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简年才“嗯”了一声:“你在家吗?我去找你……”

“不在,我去找你。”

Z大新校区在城郊,路时洲挂上电话后立刻让司机掉头,车也开了一个多钟头才到简年家附近。

太阳已经落山了,但白日的余热未散,路时洲一踏出车子,整个人便仿佛被卷入了热浪中。盛夏的傍晚,空气潮湿,连风都是温热的,在外头待上三五分钟简直连呼吸也难顺畅,简年却早已站在了树下,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看到她,路时洲便把手机收回了口袋,问:“你怎么不等我打电话就先下来了?”

“天气热,怕你饿着肚子等。我煮的酸梅汤,你尝尝看。”

看到酸梅汤,满腹心事的路时洲才发觉自己又渴又饿,他拧开简年递来的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夸了句“好喝”后,明明气她事先不和自己商量,责难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了。

“我想等着你一起,就没和家人吃晚饭。咱们在外面吃,还是去你家自己煮?”

顿了顿,路时洲才语气平和地说:“回家吧。”

简年主动挽起了路时洲,她的皮肤清凉无汗,路时洲贪凉,习惯性地反握住她的小臂,掌心的燥热一下子就缓解了。

路时洲看着傲慢冷淡,可到底年少,难免有固执冲动的时候,遇上了简年,却莫名地总是气短——眼下他满心焦急,却犹豫着不敢冒然开口,不知道该怎么问才能不伤她的自尊。

简年声音软糯、语速慢,永远有一副柔和温婉的模样,偏偏治得住令八面玲珑的何影都大感头痛的路时洲。

其实恋爱中哪有什么一物降一物,不过是起冲突的时候弱势的一方底气不足、不战自败。

路时洲还没斟酌好措辞,就听到简年问:“我改志愿的事情,你是不是听说了?”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非跟她一起瞒着我?她是不是威胁你什么了?你怎么就知道你说了我没办法解决?”路时洲的语气有些急切,怕吓着简年,又解释道,“我不是怪你,就是觉得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该先和我商量。”

“你妈妈没说过什么,我们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即使她不来找我,我也没准备真的报C大。”

“她没威胁你?”

“她能威胁我什么?”

简年的样子不像有所隐瞒,路时洲闻言一怔,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

“我爸爸病着,我没法跟你一起去北京。你因为我放弃更好的选择留下念Z大,我的压力会很大。”

路时洲本以为简年瞒着他改志愿是被迫的,一定是妈妈拿她父母的工作、或者别的什么威胁她,没想到这居然是她自己的主意,他竟还担心直接问出来会害她难堪,作为被欺瞒的一方反而小心翼翼地连脾气都不敢发。

“你有什么压力?”

简年早就预想到路时洲会发脾气,可当他真的冷下脸责难,她仍感到难过。

“我怕你以后后悔。”

“我能后悔什么?”

“为了不分开就放弃更好的学校,这并不值得。你想见我,随时都能回来的。”

“你觉得不值得是因为我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怎么会呢?我是为你好。我不想你为了我牺牲自己的前途。”

“什么牺牲前途,换个学校而已,二十分的差别,有那么严重吗!你和我妈合伙骗我怎么就没压力?你一点都不怕我生气是不是?反正你知道无论你干了什么,我都不敢不理你。”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不然你让我怎么想?你嫌我烦、不想我时时刻刻缠着你可以直接说,我没你想的那么贱。”

简年诧异极了,直到这一刻她才想明白,对于路时洲这种生而优越的人来说,高考并非是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怪她见识短,怪她没有可以任性的资本,才理解不了佟桦为了和家人赌气放弃保送的行为,才担心自己承受不起路时洲的牺牲。

她忽而感到不平,满心酸涩又不肯让路时洲看出来,只好垂下眼睛沉声说:“路时洲,我不想吵架,先回家了。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说完这句,简年便转身离开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路时洲忽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幸好他在见到妈妈前就接到了简年的电话,不然妈妈一定会笑话自己傻。

为了她能进C大,明知道父亲不喜欢拉关系折腾这些事,他仍反复地打电话要他保证转专业的事情不会出问题。她说家人病了不能离开,他连一句劝她走的话都不敢说,再惋惜也一心一意地想一起留下。结果呢,这份感情却被人家当成了负担。

他被骗了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人家居然连解释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一个不高兴转身就走。

路时洲灰了心,妈妈接连打了数通电话也懒得再接,把手机一关就回家了。

第32章2007

简年径直上了六楼。时间尚早,无事可做,她便从书柜里拿了本《红楼梦》看。

往常无论翻到哪一页她都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眼下却怎么都看不进,合上书后,又换了几本喜欢的,依旧是这样。

简年喜静,闲暇的时候最爱一个人待着。除了看书,她也喜欢养花草、做手工,或者听着音乐临帖。这一晚却莫名地坐不住,字没写到一行,已经回头看了无数次手机。

往常这个时间她和路时洲短信电话从来不断,然而已经分开两个钟头了,手机却连一通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

简家人个个温和,简年又温顺乖巧,在学校里也讨老师同学喜欢,从小到大,何曾有人像路时洲刚刚那样和她讲过话?

她真心为了他好,眼下自然委屈极了,回来的路上就下定决心要冷他两日,无论他怎么道歉都绝不回复,要让他着着急,没想到人家竟先不理她了。

简年不愿意继续胡思乱想,干脆关上手机,去了二楼。

奶奶和邻居奶奶一起去楼下乘凉聊天了,妈妈在做家务,见到她下来自然要问,听到很少看电视的简年说过来看电视,正看体育比赛的爸爸立刻把遥控器递给了她。

简年换了无数次台,没有一个台能看到十分钟,听到妈妈说洗衣液没了、明天要出去买,她立刻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

去楼下的小超市买来洗衣液,隔壁阿姨又央她去给小孩子辅导功课,简年立刻就答应了。

从隔壁回来后,还没坐下,简年就听到回家的奶奶说想吃西瓜,再次自告奋勇地下楼去买。

简妈妈看出她的不寻常,问:“你怎么了,一整个晚上都坐不住,跑来跑去的。”

简年顿了顿才说:“吃撑了。”

“你晚饭吃什么了?家里有饭,非要到外面胡乱吃,现在的小商小贩啊,全是……”

她还能吃什么?满肚子都是路时洲给的委屈。

虽然没吃晚饭,简年的胃里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噎得难受,一片西瓜吃了半个多钟头,终于被妈妈赶上楼睡觉。

进屋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打开了手机。开机的画面一出,简年竟有查分数前的紧张感,可仍是没有短信和未接来电。

她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情绪,把手机一扔就上床休息了。翻来覆去了不知道多久,心里堵得实在难受,起床去喝水的时候无意中看了眼墙上的钟,才发现居然只过了十分钟。

放下杯子正要回床上,手机忽而响了,简年心中一动。

哪怕早已忘了两天不理路时洲的决定,她也别扭地不肯立刻接,一直响到第八声才走到书桌前拿手机,不想却是李冰茹。

看到李冰茹的名字,简年直懊悔不该把号码告诉她。

“这么晚了,有事吗?”

李冰茹一怔:“你怎么了?和谁生气呢?语气这么急。”

简年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没啊。”

李冰茹没多问,转而说:“告诉你件事!刚刚有人跟!我!表!白!”

……

一通电话打了一个钟头,被李冰茹这么一闹,简年的注意力分散了些许,倒还好过些。

路时洲却很不好过。

他坐在黑暗中生了一个钟头闷气,季泊川来了。

自从高考分数出来后,终于盼到了暑假的季泊川再到路时洲家留宿就有了新借口——找路学霸请教数理化题。季家人虽然知道他在扯谎,但泡在路家总比出去胡闹强,也就随他去了。

无人应门,季泊川便只好从窗户跳进来,屋里黑漆漆的一片,他本以为路时洲不在,摸到开关边正要按,忽而看到沙发处的人影,顿时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路时洲,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立刻退出去。

“你站在那儿干吗?开灯呀。”

季泊川开了灯才确定简年不在:“你关什么灯?黑灯瞎火的一个人坐沙发上,吓死人了。我还以为年年来了,你们正缠绵呢。”

路时洲正烦着,立刻骂了句“滚”。

瞥见路时洲的脸色,季泊川问:“火气怎么这么大……你们吵架了?因为什么啊。”

路时洲原本不想说,架不住季泊川不断追问,便简要地说了事情的原委。

季泊川听了后笑道:“能怪谁?还不是你平时太顺着她,她没有危机感,当然不会主动求和了。你冷一冷她,她就知道你的重要了。偶尔吵一吵架没关系的,可以增进感情。”

见路时洲仍旧板着一张脸,季泊川打开冰箱,扔了罐啤酒给他:“多大点事儿,你这次就听我的,我有经验。她不是要冷静吗,你绷住了千万别先找她。傻坐着干吗,开电脑啊!打一夜游戏,明天睡一觉再看手机,她一准就找你了。”

路时洲心不在焉地陪着季泊川打了一刻钟游戏,就关上电脑起身去了书房,书房的抽屉里有半包烟,他翻出来走到后院点燃,没吸就摁灭了。

带着渺茫的希望回屋去看手机,一堆信息里果然没有半条来自简年。

他想主动打过去,还没接通就变了主意,挂断了。

第二天一早,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的路时洲就飞去了上海,怕自己没出息,临走前他故意扔下了手机。

……

录取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一班无人落榜。

谢师宴当天,简年怕遇到路时洲,犹豫着不肯去,最后还是被李冰茹和另一个女生强拉到了饭店。

一班占了五桌,落座后,简年环视一周,没看到路时洲,说不出是庆幸还是落寞。

冷盘要撤去的时候,班主任突然问:“路时洲怎么没来?”

负责联络的班长说:“路时洲的手机打不通,我去问了高二1班的季泊川,他说路时洲去上海了,我又往他上海的家里打了电话,已经通知过他了,但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回来。”

听到这话,情绪本就低落的简年更感到难过,三四天没联系,说都不说一声就去上海,路时洲这就是要分手的意思吧?她被李冰茹强塞了一口西芹腰果,艰难地咽下去后只觉胸中憋闷,和李冰茹说了一声,便出门去透气了。

饭店外头有家咖啡店,简年走进去要了杯冰拿铁,刚找到靠窗的位子坐下,就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回头,居然是季泊川。

季泊川正和一堆男生女生坐在一起说笑,发现真的是简年,怔了怔,立刻起身走出卡座,拎着饮料坐到了她身边。

因为季泊川是路时洲的朋友,这会儿看到他,简年同样摆不出笑脸。

“你怎么在这儿?你们班今天不是谢师宴吗?”

简年要面子,不想被他看出来,便撒谎道:“等人。”

“是等人还是躲人?”季泊川咬着吸管笑道,“路时洲回来了吧?”

“不知道。”简年垂下眼睛说,“我没注意他。”

“你还真没去哄他呀?”季泊川咂了两下嘴,“年年同学,不是我批评你,这次真是你不对。”

“哄什么,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分手了?”季泊川一脸惊愕。

简年本是想出来透气,这下反而更烦闷,便起身说:“我先走了。”

刚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季泊川有些不平衡,眼下听说他们分手,季泊川更为好朋友不值,便拦住了简年,试图劝说。

“路时洲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家的事?”

“什么事?”

“就是他父母为什么离婚的事儿?”

简年摇了摇头。

季泊川一脸为难:“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但又怕路时洲生气。”

等了片刻,没等到简年应声,季泊川还是说了:“他爸妈离婚是因为他妈妈出轨,而且不是短时间,他妈妈和佟桦爸爸来往了好多年,直到佟桦妈妈发现了,拿着证据找上门来他们才知道。”

“路叔叔是真正有风骨的学者,他对大学里的一些官僚做派不满,这些年一直专心搞学术。何影就不是,她当年倒追路叔叔,费尽心思地嫁到路家八成就是为了往上爬。他们俩压根就不是一种人,虽然感情一般,可谁也没想到她能做出这种事。路家有头有脸的,要面子,离婚的时候和谁都没提真正原因,只说是感情不和。”

“何影官瘾大,又做贼心虚,怕这事儿传出去影响到自己的官运,倒打一耙说是路叔叔的问题。离婚后,她回来收拾东西,路时洲的奶奶生气数落了她几句,她咄咄逼人地直接把老太太气昏了,老太太本来就有心脏病,没能抢救过来。”

“爸妈都忙,路时洲跟我一样,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和奶奶的感情深着呢,就不愿意再理何影。何影最虚荣,路时洲小学初中的时候成绩好,她特别得意,到处炫耀。路时洲这几年故意考差,八成也是为了恶心她给她添堵,她那么要强要面子的人,事事都得压人一头,唯一的儿子不争气,在同事朋友面前肯定觉得没脸。”

“刚上高二的时候,何影不断装可怜,路时洲心软,跟她的关系稍稍缓和了一点。何影带他跟佟家人吃饭,提到成绩的时候,何影随口说会送他出国,佟桦的爸爸居然说,以后结婚了就是共同财产,学费再贵都没关系,但前提是路时洲得把他当亲爹看待他才能出这个钱。还说最好改姓佟,这样才能一条心——这不是疯了吗?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路时洲当场就甩脸子要走,佟桦的爸爸嫌他在佟家亲戚面前让自己丢人,抄起烟灰缸就要砸他,何影还怪他不懂事,说佟桦的爸爸只是开开玩笑。从那之后,路时洲连何影的电话都不怎么接了。”

在简年的脸上看到惊愕和诧异,季泊川又说:“你怎么能跟何影搅到一块去,合起伙来骗他呢!他是真心想陪着你留下,能不发火吗……路时洲的脾气差着呢,也就是对着你才时时都有笑脸。你去哄哄他吧,说几句好听的,他肯定立马消气。”

简年终于明白了路时洲为什么会说“你和我妈合伙骗我怎么就没压力”,想到他最后说的那句“我没你想的那么贱”,更觉得路时洲不联系自己是打定了主意要分手,顿时感到无望。

过去她虽然喜欢路时洲,但只想远远看着,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同样喜欢自己,哪怕误会他和别人暧昧,内心也毫无波澜。

后来路时洲频频示好,她习惯了他的主动和热情,心动归心动,却从未体会过患得患失的煎熬。没想到一切归零之后,她再也找不回最初的淡然,再也没法说服自己和过去一样。

浑浑噩噩地回到饭店,刚坐下,简年就瞥见李冰茹朝自己努嘴,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简年居然看到了路时洲。

路时洲五分钟前才到,正和班主任说话,莫名地心头一跳,一转脸居然发现简年在看自己。

分明还恼着,他却不由自主地咧嘴一笑,班主任叫了句“路时洲”,他不好当着人不理老师,只好收回目光继续刚刚的话题。

见他神情自若地冲自己笑过之后便同旁人谈笑风生,这几日连饭都吃不下去的简年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傻子,眼眶一热,怕被人看见笑话,拎起包就走。

李冰茹自然要追上去。

……

好不容易应付完班主任,路时洲赶紧看向简年的方向,见她和李冰茹都不在原处了,怔了一下,立刻追了出去。

路时洲走出包间的时候,正赶上李冰茹进门。他扫了眼四周没发现简年,便把李冰茹拉到一边,问:“她呢?”

李冰茹甩了甩手上的水,没好气地问:“谁啊?”

“简年。”

“我怎么知道。”说完这句,李冰茹就往里走。

路时洲拦住她,问:“你们刚刚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我是去厕所,她是不想看到某个人,回家了。”

听说简年不想看到自己,路时洲很是难受,但仍是追了出去。

时间间隔短,简年没走远,路时洲很快就在公交站台找到了她。

简年要面子,打定主意再难受也绝不让任何人、尤其是路时洲看出来,哪知一看到他走近,眼泪立时就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见简年看到自己马上转身,路时洲还以为她是真的烦了自己,皱着眉头刚想大声问“你先骗的我,凭什么还不理我”,强行把她转过来后发现她脸上的眼泪,一下子就傻了,心中的怨气顿时散尽了,底气全无、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哭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