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婉拒道:“多谢好意,不过我们延误已久,还是赶路要紧。”
“…你们可以带在路上吃?”
“不用,我们随身有干粮。”阿曼淡道。
子青朝他二人施礼告辞。
扎西姆见他们即刻就要走,起身到旁边描金漆盒中,取出一对沉甸甸的珠玉鎏金耳珰出来;另又在一方锦囊中抓出一把金粒子,连同耳珰便要塞给子青。
“原该重酬你们,可王还未回来。”扎西姆歉然道,“这些小东西,仅能聊表我心中谢意。”
子青自是决不会要,扎西姆又坚持要给。不惯与人推脱,子青连退几步,逃般快步出帐。阿曼自然同子青一般,幸而扎西姆对他始终心存隔阂,也不敢相强。
“此番,真是多谢你…们。”扎西姆轻轻对阿曼道。
阿曼没吭声,复看了眼孩子,淡淡一笑,迈步出帐篷。
日磾连忙跟出相送。
经过一整夜风雪,天地间已是白皑皑一片,雪尚在飘飘洒洒,只是已不若夜里那般密集。
日磾走在阿曼身边,低低地由衷劝道:“上回我曾陪阿爸到单于那里,听塔姆汗提起过你,颇有不甘,听说他还曾派人到大漠中去抓过你,可人都没回来。”
阿曼冷哼一声。
“这条路你最好还是莫再走了,跟着商旅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日磾继续劝道,“别再回来了…”
阿曼瞥他一眼,冷道:“你也是匈奴人,为何反倒来帮我?”
日磾怔了下,叹口气道:“如此说来,你该恨我们才对,可此番不是也多亏了你们么。”
“我并非为了你们。”阿曼淡道。
“可我仍是承你的情。”
日磾坚持道。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片刻功夫便到行到他们了眼前,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着貂裘,戴羊羔软帽,正是日磾的父亲休屠王。
“阿爸!”
昨夜雪下得紧,日磾着实没有料到休屠王竟能连夜赶回来。
“孩子呢?”休屠王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已经退热,现下正睡着呢,扎西姆在守着他。”日磾忙道。
闻言,休屠王方才松了口气,知道孩子没事,便也不用急在一时,遂松开缰绳,跃下马来,用马鞭点点阿曼与子青二人,皱眉问道:“汉人!他们是谁?”
日磾不敢隐瞒,如实道:“他们是我昨日自汉朝商旅中请来的医工,就是他们治好了孩子的病。”
“你去请汉人来给我的儿子治病?”休屠王皱眉。
他身后的马上,还坐着他自单于那里请来的大巫师,目光冷漠地盯着子青二人。
日磾低声道:“我…我也是一时情急,所以…”
休屠王打量了下子青二人,毕竟知道是他们救了孩子,倒也未再说什么。大巫师端坐在马上,冷冷道:“既然是汉朝的医工,为何还要蒙着面,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阿曼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子青身体绷紧,袖中的匕首已滑入手中。
59第十八章归程(六)
见势不妙,日磾忙在旁打圆场道:“他生得不好,脸上又有疤痕,所以不愿示人…阿爸,我这就送他们走。”
大巫师眼极利,瞥见阿曼掩在衣袍下一角刀鞘,当即跃下马来,挡在阿曼面前,寒意森森道:“我不知,原来汉人也会用弯刀?”
他骤然伸出手来,想扯下阿曼蒙面的布巾。
阿曼早有防备,退开一步,让他的手落了个空,侧身朝子青低道:“你快走!”
子青果然自他身旁走开,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便已疾步行至日磾身后,匕首寒光一现,紧紧逼在日磾脖颈之上,沉声道:“谁都别动…阿曼,你快去牵马!”
“大胆!”休屠王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年竟敢挟持日磾,怒道。
子青不吭声,匕首略紧,日磾的脖颈上立时出现一道血痕,一滴鲜血淌下,休屠王气得脸色发青,却没敢再上前。
“一块走!”
阿曼沉声道,拽着日磾拖向后,子青的匕首牢牢地逼住日磾,血痕赫然在目,众人皆不敢擅动。
“别过来,否则就杀了他!”
三人往马厩方向退去。
弯刀也已出鞘,阿曼紧紧握在手中,目光戒备,脚步却没有丝毫滞缓。
马厩就在拐角近处,玄马在内不耐烦地喷着响鼻,一副等候已久的模样。阿曼快手快脚解开缰绳,牵出马来,便让子青先上马…
“让我坐后头,这样他们不敢朝你们射箭。”日磾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
阿曼看着他,眼底透着些许诧异,怔了一瞬,随即将他扶上马背,正坐在子青身后。他自己也随即翻身上了匹枣红马。两匹马破开雪雾,直冲了出去。
休屠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雪雾之中,转头朝后面的人吼道:“还不给我追!日磾若有事,你们一个都别回来!”
话音刚落,立时他身后冲出去七、八人,追着子青阿曼消失的方向而去。
大巫师在旁冷淡道:“日磾不会有事的,你还没看出来,日磾根本存心帮着他们,要不然早就跳下来了,怎么在马背上坐得那么老实。”
休屠王盯了他一眼,重重道:“日磾是我儿子,你说话当心点。”
知道休屠王对长子极是爱护,大巫师讪讪一笑,自是不会再说下去,转而道:“还是去看看孩子吧,也不知这两个汉人有没有施什么妖法。”
闻言,休屠王虽没好气,但终究还是不放心,急急往扎西姆的帐篷赶去。大巫师暗自冷哼一声,也随即赶上。
连夜顶风冒雪的跋涉,众人早已疲惫不堪,亦被冻得不轻,马匹骆驼也现出疲态。谷口附近正好处有巨石遮盖的挡风之所,众人将马匹骆驼皆赶入内,又拾了干枝生起火来,皆围在火堆旁,过了一会儿方才缓过劲来。
缔素心中始终惦记着子青,啃两口面饼便要往探身朝外头张望张望,有时又觉得仿佛听到马蹄声,便奔出去侯着,总是失望而归。
“将军。”赵破奴将一块烘热的面饼递过去。
霍去病心不在焉地接过,咬了口,目光暗沉地盯着火堆,似乎并无甚胃口。
知将军心中担忧何事,赵破奴没敢在与他说话,转向缔素,压低了嗓门问道:“子青的医术到底怎么样?”
闻言,缔素犹豫了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无意间转头看见将军正盯着自己,挠了挠脖子,如实道:“我也不知道,在营里的时候大都是易大哥看病,青儿就给易大哥打打下手,煎个药什么的,我很少看见她给人瞧病。”
霍去病垂下眼帘,复咬了口面饼,无滋无味。
“我看他治浩然的伤,倒还挺在行。”赵破奴不知道是在安慰谁,还在是自我安慰。
缔素偏偏还要不识趣,满腹烦恼地嘀咕道:“那是外伤,和那孩子的病又不一样。青儿,她还是…落到匈奴人手里可怎么办?”
“他还是什么?”赵破奴没听明白。
“啊…”缔素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她还是我兄弟呀。”
旁边的伯颜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吃完一块面饼,又饮了几口水下去,起身理了理衣袍,朝霍去病道:“将军,请允我回去接应。”
霍去病眉毛微挑,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万一他们遇上什么事,也许正需要人呢。”伯颜顿了一下,语气转低,“就算他们人已经没了,咱们也得知道,是不是?”
施浩然腾得站起,道:“我也去!在大漠里,这小子还挺带种的,若是就这么没了,岂不可惜。”
“那我也去!”缔素也忙立起来,急道。
霍去病淡淡扫了他们一眼:“都给我坐下…”他的声音不大,却是没有人敢违背,伯颜、施浩然、缔素只得又坐了下来。
“将军…”伯颜望着他,劝道,“浩然说的对,那小子带种,没了可惜呀!”
霍去病不理会他,自怀中掏出带了一路的羊皮地图,上面星星点点添了许多他的标注,并阿曼之前所绘出的大漠水源图,递给赵破奴:“老赵,把这个收好,若有闪失,小心你的脑袋!”
不解何意,赵破奴懵懵懂懂接过,仔仔细细揣入怀中。
“正午之前,若我未回来,你就带他们过乌鞘岭,连夜赶到逆水渡口,那里有船接应。天黑之前,我必会渡口与你们会合。”
“将军!”
不仅赵破奴,其他人也都立时明白霍去病想做什么,腾得全站起来。
“将军,你不能亲自去!让我和浩然去即可!”伯颜急道。
霍去病望他,问道:“你会说匈奴话么?”
伯颜怔了下,老实道:“不会。”
“浩然,你会吗?”
施浩然也蔫了:“不会。”
赵破奴在旁好意提醒他道:“可是将军,你也不会说匈奴话啊。”
闻言,霍去病连磕巴都未打一个,理所当然道:“我虽不会说,可听得懂,比你们略强一点。”
“将军,太危险了,还是让卑职去吧!”赵破奴急道,“我成日听高不识叨叨,也能听懂一些匈奴话。”
“不行。”霍去病干脆道。
“这是为何?”
“你连马匹都没有,怎么去。”
说罢,霍去病没再搭理他,自拿了箭箙背上,又取了弓,翻身上马,在众人目光中疾驰而去。
赵破奴挠了挠头,有点委屈:自己没马匹,是因为马匹被将军骑走;只要将军你不去,我不就有马匹了么。
60第十八章归程(七)
玄马颇为神骏,尽管背上驮了子青与日磾两个人,四蹄在雪上翻卷,仍跑在枣红马的前头。子青刻意放缓马速,与阿曼保持一致。后头虽有人追来,但相隔较远,又有雪花阻挡视线,他们生怕误伤日磾,没有人敢冒然朝他们射箭。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此地毕竟是匈奴人的地盘,地形也没有他们熟悉,拖得久了,肯定是会吃亏。阿曼略一思量,朝子青道:“青儿,你先走,我来引开他们!”
“不行!”子青一口拒绝道,“我来引开他们,这马跑得快,我才能甩得掉他们。”
生怕她缓下来,阿曼急道:“不行!”
日磾突然开口道:“我来引开他们…铁力曼,我来骑你的马。”
“你…”阿曼看了眼日磾。
“我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做到这步。”日磾在马背上站立了起来,对于自小在马背上摔打长大的匈奴王子,这算不上什么。
阿曼没再犹豫,松了缰绳。
一瞬间,两人交错腾挪而过,各自安然落在马背上。
“保重!”
脖颈上的伤口还微微渗着血丝,日磾朝他们笑了笑。
喉咙似乎被某物哽住,阿曼发不出声响,重重点了下头。
子青轻叱一声,玄马发力,肆意展开四蹄,飞雪被踏得如烟尘般腾起,很快将日磾远远甩在后头。日磾回头望了一眼,转开马头,朝另一方向驰去。
后面追兵虽发觉他们分了两路,但休屠王命令他们需救回日磾,故而皆追着日磾而去。
子青与阿曼驰出极远,许久也未听见身后有追兵的马蹄声,方才各松了口气。因生怕被循着马蹄印找过来,两人又下马,寻了些树枝绑在马尾上,以便消除马蹄印。
“日磾这么明显地帮着我们,回去之后,不知会不会受责罚?”复上马时,子青颦眉道。
阿曼就坐在子青身后,手环绕过她,接过缰绳,叱马而行,口中答道:“他是长子,休屠王对他稀罕得很,就算受责罚也有限。”
“此番真是多亏了他。”
子青低首叹了口气,正看见雪粒子打在阿曼握缰的手上,遂弯腰自马鞍袋中取出霍去病所给的手衣,让他戴上。
“你的?”阿曼见手衣自己戴着正好,可显然对于子青来说太大了。
“将军给的,太大,我就没用,你拿去用吧。”
举起手来,端详了下手衣,阿曼嘻嘻一笑:“也好,我带着正好。”
他腾出一只手,揽她靠向自己怀中。子青方欲挣开,便听见他关怀道:“昨夜你没怎么睡,现下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困。”子青坐直身子。
阿曼又将她揽回来,轻道:“那你别动,我想和你说说话。”
听出他语气似乎有些异样,子青怔了怔…
“日磾…我第一年到匈奴的时候就认得他。”想起以前的事情,阿曼的语气透着说不出的倦然之意,“我是楼兰王子,他是匈奴王子,却是天差地别。在我眼中,他自私、胆小、怕事。在我快被活活晒死的时候,他甚至连一口水都不敢给我喝,只因为他害怕挨骂。虽然他没有嘲笑、捉弄过我,可我还是恨他。”
脑中浮现出日磾的模样,子青静静地听阿曼说下去。
“直到今日,我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样来帮我…”阿曼停了一会,突然笑起来,子青的几缕发丝自他下颚拂过,有些许痒痒,“真怪,好像遇见你之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子青微微一笑:“与我何干,他一直都想帮你,只是顾忌的事情较多而已。”
“以后见面…”阿曼本待想说下一次也许可以请日磾喝酒,忽得想到自己此时正与汉军同行,只怕是不易。
子青默然不语,下一次再见到日磾,多半是在战场之上,生死相搏之时。
到了那时,又该如何向他说一个谢字。
雪仍在下,玄马跑起来不仅快,且极稳。
子青一直在留意着周围有没有商旅行过的骆驼蹄印或是马蹄印,可惜昨夜雪太大,痕迹都被盖住,几乎寻不到任何有用的踪迹。
“这是往乌鞘岭的方向么?”从未来过此地,她身上又无地图,子青担心迷路。
阿曼“嗯”了一声,无所谓道:“应该是吧。”
“等等…”
子青喝住马匹,自马上跃下来,蹲在地上仔细查探,一无所获,颦眉望向阿曼:“这里不像有商旅经过,咱们大概走偏了,怎么办?”
阿曼耸耸肩,毫不在意笑道:“偏就偏了,咱们正好就不回去了,岂不是好!”
“怎能如此,”子青张望四周,试图想确定自己究竟在何处,忧虑道,“将军他们还在谷口等我们,得尽快赶回去才行。”
阿曼也翻身下马,自鞍袋中拿了面饼,掰一半下来,自己只半靠着树慢吞吞地嚼着,看着子青四下张望,也不着急,更不去帮忙。
“青儿…”他望着她的背影。
“嗯?”
子青没回头,仍在寻路。
阿曼缓缓道:“我知道有一处地方,有很美的湖水,湖边还有成千上万的鸟儿,飞起来就像云一样轻盈。你想去看么?”
“嗯。”
“那我们…”
阿曼话只说一半,子青骤然回头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蹲伏□子,目光戒备地盯着林中某处。
一声很轻微的树枝被折断的声响。
悄无声息地拔出弯刀,阿曼慢慢行至子青身畔,准备来者一露面,就掷出弯刀,务求一击即中。
他们身后,玄马摇头摆尾地原地踏了几下,竟把原本就系得松垮的缰绳甩开,热络地直往林中奔去。子青探身想去抓住他,连马尾都没捞到。
“回来!回来!…”她急道。
玄马压根不理会他们,鬃毛甩得飘扬起来,竟然长嘶一声,兴奋之意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