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方灯在心里笑了,不过她忍住了笑,也忍住了低头时冲到眼眶边缘的泪。

第十七章请你原谅我

方灯黄昏时回到傅家园,老崔正在手忙脚乱地张罗着行李,看还有什么能让小七带走的,他是由衷地高兴,见了方灯,也顾不上招呼。

傅镜殊却在房间里有条不紊地把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放归原处。方灯进去的时候没有敲门,她坐到他的床边,合上他往外掏空了一半的箱子。

“你做什么?”他站在书架前讶然转身。

方灯嗔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他继续把书插回书架,一本一本撂得整整齐齐。

“别理那些破书了。”方灯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摆。

傅镜殊没有理会,背对着她说:“书里的很多东西还是有道理的,只是我以前太自作聪明,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你对自己太苛刻,很多事不是因为一个人聪明或者傻就能够左右的,傻的人反而会有傻福。”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佛经中有这样一段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他终于放弃了去整理那一堆书,回过头,睫毛覆盖着眼帘,也藏起了情绪,“老崔还在忙,我都不想这么早提醒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高兴了。”

“那就不要说。”

“不过他紧张的是他的小七,如果他知道我连小七都不是,说不定也不会失望了。”傅镜殊坐到方灯的对面,“怎么阿照说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你?”

“我有点事要做,阿照来找你了?”

“他希望我不要走,等得到了消息,他一定会很高兴。有一个人高兴也算是件好事。”

方灯用手指一下下地划着他整洁的床单。

“要是我说,事情没到那一步,还有挽回的机会呢?”

“挽回?”傅镜殊摇了摇头,“只要你爸爸说的不是谎话,那就不可能挽回。”

方灯说:“那……要是另一个人愿意为你说谎呢。我下午去找了陆宁海。”

“你去找他?他怎么会肯?”傅镜殊疑惑地看着方灯,她不说话,依旧在他的床单上划出一道道指痕。他的脸渐渐变色,从不解到犹疑,然后是强烈的难以置信。

“方灯,你找他干什么?”他的脸色铁青,“别告诉我,是我想的那样。”

他站起来,靠近一些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花露水味,头发也湿漉漉的,她刚洗过澡,就在她从岛外回来不久。

“说话!为什么不回答?”

“我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会帮我!”方灯斩钉截铁地说。

这更进一步证实了傅镜殊心底最害怕的那个猜测,“这当然很重要,你到底做了什么?”

方灯从未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再愤怒的时候也没有。她只能用更强悍的语气去守住心里最后一点尊严。

“要我把细节描述给你听吗?你真的想听?”

方灯只觉得脸一凉,他把书桌边那一杯冷茶全泼在她的脸上,茶水和茶叶渣子顺着她的面庞和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流淌,这样也好,他就不会以为她哭了。

“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样轻贱自己!”他好看的一张脸如今全是扭曲的痛楚,“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啊!你凭什么擅自替我做决定,凭什么!”

“凭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人!”方灯的声音也近乎咆哮,“泼茶有什么意思,有种你朝我脸上吐口水啊。你看不起我,我愿意这么贱吗?傅七,傅七!你说,还有别的办法吗?如果你有,我跪下来向你道歉。如果没有,你怎么办!”

方灯满脸都是水,流泪的是傅镜殊。她认识他这么久,对来自大马的亲情彻底失望时他没哭,傅维忍死时他没哭,得知他有可能连姓“傅”都不是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可这个时候他放纵自己的眼泪,在方灯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宁可一辈子被人当做野种!”

“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被人看不起,就像我一样。”方灯指着自己说,随后她压低了声音,“你以为你不去大马就没事了?鉴定结果一出来,你连傅家园都回不了,你想和我一样住在孤儿院吗?你还没尝过那种滋味!”

“难道你以为你吃得了的苦,我就不行?”

“我总以为你比我聪明,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傻?”方灯抹了一把脸,“我们不一样。我前面只有一条路,而且我习惯在这条路上走到黑。就算没有遇见你,难道我待在我爸那种人身边,或者从孤儿院走出去,就能成为飞出鸡窝的凤凰?你有好得多的选择,我愿用我的明天和你换,这太值了!”

“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如果你是我,你会心安理得?”

“那你说,把你换成我,你会不会拼出一切替我争取,让我快乐?”

傅镜殊阖上眼睛流泪,极其艰难地才说出几个字,“可我怎么会快乐?”

方灯上前几步,慢慢把额头贴在他的胸前。

“你就想,当我为你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我是快乐的。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傅镜殊咬紧牙道:“方灯,你怎么就学不会多爱自己一点,你不爱你自己,谁来爱你?”

方灯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怔怔地问:“你呢?”

“我?我给过你什么?又能给你什么?人人都只有一颗心,自顾尚且不暇,只有你那么傻。没有一个人值得你这样去做……”

“总有人是比较傻的。”方灯挤出一丁点笑容,“要不小狐狸怎么会把心掏给石狐呢?小七,我……”

傅镜殊伸手触碰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心中一恸,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是明白的。”

他低头用苍白的唇去吻方灯湿漉漉的头发、眉眼,然后他们都尝到了眼泪咸涩的滋味。

方灯紧紧抱着傅镜殊,感觉他尚在身边的心跳。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周身是冰凉的,还是火热的,此刻供他们依偎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他说她是另一个自己,没错,他们本来就该是一体的,虽然方灯知道,她是他身上背光的那个角落,虽然她也知道,他做这些,更多的是出于怜悯——她已经掏空了心,他愿意去温暖剩余的那个空荡荡的躯壳。可是对于她而言,一切依然是那么好。当小狐狸把心放进石狐胸膛时,想必是和她一样快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