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疼算什么,老子还忍得住。”公孙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不容易等到易烨歇了手,他龇牙咧嘴将脚放下,然后看向他二人:“抱歉啊,我这里也没啥好招待你们的。”
“你这地方…”易烨环顾四周,冷风从每个缝隙中钻进来,哧哧直响,根本一点御寒的作用都没有,他皱着眉头,这才问起:“你怎么到了这里来放羊?那会儿我听说你领了钱两要回家去的?”
公孙翼挠挠额头,叹道:“本来是想回家去了,后来…后来正好碰上开赌局的,我一时兴起,也是想多赢点再回家去,结果…”他耸耸肩膀,做了个可怜又可笑的表情。
“全输光了!”易烨看着他直摇头。
子青实在无话可说,半晌问道:“怎得不给家里头写信呢?”
“写了,托人写了好几次,可总也没有回音。我自小没有爹娘,是叔婶养大的,本想指着我养老,眼下我这般模样,说不定他们觉得我是个累赘,也不想理我。”公孙翼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干涩得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直发酸,“从军的时候还想着建功立业,没想到现下混得连个人样都没有,我也是没脸回去啊!”
“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地方,怎么捱过一冬?”易烨道。
“忍忍就行了,至少比路边乞丐还强点。”公孙翼瞧他二人神情,不愿他们同情自己,故意道,“我这活找得可不容易,别人抢着来还不能够呢,有地方住,还管饭,这种活可不好找…我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你们还是赶紧走吧,没事就莫来了。”
他坐在草窝子上,拿着易烨给的药酒,毫不客气地撵他们走。
“这种地方,过不了一冬,准要落下病的。”易烨从医士的立场劝他。
“行了行了,我也想住到宅子里头去,可也得人家让啊。我啊,认命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落下病来也是命,我认。”
子青与易烨无法,只得替他掩上门,返身回镇上去,心中各自黯然,默默无语。
又过了几日,连日雨雪霏霏,因夫人受了寒,发起了烧,易烨还得顾着医馆,徐蒂伺候在婆婆左右,不敢稍离。庖厨的活儿子青便全都揽了过去,直至夫人身体渐渐转好,她才抽了个空去探公孙翼。
已是黄昏,想来公孙翼牧羊也该回来了,她绕到宅子后头,看见一人背对着她正往破屋上糊泥胚,身量略矮,是个驼背,并非公孙翼。
驼背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子青,奇道:“你…作什么营生的?”
“我是来找牧羊的公孙…”
子青话还没说完就被驼背打断,不耐烦地复转身弄他的泥胚:“走了,前些天就走了。”
她未曾料到,半晌才迟疑问道:“…为何走了?”
驼背闻言,有点恼怒:“他本来就少了条胳膊,让他放羊是东家的好心,没曾料他竟然跑了,还偷了两头小羊。”他本是顶着公孙翼的缺来的,转过身去,再不理会她。
偷羊跑了?子青愣愣立了片刻,着实未想到公孙翼竟会这样做,极目望去,四周旷野一片白雪茫茫,哪里还寻得到人。
“去了何处…”
“这谁知道,若是知道,东家早就把他抓回来了!”驼背不耐烦起来,挥手赶她。
子青无法,拖着脚步回到馆内,将此事告知易烨,易烨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公孙翼会偷了羊跑掉,欷歔一番。
157第三章昏礼(七)
子青转入后院,瞧见徐蒂喜洋洋地迎上来。
“青儿,回来了!”
“嗯。”
见子青似乎心绪低落,徐蒂奇道:“怎得了?”
“没事,就是这风吹得紧,”子青搓搓脸,勉强朝她笑道,“天色阴沉沉的,估摸着明日大概还会下雪,我先去把水担回来。”
“行,当心脚底下滑啊,多瞅着点。”
“嗯。”
子青便自附近井台连担了几趟水回来,将庖厨间的大水缸装得满满的。最后一趟回来,徐蒂正在和面想做贴饼子,瞅见她回来,立时笑得一脸古怪。
“怎么了?”子青只道自己脸上不干净,举袖抹了抹。
“没事,你…在井台有没有瞧见一位年轻后生,个头高高的,浓眉大眼的?”
子青摇头:“不曾留意,怎得了?”
“他是邻乡刘家的老三。”
“哦…”子青仍是没弄明白,“他是来这儿看病的?”
“不是看病,是来看你的。”徐蒂笑嘻嘻道。
子青微楞:“看我作甚?”
“前些天你上山砍柴,他说是遇见你了,你可记得?”
“不曾留意。”
徐蒂望了她片刻,欲言又止,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告诉她,转而问道:“眼看就快到冬至了,这些日子,那位将军可有给你捎过信来?”
没料到她会问这事,子青怔了下,蹲□去烧火,低声道:“没有。”
“想他么?”徐蒂扎着沾满粗麦粉的手,在她身旁蹲下,勾着头瞧她。
子青赧然笑了笑,灶火映照着她的脸,微微泛红。
见状,徐蒂犹豫了下,还是道:“我年岁虽比你小,但毕竟是你嫂子,你听我说句话,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莫要着恼才好。”
子青听她说得郑重,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忙道:“嫂子请说。”
“我呢,就是个村妇,长安城也没去过,那些皇家的事情就更不明白了。可我听你哥说过,那位霍姓将军的来头可不小,当今圣上是他的姨夫,他还是皇亲国戚呢。”徐蒂担忧地望了她道,“可咱们只不过是平头百姓,我劝你一句,莫要把心思栓在他身上,否则苦的是自己。”
灶膛里头,噼里啪啦作响,子青沉默着折了几段柴枝放进去,然后道:“我答应过会等他。”
“可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能来接你呢?”徐蒂问道。
“没有。”
“你真傻,他这般说,你就这般等着,说不定他在长安城里头早就把你忘了,那你又该怎么办?”
拿烧火棍捅了捅灶膛,火光立时更旺起来,子青默然片刻,仍旧是道:“我答应过会等他。”
徐蒂叹了口气,拿她无法,拿起面团在掌中翻来覆去拍扁平。
入夜之后,诸人都各自回屋休息。徐蒂从灶膛里拨拉出被烤得烫手的圆石头,用粗布裹好,塞进被脚处。自己披了件衣袍,靠在床上纳鞋底。
易烨查看门户之后,也回到屋中,瞧见她头低俯着,劝道:“夜里就别做活了,伤眼。”
“嗯,再几针就成了。”徐蒂口中虚应着,手中不停。
易烨只得将油灯朝徐蒂那边挪了挪,好让她看得清楚些。
“我今日探了探青儿的口风,”徐蒂边纳边叹道,“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将军…爹娘那边,我看你得去跟他们说说,免得他们白白操心。”
“青儿说什么?”
“她说,她答应过霍将军,会等着他。”徐蒂想到这事就唉声叹气,手中的活计停下来,“可霍将军压根就没说个期限,一年半载、三年五年,连个准都没有。她又是个实诚心眼,认准了就要等霍将军。你说这事…”
易烨跟着叹了口气。
“再说,”这话徐蒂没忍心当着子青的面说,只得在自己夫婿面前说出心中疑惑,“那将军身居高位,又住在长安城中,什么女人能让他看在眼中。你觉得他当真能看上青儿么?若只是一时兴起,逗弄她玩玩,那该怎么办?”
易烨怔了怔,回想起那日霍将军与子青在一块儿的神情,又觉得将军不像是那等人,但是他对霍去病毕竟不甚了解,只得道:“青儿实诚,是个宁可人负她,她绝不负人的性情,如今她既然说了要等霍将军来接她,只怕是九头牛都拉不动。你说怎么办?”
“我愁的就是这事,你倒还来问我。”徐蒂嗔了他一眼,“她年纪也不小了,要不你去劝劝她…”
“行,明日我劝劝她,只是我估摸着未必有用。”
当夜便下起雪来,飘飘洒洒落了一地,子青早起洗漱之后,便到前头医馆中替易烨卸下医馆的门板,摞到一旁。
才卸下两条长板,她便看见街面上一人一马立在皑皑白雪之中,那马儿通身玄色,油光发亮,一丝杂色也没有,而那人正看着她,那般熟悉温暖的眉目,肩头上落了厚厚层雪,也不知他已在雪中立了多久。
“丫头。”
“将军…你何时到的?”
子青快步奔至他面前,喜不自禁地望着他。
霍去病看着她,轻轻抚上她的脸,粗糙的手指在她脸颊上轻刮着,目光在她面容上流连徘徊…
毕竟是在街上,子青有些不安,生怕被旁人看见,幸而天色尚早,又是雪天,街面上尚无人走动。
“来,上马!”他翻身上马,然后把她也拉上来坐在身前。
轻叱一声,马蹄卷起纷纷雪尘,他带着她往镇外方向驰去。刚行至医馆门口的易烨刚辨出他们的身影,连唤一声都未来得及,玄马便已出了他的视野之外。
子青被密密地裹在霍去病的披风之中,风雪被遮掩在外,他的胸膛处温暖熟悉而令人安心。
玄马一路风驰电掣,雪尘如雾,直奔出定川好一会儿才被霍去病堪堪勒住缰绳,健臂一搂,将子青抱下马来。
“将…”
子青话音未尽,已被霍去病霸道地擒住双唇,一呼一吸间,满满地尽被他的气息所占领。
过了好一会儿,她双颊绯红喘着气,他才稍稍松开些许,意犹未尽般留恋地在她双唇轮廓上细细轻噬。
“丫头…”
他抵住她的额头,低低的呢喃声自他喉底发出。
子青抬眼望着他,再一次看见睫毛的阴影下,那双深邃眼睛里头闪耀的亮光,坚韧温暖,让人眷恋不已。
强自让呼吸平定下来,她对于将军突然间急急便来寻她,还是有些奇怪,轻声问道:“你突然到此,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自喉咙深处咕哝了一句什么,她也没听清楚。
“嗯…什么?”
这时,霍去病才松开她少许,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块竹牍给她。
是一方信牍,子青仔细读上头的字:“……易家已托媒人,意寻忠厚之人,为子青姑娘良配…”
霍去病仰着头,斜眼睇她:“丫头,是不是我若再迟个半月,你便已经嫁到别人家去了?”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子青奇道,“信牍是谁写的?”
“信牍是我在此地留下的眼线所写,他奉命随时向我讲述你的状况,绝对不敢无中生有。”
“将军,你…”
子青着实未料到霍去病居然还特地留了个人在定川镇,就专门为了看着她。
“你这丫头太会出状况,指不定就招惹什么祸事,若是又伤着了怎么办?我若不派人盯着你怎么放心。”霍去病理所当然地薄责她道,“你瞧瞧,还说会等着我,人家都开始给你找婆家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
子青微颦起眉头,细细思量,待想起昨日徐蒂的神情还有问自己的那些话,方才恍然大悟,看向霍去病,歉然道:“这事怪我,是我早先没有和他们说明白,待我回去与他们说清楚,便不会再有这等事情。”
“你怎么说?”
“就、就说我…”子青颇为为难踌躇着,发觉私定终身这种话确是不太好说出口。
霍去病看她半晌,悠悠叹了口气,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她裹上,问道:“…我在长安城中,怎得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
“担心的,眼下天气越来越冷,嗽疾可是又犯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不耐地挥挥手,像是要把她说的什么嗽疾赶得远远的,又问道:“别的呢?就不担心?”
“别的?”
子青想了想,老老实实摇摇头,脑袋上随即被他敲了一记。
“丫头,你就没想过若我瞧上别家姑娘怎么办?”霍去病顶着她的头,细究她的神情,“担心么?”
子青黯然片刻,才平和道:“嫂子昨日说过,叫我莫把心思栓在你身上,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想…”
她停了许久许久没有将下半截话说出来,以至于霍去病都不忍心。
“莫胡思乱想了,傻丫头,我是逗你玩呢…”
“不是的,我、我是想说,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低低道。
“呃?”
霍去病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双手握着她的肩膀,狐疑地打量着她。
她声音中带着些许哽咽,艰难轻声道:“你中意的姑娘,你和她在一块儿定然欢喜,不是好事么?”
“那你呢?你就不伤心?”
“我、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雪静静地飘落着,霍去病看着她,骤然道:
“丫头,嫁给我吧!”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与其说是要求,倒更像是命令,子青愣住,定定地望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勉强你当骠骑将军夫人,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一定得是我霍去病的妻子。”他重重道,“你不用周旋在那些皇亲国戚之间,甚至可以不用留在长安城内。…我想来想去,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嗯?”子青仍未听明白。
“和你哥说,我要娶你,会娶你!”霍去病定定地看着她。
子青怔怔地看着他。
“可、可是这事不用着急…”子青话未说完,即被霍去病瞪了回去,只得改口道,“全凭将军做主就是。”
“这个你拿好!”
他返身自马鞍袋中取一样东西放到子青手中。子青低首,见是一小袋沉甸甸的小金饼,忙就要还给他:“上次给的还有呢,实在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这是聘礼!拿回去给你哥,不准他们再动给你找夫婿的主意。”
子青楞着,手上钱袋沉得把手往下坠,怎么想都觉得不像聘礼,倒像是将军是想拿钱两收买人。
见她不言语,霍去病想了想,复把钱袋拿回来:“这事还是我自己来吧,免得你说不清楚。”
跨上玄马,一路疾驰又回到医馆前,霍去病翻身下马,大步行入医馆内中,将那袋子小金饼重重放到易烨问诊的案上。
被霍去病气势所压,易烨骇了一跳,连起身施礼都忘了,口瞪目呆地看着他:“…将、将军。”
“这是聘礼!过些日子,我会来带她走。”霍去病盯着易烨,“你们别再折腾那些没用的事,明白了吗?”
没弄清状况,易烨仍愣着。
对他家给子青找夫婿一事仍有恼意,但碍于是子青家人不便斥责,霍去病转身就出了医馆。
“我还得赶回去,不能久留,昏礼我来准备,你等着我,知道么?”他朝子青道。
子青只得点头。
深看她一眼,重重呼出口气,霍去病翻身上马,策缰离去。
徐蒂在院中听见动静,赶出来便看见易烨案前的那沉甸甸的钱袋,打开来往里头一看,黄灿灿的金饼直晃她的眼睛,立时倒吸口气,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是哪来的?”
易烨已经回过神来,望向尚立在门口处的子青,答道:“这是聘礼。”
“啥?”
“聘礼,霍将军来下的聘礼。”
闻言,徐蒂也迟钝地望向子青:“你,应了他?”
“…嗯。”
因这事霍去病一个人就把事情给定了,压根就没问过她,故而子青回答地有些含糊。
易烨迟疑道:“媳妇,这算是喜事吧?”
“当然是,你们还不赶紧回禀爹娘去,让他们也欢喜欢喜。”
徐蒂回过神来,忙催促易烨与子青,二人这才进去。
158第三章昏礼(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