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哥,你听我说,不管将来是你,还是小珏,谁是燕国皇帝,或是天朝皇帝,你们千万不要自相残杀,千万不要再有战争了。”

林归远不停摇头:“不,洛儿,我不要做皇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清洛转向皇帝喘道:“小珏,姐姐还想求你一事。”

“姐姐,你说,只要小珏活着,一定替你办到。”

清洛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小珏,大哥去纪州前曾和我说过,庆氏所中‘天印咒’,无人知如何解咒,他细想那句谶词,说‘天印咒’无法可解,印记无法消失,但人们心中对庆氏的误解和仇恨可以消失,朝廷和民间对庆氏的追杀可以停止。你要抛弃解氏祖规,要有替祖先认错的勇气,下诏替庆氏雪冤,将当年之事告之天下,停止对庆氏的屠杀,这样,方是一个明君所为。”

“现在,我们身上也流着庆氏的血,你更应当这样去做,你能答应姐姐吗?”清洛直直地望着皇帝。

皇帝低下头来,泣道:“姐姐,小珏答应你,你别担心了,好好歇着。”

清洛唇角含笑,望向纷飞的大雪,望向雪雾之中的远方,轻声道:“大哥一定会来救我们的,你们都要撑住,他一定会来的。”

萧慎思和燕九天带着清南君及纪州三万人马即夜起拔,日夜兼程,赶往寒枫涧。

由于纪州位于三国交界之处,距东北面的仁州城不是很远,见萧慎思伤势严重,众人都劝他放缓行军速度,说这边纪州战事平息得很快,那边大军又行进得慢,晚上两日到达仁州应该也不迟。

但萧慎思却总是淡淡的拒绝,抚上胸口,笑言伤势无碍,仍是命大军尽全力前进。众人见他面上毫无痛苦之色,似是伤势有所好转,便也慢慢放下心来。

这一日行到仁州城西面六百余里地的苍州,已是夜色蒙蒙,见大军有些疲乏,后续运粮部队迟迟未能跟上,萧慎思只得下令在苍州城外扎营休整,就地补充粮草。

这日已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萧慎思立于营地边的树林前,遥望东面仁州方向,想起那边战事不知是何情况,二弟三妹不知能否顺利解局,想起临行前清洛那轻柔的笑容,抚上胸口,慢慢坐落于地,一阵剧烈咳嗽,鲜血自他胸前蜿蜒流下,染红了他的衣襟。

萧慎思望着胸前血迹,轻叹一声,便欲将外袍脱下,一双素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颤抖着按上了他的胸口。

萧慎思心中暗叹,任清南君解开层层衣裳,望着他面上震悚表情,淡淡笑道:“小墨,你也是刀光剑影中过来的,怎么看见这么个小小伤口就吓成这样。”说着推开他的双手,掩上衣襟。

清南君此时是亲兵装扮,他随萧慎思前来仁州之事极为保密,只有燕九天等极少数人知晓。燕九天见他似是诚心跟随萧慎思前往仁州,扮作萧慎思的亲兵不离左右,又已是仁州在望,便也未时时监控于他。

清南君用过晚饭后见萧慎思面上神情极为痛苦,踉跄着走向树林,便悄悄跟了上来,终发现萧慎思胸前剑伤恶化,伤势极为严重。

他蹲于萧慎思面前,望着他掩上衣襟,脸上肌肉不停抖动,片刻后狠狠道:“你听着,你欠我的,你这条命是我的,我不许你这样蹧蹋自己!”

萧慎思轻笑着揽上他的肩头,让他与自己并排而坐,将身躯靠上他的左肩:“小墨,哥哥这条命是你的,迟早要还给你,但现在,哥哥要用这条命去了与二弟三妹之间的情义,等与他们的情义了结,自然就会还给你了。”

清南君狠狠挥手,激起一团飞雪:“你心中只有你二弟三妹,他们有什么好,让你这样不顾性命!”

“小墨,三妹有什么好,你自是知道的了,二弟他,心地仁善,品性高洁,也是一等一的好男儿。你还不知道吧,他和三妹竟是表兄妹呢!”萧慎思胸口剑伤疼痛,这一刻忽觉有些疲倦和软弱,靠在清南君肩头轻声喘气。

清南君听他喘气,知他痛楚,不敢动弹,心中焦虑:“哥哥,我扶你回去休息。”

“不用,小墨,哥哥很少与你这样平和地说过话,小时候我们时刻在一起,睡也是睡在一张床上,分开了那么久,只有这些时日才感觉我们真的是兄弟。现在不多和你说说话,以后你回到王都,怕是没有机会了。”

“小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来仁州吗?我想让你亲眼看看,为了一己一族的仇恨和私欲,发动战争,让百姓蒙难,到底值不值得,又到底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和满足。”

“小墨,你的性子,小时候是极温和极善良的,象极了母妃,只是后来的成长环境使你变得有些偏激,是仇恨让你变成这样。但现在你已经身为帝王,百姓的福祉全部系于你一人身上,如果你还是从前那般行事风格,不学会控制自己,纵是一时攻下疆土,也很难掌控大局,做一个帝王,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喜怒哀乐。”

“你真的认为开创一个大青帝国对你来说就是一件好事吗?那只会让你的责任更重,如果你想做一个明君,疆土越大,子民越多,你就会活得越累,如果你不做明君,任着自己性子来,只会造下越多的杀孽,添上越多的仇恨。”

“拿庆氏来说,庆阳帝造下的孽果由他的族人和后人背负,解文宇造下的孽果现在又由他的后人来背负,解氏皇族现在就只剩下一位男丁了,咱们龙氏呢,不也是后代互相残杀吗?剑谷秦紫辰一念之差,也导致后人只能老死谷中。所以说因果循环,自有报应。”

“我今天对你说这些,希望你能用心地去想,纵是一时不能领会,日后慢慢会明白的。那天巫神爷爷也说了,万事以民为先,不要执着于一人一族的荣辱,这样方能真正获得民心,方是名留青史的帝王所为。我有种预感,不远的将来,你要面对一个抉择,我带你到仁州来,就是希望你能记住这边发生的一切,将来做出正确的决断。”

“小墨,我恢复记忆以后,真的很怀念幼年的时光,这些日子能够天天和你在一起,不知多开心,要是我们真的能够不分开,该有多好!”萧慎思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头渐渐垂了下来。

清南君默默听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这样训诫劝导于他。以他之个性,本是任何人都无法劝诫的,但此时此刻,他觉身边这人便如同父王母妃,在天上含笑望着自己,轻柔地训育着自己。

寒风拂过,他将昏迷的萧慎思抱起,大步迈向营帐。

第二日凌晨,萧慎思便醒转来,强撑着起身,号令大军前行,清南君却死活要与他同乘一骑,萧慎思知他是怕自己要策骑狂奔牵动伤势,消耗体力,便也由他,索性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

萧慎思长久地靠在清南君身上,清南君感觉着他坚毅的身躯中日益露出来的疲倦与消沉,心中焦虑,却也不再相劝,偶尔说话也只是聊着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两兄弟就这样依靠着策马向前行进。

鹅毛大雪中,这三万人马终赶到了仁州城西十余里地,探子回禀的情况让萧慎思有些疑惑不解:燕军缩于仁州城内闭城不出,天朝军队自己倒在寒枫涧绝情崖下一片混战,具体是哪几方混战探子却是未曾探出,只知绝情崖下正拼杀得十分激烈,再加上燕军也不过来捡这现成便宜,着实令人有些惊讶。

萧慎思再让血衣卫前去查探,大军继续前行,血衣卫回来详禀战况,才知混战共有三方,一方人数最少,据于崖底密林一角,有阳等人看得清楚,似是见到解宗秀在内;一方人数最多,全力围攻解宗秀这一方,解宗秀率部战得十分艰难;还有一方,人数也不多,从后方攻击人数最多的这一方,解宗秀和后方这一支都似要全力冲上绝情崖,人数最多的这一方却前攻后挡,不让他们冲上绝情崖。

萧慎思略略思忖,再将了解到的绝情崖地势细想,心中大惊,隐隐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他马上下令,全力进攻人数最多的那一方。

解宗秀鬓发散乱,气喘吁吁,眼见身边之人伤亡惨重,想起哥哥姐姐皆被困于崖上,己方这五千人又冲不过那陆卓影数万叛军在崖底的防线,心中焦虑万分。

昨日清洛率上百人到绝情崖底之后,她便带着其余人到青梅谷大营之外,趁大营主力调动之际,伺机将剑谷之人救了出来,她向剑谷四大长老说明情况,带着他们迅速赶往绝情崖。

快到绝情崖底,迎头碰上重伤的少林寺明宝大师,才知燕皇和清洛均已上崖,少林三长老和燕皇所带侍卫本在崖底等候,不料那陆卓影带着上万精兵赶来,将拦阻的燕皇侍卫和清洛所带埋伏之人杀光,三长老出面相劝,也被围攻。

三长老知崖顶形势微妙,不知这上万人马究竟相助何方,便边战边向崖顶退去,想通知太后,快到索桥,明心和明鉴战死,明宝重伤逃脱,躲于林间亲见陆卓影砍断索桥,置天朝太后与皇帝不顾,显是已经叛变,便忍住伤痛,逃逸下山,向青梅谷大军求援,正好碰上解宗秀这五千人马。

解宗秀听得陆卓影叛变,清洛等人被困孤崖,自是万分焦急,带着众人迅速赶到绝情崖底,欲待冲上崖去,与陆卓影所率叛军一番激战,终因人数较少被逼了下来。

其后乔庆德又率数万军队赶到,竟支持陆卓影这支叛军,还在阵前诬解宗秀所率人马为燕军假扮,解宗秀出阵亮明身份,仍是无用,终知乔庆德与陆卓影联合谋逆。

双方在崖底激战一夜,解宗秀这方势单力孤,退于密林之内,依仗地势和拼死血战方抵挡住叛军的一轮轮进攻。

解宗秀知形势危急,忙请剑谷长老拿着自己的信物和孟鸣风事先写好的书信突破叛军防线,向青梅谷大营中孟鸣风一系的将领肖仁和求援,无奈肖仁和长期受乔庆德压制,闲散军中,又无军令,匆忙之中也只是集合了一些萧慎思旧部统共不到八千人,赶来从后方向叛军发动攻击,相助解宗秀。

第二日清晨,解宗秀虽见己方伤亡惨重,但知无论如何都得冲上崖去,只得咬牙率众攻出密林,与肖仁和所率人马和陆卓影军三方混战在了一起。

眼见己方人马一个个在血泊中倒下,眼见离崖底越来越远,解宗秀也已筋疲力尽,无力支撑,她遥望着崖顶,心中念道:姐姐,皇帝哥哥,秀儿无能,无法救你们了。

正在这时,震天的马蹄声响起,积雪劲扬,漫天白雾,杀伐之声宛如惊涛怒卷,震动雪野,数万生力军由西面奔来,越过沟涧,攻向陆卓影一方。

解宗秀呆呆看着这不知来历的军队迅速控制战场局势,迅速将已有些疲倦的叛军拦截围堵,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正在发愣之际,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秀儿妹子,辛苦你了!”

解宗秀欢呼着蹦起,扑向含笑看着自己的萧慎思,萧慎思‘唉哟’一声痛呼,捂住胸口,痛苦地蹲了下去。一人疾纵过来将解宗秀往后一推,怒道:“臭丫头,怎么没一点轻重?!”

解宗秀见那人亲兵装扮,凤目薄唇,面上愤怒,斜睨着自己,她何曾受过这等喝斥,秀眉一竖,怒道:“臭小子,怎么没一点规矩?!”

萧慎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二人中间,强笑道:“好了,秀儿不知,小墨别怪!”

解宗秀见他痛苦之色,方知他身上有伤,忙扶住他:“萧哥哥,你怎么了?”

萧慎思摇摇头:“我没事,现在到底是何情况?”

解宗秀将诸事一一讲述,萧慎思忙指挥人马将叛军渐渐逼离崖底,与肖仁和部前后夹击围攻。

叛军人数虽多,但只有少数是铁心跟随陆卓影和乔庆德谋逆的亲信,大部分倒是不明真相以为是来与燕军作战的士兵。他们眼见从昨日起与自己交战的都好象是本朝军队,虽听将领说对方是燕军假扮,心头还是有些疑虑。经过一夜激战,发现敌方不似燕军,又已有些疲倦,此时这数万生力军前来,又是本朝军队,而且阵前大将,大部分士兵认得是赫赫有名的萧慎思萧大将军,心理防线崩溃,纷纷弃械,放弃了抵抗。

战事一边倒地进行,不多时或擒或杀,便将少部分顽抗到底的叛军击溃,燕九天和四大长老重逢,冲入战场,更亲手将乔庆德生擒,只是不见了那罪魁祸首陆卓影。

众人忧心崖上五人,萧慎思命肖仁和清理战场,收拾残局,与燕九天等人迅速上山向崖顶进发。

堪堪行到半山腰,一道身影从林内窜出,伏于地上,痛呼道:“谷主!”

公孙影一声惊呼,闪身躲在了燕九天身后。燕九天望着那人,皱眉道:“是明君吗?起身说话。”

那人站起身来,只见他四十来岁,中等身量,面目阴沉,面色悲戚中带着一丝激动。剑谷中人纷纷惊呼出声‘六公子’,萧慎思才知此人便是当年与三妹义母纠缠多年的岑六公子。

萧慎思知他多年未回剑谷,为何此时会在此地出现,正待细细观察于他,忽然胸口剑伤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忍不住稍稍躬腰,怕身边诸人发觉,又咬紧牙关向山顶攀登。清南君默默跟在他的身边,知他痛苦,但见目的地在望,便也未再说话。

燕九天边行边问:“明君,你怎么此时会在此地出现?”

岑明君眼光扫过公孙影和她身边的盛竹卿,眸中闪过妒恨之色,旋又跟上燕九天,恭声道:“谷主,弟子为寻大师兄,在江湖漂荡多年,由于任务不曾完成,无颜回谷。数日前竟听得风声,说谷中之人皆被太后抓获,押至寒枫涧,所以弟子星夜赶来,想伺机救出各位长老和师兄弟们,无奈一直找不到良机,今晨听得谷中之人已被人救至这绝情崖,便赶了过来,真是天幸,谷主和各位长老、师兄弟们安然无恙!弟子无能,求谷主赐罪!”说罢他眼角落下几滴泪来。

燕九天长叹一声:“唉,剑谷大变,也怪不得你,你先跟上,如何处置你,回谷再说吧。”

岑明君轻应一声,跟在燕九天身后向山顶行进。行得几步,他侧头向公孙影笑道:“影妹,多年未见了。”

公孙影面上闪过憎恶、畏惧之色,却又无法,只得默默走开,与丈夫女儿落在了后面。

眼见过崖无望,只能等山下之人上来搭索桥救援,崖边风雪太大,燕皇和林归远将庆若华和清洛抱回了木亭之中。

林归远一直往清洛体内输入着真气,清洛渐渐有所好转,神智也一直保持着清醒,偶尔和皇帝还有林归远说着话。但庆若华就情况堪虞,虽然燕皇也不停输入内力替她支撑着,但她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寒风隐隐送来山下杀伐之声,若有若无,听得不甚清楚,林归远十分忧虑,望向燕皇,犹豫片刻终开口道:“父亲,不知您先前是如何吩咐和安排的?”

燕皇看了皇帝一眼,轻叹一声:“此时山下厮杀应该与燕军无关。我收到你母亲传信,要我替她将被骗至孟家坳的小珏除掉,我不知她下一步安排,又要赴她之约,所以只吩咐祈思飞追至孟家坳除掉那里的人,之后便回仁州城,等候我的下一命步令,如果我迟迟不回仁州城,便让他率军回国,请华儿拆阅我临行前留下的遗诏。”

皇帝握着清洛的手,感觉她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手心,忽觉这一日也不是那么残酷,多了一个这样血肉相连的亲姐姐,心情瞬间平复,抬起头来,望向燕皇,两个国家的帝王终四目相交。

燕皇望着这两姐弟,依稀在二人的眉眼间看到了那个善美娇弱的妹子,心酸袭来,愧疚涌动,反倒有些不敢望向二人清澈的眼神,垂下头去。

清洛轻轻将皇帝的手一推,温柔地望着他,皇帝知她心意,犹豫片刻,终开口低低唤道:“舅舅!”

燕皇落下泪来,心神激动,内伤发作,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和林归远同时抢上前去将他扶住,燕皇将他二人拥入怀中,清隽的面容满是泪水。

清洛倚在木亭栏杆之上,含笑望着三人,心中默念道:母亲,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我们终于一家团聚了,母亲,原来冥冥中真的有天意,义母是您的侍女,所以觉我面善,成为了我的义母;流光塔是舅舅所居之地,所以我去了那里,才会有后来发生的这一切事情,才能认回弟弟;您是那样的善良,所以您的亲人今日才能得您保佑,没有互相残杀,您保佑我们吧,保佑大哥来救我们吧!

大雪漫漫扬扬地落着,崖顶风大,庆若华纵是披着两重狐裘,依在燕皇怀中,仍是不住颤抖。清洛也是冻得有些瑟瑟发抖,面无血色。

林归远和皇帝拾来附近的枯枝,在木亭中架起火堆,替她二人驱散寒意。

眼见天色逐渐昏暗下去,山下仍偶尔传来微不可闻的喊杀之声,清洛皱眉道:“看来是秀儿在下面了!”

林归远轻轻点头:“在山下厮杀这么久,必定是秀儿想上崖来救我们,可得求老天爷保佑,秀儿无恙才好。”

皇帝大惊:“秀儿也来了么?!”

林归远将萧慎思的安排一一说出,燕皇听罢叹道:“看来,我又败在萧将军手中一次了,败在他的妙计之下,更败在了他的大义之下。若不是他这样安排,岂能将你们认回,岂不是要犯下天大的罪孽!”

他望向怀中庆若华:“时至今日,我才是这么后悔这二十年来做的事情,杀了那么多人,造下那么多罪孽,换来的只有痛苦和煎熬,还险些将你们…”

想起手中的长剑曾刺破外甥女的脖颈,想起双手曾扼上亲生儿子的咽喉,想起数个时辰前曾置外甥于生死之间,想起远在蓟都的那个妻子和一双儿女,他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滴落在怀中若华的脸上。

“你别哭了。”孱弱的声音自怀中响起。

燕皇低头看去,若华似喜似悲,零泪如丝,眸中尽是缠绵绯恻、依依不舍之意:“是我做错了,你别哭了,一切罪孽由我来承受罢。”

她纤若游丝的声音在木亭内回响:“这二十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你,想君儿,我也时刻在问自己,到底做的是对是错?不知道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心,让我看不到真相,看不到自己的真心。”

“我们庆氏,世代生活在流光塔底,为了让后人记住仇恨,灵燕公主在庆氏后人身上种下‘火毒’,逼他们只有靠饮塔底的五色寒水才能得享天年,让他们世代承受冰火蚀骨之痛,世代记住这仇恨。”

“塔底的庆氏,世代只有男丁才能存活,女婴一旦出生就要被处死。我出生时,庆氏只剩下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又没有兄弟,才侥幸留了一条命,直到父母去世,我一个人生活在流光塔内,是那么的孤单,我又不敢到外面的世界去,我内心深处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妖孽。”

“直到遇上了你,你没有视我如妖魔,明知道我是庆氏还与我结为夫妻,那时我不知多感激你,觉得你就是给了我新生的人,君儿出世,没有印记,我认为是我们的真心感动了上苍,庆氏的诅咒终于消失了。”

“到知道你是剑谷之人,整个世界就在我眼中颠覆了,我认为你是处心积虑地要夺我们庆氏的宝藏和秘笈,要象当年秦紫辰一样置庆氏于万劫不复,我恨你,连带也恨上了君儿,我既疼爱他又折磨他,我既满足他的各种要求又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时时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才那般地待他。”

她向林归远无力地伸出手来,林归远默默走到她的身前,生平第一次,以儿子的名义握住她的手,第一次唤出了一声“母亲”。

“君儿。”苍白的双唇吐出这个在心底唤了无数次的名字:“是我对不起你,从小把你丢下,又总是逼你做违心的事情,大华寺杀了那么多的人,地宫中也有那么多的冤魂,君儿,这一切罪孽都与你无关,都由我来承受吧。”

“母亲,您别说了,歇着吧。”林归远低声劝道,见她面色通红,神情激动,似是回光返照,眼中满是担忧与伤痛。

“不,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庆若华直直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又转望向一旁的皇帝,那也是自己亲手抚育长大的‘儿子’,一生中,与他相处的时间最多啊。

皇帝被她复杂的目光瞧得有些心酸,侧过身,将头抵在亭中木柱之上。

庆若华眼光投向亭外的一片素白:“你们不知道吧,平帝去靖南山也是我一手推就的,他素喜带着李正益和陆文杰微服出巡,我入宫以后,不知你是否还在流光塔内,自己又不敢去查看,便装作闲聊时说起曾听老人说过庆氏后人在流光塔附近出现过,想借他的手除去你,平帝好奇,便于那一年去了靖南山。”

“谁知他回宫时,竟带回了菁菁,那时我真的觉得是天意,听他说,菁菁不知因何失忆,一直在靖南山涞水河边游荡,他对她一见倾心,甚至连那陆文杰和李正益都倾倒于她的风采。平帝对她十分宠爱,不计较她来历不明,不计较她失忆痴狂。直到后来我诬她为庆氏,平帝又想起是在靖南山遇到她的,才深信不疑。”

她仰起头来,望向燕皇:“你后来是什么时候离开流光塔的?你为什么不将菁菁一起带走?”

燕皇身心麻木,后来,后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夜,听到塔中依稀传来她的一声轻呼,他知大事不妙,跳将起来,菁菁措不及防,跌倒在地,他急奔向流光塔,才发现她已发动机关,将入塔之路彻底封死。

他心急如焚,满头大汗,知若华听到自己竟是剑谷之人,一时又找不到打开机关的方法,渐渐陷入癫狂,菁菁上前扶他,竟被他用力推开,他竟向菁菁狂吼,责她不该出现,责她令他背上欺瞒罪名。

菁菁双眼含泪,无辜地望着他,眼见他疯狂地寻找着进入塔底的机关,夜风强劲,雨点渐落,他只是一心要进塔底,竟未注意到菁菁眼中的痴狂与绝望。

那夜下了一夜的雨,将近凌晨,终让他由塔边大树之上找到一个树洞,可以进入塔底,他甚至看都未看菁菁一眼,便运起轻功由那树洞回到了塔底石室。

石室空荡,杳无一人,一夜之前的温存与柔情悉数化为一句‘相思与君绝’,娇妻已去,幼儿无踪,多日来的幸福化为灰烬,他知若华是性情刚烈之人,当日一句小小玩笑便横剑自刎,今日这等误会只怕永远没有回头余地。

他长久地坐于石室之中,长久地哭泣与痛悔,渐渐思绪紊乱,不分白天黑夜。

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他才稍稍清醒,想起菁菁仍在塔外,挣扎着出得塔来,却已是芳踪杳杳,不见了菁菁,他在靖南山寻得数圈,才知自己竟在塔内疯迷了五个日夜,而外面的世界,竟下了整整五日的暴风雨,菁菁一直在塔外等着他吗?一直在暴风雨中伫立吗?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她后来到底去了何方呢?

后来,他便是长达半年的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将自己锁在流光塔内,等着她的归来,直至捡到光儿,才渐渐恢复理智,携着他下了靖南山,踏入了江湖。

菁菁呢?那夜之后,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失忆?为何会癫狂?为何要由她来承担自己的罪孽?

清洛和皇帝怔怔地听着,已没有了先前的激愤与伤悲,皇帝反握住清洛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姐姐,别哭,我们不哭。”

寒冷,宛如利刃,在林归远心间一下下戳着,原来是父母欠下洛儿的,让自己今生今世来还她,可再深的情、再多的命又怎能还清这重重的罪孽呢?

庆若华仰头望着亭顶,忽然想起了什么,呵呵笑道:“你们知道这绝情崖是什么地方吗?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到这绝情崖相会吗?”

“当年灵燕,秦紫辰,解文宇便是在这绝情崖顶结为异姓兄妹的,这边的孤崖四处绝壁,无法攀援,他们三人在对面崖上结义后,忽发奇想,誓要将这两座山崖连接起来,三个经过一番努力,终将绳索套上这边的大树,到了这处孤崖。”

“解文宇当了皇帝之后,内心也曾有所愧疚,便命人在这处建了这座木亭,又搭起了一座索桥。正是因为有了这绝情崖,才有了庆氏的危难,你们剑谷先人,也正是在这处欠下了我们庆氏的情。”

“所以我就想着约你在这处相会,要与你在这处了结仇恨,谁知,原来你也是庆氏后人,原来,一切都是虚空,不过这样也好,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了。”

“你们都别哭,是我欠你们的,是我做错了,一切罪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你们都是亲人,以后,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互相仇恨了,我,要去见我的父母了…”

夜已深沉,只余火光在寒风中起舞,雪势渐大,将整个山崖浓浓裹住。

庆若华短暂的清醒之后,便是长久的昏迷,燕皇将她抱在怀里,整夜不曾移动一步。

林归远让清洛依在自己胸前,向她体内传入融融暖意,却也始终不曾和她说上一句话。

清洛依在林归远胸前渐渐睡去,只觉浑身骨骼疼痛,寒意沁入其中,睡得极不安稳,一时梦见爹娘,一时梦见生母,一时又梦见大哥,一夜之间,竟醒了数十次。

林归远每次见她醒来,便轻声地哄着她入睡,皇帝也是依在二人身边,紧紧握住清洛的手,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第二日,大雪仍是不停下着,山下也仍隐约传来交战之声,燕皇再到崖顶四处查探了一圈,知无路下崖,只有在木亭苦等来人救援。

清洛寒意发作,靠着林归远又睡了过去,林归远低头凝望着她轻蹙的秀眉,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抚平她眉间的轻褶,清洛却猛然睁开眼,跳了起来:“是大哥,大哥来了!”说着狂奔出木亭。

奔出几步,她脚下一软,跌坐于雪地之中,林归远疾纵过来,将她搂起,奔向崖边。

对面悬崖之上,白皑皑一片,素净空淡,杳无人迹。林归远眼中闪过失望之色,轻声道:“洛儿,这处风大,回亭中去等吧,大哥会来的。”

清洛摇头:“不,二哥,大哥他到了,我听到他在叫我了!”

林归远心中一痛,欲待再劝,却见清洛嘴角慢慢勾起,眸中渐渐生辉,林归远转过头去,那无比熟悉的俊朗身影终出现在漫天大雪之中。

天空阴霾,银絮乱舞,天地之间一片素净。

萧慎思抚着胸口,静静地望着悬崖对面的清洛与林归远,看着皇帝悄悄走至二人身后,看着燕皇抱着一女子走至崖边,长长吁出一口气,倒退两步,依住清南君,低声道:“小墨,扶住我!”

清南君双手撑着萧慎思的腰间,默默看着燕九天等人接住燕皇抛过来的绳索,重新打入木桩,重新搭起索桥。

林归远一手搂住清洛腰间,一手卷起皇帝,白衫飘飘,踩着索桥越过涧来。

燕皇低头望向若华,却见她已醒转,无限依恋地望着自己,便似当年定情那夜一般,忽然一阵冲动:“若华,我们就留在这孤崖之上,好不好?”

若华凄然一笑:“不,我想回流光塔,你带我回去吧。”

燕皇唇角抖动:“好,我带你回流光塔,你撑着,我这就带你回去。”他强忍伤痛,闪身掠过索桥。

燕九天看着燕皇、林归远、清洛和皇帝在身前拜倒,白眉轻颤:“好,好,好,都起来吧。”

他目光在林归远、清洛和皇帝三人面上一一凝住,想起可怜的女儿,伸出手来,将清洛和皇帝搂入怀中,老泪纵横。

公孙影已得萧慎思告知清洛竟是菁菁之女,也是哭着走了过来,轻抚着清洛秀发,泣不成声。

众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亲人相会,谁都无言相劝,清南君悄悄伸出手来,握住了萧慎思冰冷的手。

终是解宗秀先行擦去眼角泪水,走至皇帝身前行礼:“皇帝哥哥,恭喜你和姐姐相认!”

皇帝轻轻点头:“多谢秀儿了。”他转头望向萧慎思:“萧将军,辛苦你了!”

众人这才醒觉他终究是九五至尊,纷纷跪了下来。萧慎思想到身侧清南君,知他不便下跪又不便表露身份,便悄悄后退两步,将他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