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和觞帝初次会晤,少不了现在就得开始应酬,我们姐妹先到行宫去等着罢。”

一句‘姐妹’,只让蒹葭的脸色更加苍白。

而这抹苍白落在奕翾的眼底,让奕翾笑得越是妩媚动人。

到了今日,她一点都不急,因为,真相很快就要大白了。

这一次,只要能见到父皇,还活着的父皇,一切都会大白。

不管怎样,她终是想见到平安无事的父皇。

只是,现在,她必须要忍。

忍了三年,又何妨多忍这一回呢?

“走吧。”她执起蒹葭的手,径直往行宫走去。

这座行宫,恐怕是坤国乃至天下都罕见的行宫了。

整座行宫建在岛上唯一一座青山上,青山下,海水相绕。山后才是洛州城,所以,这行宫占尽了绝佳景致,又远离尘世的喧嚣。

沿着不算短的山道上去,巍峨的行宫便掩映在葱郁的树荫下。

乍进去,和避暑行宫没有多大区别,因为同建于山间,和城镇也是隔着一座山。

若硬要从外观上说什么不同,那么,这座行宫,全是用木头建成的,包括回廊的地上,铺的也是深褐色的条木。

可,只要推开任意一座殿门,就能看到的景致是盎然,令人震叹的,绝对连避暑行宫都无法媲及。

那殿除了寝室,有墙壁隔开,四面,恰都是凸出去的观景台,雪色的纱幔随着山风飘浮着,那些葱葱郁郁的山景,映着下面浩瀚的江景,以及蔚蓝的苍穹,合成了一幅最曼妙的景观。

由于两江在这里汇合后,汇入大海,这里的温度一年四季更是入春,得以尽情的享受这美好的天公造物。

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坤朝帝君,竟是想到建造这样一座行宫,美,到极致,更灵透到了极致。

“哇,好漂亮啊,真比魑魅山都漂亮。”玲珑率先发出一声惊呼,也不顾规矩,只几步走进殿内。

“娘娘,这儿可真是美呢。快看,这里还放着浴盆,这个角度既能看江,赏景,外人要瞧却都是瞧不到的隐蔽呢。”刚刚进殿,素来在宫人跟前镇定的千湄也禁不住语意里带了赞叹。

顺着千湄的手望去,殿外最大的凸景平台处,略高出的地方,正放置着一沐浴用的木桶。那样的位置,除了江景山景外,只有悬崖峭壁,自然,不会有人攀爬到那,再加上沐浴时,大可将亭柱上的雪色纱幔放下,何况整座山的外围都有层层禁军把守着。

而这样的沐浴,无疑是最让人心旷神怡的。

殿内却是悉心地摆放好具有洛州特色的沐浴用品,更让人眼前一亮。

“娘娘,趁眼下有些时间,不如您先沐浴一番?人也精神点。”玲珑提出这个建议。

“是啊,娘娘,奴婢看您精神不济,这样倒是最解乏的,哦,对了,奴婢刚去看了,娘娘的用度之物,宫人都清点好,带了出来,该是不会有遗漏。”

这个建议是不错的,现下,她又不能去其他地方,离晚上还有好几个时辰,若沐浴一番,或许,也不会再胡思乱想。

不能去其他地方,只源于刚刚,奕翾甫将她们带到行宫的回廊处,偏是有宫人来禀,说是皇上昨晚才赐的琉璃瓶被一名小宫女搬下船来时,磕破了,来请奕翾处理。奕翾的脸色一变,与其说是心疼那琉璃瓶,不如说是西陵夙方给的赏赐就被损坏,明显是不好的。而蒹葭瞧她脸色不定,便说,自个能回寝室,奕翾思忖了一下,便道,再往里走,到分岔的地方,往右最里那间就是蒹葭的殿室,又说今晚或许会有晚宴,让蒹葭只待在这莫要到处走动。交代完,旋即由宫人扶着往外面行去,看那琉璃瓶是否还有挽救的法子。

而玲珑扶着她一路行来.除了在行宫门口有禁军守着,行宫内仅有一些宫女伺立着,却是连禁军的影子都不见。不过,既然是两国帝君都会下榻在此,自然放哪国的禁军都是不妥的,所以,禁军只能守在宫门口。

遂颔首,由千湄、玲珑去张罗沐浴。

千湄吩咐随带的衣物放进柜橱内,玲珑则让小宫女去取水来,接着,玲珑只到另外一些日常的用于之物里似是在找什么,翻了一会子,却道:

“千湄,好像还有东西拉了,没带下船呢。”

“什么?”千湄才放好衣物。

“娘娘的熏香没带下来。”玲珑让小宫女又找了一遍,确定地道。

若晚上有夜宴,熏香显然是必会要用到的东西。

“千湄,不如你回船上去取一次?”玲珑有些为难地问。

毕竟,玲珑是新进宫的宫女,纵然是蒹葭的近身宫女,论资历,显然禁军更识得千湄。而眼下,无论行宫门口,抑或是舱船上,都该是禁军在守着,若是面生的宫女出去,一路出示腰牌,却是颇为不便。

“也好。”千湄颔首,只往外走去。

这边,玲珑手脚麻利地替蒹葭放好沐浴水,蒹葭喜静,摒退她们后,才慢慢步进木桶。

水温很适宜,四周的纱幔放下,天地间,仿佛只剩她一人。

倘真只剩她一人,是不会更好呢?

不,不会。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将半张小脸都浸入木桶,这样,才能让眼底的热气哪怕流下,都不会留下痕迹。

不知为什么,哪怕,他对她说信他,可,临到洛州,她真的很怕,怕自己真的就是奕茗,也怕,她最终的结果,仅能随觞帝去往那不可知的国度。

不,不,不!

她不是奕茗,她不是!

温水在脸颊漾过,有点滴的东西,便也溅落进温水内,须臾,除了她的手用力抱住膝盖,再无迹可寻。

木质的回廊外,响起轻轻的步子声,因为是木制的,是以,即便脚步再轻,这声音都很清晰。

一袭雪色的袍子径直让随行的宫人,候在殿门外,随后,步入殿内,宫人在他入内后,复关阖上殿门。

坤国准备的殿宇,一应物什自然是齐全的,而他素来,对日常的用度并无挑剔,对于殿宇的安全,就目前来说,显然也是能放心的。

步入殿内,目可及处,在雪色纱幔的那端,能瞧见有沐浴的木捅,还有袅袅的白色蒸汽,以及外面放置得叠放整齐的雪色中衣,显见宫人已然准备好了香汤沐浴。

于是,他径直朝木捅走去。

想不到,坤国宫人果然是设想得周到。

连日来的水路,确实让人累得紧,若有温水解乏是不错的。

只将外面的纱袍褪去,掀开重重纱幔,雪样的纱幔在他的指尖纷纷飘落,再掩不去平台上的旖旎景致,掩不去天地一色的浩瀚,也掩不去木桶内那一抹莹白的胴体——

他一惊,脚步下意识的一滞,木桶内的人儿仿佛也觉察到什么,茫然地抬起本来半浸在水里的粉脸,接着,她那双倾世眸子里的神情是惊愕,乃至愠意的。

是她。

竟然是她!

想不到,坤帝倒是慷慨得很,虽没有在行宫前相候,却在尚未议定任何条约前,就将她送了过来。

而刚刚,坤国的一名自称邓公公的管事太监,除了引他来这,还说一切都布置好了,希望他能满意。

何止满意,简直是惊讶。

毕竟,两国邦交,他不能先命宫人进殿查看周详,只能由坤宫的邓公公引着来到这。

想不到,她却早在里面,并且,宽衣解带地,在这木桶内。

眉心蹙紧,他没有启唇,源于瞧得清楚她眼底不可忽略的愠意,难道是说,坤帝没有得到她的允许,便做出这样的事?

这抹愠意突然让他很不悦起来。

“你——出去!”她显然是受了惊吓,不仅简单的三个字说得断断续续,本来苍白的小脸更见惨白,她的手从膝盖上反捂住自个的肩膀,嘴唇哆嗦着,眼晴里除了愠意,更有戒备。

“奕茗,朕会出去,但在这之前,朕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他终是问出这句。

听他的自称,蒹葭忽然意识到,他是谁。

是觞帝?

她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觞帝。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难道说,是奕翾把她引到这来?

奕翾?

但万一,这是西陵夙的意思呢?

呵,这个自问,很蠢。

她来这,本就是按着觞帝的要求,让西陵夙将她还过去,既然觞帝抵达,西陵夙将她一早送了过来也无可厚非。

西陵夙口中的‘信’,或许,并不是她领会的那样。

而西陵夙身为一国帝君,怎会亲自下这种口谕,那奕翾不啻就是最好的假手之人。

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她身边的宫女理该在股外候着,却是让觞帝这般地进来,都无通禀,除非是都被遣走的缘故。

所以,让她怎么回答他呢?

心,骤然攫紧,闷得难受,唇边泛过苦笑,觞帝问出这句话,已然得体地回过身去,等着她的答案。

“觞帝?那我可以先问您,为什么要修那封国书吗?”

既如此,还不如这么问,假若说,她真是奕茗,为何隔了三年,觞帝才会想到要来寻她。

过往的一切,她都不知道,而现在开始,这趟洛州之行,除了所谓的帝君会盟,隐含的,还有她的真正的身世罢。

“朕做不到再让你陌上花开,缓缓归。”筋帝轻启唇,只这一句话,悠远地传来。

这句词原来的出处无疑是关于情感最温馨的衬托,可放在觞帝的唇中,俨然生出另外种意味。

说完这句话,觞帝径直掀开一侧的雪色纱幔,将外面置放的干净衣物朝后一掷,不偏不倚地就落在木桶的旁边。

那些中衣叠着,毕竟不是外袍,确是分不清男女的。

"奕茗,朕给了你三年的时间,现在,该是你回到朕的身边了,只是,朕没有想到,坤帝竟然就这样子把你送了回来,奕茗,你那样为他,究竟值得不值得呢?”

她迅速将衣物拿过来,对上他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口中的奕茗,为什么我连一点的印象都没有呢?对于这样一件我从来没有印象的事,我没有办法说值得不值得,我能说的,仅是,我待在他身边,很好。”

“呵,很好?”觞帝轻轻一笑,“从四月份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月,你受了多少次伤?又为他流了几次泪呢?”

“原来,你让戴面具的那个人陪在我边,就是为了将我的一举一动告诉你?”顿了一顿,复道,“怪不得,戴面具的那人一直警告我,让我不可以爱上坤帝,但,又说会帮助我宠冠后宫,这本来看似矛盾的一句话,现在,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咬了咬牙,继续把话说完:

“问题的关键并非我是不是奕茗,该是我能否迷惑住坤帝,乃至殃及前朝,成就一祸国妖孽的‘佳话’罢。只是,现在,明显,我还没有达到你们的期望,又是为了什么呢?是怕我动了感情,再想起什么,反会对你们不利吗?那,我没有任何记忆,是不是也和你们有关呢?不过,如果我真是奕茗,我会觉得,自己从认识你那天开始应该就没有愉快的回忆,所以遗忘,对我才是好的。”

这,就是她目前看到的,听到的,所能联想起来的事。

哪怕,其中有些许的细节,却是似是而非的。

“奕茗,你是这么看待我,和看待你师父的?”觞帝的话语里没有因她的言辞激起一丝的怒气,只是平静地反问出这一句话。

师父?

面具男子是她的师父?

接下来的话,谁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因为,恰在此刻,殿门外,传来宫人请安的声音:

“参见坤帝。”

西陵夙?

蒹葭心中一惊,再顾不得其他,哪怕觞帝没有离开纱幔,她都必须要擦干身体,赶紧换上衣裙,否则,这样的情形,算什么呢?

而觞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走出雪色的纱幔,但却并不出殿。

隔着殿门,外面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到。

“皇上,这里是觞帝下榻的地方,要不,问下觞帝?”奕翾的声音从殿外清晰地传来。

而西陵夙却未置可否,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是一会,殿外死寂般的沉默,接着才是宫人齐声下跪:

“恭送坤帝。”

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问觞帝,问什么呢,是问她的下落吗?

心底却是一松,那,显而易见,送她到这里的,并非是西陵夙,若是他,何必再来演这样一出戏呢?

奕翾?

真的是她么?

看来,若她真是奕茗,之前一定很令人生厌的罢。

思绪蹁跹,出得水桶,很快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裙,走出纱幔,觞帝却是站在凭栏的地方,仿似瞧着外面的景致。

“虽然你不记得任何事,可没有关系,只要人回来了就好。”

对于这句话里的意味,现在,她不想再去探究背后的蕴涵。

“可,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

说完这句话,她毅然走到殿门前,却突然想起什么,踌躇了一下,只这一下,觞帝不知何时,人已站到她的身后:

“都先退下。”

这句话俨然是对外面的人说的。

“现在你可以走了,这次会盟,朕会等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朕身边。因为,你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并非是朕给你的……”

觞帝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句话,亲手为她拉开门。

原来,方才,她不愿去探究的原因,只是为了怕听到不想听到的话,而这句话,无疑正是她不仅不想听到,也是听到后,让自个极其不舒服的话。

她匆匆往门外行去,带着逃避的味道。

即便说了这番话,她连觞帝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或许,也是她根本没去看觞帝到的样子。

对于她来说,觞帝不啻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并且,因着他的出现,只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逃。

可,当她走出觞帝的寝室,没有走几步路时,就发现,如果真有一个逃的机会,她宁愿用在此刻。

因为,此刻,就在回廊的那端,隔着一株不知名的花树,西陵夙就站在那里,他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只是很平静地望着。

而在他的跟前,跪伏着两名宫女,一名是千湄,一名是玲珑。

她不用走过去,都能听到千湄的声音传来:

“奴碑——"

“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认错了路,竟是把娘娘带错了寝室,请皇上罚奴婢就好。”

抢断千湄的话,不停叩首的,恰是玲珑。

“你这丫头,本宫不是告诉你们,是往右最后一间吗?怎么偏偏走到左面去了呢?”奕翾在旁责怪道,复又对西陵夙,“皇上,这事臣妾也有责任,没有亲自送钦圣夫人回去寝室。”

人若站的位置是面对面的,那左右两边,自然就会相反。

而这,究竟是不小心的纰漏,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毕竟,伺立在回廊外的宫人因帝君驾临,都俯躬着身子。

也因为那是觞帝的殿宇,殿外不会伺立坤国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