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是什么地方啊?是佛塔吗?”大妞指着东南角的一座阁子。因为有层层的林木遮掩,那阁子看起来就象建在绿叶之上,半新不旧,看起来格外清幽。
“不是的,佛塔不是这样的。”阿青顺口问跟着她们的那个小丫头:“请问那儿是什么地方?”
“哦,那是我们庵主住的地方。”
虽然这位庵主从头到尾面都没露,可是从院子的格局,素斋与清茶的品质,也看得出来这是个非常有气质的人。临走的时候,那位接待她们的杨妈妈还拿出两个蜀漆雕莲花的礼盒来,分送给孙夫人和吴婶。回去的路上大妞就忍不住把礼盒打开来看了,盒子分做两层,一层是是各式素点,只看卖相,闻其香气,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想必吃起来的美味绝也不会比色相逊色。下面一层则是两小盒茶叶,一盒也就是二两的份量。茶叶盒盖上用贝壳拼成花朵盛放的图案,黑白交映,虽然全是素色,却让人一瞬间象是看到了繁华似锦的缤纷。
“这盒子真好看。”
吴婶笑着说:“以前听人家说,买椟还珠什么的,还觉得奇怪。要是那盒子都做成这样,那也怪不得人光看中盒子了。这个你们姐妹俩一人一盒吧。”
大妞摇头:“不用了,看着怪细巧的,我怕我一不小心给摔了碰了,还是让青姐收着吧。”
阿青有些不安:“娘,咱们没给香油钱,却吃了人家的饭,还收这样贵重的礼物…”
吴婶也想到这事,不过她们过去是孙夫人带着去的,这素斋和礼物也都是对方看着孙夫人的面子才给予的待遇。既然孙夫人没说有什么不妥,那收下来应该也没关系。
这一次进香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孙夫人和吴婶都求得了好签,了却了心事。阿青她们吃了一顿美味,又得了这样精致的馈赠。回来之后,那盒点心阿青留下几个研究做法,剩下的被大妞和小山二一添作五给分了个干净。这点心样子是很精致,但是糖和油放的并不多,口味清淡,并不受小山青睐。他尝了两个之后,觉得太寡淡不怎么合口,索性全都塞给大妞了。大妞舍不得一下子都吃完,又抱来和阿青共享。
阿青研究了一通点心,做法并不繁琐,但对方的用料都是最上乘的,自己就算试着仿做,大概也做不出这个味道来。她又拿起一边的茶叶盒在手里把玩,一翻,看见盒子底下有个圆圆的印记。
阿青把它凑近了看,应该是个字,但是九曲八弯,她认不得是个什么字。
这年头对字体的标准并不统一,除非官面公文,科举应试,其他的时候,文人们的字体简直是兴之所至,随意发挥,更有不少外人根本不解其意的自创字。
茶叶盒底的这个字,看起来象个家族徽记。
阿青对这个不关心,不过这更证了那位庵主的身份非富即贵。
京城的暑天特别难熬,吴家虽然靠河很近,但白日里也不见得能凉爽多少。大妞怕热,可是桃花要帮她打扇扇凉,她又坚持不愿意,自己拿把小蒲扇整天扑扇扑扇,看她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只怕是越扇越热。
阿青倒还好,就是饭量减了,人也清减了一些。另外针线做得少了,天实在太热,拿起针线手要出汗打滑。写字倒还在写,只是得趁早上天气还算凉爽,汗出的不多的时候写。
吴叔的事情是有眉目了,孙重延果然落力帮忙,给吴叔谋了一个巡检之职。小山一听这消息激动的两眼放光,赶紧打听:“是几品?”
吴婶笑着说:“是正八品呢。”
呃…
小山脸上明晃晃的流露出期望落空的尴尬:“才八品啊…”
吴婶又好气又好笑:“怎么着?你还看不起这官儿小?”
小山赶紧摇头:“不是不是。那我爹几时上任?是不是得穿盔披甲?有没有兵器?”
这些吴婶知道的也不详细,小山又问个不停,惹得她更不耐烦:“去去,别在这儿给我添乱了。”
小山抱头鼠窜。
他记得以前在镇上的时候,镇上好象也有巡检,可是那些巡兵穿的破破烂烂,拿着长杆,除了乱吆喝没旁的本事,更谈不上什么威风。
爹这个巡检的差事,多半也不风光。
阿青就比他了解行情了,其实她之前也不懂这方面的事,还是在孙家听说了一些。吴叔这个巡检不是街上那种普通的巡街兵丁,是直接统属于京城巡检司,手下统领的是应该是禁军。虽然官职说起来不高,但这是个很好的起步。
在京城要谋一个散官并不难,但要谋一个实职事官可就不容易了。吴叔有了差事做,吴婶又打算盘下个铺子打点补贴家用。听说张伯的药铺也有眉目了。
他们两家,算是正式在京城扎下根了。
五十一 生辰
八月初一孙夫人做生日。一般这样的场合,阿青会自发的避开,都不必吴婶多提醒一句。到了京城之后她更加清楚,她的身世还是掩在水面下的石头。乐观的想,可能很快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但也很有可能永远埋藏在水下,搞不好还会变成一块暗礁,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这个家带来凶险。
这段时间阿青也猜测过自己的身世,无奈信息太少。
从吴叔吴婶到七家镇的时间,可以判断出他们是为了躲避二王叛乱。当时的情形众人提起来都讳莫如深,但阿青从小到大没少听到一些侧面的消息。比如在七家镇老家的时候,米铺的老板就感慨过:“现在这些年光景好啦,前些年乱成那样,别说精米了,糙米都没有,能吃上口糠都能挣条活命。”
相熟的乡邻也说过,前些年过兵,镇上大小人家都到山里去躲着去,现在半山那儿还有当时搭的棚,挖的洞,都藏过人。还有在那场变乱中失去亲人的,和吴叔吴婶一样从外地逃来避难的人过去镇上也曾有过,但是早就迁回原籍去了。
这是人之常情,既然是避战乱,乱平了当然要回乡。吴叔吴婶不回乡,肯定是有更深的牵扯。
八成就同自己的身世有关。
这一回孙夫人做生日特意下的贴子来请,说并没有请什么外客,就是自家亲戚热闹热闹。
孙夫人的生辰是八月初一,满街的桂花都开了,处处都能闻见一股桂花香,随着风送到鼻端。
孙家的门前今天确实比平时热闹,拾马石一溜停了好几辆车轿。大妞有点不安的理了理衣裳,又扶了扶鬓。
不止她紧张,连吴婶一路上都用小铜镜照了两人三回。娘三个今天都穿的相当体面齐整,吴婶想着做寿的正主儿必然是穿红的,自己就穿了一身儿秋香色。大妞和阿青穿的则是粉红粉蓝二色,十分娇嫩,正是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穿的。阿青戴着一对小珍珠的耳坠,一只单圆珠簪,发间还插了一小枝半开的桂花,香气幽幽,看起来就是十足小家碧玉的打扮。但即使这样简素,她也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明媚动人。
孙夫人今天果然穿着一身大红撒金寿字纹的衣裳,头上戴着六股衔珠垂穗金凤钗。都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孙夫人今天看起来也年轻了好几岁,阿青和大妞双双拜倒给她问安拜寿,孙夫人笑着说:“快起来快起来,我都说我年纪轻轻做什么寿啊,不过是借这个名头儿亲戚们见一见说说话热闹一场。”
既然拜了寿自然孙夫人是要发红包的,阿青和大妞收了红包道了谢。孙夫人说:“你们年轻姑娘们凑到一起有话说,她们姐妹都在后边呢,你们也过去一块顽儿吧。”
从屋里出来之后大妞马上小声说:“孙夫人今天可要大大的破财了,这要来拜寿的人人都给,可得给出多少去啊。”
阿青笑着说:“还有收进来的寿礼呢。”
“那也不够吧,还有今天这么些人,办席也得花钱啊。”
吴婶他们送的寿礼是中规中矩的,既不特别显眼,和别人比也不至于显得简薄。
今天来的人并不算太多,在孙颖屋里有三四位年轻姑娘,孙颖介绍给她们认识,都是孙颖舅舅家姨妈家的表姊妹,三位姓刘,一位姓叶,年纪都差不多,几个人互相见了礼坐下吃茶。
屋里这几位都是京城闺秀,家教自然都是不错的。阿青不知道她们进来之前屋里在聊什么话题,她们也有些拿不准和这两位客人说什么,一时间屋里…冷场了。
还是孙佩不那么拘束,笑着说:“吴姐姐,张姐姐,回头咱们吃了饭,还有戏听呢。”
大妞自打来了京城还没听过戏,眼睛顿时一亮:“真的?”
孙佩点点头:“园子西北角宽敞,就现搭了台子在那儿唱。你们都喜欢听什么戏?”
大妞倒是没有乐得忘形,想了想才说:“我们在老家听的戏,和京城肯定不一样。”
阿青对听戏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即使在来到京城之前,她也很少去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倒是大妞喜欢赶热闹,哪里有戏都兴冲冲的要赶去听一听。
她们俩说的有来有去的,其他人也都不那么拘束了。叶姑娘问:“吴姑娘你们家住在哪儿?才迁来京城不久吗?”
“今年春天才上京,现在住万胜门驿亭街附近。”
“那离的不远。”叶姑娘笑着说:“其实我们家也不在京城,这次跟我娘一起上京暂时住在舅舅家。”
大家互相说了名姓,又问年岁。三位刘姑娘里,刘承兰刘承英都比阿青要大,而刘承薇和叶锦玉比她要小。都说侄女儿象姑姑,这话一点不假。刘承兰和刘承英的脸型都和孙夫人很相象——宽额头,面孔也有些扁。刘承薇特别一些,她是圆圆的脸。而叶锦玉生得可能更象叶家的人,体态娇小玲珑,肌肤白皙柔嫩,是个地道的江南姑娘。这会儿她头上的一对蝴蝶戏叶小对钗正随着动作一下一下的颤动着,看起来非常活泼俏皮。小姑娘这样打扮完全没问题,但是再过个几岁,比如孙颖和阿青这样已经到了及笄之年的姑娘,再这样打扮就会显得不够庄重了。
大妞和孙佩两人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孙佩这个小没良心的已经把姐姐的秘密给出卖了,大妞一知道,就代表着阿青肯定也会知道的。
今天这寿宴,孙家还有别的客人。
有几个跟着孙重延念书的学生今天也来给孙夫人拜寿了!一同被邀请的还有刘家的两位表兄。
大妞跟阿青悄悄咬耳朵:“孙佩说,做生日是借口,这是要给她姐姐相女婿呢。可惜的是她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刚才她还打算喊我一起去偷看呢。”
“你可别跟着她一起胡闹。”
“我知道。”大妞笑着说:“这是给她姐相女婿,又不是给我姐相。要是姐姐你哪天…”
“去去,净胡说。”阿青在她脑门上用力弹了一下:“别再挨着我了,我的衣裳都让你搓皱了。”
孙夫人早就在培养女儿管家理事和人际交际方面的能力,以孙颖的年纪来说,说亲这件事确实应该提上日程了。就是不知道孙大人和孙夫人想要个读书上进的女婿,还是想来个亲上加亲?
五十二 桂花
她们说了会儿话,孙夫人打发人来叫她们去前头。
大妞本来习惯大步流星,到了京城这半年被迫入乡随俗,走路都得小步小步的朝前挪。毕竟以前她可不穿这么累赘的衫裙,现在穿的拖拖沓沓的,再象以前那么走,确实束手束脚也不方便。
孙颖和刘家姐妹她们走在前头,孙佩和阿青她们俩落在了后面。瞅着前面的人出了门,孙佩偷笑着跟阿青说:“咱们慢点儿去。”
“嗯?”大妞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阿青猜着几分。
孙夫人那儿今天拜寿,就算来的都是亲戚,人肯定也不少。她们小姑娘家,很不必去那里,人多眼杂的很是不便。特意把她们叫去,要么是来了重要的客人去见,要么就是另有安排啦。
这个安排嘛…多半就象孙佩猜的那样,是有什么特殊目的了。
既然主角是孙颖,她们去不去就不重要了。孙佩性子急,拉着阿青往相反的方向走:“咱们去看花,今年的桂花开的特别好。我在书上翻到一个方子,打算自己试着做香露。吴姐姐你做过吗?”
姑娘家闲着没事,就爱鼓捣个花啊粉啊的,阿青以前也自己做过粉,用米和茉莉花粉一起做的,效果还不错。香露则需要的工具更多一些,她知道怎么做,但自己没动过手。
“姐姐说,要是我真的要做,她会给我帮忙的。”孙佩一脸坚定:“等做好了,我也送你们一瓶。”
大妞笑着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到时候你可别忘了。”
“忘不了…”孙佩有些犹豫:“就是头一次做,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我听说别人头一次做都馊了,闻着根本不香,还酸臭呢。”
大妞忍不住哈哈大笑:“没错。我还知道有人酿酒不成,味道又苦又酸活象醋呢。”
孙家的花园里有好几株桂树,还没有走近就闻到了浓浓的甜甜的花香。星星点点的金色的细碎花朵缀在绿叶间,微风吹过的时候,整棵树,包括那让人陶醉的香气,都一起飘摆。这香气浓郁得让人觉得霸气,把人从头到脚都笼罩住了。
她们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人。
那边的人也正好走到树前,和她们三个碰了个当面。
孙佩有些意外,不过她性子从来就不怕生,站住了脚大大方方的说:“表哥,秦大哥。”
“这是我表哥和秦晖大哥。这两位也是今天来拜寿的客,这是吴家姐姐,这是张姐姐。”孙佩给两边的人倔笑嘻嘻地引见。对面那两位少年先揖礼,这边三位姑娘也福身为礼。
她这位表哥应该就是刚才刘家姐妹的兄弟,大概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又哑又粗,和他斯文的外表一点都不相衬。他自己大概也为这个不好意思,简单的打个招呼就不吭声了。秦公子看起来也不是个话多的人——准确的说,这人根本就没一点儿热情客套的意思,脸色冰冷冷的。孙佩问:“我们来看花,你们怎么不在前面说话,也跑来逛园子了?”
“前面人多吵得头晕,听说今年桂花开得好,所以过来躲个清静。你们怎么没跟二妹三妹她们一起?”
这位刘表哥说话实在是…他自己估计也受罪,听的人也受罪。
孙佩咯咯笑:“我们也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对了,今天我爹是不是又考校你们功课了?你不会是为了躲懒怕挨训才出来的吧?”
刘表哥被小表妹这么嘲弄也不生气,笑着说:“今天是姑妈的好日子,姑丈就算要训斥也不会特意挑在今天的。那你们看花,我们去那边亭子里坐坐。”
孙佩摇着小手绢:“好走不送。”等那两人走远了,才转过头来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我爹看上他哪点儿了,成天跟别人欠他钱一样,从来不正眼看人。”
大妞说:“你表哥看着脾气挺好啊。”
“我是说姓秦的。”孙佩抱怨:“是刚才那个穿蓝色的,不是说我表哥。我爹总夸他,说他有定国安邦之才,我看我爹这回是走眼了,就他那样,就算当上官,没两天也把上峰同僚都得罪光了,还定国安邦呢!”
阿青压根儿没抬头看他们的正脸儿,那俩人也挺守礼,没盯着年轻姑娘瞅。刚才打照面的时候,阿青光看见对面俩人都挺瘦,少年人这会儿正是拔个子的时候,对面那两人活象两根竹竿。
不过对这两人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阿青倒是有点别的猜测。
孙夫人有心相女婿,今天请来这些年纪相当的少年心里肯定也有数。这两人如果有心应征上岗,现在就不该出现在这儿,而是该在前面和孙颖她们见面了。
是不是这俩人不想赶这个热灶呢?
孙重延年富力强,听说又很得重用,最近很可能要再升迁的,做他的大女婿,肯定会得到这位泰山大人的栽培提携,应该说这是一桩很理想的亲事。
人各有志吧。
孙佩虽然聪明,但是毕竟年纪还小。大妞又粗枝大叶,她俩才想不到那么多。
孙佩踮起脚,桂花树并不高,她很顺利的拈下一小朵花来,托在掌心给大妞看:“张姐姐,你闻闻。”
阿青也跟着闻了,这香气纯粹而浓郁。
“外面街上的铺子里也有卖木樨清露,玫瑰香露的,我娘那儿也有几瓶子,她也不爱用。”孙佩说:“我也觉得那些味儿都呛,我肯定做的比那些好。”
大妞对香露的兴趣并不太大,她扯扯孙佩:“诶,咱们要不要去前面看看,不知道你姐姐她们那儿怎么样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提起这个,孙佩就显得意兴阑珊。
“你不想知道你姐将来要嫁什么人吗?”
孙佩甩着小手绢,有些沮丧的说:“嫁什么人都不如在家好。她真的嫁了,我以后就见不着她了。”
大妞一琢磨,也对啊。
她转头看着阿青,已经开始脑补阿青要是嫁了人,自己日后孤零零一个人的生活模式了…
嫁人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五十三 冰碗
孙佩终究还是挂念着姐姐的情形,看了一会儿花,就说要去孙夫人那儿吃点心。
可巧,她们走到门前,孙颖她们正从里面出来。孙颖神态自若,与平时并没什么两样。孙佩盯着她横看竖看,硬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反倒是孙颖揪着她低声问:“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一转眼就找不到你的影儿了。”
“我和吴姐姐张姐姐去园子里赏花啦。”孙佩赔着笑脸儿说:“前面人多眼杂的,她们俩也不自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