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烨愈发糊涂,自言自语地嘀咕:“难道那个人能治我的腿?不可能…”

阿曼问缔素道:“将军要子青何时往北地郡?”

“将军说,若他伤无大碍,便即刻动身。”

子青一时也揣测不出将军究竟何意,方才又听见马车已在营门外候着,便转身去收拾零碎衣袍,被阿曼拦住。

“我来吧,我和你一起去。”他道。

缔素闻言忙道:“将军并未提及你…”

阿曼连头都未抬,满不在乎道:“未提及便好,也就是说,他并未说我不能去。”

缔素愣住,明明知道他是强词夺理,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阿曼,这样不妥…”

毕竟是在军中,稍有不慎便有违抗军令的风险,子青也想阻止阿曼。

阿曼回过身来,双目含笑望着她,道:“没事,我只说是老头让我照看你,将军还肯给老头几分面子。你的伤势虽说没大碍,但每日汤药还得喝,万一路上再有反复,没我怎么行。”

“青儿,你一人在军中是绝对不成的,须得有人照应。”易烨插口道,“否则,万一出了篓子,可就是杀身之祸。”

这些日子下来,阿曼对子青的悉心照料,易烨尽数看在眼中。虽知阿曼是异族,但也看得出他对子青情真意切,绝无半分虚假。有他在子青身边,应是会尽心尽力的保护她。

子青也知他们说的有理,只得不再多言。

“对了,去北地郡会经过定川镇么?若是能跟你们一道走就再好不过了。”易烨问道。

“总是差不多的,便是不经过,让马车绕一下也可以。” 缔素此番见到易烨腿脚不便,他心中不好受,加上也十分好奇将军为何让易烨去找那个医工,满口便答应下来,“走,我替你收拾东西去。”

“好好好。”

易烨蹦跶着领着缔素出帐去。

不多时,诸人皆上了马车,缔素吩咐了车夫几句话,便自上马,并不与子青他们同乘车。

易烨随着马车晃晃颠颠,低叹道:“这小子一下子就长大了,那里还像个十八岁的模样,长得这么嫩,就当了官长,也不知底下的人听不听他的。”

瞧着缔素在前头沉默的背影,子青不禁怀念起以前那个少年,旁边还有铁塔般憨憨的铁子,两人兴高采烈地挥舞着长戟短铩,飞扬跳脱…

“你还记不记得,这小子还说过,以后要在长安城里买幢大房子,把咱们都请去,让人伺候着洗脚。”想起以后的事,易烨直乐,“现下看来,咱们没准还能真能指望上呢。”

只可惜老大和铁子都已不在,子青在心中黯然道,转念又想起担忧已久的另一事:“不知老大的家人,还有铁子的妹子怎么样了?”

家中再无男人,仅剩下这三个女人,也不知该怎么活?子青倒是还记得赵钟汶临死前,蒙唐曾答应过会替他照顾家人,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真的履行承诺?

有风穿透进来,寒意料峭,阿曼取了条薄毯子,将子青密密裹上,淡淡道:“你们中原有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你呀!就是个穷人,明白么?伤才好一点,又操这么多心。”

子青闻言,低头微笑,也不与他争辩。

又塞了个包袱在她腰后让她靠着舒服些,阿曼无奈地瞅她一眼,忽又笑道:“实在闲了,也可以想想我,想我一次,我就唱支歌给你听,如何?”

知他喜欢顽笑,子青只是笑,并不当真回答。

瞧这俩孩子,易烨摇摇头,探身出马车外,将缔素唤了过来。

“老大媳妇那边,你可有她们下落?”他问。

缔素点头道:“我去过她们住的地方,老大娘亲还病着,她们在家就替人做些缝缝洗洗的活,我瞧度日不易,要拿钱两给她们,嫂子说什么也不肯收,后来我找了那房子的房东,想替他们多交几个月租,才知道已经有人替她们交了三年的租金。”

“是蒙校尉?!”易烨猛拍了下大腿,忘了是伤腿,疼得龇牙咧嘴,“真没看错他,是条汉子!”

子青也在心中暗暗敬佩蒙唐,果真说到做到。

易烨又问道:“嫂子不是有了身孕么?”

“嗯,说是秋天的时候生。”

易烨长叹口气,道:“老大有后,没什么遗憾的了。”

留下来的孩子…

子青愣愣发呆。

87第七章北地郡(二)

日暮西山,马车缓缓驶入定川镇。

这个镇子并不算大,缔素下马向路人打听此间的冯姓医工,很快有人给他指明方向。再往前行一会儿,存仁医馆的牌匾便在眼前。

“就是此处了,听说这家存仁医馆便是冯姓医工所开。”缔素朝他们道。

易烨、子青皆好奇地下马车来,打量着这处医馆。

唯阿曼似乎不甚感兴趣,懒洋洋地蹭下马车,淡淡扫了眼四周。

缔素先扶着易烨进医馆去,子青见阿曼立在原地不动弹,便问道:“怎么了?”

阿曼百无聊赖地一笑,道:“你哥在此地开医馆,你也可以放心了。”

“我哥在这里开医馆?”子青仍是不解。

“你上回不是和霍将军说你哥想开医馆的事么,他肯定是把此处医馆买了下来,所以才让你哥过来寻什么冯姓医工。”

子青一愣,想了又想:“可…可是中郎将…”

阿曼朝她笑道:“这样一个小医馆,对于霍将军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可不在乎这点赏金。”

子青颦眉,开始计算着买下这处小医馆究竟需要多少钱两。

“别想了,要我说,这中郎将的封号,再加上这小医馆,得了好处是他,可不是你。”阿曼耸肩。

子青不解地望着他。

“以他的身份,这些不过都是些小恩小惠罢了。”阿曼淡淡道,“像你这般人,必对他死心塌地,自然是他得了好处。”

子青沉默片刻,摇头道:“将军,他不是这样的人。”

阿曼倒不在意,歪头瞥她,笑道:“你瞧,现下就开始替他说话了吧…可怜我这个没权没势的穷人。”

“阿曼…”

子青百般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正好此时自医馆内传来易烨喜悦的唤声:

“青儿!青儿!你快来,你再想不到,这医馆竟送给我了!”

果然被阿曼说中了,子青转头,阿曼耸耸肩,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

冯医工年事已大,并不是陇西人氏,本就想着要落叶归根,霍去病遣人买下他这处小医馆,说妥待易烨前来接手。医馆虽不大,后头临着住家小院,颇为方便。镇上就这么一家医馆,平日镇上的人看个头疼脑热的,糊口不成问题。想来,将军并非随随便便买下,而是为易烨考虑地颇为周到。

易烨医术稳妥,定居在此处,子青终是放下心来。

又行了几日,终到了北地郡,还未到军营,便已听到震耳欲聋的操练之声,想得见内中厉兵粟马之状。

本待往将军大帐,行至一半,遇见赵破奴。

“来了?伤好了么?”赵破奴看见子青,毫不惊讶,倒像是遇见隔壁邻居一般随意。

子青拱手行过军礼,才笑道:“已经痊愈。”

瞧她全须全尾,算是齐整,赵破奴笑得欣慰,又道:“将军算着你们该前日到,最迟昨日也该到了,已问过几次了。”

为了送易烨绕了些路,子青歉然道:“有事耽搁了。”

赵破奴笑了笑,朝大帐遥遥一指:“正好将军就在里头,你自个儿过去吧。你们两个跟我过来。”他指得是缔素和阿曼。

缔素自是不敢多问,依命行事。阿曼则微微挑眉问道:“干嘛?”

“你们在路上磨磨蹭蹭的,邢医长的信比你们到得还早,要你把他的医室收拾出去。”赵破奴边走边道。

“他的医室收拾和没收拾有区别么?!”

阿曼无奈笑道,转头朝子青扮了个鬼脸,这才快步跟上赵破奴。

子青笑着往将军所在大帐行去。

帐口军士见子青虽年纪轻轻,但所着军袍军阶为中郎将,面上不免要透出惊诧之色。通报过后,示意子青进大帐,还是忍不住多盯了子青好几眼。

待进大帐后,看见将军正背对着,立在巨大的羊皮地图前,似乎正在思索…

“卑职参见将军。”子青道。

霍去病随口“嗯”了一声,并未转过身来。

未再出声,子青静静立着等候。

过了半晌,霍去病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飞快地瞥了眼子青,随即便收回目光,自在榻上,貌似随口问道:“伤都好了?”

“已经痊愈。”子青答道。

霍去病皱了皱眉头,不甚信任地抬头望她:“我记得上回你告诉我伤口已经快长好,而阿曼却告诉邢医长,你肩上的伤快烂出一个洞来了。…说老实话!否则我就亲自验伤。”他充满着警告意味的盯着她。

子青尴尬地一笑,只得如实道:“有脓血,所以每天还得换药,不过邢医长说,再喝一段日子的汤药便可。”

果然还未好,虽在意料之中,霍去病还是掩不住眼中的阴郁之色。

“将军命缔素急召我来此地,可是有要事?”子青看出他的不愉,忙道,“我的伤已无大碍,请将军尽管吩咐。”

“…嗯。”霍去病颦眉思量了片刻,这才想起什么一般,再认真不过地问她:“我的笔?”

子青愣了下。

“你答应做给我的笔,紫霜毫。”他提醒她。

“…哦,已经做好了。”这无论如何不能算作是件正经事,子青虽然觉得奇怪,仍是答道,“出征前我放在陇西军营的医室中,应该还在那里。将军若是有急用的话,我即刻动身去取。”

“那倒不必,”霍去病飞快地否决,“我自会派人去拿。”

接下来,两人之间陷入一阵静默。

银柄书刀在霍去病修长的手指上飞快地摆弄着,他既不说是否还有事吩咐,也未让她退下,倒像是有什么事情颇为踌躇一般。

子青立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想起一事,开口道:“我哥医馆一事,多谢将军,钱两…”

“不必谢我,钱两会从你月俸里扣的。”霍去病打断她的话,显然是料到了接下来她想说的话,“本来我是可以直接把钱两给你,不过…这事你去办一定会花更多钱两,得不偿失。”

尽管他语气中嘲弄之意明显,但子青倒对此毫无异议,含笑道:“多谢将军考虑周详。”

他盯住她片刻,突道:“饿了吧?”也不待她回答,他便命帐外军士进来,吩咐准备两份饭食。

“坐吧,说说医营那边的事。”霍去病似乎骤然轻松许多,朝子青道。

子青依命,在下面的榻上坐下,道:“药还齐全,县尉还送了不少吃的,这些日子,比前阵子好多了。就是抚恤金一直迟迟未发放下来,大家心里都惦记着这事。”

霍去病低低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88第七章北地郡(三)

一时军士端着食案进来,炙小羊肉还滋滋冒着油汁,香滑稚嫩,麦饭盛得冒尖,香气四溢…

“把我案上的肉再拨一半给他。”霍去病示意军士。

子青连忙就要拒绝:“不…”

霍去病不满地盯着她,打断道:“瘦成这样,还不多吃点怎么行?…再多点,把那块大的也给他。”

军士默默将肉拨拉到子青食案中,忍不住偷眼瞥了子青,除开军阶,也就是瘦瘦小小的少年,看不出有何能耐,竟得将军这般青睐有加。

眼前炙肉堆成小山一般,子青深吸口气,也没敢再推脱,只得举箸低头开始吃。霍去病也举箸,吃得几口,便抬头瞥她一眼,见她专心吃饭的模样,唇边的笑意忍也忍不住地漾开来。

“那日…”他持杯饮了口酒,慢吞吞道。

子青自食案上抬起头来,腮帮子被吃食填得鼓鼓的,探询地望着他,等着将军的下文。

霍去病眼睛一眯,问道:“你当真的觉得我好男风?”

子青动也不动地愣了一瞬,脸骤然涨得通红,霍去病刚想询问,便见她飞快掩口背过身去,剧烈地咳嗽起来,竟是被噎了。

费劲地将口中食物都咽下去,子青这才尴尬地转过身来,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霍去病已经在自己案前,半蹲着身子看她…

案上多了一杯水,显然是他刚刚端过来的。

“卑职失礼,还请将军恕罪。”子青愧道。

霍去病“哼”了一声,下巴抬了抬,示意她先喝水。

小心翼翼把耳杯端起,轻抿了口水,子青随即便把耳杯放回案上,忐忑不安地瞥了眼已是近在咫尺的将军。

“我不过是问句话,你就吓成这样?嗯!”霍去病偏偏还要再欺身过来,愈发显得双目如星。

“不、不是…卑职从未把将军想成那种人。”

子青本能地想往后躲,又生怕霍去病再次误会,只得硬着头皮解释。

“当真?”他的额头几乎是顶着她的。

“当真。”

他的气息萦绕着她,子青心跳如鼓,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不喘气。

“那就好,”霍去病慢悠悠道,“你还得明白一件事,就算我好男风,也不会瞧上你。”

“卑职明白。”子青垂目道。

瞧她低眉顺耳老老实实的,霍去病自觉得也算是消了些气,遂不再捉弄她,返身回去,轻松催促道:“吃啊,小心别再噎着了。”

“诺。”

子青心中暗松口气。

“对了,还有一事你去告诉阿曼。”霍去病转为正色,低低道,“我收到消息,楼兰国王,也就是他叔父身患恶疾,恐怕时日无多了。”

“他的叔父可有后嗣?”子青隐隐明白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没有。”霍去病微皱起眉头,“这个位置是个烫手山芋,我听说在汉朝做质子的楼兰王子,也就是阿曼的哥哥,一听到这事立即就病倒了,说什么都不肯回去继位。”

阿曼会何去何从?子青拧眉,默然不语。

月上中天,军营四下一片寂静。

阿曼替子青换过药,边在铜盆中沐手,边吩咐她道:“虽然是到了军营,但在你伤愈之前,切不可逞强动武,若伤势再有反复,难保不落下根来。”

子青点头应了。

“行了,在车上颠簸了几日,你早些歇着。”他取布巾擦了手,笑道,“这里规矩多,不比医营,我先回帐去,免得被人找碴子。”

“阿曼,你等一下,我有事要告诉你。”

瞧她一脸正色,阿曼微怔,走近过来,在榻上挨着她坐下:“怎么了?”

子青便将楼兰国王病重之事告诉他。

听罢,阿曼脸色微变,默然半晌,忽得冷笑一声:“他要死便死就是,与我有何相干!”

知道这些年来阿曼的遭遇,屡被亲人所背弃,他对他们毫无感情也在情理之中,子青低道:“你在汉朝的哥哥并不愿回去继位,你…匈奴人眼下一定在找你。”

“他当笼中鸟当惯了,自是不敢飞出去。”阿曼冷哼,“汉廷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倒没想到养出个不敢继位的废物来。”

楼兰夹在汉朝与匈奴两者之间,如同在夹缝中求生存,而楼兰国王便得充当保持平衡的小石粒,长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得罪其中一方,便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子青猜度阿曼叔父的恶疾大概也与长期郁郁不安有关,她看着阿曼不说话。

“我早就与楼兰王室再无关系。”阿曼猛地站起身,定定地盯着烛光,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语气斩钉截铁,“他继位也罢,不继位也罢,王位都与我无关,楼兰…也与我无关。”

说罢,他大步出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