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只是夏初,但在无遮无拦的草原之上,热辣辣的日头晒下来,子青还是觉得头有点儿发昏,自马鞍袋中取了水囊出来喝。长途奔袭这些天来,她明显感觉到自己身子已不如以前,时不时便倦乏而沉重,思量着大概是因之前受过几次重伤的缘故,故而只是不动声色,旁人亦察觉不出来。
李敢自后头赶上来,停在她旁边,手搭了个凉棚,皱眉眯眼眺望远方。
将水咽下去,举袖抹抹嘴,子青喘着气问他道:“还是没发现单于主力的踪迹么?”
李敢摇摇头,“探路的哨骑刚回来,从沿途丢弃的东西和找到的痕迹来看,匈奴人兵分两路,一路仓皇西去,丢弃了不少物件;还有一路北上,有车轮和马蹄印,究竟哪一路是单于主力尚不能确定。”
子青回首,看见霍去病正在不远处半跪在地上查看羊皮地图,他的眉头恶狠狠地皱着,显然对目前的状况不甚满意。
匈奴人显然是在给汉军设置假象,以路上所弃的物件来看,他们是想引着汉军往西去。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西去的这路匈奴人故意给汉军制造仓皇的假象,为的是设伏引汉军上钩;第二种为了掩护北上的那路,所以西去的这路才故意如此招摇。
“我想…”
李敢刚说出口,便听见子青的声音。
“投石问路!”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一笑,心中所想皆是一样,先率一支骑兵佯作汉军主力追赶西去匈奴人,正所谓投石问路。
在短暂的思量之后,霍去病已有了考量,眼下西去这路匈奴人最为可疑,他并不认为他们是主力,所以只想派一个营去追,大军还是继续北上。
有赵信的事情做前车之鉴,他自然不会用复陆支与伊即靬,最好的人选是李敢。李敢所率的建威营以骑射为主,最为合适,加上李敢为人沉稳,是个将才,即使遇见突发状况,也能够应变。
可是,子青也在李敢营中,明知道不应该,但霍去病还是踌躇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李敢与子青前来请命。
他瞪着他们,半晌没吭声。
“你…不许去!”终于还是私心作祟,他一口拒绝她。
“我既在建威营中,自然该一起去。”子青有点恼火,临行前便说好的,可他终还是没有把她当汉军中的一员看待,“你答应的事情,不能不算数!”
霍去病被她一噎,转开身子。
赵破奴轻咳一声,先把旁边的无关人等撵开,免得子青把将军惹火之后,再搭上一帮子无辜被牵连的。
瞧除了李敢之外,左右已无人,子青放柔语气,“你让我去吧…我不死!”
霍去病盯着她。
“真的,我不死!”
“战场就是个没数的地方,这个是你能保证的吗?”他恼她竟然将他当三岁孩童般哄着。
“好,你是将军,就不该徇私情。”她平和道,“你这样,让我有何颜面立足。”
霍去病狠咬着牙,别开脸盯着远处,直过了半晌,才深吸口气,转头望向李敢,“路上小心,不要急进!”
“诺!”李敢领命,顿了下,淡淡一笑道,“放心吧,我不会让她有事的。”说罢,他转身快步离去。
“多谢将军!”
子青朝霍去病一笑。
“丫头,”霍去病拍了下她脑袋,压低声音道,“得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
“诺!”子青笑道,一路小跑去追李敢。
霍去病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后急唤赵破奴。
霍去病领着大军向北,李敢率领建威营往西而行。李敢这一路过去,发觉沿途果真如哨探所回禀,匈奴人丢弃了好些杂物。
子青眼尖,发现草丛里头有样东西反光,遂经过时自马背上倒挂下来,拾起那物件,却是个匈奴贵族女子所用的玳瑁梳子。
她递给李敢瞧,李敢沉吟片刻,寻思着若不是故意为之,那么撤退的匈奴人马很有可能还是携家带口的,难怪如此仓皇。
直至月上中天,建威军循着踪迹而行,来到一处下坡平坦处,因是下坡,马儿跑得比平地更欢畅,猝不及防间,奔在前头的马匹突然被绊倒…
“绊马索!大家小心!”李敢高声疾呼,同时勒住马匹。
前头马背上的士卒被甩下来数十个,滚落地上,紧跟着惨叫起来。
子青定睛望去,草丛中密密麻麻撒了一片的铁蒺藜,马过扎马,人过扎人。匈奴人趁着下坡马匹刹不住脚,前设绊马索,后设铁蒺藜,着实替汉军想得周到。
汉军正在乱时,前头黑压压的树林中嗖嗖嗖开始放箭,匈奴战鼓骤然响起,杀声大作!
“等的就是你们!”李敢抽箭上弓,循声而射,在黑夜中一箭射穿匈奴战鼓,战鼓顿时哑然。
月光明亮,匈奴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着实吃亏,尤其在马背上更为显眼。
羽箭刷刷擦过子青耳畔,她翻下马背,随即被一枚铁蒺藜刺入靴底,钻心地疼痛,便是她也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抬眼时见着前头竟还有一道绊马索,好容易冲过铁蒺藜阵的汉军又栽倒一批。
前头已有十几匹马中箭倒地,李敢被利箭逼得只能伏低身子躲在马尸后,看了风向,确定是南风没错,在嘈杂声中朝其他人大喊:“用火攻,把他们逼出来!”
黑压压的树林,眼下不知匈奴人又设了几道埋伏在等着他们,火攻确实是最合适的办法。
此时霍去病率军一路追赶,他也在担忧着子青,只有尽快确认北上这路匈奴人的真正面目,他才能知道子青是否安全。
深草之中,车轮印与马蹄印时隐时现,往北延伸着。
“回禀将军,前方六里处发现匈奴人!”从前头折返回来的哨探急急来报,“有上百辆马车,携带大量辎重,有老幼妇孺在其中。”
霍去病微微眯了下眼,如此说来,眼下所追的并非匈奴主力:“可看见旗号?”
“他们没有举明火,卑职也不敢靠得太近,故而并未看见旗号。”
沉吟片刻,霍去病下令:“不必保持队形,全速前进!”
“诺!”
墨蓝的苍穹之下,汉军追星逐月般在茫茫大草原上奔驰着,很快追上了北上的这路匈奴人。
短兵相接,刀戟相击之音不绝于耳。
间或中夹杂着孩子惊恐哭泣,和女子尖叫声。
“苍狼来了!不想死的把兵刃都扔到地上!降者不杀!”复陆支率营中的士卒用匈奴话高声呼喊着,此举亦是奉了霍去病的将令。
苍狼是匈奴人对汉廷骠骑将军霍去病的称呼,在他如飓风般速度和力度狂扫过漠南之后,匈奴人个个谈苍狼而色变,震慑力极高。
“苍狼!苍狼!…”
“苍狼来了!”
…
165第五章漠北(二)
黑夜之中本就估算不出汉军人数,再加上听见苍狼的名号,这路匈奴人的斗志立时大减。再听得降者不杀,许多拖家带口的匈奴人便索性丢弃了兵刃,以示自己不会有任何反抗。
霍去病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用马鞭随意指了位衣着还算华贵的匈奴人,用下巴颌儿示意复陆支问话。
复陆支一看那人,顿时乐了:“这不是韩将军嘛…启禀将军,此人名曰韩立,一向跟随在左贤王部国相的身边,他既然在此地,那么国相多半也在此地。”
左贤王部的国相!
“你问他,往西去的那路匈奴人是不是为了引开汉军?”霍去病问道。
复陆支依言询问,听罢韩立回答后,向霍去病点了点头:“是。”
“那路有多少人?”
“他说仅有千余人,不过个个都是死士。”
“死士?!”霍去病眉头深皱,“这么说,那路人马是打算与汉军死战到底的?设伏了?”
复陆支问韩立,听到回答之后,面容微沉,朝霍去病禀道:“他说那路人马是比车耆,此人我认得,十分凶悍。”
此时此刻,李敢这边,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汉军士卒在羽箭上裹上布条,再浇上油,点着火朝着树林里射。
一时间林中火光点点,风助火势,火舌很快攀沿着干草树丛烧起来,亮如白昼,将里头的匈奴人照得无所遁形。
这下看得清楚,林中匈奴人数大概千余人,并非匈奴主力,却是与建威营势均力敌。汉军羽箭齐发,匈奴人同时受到火烧箭袭,见再也占不了汉军便宜,遂也不在林中窝着了,朝着汉军就冲过来!
前面这块地方,又是绊马索,又是铁蒺藜,马匹寸步难行,两边几乎都下马步行作战,只是下了马也是举步维艰,既得对付敌方,还得留神脚下,这场近身肉搏战,打得是混乱异常。除了汉军,匈奴人自己被铁蒺藜扎中都不在少数,疼得直骂。
子青瘸着脚杀掉两名匈奴人,刚用长铩拄起身子,便被迎面冲过来的匈奴人撞倒,重重倒地…
眼看着匈奴人操着马刀砍下来,她用长铩挡住马刀,飞腿踢出。没提防用的是被铁蒺藜扎到的那条腿,疼得她直冒冷汗。匈奴人被她踢得倒退几步,冷不丁被李敢自背后斩下一刀,顿时栽倒在地。
那片树林此刻已烧得火光冲天,在暗夜中映红半边天,高不识远远地看见,立即命令全速前进,不消一会儿便赶至,见李敢部陷入苦战之中,高声吼叫挥舞着兵刃来援。
身后是熊熊大火,前头汉军援兵已至,匈奴人作最后困兽一搏,愈发打得不要命起来,其中一名双手皆持马刀的大汉尤为显眼,砍瓜切菜般连斩了好几名汉军士卒。李敢怒不可抑,奈何一时近不得身,遂隔着两丈远将长戟猛力飞掷过去,正中那大汉的右腿。
那大汉吃疼,却甚是彪悍,铜铸铁打般,丝毫不见颓态,马刀脱手而出,自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直接冲着李敢脖颈砍过来!
李敢抽剑击飞马刀,这汉子力气奇大,马刀震得他虎口隐隐作痛。
似乎也知道他是这队汉军的统领,匈奴大汉眼见就要全军覆没,显然决意要多拖几个垫背,官职自然是越大越好,一路砍杀着就朝李敢冲过来,地上的铁蒺藜就像是给他挠痒痒般。
汉家佩剑与匈奴马刀重重击上,溅出一溜火花。
似乎没想到李敢有这么大气力,竟然顶得住,匈奴大汉往马刀上添力,身子压过来,带血的沫子溅了李敢一脸。
两人相逼甚近,李敢飞脚踢出,正踢在大汉腿上的伤处。大汉疼痛难当,禁不住单膝跪下。
李敢一鼓作气,挥剑斩下,径直将大汉的头颅斩下,方踉跄后跌了几步。
匈奴主将一死,余下人等虽还在顽抗,但斗志已消,未过多时便被汉军杀尽。
清冷的月光洒下来,子青一瘸一拐地走出铁蒺藜地,坐在地上休息,半晌想起雪点雕,也不知它是否安好,遂打了个呼哨。等了一会儿,雪点雕便不知从何处嘚嘚地跑过来,低下头亲热地拱着子青。
见它毫发无伤,她不由得赞叹它的运气,而自己除了脚底被铁蒺藜所伤,身上还有几处挂彩,好在都不严重。
“你们怎么来了?”李敢朝高不识诧异道。
高不识笑道:“将军命我就跟在你们后头,仅隔两里,出状况的时候好接应。”
李敢低首一笑,知道霍去病终还是不放心子青的安危。
数十名士卒奉高不识的命令打扫战场,将地上的铁蒺藜一粒一粒都捡了,整整收集了十几大袋的铁蒺藜。高不识见到那匈奴大汉的头颅,愣了愣,道:“这是比车耆啊!”
“他是谁?!”李敢却未听说过此人。
“是个匈奴小王,彪悍得很,李校尉斩杀此人,可谓是大功一件啊!”高不识拍着李敢肩膀,哈哈笑道。
由于都是近身战,他身上也有几处轻伤,被高不识这一拍,李敢生忍着疼还得笑着。恐怕此匈奴小王不止带这些人来,遂又传令下头曲长迅速召集二十人,往周遭查看哨探着。
又过了莫约半个时辰,见周遭已经搜索不到匈奴人的踪迹,李敢与高不识便回军去追赶大军。
行至途中,却碰上霍去病亲率伯颜等部正往这边赶来。
“将军!”
见到李敢一行,霍去病勒住马,目光紧张地迅速搜索,终于找到雪点雕背上的子青,才暗松口气,面上只不动声色。
李敢并不知道霍去病为何赶过来,忙上前禀报战况:“经过清点人数,此番袭击的匈奴人共计一千两百余人,虽然设伏,但并非匈奴主力,而更像是为了掩护什么而来此阻击汉军。”
霍去病点了点头:“他们是为了掩护左贤王部的国相等人。”他也不解释自己为何赶来,调转马头,复赶回去。
自出发到今夜,汉军已经长途奔袭将近四日,所用来休息的时辰屈指可数,此番擒获左贤王部的国相、当户、都尉等人,可谓战果颇丰。霍去病下令汉军原地扎营休息,先好好休息一夜。
见到子青下马之后一瘸一拐的,霍去病又是心疼又是恼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随我进帐来。”
“将军,我还有军务在身,这个…”
子青深知进去之后必定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连忙推托。
“想要我动手?!”
霍去病面色已经很不好看,显示出他耐心有限。
子青只得乖乖地跟他走进帐内。
刚一进帐,霍去病就命她坐下脱靴,一面取伤药一面薄责道:“还说什么全须全尾地回来,脚上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被扎了下…没什么大事…”
子青缩着腿不让他瞧,却硬是被霍去病拖过去。
霍去病寒着脸,“那些铁蒺藜我看过了,好些还都是有锈斑的,你竟然还不当一回事!”
“刚才已经包扎过了。”看他要解开包扎的布条,子青忙道,又强调补充,“伤口也已彻底清洗过,我自己弄的,非常妥当。”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是她自己弄的,霍去病反倒更加不放心,硬是将她的伤处又重新上药包扎了一遍。
“是不是继续往北追击?”子青问道。
“嗯。”霍去病点了下头,在尽可能不触动伤口的状况下,小心地替她把将军靴套上,方站起身来,“眼下咱们已经深入腹地,虽还未找到匈奴主力,但莫说是禀报圣上,便是想要与舅父部联系上都需几日工夫,战机不容耽搁,只能继续向前追击!”
子青微颦着眉头,问道:“你能确定咱们所追的是匈奴主力么?”
“不能!不过分量一定轻不了。”
霍去病探手就来解她铠甲上的皮绳,子青一惊。
“干吗?”
“卸甲脱衣!”
子青骇了一跳,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这里不行!”
霍去病皱紧眉头,恶声恶气道:“别胡思乱想了,你身上还有几处都挂了彩,你敢不上药试试?!”
“都是皮外伤!不碍事的。”
不知怎得,瞧她这模样,霍去病就想起她以前往手背上吐唾沫治伤的情形,眉头皱得愈发紧,“快点,早点拾掇了,我还能眯一会儿眼。”
知道将军连日在马背上奔波,别的将士歇息的时候,他还得听哨报、筹划,休息的时候实在少之又少。子青立时乖乖听话,自行卸甲,听凭他替伤口上药。
待都收拾好,她复将铠甲穿上,劝道:“你快歇着吧。”
“我先去巡营,你就在这里躺会儿吧。”
说罢,霍去病吩咐道,便匆匆掀开帐帘出去。
子青这些日子以来确是容易困乏得很,原先只想趴榻上歇一小会儿工夫,不知不觉间就睡熟了。待霍去病巡营回来,见她睡得疲乏,轻叹口气,也不欲惊动她,只替她盖了层薄毯,然后自己也和衣睡下。
两人皆未卸甲。
166第五章漠北(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汉军一路追亡逐北,追击匈奴,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等数人,直至瀚海。
由于霍去病行进速度过快,相较而言,后方粮草辎重紧赶慢赶也追不上,这些日子以来皆是取食于匈奴。霍去病自瀚海后折返,见狼居胥山水草丰茂,下令在此安寨扎营,休整数日,同时也是在等后方的粮草辎重送到。
士卒们奔波数日,听闻可以休整数日,无不欢欣鼓舞。
赵破奴搜罗了好些马奶酒,撺掇着高不识去烤羊,又招呼其他将领来吃,自己则颠颠地让子青去唤将军来同乐。
烤羊的香味在军寨中散开,众将围着篝火而坐,谈笑风生。
唯独子青笑得有些许勉强,说来也怪,素日闻着这烤羊味道也觉得喷香,可不知怎得,今日闻来却觉得十分不适…
“这里可是个好地方!”高不识拿着调料在羊身上挥洒自如,口中滔滔不绝道,“你们汉人讲究风水,其实我们匈奴人也讲究这个。狼居胥山在匈奴人心中便是距离天神最近的地方,祭天什么的都在这里举行。”
“祭天?”霍去病挑眉,似对此饶有兴趣。
“是啊,在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请天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牛马健硕,羊儿成群…”高不识说着,仿佛回到从前生活在草原上的时光。
“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霍去病想了想,忽朗声笑道,“好,此番我汉军到此,也来祭拜天地如何?”
“将军!”赵破奴觉得不妥,“咱们是汉人,又不是匈奴人,为何要在此祭拜天地呢?”
“不祭拜天地,匈奴的天神又怎么会知道这里已经是汉家天下。”霍去病站起身,下令道,“传我军令,三日之后,在狼居胥山祭天,姑衍山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