孩子。
没孩子的事,先前家里虽然也提过几次,但都是好言商量着要怎么办,婆婆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来说,云娘一口粥便哽在喉咙里,半晌咽不下去。
婆婆这么大年纪了,生孩子的事自然是尽懂的,自己请何老大夫看诊她也在一旁的,老大夫的话她也听得真真的,现在竟然还用没生孩子的话来堵自己,这哪里是一家人的作派?
大约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累得惨了,一向要强的云娘突然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只觉得浑身无力,心灰意冷,了无意趣。自己一日要织十个时辰的锦,为的是什么?原来就是听这样的话吗?
虽然恨不得立时拂袖而去,但云娘又是最好面子的,媳妇哪里能与公婆当面打擂台,荼蘼虽然在家里做熟了,却也是外人,倒让她笑话。所以她依旧稳稳地坐着,亦不与婆婆大声吵嚷,只将那只酒酿里的蛋移到面前,用筷子夹起来慢慢向口中送。
谁说她吃不得蛋?她偏要吃!
不过平时吃起来再香甜不过的酒酿蛋,现在竟如同嚼木头一般,又有先前哽着的那口粥,越发难以咽下去,可是云娘却还是一口口地噎着。
婆婆自然看出她的倔犟,再说不出什么来,这个家正是靠着媳妇日日织锦才慢慢置起来,为着一个蛋也不好与她真吵起来。况且媳妇除了没生儿子,其实还真挑不出大错,在盛泽县里是有名的巧媳妇好媳妇。
事情本已经过去了,偏荼蘼一点眼色也看不出,将红豆枣粥给大家每人盛了一碗送来,又说:“先前娘子每日早晨都是一只酒酿蛋的,从去年起就减了,是我见她这个月天天熬得太久了,眼睛都是青的,所以才给她加了个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是说坏了,婆婆立即沉下脸去,向荼蘼道:“你是谁?竟好大的脸!我们家的事还要你来指点,既然这个蛋是你加的,这个月就在你的工钱里扣十个钱!”
“一个蛋分明才三个钱,就是要过年了也不过五个钱,怎地扣我十个钱?”荼蘼不服,“明天我从家里拿一只蛋来还你。”
云娘心里再难受,也不会眼瞧着她们争将起来,便抬头道:“荼蘼,婆婆是与你说笑呢,你不许与老人家顶嘴。”
论起孝敬公婆,云娘从来自问是极尽心的。从嫁入郑家起,她和丈夫郑源便将家事全部接下,不再让老人家操心,将他们奉养起来。待家业渐渐好了,给老人家用钱就更没省过,只说在盛泽镇里,除了自家,哪一家舍得给老人家每天炖了燕窝吃?就是镇上唯一有功名的张举人家,还有开着最大丝绸牙行孙家,那一次他们两家的当家的太太见了自己买了这许多燕窝也都咋舌。
张举人家里不过是每到了冬至才开始给公公炖燕窝,吃到了春分就停,张婆婆都没有;至于孙家,更是小气,每赚了钱,只留下些散碎的家用,其余尽数换换了元宝藏起来,一丝不肯用的。
前年冬至时郑源和自己去买了燕窝,当时郑源也曾犹豫过只给公公一人买,还是自己下了决心,“每天合一两多银子,家里别处省一省也就有了,别让婆婆心里难过。”从那时起就定下这个例来,二老每人每天一早一碗冰糖燕窝,再跟着季节加些雪耳、枸杞、牛乳、桂圆之类。
去年郑源失了一千匹绸,又将家里攒三四年的底子也全用光了,云娘也没有停下二老的燕窝,毕竟都吃惯了,且吃上这两年二老身子果然健旺起来,不再像过去一般时常这里疼那里病的,就是自己再苦些也不能短了老人的。
好强
从丈夫遇到祸事,家里丢了上千匹绸时起,云娘便减了自己的吃穿用度,过年时的新衣省了,先前每天一只的鸡蛋去了,不是她日子太过仔细,而是当时果真没法子。
那时节郑源来了家也只是叫恼,又将家里所余的现银锦缎都拿了去府城,说要打点官府找回匪人。而家里这边织锦也是要付工钱、买丝买线的,最初的日子果真是一个钱都没有了,所以便省到了极处。
后来织了绸便缓了过来,公婆粗心想不到,云娘也没有再提,便一直与荼蘼一样随意吃饭菜就罢了。今天的事说起来荼蘼就是好心,且她又一向想不到太多,便做主加了蛋,婆婆又不是不知道荼蘼的性子,何苦与她争?
云娘从不会因为一只燕窝顶得上几百只鸡蛋而不平,老人家都是从年轻时候苦过来的,现在享福是应该的;她更不会因为婆婆的小气不满,婆婆就和自己的父母一样,都是经历过精穷的时候,当年自己年幼时,娘也舍不得把鸡蛋给自己吃,只有最受宠的弟弟偶尔能吃上一个,其余的都攒起来换钱,她们那一辈人的想法就是,能吃饱饭了,就应该知足了。
但是云娘却在意一点,那就是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被人说嘴。
云娘最是好强,也正因了这股子好强劲儿,她比旁人都能干,任什么事也都比旁人出色,所以也自已在郑家吃个鸡蛋都要被婆婆挑剔,还要荼蘼赔了,让人家传出去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再没脸见人了!
难道自己每日从早到晚地织锦,竟连个鸡蛋也挣不来吗?这个家里二层的青砖楼房不是靠自己一匹匹绸地织,一两两银子地攒才盖起来的吗?除了自己用的这台专织妆花纱的织机外还有五台普通的织机不也是自己一台台地挣回来的吗?去年丢了一千多匹绸,弄得家底全空了,秋天时家里不是又攒起好一千匹绸让郑源运到府城里卖了吗?这几个月,又积下一百多匹,而且还有自己这十匹妆花纱呢!
杜云娘平日性子还算温和,可是却不是个软面团,别人不惹她还罢了,若是让她起了性子,一向无人能争过她的。
她嫁到郑家后遇到第一个新年,要走娘家时,公婆只拿了几十个钱打了二斤最便宜的酒,买了两匣子最便宜的点心让郑源带她回去。摆明了看低自己和娘家。当时郑源也觉得太差了,却也不敢说,只暗地里劝她,说他还有几百钱私房,等出了门在外面再买些东西添上。
云娘才不肯,郑家求娶时可是请了三五遭媒婆上门,杜家又看郑源生得好,嘴又甜,家里又住在盛泽镇上,做着丝绸生意,才点头同意家里与郑家接了话。至于最能看出女儿家身价的聘礼,杜家又要了足十六两银子,八样首饰、八匹绸缎的聘礼,当时在杜家村里是最高的,自己见郑家不还口地答应,才觉满意。
才嫁过来一个月,竟然只拿几十钱的东西打发她初二回娘家,云娘可丢不起那样脸。当时便说不回了,托人捎信只说婆家有事晚去些,然后便也不管什么过年不做活计的老规矩,从郑源手里拿了那几百钱,买了好蚕茧,白天依旧与人说笑玩闹,夜里却关上门缫丝,十几天就缫出好多斤,拿去织锦的人家,人家见那丝光亮整齐,立即给了一两银子,云娘拿那一两银子买了两坛惠泉酒、两匣子百香斋上好的点心、又给父母、侄子侄女都买了衣料玩意儿,才与郑源在正月十五风风光光地回了娘家。
自那以后,云娘再回娘家,公婆再不敢像打发花子一般地了,都要备上等酒礼。云娘拿着东西也理直气壮,她娘家虽然不过普通耕读人家,但在村里极有名声,哪一家办红白喜事都必要请爹过去主事,且家里嫁自己出门时,不但将郑家的聘礼全数带了回来,又给自己添了四样首饰、四套衣服,一架值五两银子的缫车做嫁妆,也是杜家村女孩中数第一的。
自己嫁到郑家也从没闲过,缫丝、并丝、织锦、织纱,帮着丈夫挣下家业,还不值得郑家四节八时拿像样的礼去娘家,给娘家足够的面子?
云娘不只会一声不响地与人争胜,若是到了必要说话的时候,她的嘴也不是让人的。小时候云娘与邻村的小孩子吵架就没有输的时候,虽然大了再不与人口舌之争,但是一年前她与豆腐西施那一场仗,她一个人对着豆腐西施并好几个食客,一句脏话也没有,却稳稳地站着上风,没有别的,靠的就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站住理。
现在云娘虽然是在说荼蘼,但却将眼角扫了一眼公公婆婆,其实从她将鸡蛋端过来说时,意思就很明白了,不管是谁的主意,杜云娘想吃鸡蛋就有资格吃,先前她不吃是为了家里省,现在谁若说不让她吃,还是先掂量掂量再说,她自忖每日吃个鸡蛋算不得什么,就是要吃燕窝,又有谁敢不让她吃?
果然公公先看出了眉眼高低,便咳嗽了一声道:“荼蘼,老婆子嘴碎惯了,让她自说去,你不要理她,早上给云娘加个蛋不算错。”
婆婆听了,也不响了,云娘眼尖,早发现公公的袖子动了动,便知道他在桌子下面拉了婆婆一把。既然如此,云娘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其实她觉得自己正年青,身子好,多吃些苦倒不要紧,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挣下家业。
一早有这么个小风波,大家便各自专心吃饭,一时悄无声息。只有荼蘼用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红豆枣粥,会在门槛上吃得呼呼响。平时若是她吃饭时发出这样大的声音,婆婆总会说些她吃得多,家里雇她做事亏了的话,让她将声音降了下去,今天因为受了憋,又恐云娘生气,便也不管她了。
早饭刚吃罢,就听院门又响了起来,该是家里雇用的织工们到了。荼蘼打开大门又去开织房的门,云娘这时亦站了起来,将刚刚的不快都收了,毕竟是一家人,事情说通了便就过去好了,谁还能记在心头过年不成?只向大家笑道:“今天再织上一天,将手头的活都做完了,从明天起大家便歇着吧,过了十五再回来,晚上走时都来结工钱,我家还有过年的赏钱,给家里老小买些年货罢。”
大家听了都笑了,纷纷道谢。之所以长年在郑家织锦,也是因为郑家的云娘自己织得一手好锦,且又待人和气公正,就比如现在,赶在年前,大都主家会一直让织工上工到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时候才放假,但云娘却总要提前了两三日,为的是大家歇上两天为家里置办些年货,特别暖人之心。
这几年得了养蚕织锦的益,盛泽镇上多是温饱之家,就是最普通的织工只要晨时到平安渡边找到雇用的主家,织上一天的锦,总能得二百钱的工钱,度日是尽够的,至于到郑家做的织工,都是手艺极好,不仅织得快,且织出的绸又匀净,最少要每日三百的工钱。
云娘自己织锦织得好,更会看哪一个手艺出色,慢慢便物色下这么几个人,日日来家里织锦,按月一趸会了帐,从不少了谁一文半文的,反逢到节日时候还都要加些赏钱,这几个织工也就心甘情愿在郑家长年织锦,就是偶有哪一家临时给了高价请去也不愿意了,毕竟郑家这里是最长久省心的。
其实云娘这边也是省了事,若是每日里去平安渡边寻人就要白费了些时候,若雇了新手来也不知能织出什么样的绸,若是不够平整光润,将来卖脱时也难,且卖不上高价。如今雇了这些成手来家,每人一台织机,各自用各自的,既能精心一些,也省了今天这个梭子断了那个脚踏不好用,又要延了匠人来修,又要误了织锦的时间。且各自每日织多少绸,织得什么样的绸,她都是有数的,哪一个做得多了,她都不会亏待,日子久了,人心换人心,大家便如一家人似的了。
要知道主家雇织工,好织工也是选主家的,现在家一团和气,就比如每到节日里自己总要让大家多歇上一天两天的,工钱却照付,谁心里又没个数呢?自然在平日里多赶些活儿,不让自家亏着。
先前为着这多歇几天,多发几个赏钱,婆婆气了好久,可是云娘却硬是坚持,虽然家里的大份银钱都放在公婆处收着,但是织锦的事云娘一定要自己管。
这倒不是她不敬公婆,而是她知道这二老若是能管好织锦的事,当年郑家在盛泽做了那么多年,也不至于家里一直没发达起来!还不是她嫁了过来,才将日子真正过起来!
云娘又与几位织工说了几句闲话,看着他们进了织房,回头就见婆婆站在院子中间向她道:“你去织锦罢,卖锦的事我自去与孙老板说。”
传言
这些日子,公婆越发不愿自己出门,云娘明白老人家一则是着急要自己织锦,一则是为了郑源不在家中,怕自己常出门引得闲话。云娘并不在意,她本是喜欢在家里织锦的,是以算起来自八月节与郑源回娘家后并没有再出过郑家大门。
可眼下云娘并没有再回织房,在门前笑道:“婆婆可是忘记了?就是不用去牙行,今天却是大集,我也要带荼蘼去买些小猫鱼小河虾,让荼蘼收拾干净腌上,明日里用油炸了,等相公回来好吃。”
杜云娘从小便手巧,十里八乡都有名,先前她在娘家时便针线灶上样样来得。嫁到郑家后,郑源特别喜欢她做的饭,尤其是炸猫鱼河虾,说最是一绝,比府城里大酒楼的菜都要好吃。后来因为织锦不能弄粗了手,云娘便不再上灶,但炸这些吃食却成了习惯,郑源每一次回来前家里必是要做了,他一回家里便能吃到。
但这炸猫鱼河虾若要做得好,必定要买极好极鲜的小鱼小虾,贩鱼的小贩时常会把新的旧的鱼虾混在一起,郑婆老眼昏花却看不出,先前曾买回了臭鱼只得扔了,是以总要云娘自己去。
云娘原也打算在家里把剩下的锦织好了,再心无旁骛地去置办年货,只是今天是年前市集的日子,贩鱼的小贩最多,也就能选最好的鱼。时间偏赶到了这里,也是无法。
婆婆便也想了起来,儿子这两天应该也就回了,“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只是要早些回来,赶紧将这匹锦织好。”
云娘知老人家担心自己织不完最后一匹妆花纱,其实她心里也急,若是能够,她早想昨日便织好,只是这一年何曾歇过一天,特别是腊月里一连熬了二十几天,她怎么也织不动了,又怕一时困倦过头精神不足反织坏了,一匹纱就全毁了。便笑着向婆婆道:“今早织了半寸许,只剩下半寸,等我回来下午便赶出来,定不会误了明日交货。”
婆婆却道:“若是赶在年前能再织一匹,可又是几十两银子。”
云娘心里叹了一声气,婆婆老了,越发爱财,可听了这话她亦觉寒心,原先婆婆对自己还好,虽比不得亲闺女,但也知冷知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一味地为了挣银子不顾自己身子了?她再是能干,却也不能答应,“这个月拼了命地赶着织,就为了早些织好了停机。再这样织下去我可不成了。且若身子不好,精神不足,织错一点,整匹纱就毁了,反而白白费了丝线。”
人就是这样,明明云娘最初刚学会织妆花纱时,每月只能织出半匹时,郑婆便欢喜得不得了,后来又变成了一、两匹,更是喜悦,可现在虽然还是两匹,但只要想到还有十天时间,明明能再织出一匹,可云娘便要停机了,还找了借口说不能,郑婆便不快起来。
但因着今早的事,又想到儿子就要回来,那事也要发了,总要将云娘好好拢络拢络,只得将这不快都先放在心里,只道:“你去吧!早些回来。”
云娘见婆婆点了头,才回房里换了出门的一件绸衣,又拿了一块同色的绸帕子将头包了,从钱匣子里拿一串铜钱,喊着荼蘼提了篮子一起出门了。
算起来云娘已经有几个月没出家门,小镇里虽然是极熟的,但今天看起来却总觉得处处都新鲜,没走多远突然觉出有些不对,再一想便问荼蘼,“怎么豆腐西施没出摊子?”
豆腐西施原本就在从自家门前穿到河边的小路上摆摊子,每天一早总要支出十来张小桌卖豆花,她人虽然不怎么样,但豆花做得却极好的,食客总是不断,到了中午才收了,改成卖豆腐、豆腐皮,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
“娘子还不知道吗?豆腐西施搬到汤豆腐的巡检司东边,摊子也挪到了那里。”
“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挪了呢?”
“巡检司东边老杨家空出一排房子,隔成了数间向外租,她便过去租了,说是租金虽然与先前一样,但地方却大了不少,正好她做生意。算算时间,已经搬过去两个月了。”
云娘一听噗地笑了,“她倒真心有决断,做了这么久的地盘都舍了。”
荼蘼便笑,“大家都说这才正好呢,一个豆腐西施,一个汤豆腐…”
云娘却赶紧拦着她道:“大家乱传的,你不要信,也不要乱传。”虽然云娘心里也信几分,但是别人说得,她却不该说,正是汤豆腐帮忙自己才学会了织妆花纱,后来自己让郑源去送了谢礼,他也不曾收得,真真是个好官,应该敬重的。
可荼蘼好不容易出了门却异常开心,哪里就能停下呢,便叽叽呱呱地又向云娘说:“娘子你还不知道呢,满镇子上都传的,说先前他们俩不过暗地里来往,现在豆腐西施直接过了明路,前些天请了做媒的朱嫂子上门向汤豆腐提了,说她甘心不要身价给汤豆腐做妾,只要汤豆腐让她带着儿子过门,再让她儿子读书就行。”
云娘一笑,豆腐西施还真会算计!
不过,她一贯这样,哪里有了利,她最是一眼看得出的!。
汤巡检到盛泽镇上虽不到一年,但为人怎么样大家都看到了眼里,且汤家的根基底细也时不时地有人传过来,豆腐西施便动了心思,先是勾引上了手,现在又不满足只做露水夫妻,便又进了一步想当妾。
云娘完全能猜到豆腐西施心里的算盘,汤家虽然败落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豆腐西施带着儿子进了汤家的门,首先母子二人衣食有了着落,再不必每日辛苦做豆腐,其次就是儿子能读书,将来若要能借了汤家之力考个秀才举人的就更好,就算不能,靠着汤家的人脉谋个事做也不错。更何况那汤巡检又是官身,长得极好,据说又是武探花出身,总要比豆腐西施平日里来往的几个要强得多。
不过嘛,云娘却也猜到豆腐西施的打算一定会落空,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他管着整个盛泽镇上过往的船只,成千上万的丝绸,却一清如水,连肉都买不起,只吃豆腐,才得了汤豆腐的混名,这样的人怎么能真看得上豆腐西施?
汤巡检与豆腐西施的事也未必是真,就算是他丧妻没有管着,与豆腐西施暗地里真有些首尾,却也不可能收进门做妾。就说自打汤巡检到了镇上,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做续弦,又有多少人家想送女儿当妾的,他还不是一一拒了。
云娘虽然只是个女子,见识也不多,可是她嫁到了盛泽镇后也经历了几个巡检、副巡检的,哪一个不用尽心思在过往船只上弄点丝啊绸啊的,最黑心的一个每天就能攒下好几百匹绸,不到几个月就发了家。
虽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巡检,可是却要比吴江县县太爷的位子还肥呢!是以并没有人做得长,没打点好上司的,被同僚挤走的,最黑的那一个结果也是最惨的,冲撞了过路的官眷被告到京城,皇帝老子最恨人贪墨,官府里竟处了剥皮的刑罚。活人剥皮,想想就让人浑身哆嗦。
汤巡检来了之后,却一改先前之风,每只船都一样巡查,收缴税赋,可是从不与牙行老板或者船主们来往,更不用说在一起吃酒看戏,过往船上装的不论丝还是绸都一点不占,一清如水,再没有人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这样的人,可不是一点小利、或者一个媚眼能打得动的,豆腐西施就是已经投怀送抱了也没有用。男人嘛,见了女人便像馋猫一般的,但是偷了腥也就丢过手了,郑源先前被她抓包时也曾她承认过,他在府城里虽会随大家去玩玩,但是家里的自己却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