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药包寻不见了,这个也能止血。”她虚弱地朝他道,“你按住了。”
见她又站起身来,公孙翼痛得面色苍白,急道:“你这就不管了?!”
“我得去找我哥…”
子青继续摇晃着往前走去,迎面而来的是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的汉卒,她不停口地去问:“看见我哥了吗?振武营的易烨…看见我哥了吗?振武营的易烨…”
得到的是摇头,再摇头,没有人回答她。
她接着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口中不住地呼喊着:“哥!哥!哥!”
忽地上传来微弱的回响,有人扯了扯她的一方衣角,子青后知后觉地低头望去,待看清此人,呆楞一瞬之后,眼泪在顷刻间滚落。
“老大!老大!…”眼见老大当下的情形,她满脸泪痕,抬头尽力高呼道,“缔素,老大在这里!在这里!”
赵钟汶已然是气若游丝,只是心中尚有牵挂,强撑着一口气不散。他身上几处伤口不提,尚有一柄长戟当胸穿过,将他与马匹牢牢钉在当地。
缔素狂奔而至,随着他而来的还有蒙唐。
两人看见赵钟汶这副模样,缔素怔在当地,迟疑了良久,呼吸艰难,已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做什么。
倒是蒙唐,蹲□来,硬是抑制住喉头千斤重压,朝赵钟汶沉声:“你放心,有我!”
“我…我儿子…”赵钟汶微不可闻道。
“我知道,你放心!”蒙唐重重地点头,“他们娘俩儿都不会受委屈。”
听到他这句承诺,赵钟汶再无所牵挂,眼中满是感激,然后光芒渐渐黯淡、消散…
蒙唐轻轻合拢上赵钟汶的双目,缓缓起身,拔出那柄长戟。血并不像料想中那样喷射出来,而只是缓缓流淌出一点点,大概是因为赵钟汶体内的血早已所剩无几。
最后,他拉开赵钟汶的衣襟,取了那块标明身份的小木牌。
小木牌将代替赵钟汶回到汉朝疆土。
而赵钟汶,他则要永远的留在这片异域。
泪水在子青脸上冲刷出两道痕迹,她最后望了眼赵钟汶,举袖胡乱抹了抹眼睛,让视线清晰一些,继续踉跄往前走去。
“哥!”
她惶惶不安地四下搜寻着,微微发抖的双手泄露出心底的惧怕。若是易烨也同赵钟汶一样,又或是更甚,该如何是好?
81第五章悲歌(二)
“青儿、青儿…我在这里…”
她耳边隐约听见了易烨的声音,大喜过望,循着声音找去,却未看见他。
“我在这里…”
极微弱的声音自一具马尸下面传过来,子青望去,这才看清易烨被马匹压住,仅仅一双腿露在外头,动弹不得。
“哥!”子青脸上泪痕未干,喜道,“你等着,我就把你弄出来。”
她欲将马尸挪开,无奈经过那样一场激战,气力早已耗损过度,加上肩头尚有重伤,马匹对她而言重得便如一座山般。她几番用力,都无法将马尸挪开来。缔素奔过来帮她,无奈马匹骠厚,两人都无法搬动。
“谁帮帮我!帮帮我!我哥在下面,他还活着!”
子青朝近处的其他汉卒呼喊求助。因匈奴人嗜好戴项链手链等等配饰,除了占了大多数的伤卒,还有些汉卒正在翻检尸首中的值钱物件,听见子青的呼喊,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倒是有人抬脚往这边走,才行了几步,似乎又瞥见什么值钱物件,禁不住俯身去翻检。
见此情此景,子青已是欲哭无泪,身体摇摇欲倒:“求求你们,快…”
有人自身后大步过来,什么都没说,俯身扳住马身,低低闷吼一声,竟以一人之力便将马匹翻了过来!
“将军!”
——这两字子青哽在喉咙中,发不出声来,看着霍去病轻柔地扶起易烨,让他靠在缔素身上。
胸口重压骤然离去,易烨虚弱地靠着,咳喘不歇。
“哥…”子青一面轻唤他,一面紧张地搜索着他身上看得见的伤。脖颈、肩膀似有两道口子,却不知伤得多深,伤势究竟如何。
易烨看出她的意图,边咳边安慰她道:“…祖宗保佑…这些伤都是皮外伤,没伤到要害…死不了…”
知他向来习惯安慰人,子青不语。
“就是…左腿的筋好像断了…”易烨接着道,目光难测的看着自己的腿。
即使他不说,子青也已经看见他左腿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低首开始去撕自己的袍衣,双手直抖,撕了几下竟半分也撕不动,这才想起该用匕首。
只听见旁边传来嘶啦一声,霍去病已撕下一角自己的袍裾,径直递给她,盯了一眼她早已碎裂的肩甲,染血衣袍已发黑结板:“你肩膀。”
“…没事,只是皮外伤。”子青接过布条,本能回道。
明显看出那伤绝不是什么皮外伤,再看她仿佛随时都会栽倒的身板,霍去病皱紧眉头,还欲说什么,却听见不远处有人高呼他——
“将军!奉义中郎将不行了!”
他拔腿欲走,却又转头盯着她,几近命令道:“你,还有你们都得活着!”说罢,快步飞奔而去。
一个简单的“诺”字在心头彷徨,子青怔了片刻,即使只是在心中,她也没有回答。
药包还在马鞍袋里,而马匹压根不知该上何处去找。子青只能先简单地替易烨包扎起来,待包扎好,她也再无气力,慢慢坐下来,半靠着马尸。
“青儿,你的伤…”易烨急道。
“没事。”子青朝他倦倦笑道,“祖宗保佑,你常说的。”
缔素看得分明,知她伤得甚重,割了块自己的衣裾,想替她包扎下肩膀的伤,但须先卸了她的铠甲。子青投去感激一瞥,自己伸手地去解开铠甲系带…
部分铠甲被血粘连在伤处,早已凝结干涸,此时将甲卸下,如从伤口处剥下一层皮般,子青疼得几乎喘不上气,紧紧咬着嘴唇,冷汗大滴大滴地往外冒。
甲卸下来,竟有肉翻出,白森森的肩骨赫然可见,缔素倒吸口气,再不忍去看,一狠心替她包扎起来。其间子青自是痛不可当,嘴唇咬破,手指死死地抠入地面,却硬是一声不吭。
待缔素包扎妥当,她已无力撑住,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青儿…”
易烨吃了一惊,也顾不得腿上的伤,扑在地上爬过去,先持了她一只手把脉。
脉搏虽弱,所幸还有,易烨长吐口气,仰面躺地上再不愿动弹。
缔素费劲地拖起易烨,让他也半靠在马尸上,又将他的腿摆摆好,看着眼前昔日的同袍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模样,他眼圈一红,又禁不住要坠下泪来。
“你瞧瞧你…还是个孩子…我们又没死,哭什么…”易烨看着他,勉强笑着安慰他。
缔素喉咙哽得难受,低哑道:“老大…老大没了,就在那边。”
易烨怔住,转过头努力望向缔素所示的方向,眼界内一片猩红,尸首横七竖八,哪里辨得出那一个是赵钟汶。
“…铁子呢?”他深吸口气,才问道。
“我还没找到他。”
缔素望着四周,茫然无助地立着,某种东西自腹中直窜上来,他骤然蹲□来,双手抱头,顷刻间泣不成声:“我怕…若是他也…怎么办?”
“可若他和我一样,正等着你呢?”易烨皱紧眉头,死抓住他,不知从何来的气力,他猛地推了缔素一把,“快去找铁子,别耽搁!”
缔素似应了一声,踉跄着走开。
晨曦初现。
霍去病靠在一块山石上,胳膊上的伤已粗略包扎过,正在听各营回报伤亡人数。
——“虎威营,全营余二百三十六人;建武营,全营余三百一十二人,祁校尉战死;建威营,全营余三百五十人;扬烈营,全营仅余四十三人,施校尉战死…连伤者在内,全军只余两千八百一十三人。”
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一张张似乎尚鲜活的面孔。
嗓子里头甜腥的东西涌上,霍去病硬是梗着脖子,仰头灌下一大口匈奴人的马奶酒,紧接而来的一阵狂咳逼着他把酒尽数吐了出来,淡淡的红。
赢了!竟是这样赢了!
他带出来一万人马,一夜之后,仅存两千余人。
还有七千余人,正静静躺在他的面前。
“将军!”赵破奴急急赶到他面前,披头散发,身上几处口子虽包扎上了,血仍是透了出来,“此地不宜久留,伤卒众多,也须得尽早赶回去救治。”
沐浴在微弱的晨光之中,霍去病低低咳着,没有看他,只道:“得把兄弟们都埋了!”
赵破奴喉头一哽,他何尝不想如此,只是眼下又哪有挖坟的功夫,余下的十个人中九个伤,大战初歇又何来气力。
“将军…”他想劝。
“我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会让野兽、鸟禽糟蹋的…就在那里吧,”霍去病打断他,手指向朝东的山坡,坡下有一处天然的浅浅的凹处,“…朝着汉域。”
说罢,他咽下喉头的腥甜,站起身来,径自动手拖起最近的一具汉卒尸首。
“将军!”
他的背影倔强如铁,赵钟汶再无力劝阻,遂招呼其他士卒都来帮忙。
众士卒见将军亲自动手,皆默默无语地加入进来。
82第五章悲歌(三)
“他没死!没死!”
缔素死死搂着徐大铁,不让人将他拖了走。
比起其他汉卒,徐大铁着实算得上是最周正的一个,没有残缺,身上几乎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全无,鼓槌仍握在手中。
耳边犹还响彻着战斗时的鼓声,他,双手始终没有停歇过。
体力透支,再透支…他是活活累死的。
蒙唐大步过来,一把将缔素拖开,探手试了下徐大铁的脖颈脉搏处,目光暗沉了下,便要俯身去拖他。
缔素一下扑过来,往下扳蒙唐的手,急道:“他没死,没死!”
“死了。”
“没死!”
“他死了。”蒙唐扬手就甩了缔素重重一巴掌,怒目道,“你难道还要让他暴尸荒野?!”
缔素半晌说不出话来,嘴唇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蒙唐将铁子负上肩头。铁子是个大块头,比蒙唐还要高出一个头,此时被蒙唐背负着,脚尖还拖在地上,在地上划出一道直直的路来。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火辣辣的脸颊让他回过神来,梗了下脖子,大步行至赵钟汶处,用力将老大负起。
蒙唐将徐大铁放下,随后,缔素也到了,将赵钟汶放在了徐大铁旁边。
“老大,铁子…你们好好的,在那头等着我,早晚我过去寻你们。”缔素单膝跪着,替他二人整理着衣袍,口中低喃着,“到时候,别忘了我这兄弟。”
“你跟他说,每年清明,我总给他留一炷香,让他记得来受用。”
蒙唐在缔素身后闷声道,说罢转头大步便走了。
一时尸首搬妥,毫无生气的绛红重重叠叠,干涸暗沉的血迹,刺得人双目直想流泪。
紧接着,近百支带绳索的三棱箭齐齐射向山坡高处,深嵌入内。绳索就绑在上百匹马儿身上,霍去病深闭上双目,轻点下头——马匹向前奔去,半壁山坡轰然倒下,滚滚烟尘顷刻间淹没了所有一切。
待烟尘消散,眼前再看不见那层层叠叠的绛红,残坡之下已多了一座巨大的坟,苍苍茫茫。
再没有可以耽搁的功夫,霍去病一声令下,但凡伤卒,能动弹的上马,不能动弹的捆上马,两千多人马迅速撤离皋兰山,迎着晨光,往逆水渡口驰去。
子青自晕厥过去之后,虽然脉搏还在,却始终未再醒过。马匹颠簸甚巨,被牢牢捆在马背上的她却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端,被一只浑身通红大鸟负在背上,山高水远,穿云拂月,就这样一直飞着,也不知是要飞向何处。
那鸟儿好生眼熟,她想要记起它的名字,脑中空空荡荡,却是不能。
逆水渡口,上百艘的船正等待着他们。
阿曼与邢医长都在最先头的船上。身为医长,邢医长因年纪太大,虽无法随军打仗,但需得及时了解伤卒状况,在船上做出有效的安排。
而阿曼,他随船而来,只是因为担心着一个人。
久久的等待,他们终于看见了汉军的到来。
“就…就剩这么点了人?!”
邢医长不可置信地揪住赵破奴。
“咱们赢了!”
赵破奴只说了这四字,他一身的口子,强撑到此地,早已是强弩之末,被邢医长一拽,差点全身都瘫倒在这老头身上。
“阿曼,快来接着他。”邢医长回头唤道,这才发觉阿曼不见踪影。
自看见汉军,阿曼的心头便重新浮起与那夜相同的不安,视野内的汉卒伤痕累累,缺胳膊断腿的人满眼皆是;还有一些汉卒虽被捆在马背上带回来,然而可见垂下来的手已发紫青色,显然已死去多时。
不会,她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他深吸口气,强制镇定,从一个个血污模糊的面孔上搜索过去。直到看见那个被捆在马背上的瘦小身影。
是她!
阿曼轻轻掠开散在子青脸上的发丝,温柔注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脸靠上去,贴着她的。
肌肤微凉,却能感觉到些许暖意,他的唇角微微含笑。
不管她伤了何处,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船静静地航行在河道之上,行至午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早春的雨,彻骨的冰冷,点点滴滴,每一下都像是落在心头。霍去病只睡了两个多时辰,便披衣起身,坐到案前,低低地咳着。由于伤处发炎,他一直在发着低烧,加上征战多日,身体早已疲惫到了极处,按理说该好好歇养才对,可他却再睡不着。
一灯如豆,面前的案上摊着空白竹简,这是他须得呈于圣上的战报。
他缓缓地研着墨,一下又一下,良久才提起笔来——
此次出征,连破匈奴五大部落,击杀匈奴折兰王,卢侯王,虏浑邪王之子及相国、都尉,获休屠王之祭天金人,共斩获八千九百六十人。对于圣上来说,此简战报是不折不扣的捷报。可对于他而言…
一万汉军随他出征,离开皋兰山的时候,仅余两千八百一十三人,待到了渡口,重伤不治而亡者又有数百人,均被就地掩埋,能上船的汉卒不足两千三百人,其中伤者过半。
七千余人埋在了皋兰山下,此生再也回不来。
“将帅要扛的,并不仅仅是输赢。”——不期然,他复想起舅父说过的那句话,淡淡的一句话,他直至此时此刻才知道舅父扛了些什么,而自己肩上要扛的又是什么。
胳膊上的伤处痛如火烧,手中的笔犹有千斤沉重。
一字一字,他在灯下缓缓写着。
舱尾,子青半靠在舱壁上,仍在昏迷不醒之中。她的伤处已上药,又重新包扎过,连身上所穿衣袍都重新换过干净的。
阿曼端着药碗,极耐心地用小木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药汤自她唇中喂进去。
似乎被药汁呛到,子青剧烈咳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内模模糊糊,辨不分明,只听得落在船身周遭的雨声叮咚,清晰无比。
“下雨了?”身子随着船身微微起伏摇晃,仿若梦中,她低喃着。
“嗯,下雨了。”
阿曼柔声答道。
听见他的声音,她抬眼望了他片刻,方才辨出他来,微微一笑,虚弱道:“阿曼,我刚才还看见你家乡的鸟儿,真美。”
阿曼一笑,道:“是啊,以后我再带你去湖边看它们。”
他又喂了她一匙汤药,子青柔顺地咽下之后,才问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