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刹住脚步,霍去病转身死死盯住管事,竭力按捺住胸中上涌的气血:“她、走、了?”
“是。”
管事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她可有说为何要走?”
“未曾说过。”
“可留下信牍?”
“…不曾留下。”管事屏气答道。
啪!重重的一声。
管事被霍去病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倒在地上,鲜血迅速自嘴角渗出来。躲在暗处的一众家人们皆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朱勇,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我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所以你就以为,在我面前也可以扯谎话了是不是?!”霍去病怒道。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顾不得半边脸高肿,朱勇忙爬起来跪好,纵然心中疑惑重重,但决计没有胆量去问将军是如何知道他撒谎的。
“是谁!谁指使你撒谎的?”
霍去病深知朱勇为人谨小慎微,若无人指使绝不敢对自己有所欺瞒。
“…是…是夫人。”
朱勇暗自悲凄,夹在母子之间,着实做人不易。
霍去病微微呆愣住:“我娘!”
朱勇再不敢欺瞒半分,一五一十地尽数说出来:“是夫人请他们走的,临走前,子青姑娘确是给了我封信牍,请我转交将军。但后来夫人便将信牍自我这里拿走,并叮嘱我莫告诉将军。”
“我娘为何要让他们走?”
“原因卑职也不知道,夫人进了琴苑之后,便将卑职遣了出来,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卑职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霍去病凝眉半晌,迟迟未再开口。
朱勇偷偷抬眼,察言观色,谨慎开口道:“卑职思量着,昨夜里的刺客说不定便是冲着他们来的,幸而他们早走了一日,不曾遇上。”
这话不说还好,霍去病面色愈发苍白。
他虽未想到那些匈奴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闯入府中来杀人,但府中毕竟人多,刺客也不易得手。而眼下,子青和阿曼被母亲赶出府去,阿曼中毒初愈,体质尚弱,如再遇上匈奴人,他们如何躲得过?!
匈奴人的目标是阿曼,并不是子青,他知道。
但对阿曼,子青会舍命相护,他也知道。
第三卷
135第一章离别苦(一)
出霍府时,子青与阿曼身上的钱两便已所剩无几,卫少儿颇厚道慷慨,请管事呈上一托盘钱两,足足有十二锭金饼。若在寻常,身为墨家后人,子青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这些钱两。但她身旁有阿曼,他们还须避开杀手长途跋涉往搂兰,钱两着实不可或缺。有这些金锭,作为远行的盘缠已然够用。
阿曼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思,自是不要她为自己而难堪,开口便回绝道:“夫人好意心领,这些钱两我们不能…”
“多谢夫人。”
子青打断他的话,抢在前头接了钱两,头低垂着,指节微微泛白。
“青儿!”阿曼拉住她,低声道,“你不用为了我…”
“我有分寸。”子青轻轻拨开他的手,朝他摇摇头,示意他莫要管此事。而后转向卫少儿道,“夫人,我们还需要一辆马车,不必华丽,寻常就好,只是四面都要有车幔,方便阿曼养伤。”
卫少儿愣了楞,倒是没想到这姑娘不光收了钱两,而且居然还想再要一辆马车,看来果真是贪婪之人。
“我们会离开长安,去西域,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子青望着卫少儿道。她并不迟钝,卫少儿要他们走的真正用意她非常清楚。
卫少儿看着眼前的子青,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她…
子青又道:“只是车夫得将我们送至渡口之后才可折返,不知府中可否方便?”
让车夫把他们送到渡口,等于是派了个人监视他们,只要车夫回来禀报,便可知他们究竟有没有离开。卫少儿暗忖片刻,便点头允了,命管事按子青所说去备下马车。
“多谢夫人。”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卫少儿故作风轻云淡,仪态万方地对着她笑了笑。
自她眼中看出轻蔑之意,子青勉强陪笑,头一低,未再说话。
待上了马车,阿曼直直望了子青半晌,见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发怔,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道:“你何苦为了我受这份委屈,没她这些钱两,难道我就回不去么。”
子青抬眼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还是低下头去,一声不吭。
“青儿!”
“莫说了,楼兰正是风雨飘摇之时,你不能有事。”子青低道,“我知道该如何权衡轻重。”
阿曼心中一窒,再说不出话来,青儿以他为重,以她自己为轻,心甘情愿被卫少儿看低,连墨家的规矩都破了。
“待我回了楼兰,自当遣人送银两回来,十倍偿还给她便是。”他道。
“嗯,好。”
子青应着,神情始终怔怔的,心绪并不因为这话而有什么变化。
她一直以为还能再与将军见上一面,想不到事出意外,不得不提前离开将军府。此去天涯,路远风急,日后已是相见无期,一想到这层,她心中便怅然若失。纵然早知须有这日,然而到了这刻,痛楚还是比料想中地难熬。
骤然间,马车剧烈颠簸了一下,子青迅速回过神来,匕首自袖中抖落在手,将车幔撩开一条小缝,问车夫道:“何事?”
车夫没好气道:“你不走官道,偏走小道,这路上坑坑洼洼是难免的,再往前还要难行,你们且就忍忍吧。”
子青侧耳细听片刻,周遭并无异常动静,再看那小径,确是比不得官道,只得陪笑道:“辛苦大哥。”
车夫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阿曼在车内听见,冷冷一笑,伸手自卫少儿所赠的钱两中摸出一锭金饼,捅了捅子青:“把这个给他,再告诉他,到了渡口还有一锭。”
子青遂依言而行。
那车夫本道他二人穷酸,此行定无甚油水,着实没料到他们出手这般阔绰,立时换了一副脸面,连连笑道:“我尽量行得慢些便是,不至于颠得太厉害。”
“不不不,颠些倒不碍事,只是一定要快!”子青忙道。
“两位有急事?”
“是。”
“那你们坐稳了!”
怀中金饼沉甸甸地坠着,极有分量,想到到了渡口还能再有一锭金饼,车夫精神大振,马鞭刷刷刷在空中连打几个空响。马车在小路上横冲直窜,子青与阿曼面带苦笑,随着马车上下颠簸不止。
黄河岸边,一处颇为偏僻的渡口。
风自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河水的腥味,让人不甚舒服。
阿曼疲倦地靠着马匹身上,眉头皱着,模糊不清地听着不远处子青与船夫在说话…
“此处偏僻,往来的人甚少,我看就在此处渡河吧。”不多时,子青折返回来与他商谈,“过了河,便是金城郡,再往西走,出了关塞,便可进大漠。”
阿曼点了点头。
子青便取出一个金饼,便要依来时的约定,将金饼给车夫,阿曼在旁忽按住她的手。
“嗯?”子青不解。
阿曼的手牢牢抓住她,头深低着,半晌,似乎才下定决心,深吸口气朝她道:“青儿,你随马车一同回去,我想霍将军在等你。”
闻言,子青只楞了一瞬,缓缓转向河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道:“我不会回去。”
“我知道你担心我被匈奴人追杀,现下我们已到了渡口,想来他们已经追不上了。你实在不必再陪我走下去。”阿曼柔声道,“你回去,告诉霍将军你其实是个姑娘,我想他定欢喜得很。”
“我在信牍中已经告诉他了,”子青声音很低,“我不想再瞒他,我欠他太多。”
阿曼点头,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霍去病的心境,苦涩笑道:“这样很好。”
“阿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子青低头,似乎踌躇着该如何将此事说明白,“我与将军虽有情义,但今生今世也只能到此为止,相守倒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心里明白得很。即便我不去楼兰,我也不会再回长安。”
“青儿…”
“莫再说了,我们还是赶快渡河要紧。”
子青不欲再谈论此事,急急返身去找车夫,将金饼给了他。车夫自是千恩万谢,帮着子青将行装自马车上取下来,便驾车走了。
看着马车行远,阿曼轻叹口气,道:“日后,你后悔了怎么办?”
子青将行装拎到小船上,道:“我爹爹说,要紧的是眼前的事情,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无须多想。”
阿曼只望着她。
“…到了对岸,咱们就该买马了。”子青想起雪点雕也留在霍府,微叹口气,而后又一想,雪点雕在将军身旁总是比在别处强些的,也无甚可惋惜。
船篙一撑,小船缓缓滑进河道。
水波荡漾开来,船儿翩然若叶,与岸边渐行渐远。
136第一章离别苦(二)
金城郡,焦阳县。
此地距离汉匈边境己不远,常有商旅在此地歇脚,也常有匈奴人来此地贩卖马匹羔羊兽皮等物。自春夏两次出征之后,来此的匈奴人己然少了许多,偶尔才能见到一两个。
为了稳妥起见,行走在街道上,阿曼仍是用布巾蒙住头面,弯刀掩在衣袍之中,微垂着头,与子青缓步而行,捡了家偏僻的店家歇脚。
因为了赶路,连日来在都是在马车内啃得硬馍,阿曼中毒之后脾胃虚弱,吃得愈发少。进店之后,子青便请店家去熬小米粥,又替阿曼把了一回脉。
“应该是余毒在体内还未尽除…”看阿曼唇色发白,子青不放心问道,“你这样子进了大漠只怕支撑不住,不如我去抓贴药熬给你吃,今夜便先在此歇一晚,明日再走。
“我不要紧,还撑得着。”
知此地不宜久留,阿曼摇头。
在此地留宿,其实子青也不甚放心,遂未再勉强,只道:“那你歇着,吃点东西,我去买马。”
“等等…”阿曼伸手取下蒙面的头巾,半撑在案上,微挑起眉望她,“集市上的马匹参差不齐,可不比军中,要挑能长途跋涉过大摸的马匹,你会相马么?”
子青呆愣片刻,相马之术,她倒真是不懂。
似早在意料之中,阿曼轻轻一笑道:“待吃过粥,我与你一同去。”
再无他法,子青依言坐下,顺手自包袱中摸出块剩的硬馍,心不在焉地啃起来。
阿曼伸手欲夺,道:“这店里头有的是新鲜软乎的,你又吃这个硬邦邦的做什么!”
“没坏,能…吃的。”
子青侧身躲过他的手,硬馍渣渣在口中嚼了嚼,艰难吞咽下去。因她想着进大漠要带些新的糗粮,故而先把旧的吃完,免得白白浪费。
阿曼拿她无法,先命店家倒水来,免得她噎着,然后自也伸手想去拿一块,却被子青拦住。
“你脾胃尚弱。”她简单道,把所剩的两块硬馍都拨到自己这边。
阿曼望着她不作声,直至双目之中水雾渐起,才猛地将脸别到一旁去。
一时两人吃罢,向店家问明县里头马市所在,阿曼依旧用布巾覆面,便往马市而去。
正是正午时分,虽己是夏末,但日头仍是毒辣辣的。
马市只在清晨时分才是最热闹时,到了此刻,只剩下些未卖出去的马儿顶着日头蔫头茸脑地站着,旁边的卖主也不守着它们,都凑在树荫底下乘凉。另一头还拴着七、八匹骆驼,虽是瘦骨嶙嶙,倒不惧烈日,起劲地嚼着青草。
见此情形,子青料想好马必是都被挑走了,不由有些遗憾。
阿曼略扫了一遍,确是没有看得入眼的马匹,便转了身去看骆驼,寻思着买两匹骆驼也不是不可行。
“你瞧这匹如何,”
他指这一匹嗤嗤打着响鼻的骆驼,笑着问子青。
“我不懂,你看着好就行。”子青不会相马,更不会相骆驼,任凭阿曼做主。
阿曼多看那骆驼两眼,忍不住笑道:“你觉不觉得它吃东西的模样与邢老头有几分神似?”
瞧骆驼嚼着青草,摇头晃脑,神情滑稽的模样,还果真与邢医长有神似之处,子青细瞅片刻,明知不太厚道,却还是忍不住低低笑开。
两人正说笑着,身后脚步声响,似乎不远处有人过来。子青与阿曼皆颇警觉,不着痕迹地半转过身,眼角余光瞥见一人朝他们走过来。
“阿原…真的是你?!”那人不可置信地唤道。
在此时此地听见有人这般唤自己,子青确是吃了一惊,转头望去,见到李敢立在日头下,满面皆是惊喜。
“阿原,你怎得在此处?”
“李家哥哥你怎得在此处?”
两人同时问道,又同时收了口。
李敢温和一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待会我再向你解释。你们可是要买骆驼?…要去大漠?”
子青望了阿曼一眼,不知该不该对李敢说实话。
未想到子青会往大漠,李敢虽心中焦切,但瞧他二人神情,一时也不好追问,遂低声道:要好的骆驼,你们随我来。”说罢多望了树荫下一眼,抬脚便走。
子青与阿曼跟着他出了马市,往南行了一段路,才拐入一处宅院之中。
左右无人,李敢掩好门,才朝子青一笑,压低声音道:“两位见谅,因我来焦阳县是追查私贩军马一事,故而在外头说话不便。”
汉廷因连年征战,马匹用量巨大,私贩军马一事子青也早有耳闻,倒不以为奇,只是对李敢来查此事有些奇怪,却又不便问。
李敢看出她的疑惑,苦笑道:“这事本不该我来管,但上月新送到家父军中的马匹大部分都是劣等马,家父震怒,与马场的椽史大吵了一场无果,便命我来探查此事。
听罢,其中缘故不必李敢细说,子青已然明白。
朝中诸将之中,李广自是比不得霍去病卫青等人,马匹这等事情,那些马尉自是挑软柿子来捏。而李广脾气刚硬,不愿白白吃亏,定是想命李敢查出椽史私贩军马的证据,然后再上书弹劾。 私贩马匹确是触犯汉律,但李广此举未必是为了正朝纲,倒是报私仇的嫌疑大些。
李广终究是放不下虚名,为其所累。
子青暗叹口气,苦笑以对。
“你要去大漠?为了何事?”李敢关切问道。
思量着若说实话,李敢便会知道阿曼的真实身份,实在过于冒险,子青犹豫片刻,也不愿说谎骗他,只能道:“我不能说。”
见她不愿说,李敢沉默着,转而去打量阿曼。
阿曼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无奈取下蒙面的布巾,没好气道:“看够了没有,要不要我把衣袍也解了。”
“难道,你是要跟他去西域?!”认出阿曼的一瞬,李敢心惊地猜度道。
子青默然不语。
这在李敢眼中无异于是默认。
“阿原…你、你怎么想会跟一个西域人走…”李敢又急又气,“这怎么行!你…”
“此事我现下不能说,也许日后你会明白。”子青顿了下,切入正题道,“我与他有急事,不能耽搁,你方才说你这里有骆驼?我想买!
“骆驼是有,但是…”’
尽管不知道她所为何事,但西域千里迢迢,李敢仍是本能想劝她莫要去。
见状,子青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太久,干脆利落道:“你若不愿,我往别处买便是。”作势便要走。
“阿原!你…”李敢拿她无法,忙拉住她,“骆驼都在后厩,你们随我来。”
137第一章离别苦(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