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子。”他虽然知道卫少儿赶走子青,也知道卫少儿藏了子青留给他的信,但并未因此去质问过母亲,为了给母亲留足颜面,他只佯作不知此事。
卫少儿深吸口气,又问道:“上回我来这里,就曾见过一女子,身着男装,不伦不类,你找的可是她?”
霍去病微笑道:“原来母亲已见过她,如此甚好。
“甚好?”
“我本就想请她来拜见母亲,只可惜现下她腿脚不便,无法前来。
卫少儿微楞:“腿脚不便?”
“是,她的腿受了伤。”霍去病顿了顿,眉间的忧色隐藏不住,若隐若现,“现下还无法下地行走。”
卫少儿眉头皱得更紧,思量着:想是那女子用苦肉计,惹得去病心疼,再把她接入府中,当真是心机颇深。
“既是如此,我去瞧瞧。”
她正欲起身,却被霍去病拦住:“娘,还是改日吧。她高烧一夜,精神不济,刚刚才歇下。”
话中,对那女子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卫少儿还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模样:“你这般紧张她,她很要紧么?”
霍去病微微一笑:“对孩儿来说,她很要紧。”
这话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卫少儿颦眉打量着儿子,不可思议道:“那女子姿容平常,口拙舌笨,穿着怪异,娘亲瞧着很不喜欢,你便是要收侍妾也不可如此马虎草率。”
“娘…”霍去病想着母亲冠到子青头上的三大罪名,便忍不住笑着摇头,“我觉得她这样子的就挺好。”
卫少儿狐疑地盯着自己宝贝儿子:“你是不是在军营里呆得太久,怎得眼光变得这等低陋?”
霍去病笑着直摇头,半晌方才稍稍收敛,猛然想起一事,起身急急召来管事:“端些果脯去琴苑,汤药甚苦,空口如何吃得。”管事因知道自家君侯对那姑娘十分着紧,早就有家人在琴苑伺候着,听将军的意思大慨是要自己去,忙口称“诺”,听命退下。
自家儿子何时留意过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眼下这般,竟是将那女子放在手心里疼着。再看霍去病立在堂前,霏霏细雨,目光看着管事离开的方向,眉宇间满满尽是牵挂。
“怎么,连一时半刻也分不得?”卫少儿辈眉不满道。
霍去病转过身来,看着娘,知道要让她明白子青是何等样人着实不易,暗叹口气,回到榻边,如孩提时候那般挨着卫少儿坐下,倦倦地揉了揉眼睛:“昨日一晚未睡,现在才觉得有些困乏。”
摩挲着儿子的脸,卫少儿又是心疼又是好气:“一夜未睡,也是为了那女子吧?”
“娘,你不明白,她…”霍去病低低道,“我以前并不懂什么叫做害怕,即便是面对匈奴,生死悬于一线我也役怕过。直到这些天来,我发现我真的在怕。我怕我再找不到她;我怕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己经死了。我、我也不敢去想,她若死了,我该怎么办?”
卫少儿轻叱道:“别胡说八道。”
“娘,你是我娘,你若不明白我,就役人明白我了。”霍去病将头搁在卫少儿肩头,似乎仍旧当自己是在孩提时候。
少年人初识情滋味,卫少儿当年对霍仲襦何尝不是倾心相许,其中滋味又怎能不明白,搂着儿子叹道:“你这个傻孩子。”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匈奴人包围着,断了条腿还在苦苦硬撑,”想起当时情形,霍去病心有余悸,“若我再晚到一会儿,也许就只能替她收尸了。”
“匈奴人?她当真是和西域人往塞外去了?”卫少儿暗忖,原来那女子倒未曾骗自己。
“她原是要与他往西域去,但腿上有重伤,无法过大漠,所以我才能把她接回来。”
卫少儿叹了口气,语气已软了许多:“你留她养伤也就罢了,可她伤愈之后,你打算如何安置她?收作侍妾么?”
霍去病沉默不语。
“当年你爹爹不过是个小吏,可他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娶我,便是纳作妾室也不许。”想起当年之事,卫少儿无限苦涩,“现下你是朝廷将军,娶妻纳妾,更加得考虑周详才是。”
“娘,你还怨爹爹吗?”霍去病低低问道。
卫少儿转头看他,道:“怎得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娘,你还怨爹爹吗?”他复问道。
“这么多年了,我现下又已嫁了陈掌,那还有什么怨不怨的。”卫少儿叹道,“想来,事事都是注定的,他那人,斯斯文文的,最不喜打打杀杀。若当初他真娶了我,你多半也做不成将军。”
霍去病沉默了片刻,才道:“夏初时候,我去了一趟平阳县。”
卫少儿微微一惊:“你去见他?”
“远远看了一眼,没有近前。”霍去病忙道,“只是与他家孩子霍光戏耍了一会儿,那孩子还挺有趣的。”
卫少儿嗔怪道:“什么他家孩子,那可算是你的亲弟弟。”
“我知道,我原本是担心娘不愿意我认他呢。”
“怎么会,我与你舅父是同母异父,不也一样是自家人般亲亲热热,未曾有罅隙。我膝下只得你一人,确是孤单,现下霍光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只担心你不愿认他,怎么还会拦着你呢。”
霍去病微笑道:“娘果然是胸襟开阔。这弟弟我很喜欢,只是他在平阳县终成不了大器,我想着将他接到长安来,您看如何?”
“你们兄弟作一处自然好,只是须得你爹爹点头才行。”
“那是自然。”
霍去病点头称是。
“出来半日,我也该回去了。”卫少儿欲起身,霍去病忙扶着她。她转向他,轻叹道:“那名女子的事,你自己须得思量周全,便是再喜欢,也不可莽撞行事,明白么?”
“孩儿明白。”
霍去病亲自撑着油布伞,将母亲送上马车。
146第二章骨中骨(四)
待他回到琴苑,子青已喝过汤药,因精神不济,伏在榻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家人们都不敢打扰,只替她将门掩好,免得被风吹着。
瞧她睡容甚是疲倦,霍去病也不惊醒她,轻轻将她抱回床上,掖好薄被。他自己一夜未睡,遂在榻上合衣而卧,闭目养神。
雨淅淅沥沥下着。
长安城内,秋意渐浓。
一日一日滑过,在霍去病细心照料下子青的腿伤复原状况甚好,已能拄着拐杖,在廊上慢慢地练习行走。只是被倒刺所伤的肌肤,还是免不了要留下明显的伤痕,毕竟是女儿家,瞧腿上一大片伤痕甚是怖人,子青也禁不住皱起眉头。
“留下疤痕也不要紧。”霍去病替她上过药后,故作轻松笑道,“反正除了我也不会有别人瞧见。”
子青将腿缩回被衾中,勉强笑道:“以后还是我自己擦药吧。”
“怎么,怕我嫌弃你?放心吧。”霍去病笑道,“不管你什么样子,就算你是个男人我都敢要你!
有过以前的事清,子青知道将军的话绝非虚言,感动之余又难免有几分心虚,自觉难以报答他的这片深情。
盯着她片刻,似乎知道她的所想,霍去病也不迫她,起身朗声笑道:“今日天气甚好,你这些日子养伤,憋闷坏了吧?我带你去长安郊外走走如何?往东走有一大片枫林,正是霜染红叶的时节,你看了定会喜欢。”
“出城去?可我的腿…”
“不妨事,只去林中坐坐,又不要你蛮山遍野地跑。”
霍去病吩咐家人去备马车,又命人拿外出的衣袍来给子青换上,思量片刻,担心城外风凉,命家人将披风也带上,这才抱起子青往外走。
“将军,我自己能走了。”被霍去病在旁人面前抱着,子青着实浑身都不自在,忙推着他道。
“别动。”他道,“再不老实就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折。”
子青愣住,望着他。
“怕了吧?”他斜眼睇她,大步往前走着。
子青扑哧一笑,无法可施,只得低头埋在他怀中,回避旁人目光。
霍府家人见怪不怪,各自低头垂目,做着各自的事情,待将军经过之后,方才偷眼望去,或感慨、或唏嘘、或羡慕…
坐上马车之后,车帘垂下,子青才觉得自在了许多,瞧见身畔还放着一方用锦缎套面裹起的七弦琴,遂望向霍去病…
“会么?”
霍去病问她。
她摇头。
“想学么?”他又问。
子青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想到腿伤将愈,她也许很快就会离开长安,若此时学琴必是半途而废。
霍去病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微微笑道:“不学也罢,想听的时侯还有我。”
秋高气爽,沿途不时有马车经过,还有往郊外狩猎的骑马的年轻人背弓负箭意气风发地驰过。自车帘缝中望出去,子青瞧见那些人大多锦衣华服,有随从簇拥着,想来应是长安城中的富家子弟。
霍去病淡淡瞥了外间一眼,似乎嫌人太多,行至岔路时便吩咐车夫往左边的小路去,果然人迹渐行渐少。
直行到山林之中,前面已无路供马车行驶,霍去病才让车夫停下车来,将子青抱下马车来。
“这里清静些,”他指前头的枫林朝她道,“穿穿过这片树林,前头还有一潭池水,是温热的。以前打猎过后,我常在这里泡一会儿才回去。”
大概是很少有人会来此处的缘故,地上层层落叶积得厚厚的,踩上去很舒服。林间清凉的风在在身旁轻巧地萦绕,子青试着慢慢走了一步,然后微仰起头,此间果然甚是清静,除了间或着有几声鸟鸣,周遭寂静无声。层层转红的枫叶如云般飘在头顶上,火般绚烂。
不知怎么,此景与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合起来,熟悉的感觉浸上心头,她怔怔地望着…
“想什么?”霍去病看她发着怔,问道。
子青回过神来,眼中有一丝怅然若失,“还记得咱们去楼兰的时侯么…”
风过,叶子沙沙作响.霍去病微一恍神,也想起了往楼兰路上的那一大片胡杨林,金灿灿的落叶也是铺满了地面,成群的火烈鸟自天空飞过的时候,也似红云这般。
“…有他的消息么?”
子青忍不住问霍去病道,自那日与阿曼在亭隧一别,再无他的音讯。
霍去病摇头。
也许此生也再难得见了,子青默然片刻,为掩饰情绪,她扶着树,朝着霍去病方才所说池水的方向,慢漫地一步一步往里头走:“我去看那池水。”
示意车夫在原地等恃,霍去病背上七弦琴,追上子青,扶着她道:“疼了就说,不许逞强。”
“嗯。”
幸而这段路并不远,走不多时,眼前树木渐稀,再往前望去,便是一潭碧水。
对此地,霍去病显然是轻车熟路,扒拉开一处杂草,一块光滑平整的青石露出来,方让子青坐下歇息。
他自己则席地而坐,取下琴套,将七弦琴放在双膝之上,随意拨弄几个音试了试。
音色明净、浑厚。
池水被风吹起的几圈涟漪,仿佛也是被琴音所动。
似乎对音色还算满意,霍去病抬眼挑眉,问道:“想听什么曲子?”
“曲子个这个…我不太懂。”子青惭愧道,关于七弦琴,她还在易家时倒也偶尔曾听先生弹过,但至于有哪些琴曲,她确实一窍不通。
霍去病无可奈何地瞥了她一样,左手按吟,右手拨挑,琴音自他手下流淌而出,淙淙铮铮,如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又如松根之细流,与这山水融为一体…
即便不懂音律,子青也能感觉到此曲犹如流水一般,沁人心脾,待得一曲终了,她刚想问琴曲为何名,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人声。
“斥夷堂兄,你还说此处定无人会来,怎得还有人在此弹琴?”女子口音,清脆悦耳。
只听到“斤夷堂兄”四字,霍去病便已知道来者是谁,微不可及地颦了下眉头。
紧接着便听见一男子的声音:“此地颇为偏僻,怎得还会有人来,公主不喜,将他们尽数驱了走便是。”
“那倒不必,我瞧这曲弹得倒好…”
说话问,人已从林中走了出来。
子青瞧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旁边还有一位公子,两人皆是锦缎华服,身后还跟着七、八名侍从。
“表兄!”少女乍然在此地看见霍去病,掩饰不住惊喜之情,“原来是去病表兄在此地弹琴。”
霍去病放下七弦琴,朝两人施礼:“公主,君侯,山问偶遇,幸甚。”
147第二章骨中骨(五)
来者正是卫长公主与平阳侯曹襄,卫长公主是刘彻与卫子夫的长女,曹襄是平阳公主与平阳侯曹寿所生,曹寿死后,曹襄袭平阳侯。因平阳公主在曹寿死后又嫁给了卫青,说起来,曹襄也算是霍去病的亲戚。
卫长公主美目一瞥,已然看见旁边的子青,见此间独独表兄与此女子二人,思量着莫非表兄是抚琴给她听,心中隐隐存了疑惑。
“青儿,过来见过卫长公主与平阳侯。”霍去病朝子青道,“你腿脚不好,就不必跪了,他二人素有雅量,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将军既如此说,子青便依言见礼道:“草民秦原,见过公主、君侯。”
听出表兄话语间对她颇为照顾,卫长公主凝目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并不说话。
曹襄见状,笑道:“免礼。”
子青便仍退至一旁,静静垂目而立。
“她是?”
从不曾见过霍去病对女子假以辞色,曹襄也有几分好奇,遂问霍去病道。更何况,他也知道,这正是卫长公主想问又不便放下身份去问的问题。
“我府里的人。”霍去病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随即便岔开话题问卫长公主笑道,“姨母可知晓你跑出来?偌大个上林苑不够你戏耍么,非得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卫长公主娇嗔答道:“就许你们出来戏耍,难道就不许我出来么?今日当真是可巧,斥夷堂兄说此地景致好,知晓之人甚少,方带我来此,想不到就遇上了表兄你。”说着,转头吩咐跟随的侍从们将所带的厚毯、食盒并各色物件都在地上铺陈开来。
“是我扰了你们的雅兴。”霍去病含笑道,“两位在此尽兴赏玩,去病先行告辞。”
“表兄…”,卫长公主急道。
知卫长公主的心思,曹襄忙替她挽留道:“冠军侯留步,自君侯河西受降之后,一直未有机会向君侯当面道贺,今日巧遇,不妨坐下来共叙,说起来,咱们都算是自家人,君侯不会不赏脸吧。”
听曹襄开口,霍去病身形微滞。卫长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怠慢了她,不外乎是让圣上薄责几句,他并不在意;但曹襄是平阳公主的儿子,失礼于他,只怕平阳公主有所不满,到头来反倒让舅父夹在中间难做。
“既是如此,那我就清扰了。”
“今日正好还带了酒,你们两位可同饮几杯呢。”卫长公主并不知他心中的计较,笑道,“是母后亲手酿的菊花酒,父皇最爱喝这个,我便拿了一壶来尝尝。”
他笑着应了,转身却走向子青:“你腿脚不好,莫要久站,还是在石上坐着吧…我与他们略坐片刻,你且等等我。”后半截话他是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的。
子青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复坐回石头上,双目微垂,静静看着池边野草摇曳。
卫长公主原猜度着子青大概是府里的脾女,瞧她姿色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二字,想来表兄也不至于看上这等平庸女子,但此刻见表兄对她如此关切,忍不住问道:“她的腿脚怎么了?是瘸子么?”
“前些日子刚摔断了腿,这几日才勉强能走几步。”
随口答罢,霍去病在厚毯上坐下,见杯盏都已摆好,不等侍从斟酒,自取过白虎雀鸟铜壶,斟满一耳杯,朝曹襄敬去。
曹襄不敢怠慢,端杯满饮而尽,笑道:“常听闻听圣上夸赞冠军侯琴艺甚佳,比起宫中琴师更胜一筹,只可惜一直未曾有幸赏闻,直至方才,听君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淙淙,果然有伯牙遗风。”
“平阳侯过赞,愧不敢当。”霍去病含笑客套道。
卫长公主也在厚毯上坐下,笑道:“伯牙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表兄你抚这曲子,可巧便遇上我…和斥夷堂兄,我们算不算是你的知音?”
霍去病笑而不语,仿佛不经意望了眼池水旁的子青,随即便又低头斟了一杯敬曹襄。
曹襄自然忙不迭地满饮一盏。
卫长瞧他们两个男人只顾饮酒,无趣得很,便道:“表兄,难得有此间的山水之色,你不妨再抚一曲,以尽雅兴。”
曹襄也道:“方才高山流水只听得半曲,甚是遗憾,现下洗耳恭听,君侯切莫推脱才是。”
一时不好抽身就走,若与他们清谈,又似无事可谈,霍去病便取过七弦琴,也不多说献丑之类的客套话,只问曹襄道:“不知平阳侯想听什么曲子?”
见表兄不问自己,卫长公主有些失落,却又不好开口。
幸而曹襄识趣,转而问她道:“不知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卫长公主思量片刻,抿嘴笑道:“既然是在宫外,就该听一些宫里头听不见的曲子。司马相如那曲《凤求凰》,母后总说是不正经的曲子,我却未曾听过,表兄你可会?”
霍去病大笑摇头道:“我便是会也不能,若让姨母知道,又得生出多少事来。”
“我不说不就行了,斥夷堂兄你也不许说。”卫长公主娇憨道。
霍去病仍是摇头:“既然姨母说不正经,此曲断然抚不得,你想听宫外的曲子,并非只有这一曲,我另择一曲便是。”
说罢,手指轻拢,琴音流水般泻下。
卫长刚想开口问是什么曲子,生怕打断他,急急忙忙忙掩了口,端正坐好聆听琴音。见霍去病抚琴,宽袍长袖,气度优雅,曹襄一时甚难想象出眼前的人竟能够领兵上万击溃匈奴。
琴曲舒缓辽阔,似草原上奔跑的马群,又似长空中飞翔的苍鹰。
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表兄,恐怕连卫长公主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是更专注于琴声,还是更专注于抚琴的人。
林间风起,几分凉意夹着落叶拂过,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落到子青衣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