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音乐声,悠悠荡荡地从鼎沸的人声传来,惹得鹿时安频频踮脚,想看清声音的来源。
这小动作惹得荆屿眼中拂过笑意,“跟我来。”
说着,他拖着鹿时安的手,拨过层层人群,径直走到桥头堡边。
人群中间,果然站着个男人,蓄了点胡须,所以看不出确切年纪,落魄不羁,但实在有把好嗓子,吉他也弹得颇熟练好听,所以放在摊位前的草帽里被人投了不少钱币。
他先看见了荆屿,正要打招呼,又看见他牵着的小姑娘,顿时一咧嘴,乘着间奏的时候冲鹿时安一笑,勾了勾手。
鹿时安愣住,问荆屿,“叫……我吗?”
荆屿神色轻快,握紧了她的手,小声说:“别怕。”就拉着她走上前,扬臂与那人一抱,互相拍了拍背。
那人解下吉他,递给他,本想把立式麦克风也放在荆屿面前,却听荆屿说:“给她。”
“唷,独行侠也有搭档了?”那人调笑。
半分钟后,鹿时安站在麦克风前,身边是抱着吉他的荆屿,面前是围观的好奇的游人。
很显然,大家对这两张新鲜面孔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少年帅气,少女青涩,看起来就像偷偷从补习班里溜出来的孩子。
“唱……唱什么?”鹿时安小小声地问。
荆屿抿了点笑意,低头,拨弦。
三个音符,鹿时安就明白了。
是她天天在家练习的,打算在联欢会上演出的那曲《纸上人》,是她写的,荆屿改编的曲子之一。
默契天成。
甚至不需要言语,鹿时安就轻松地跟上了荆屿的吉他。
音响质量低劣,声音传出来难免走形,但即便如此,少女天籁般的嗓音还是很快将人气聚集起来,登桥的乘客纷纷闻声围了过来,原本只三两层的观众,到后来竟把桥头堡的路挡得水泄不通。
人群里开始有人相互打听,唱歌的小姑娘是什么来路?
“就普通学生吧?看她外套上印着呢,为民中学的学生。”
“普通学生唱这么好?我看那些小明星还不如她呢。”
“是啊……”
一曲终了,鹿时安偏过头,刚好看见荆屿也抬头对着她笑,于是眼一眯,嫣然一笑。
闪光灯掠过,她被吓了一跳,回过脸,才发现人群有许多举着手机和相机拍照的游客,顿时窘迫起来,丢下话筒就想钻进人群躲起来。
荆屿手快,一把拉住她,俯身凑在她耳畔,小声说:“还没收钱呢。”
气息落在耳廓,鹿时安的脸就更红了。
原先唱歌的男人走到话筒边,落落大方地时候:“刚唱歌弹琴的两个小朋友是勤工俭学,觉得唱得好可以给点打赏,觉得不好也没关系——”
然而没等他把客套话说完,已经开始有人往草帽里放纸币了。
于是他抬头,冲人群里的荆屿得意地一挑眉。
二十分钟后。
三人并肩,走在大桥上。
“这是SAI哥,我的吉他是他教的,去酒吧之前我就是跟他一起演出。”荆屿对鹿时安说,“他是我的老师。”
SAI噗嗤一声笑起来,“老师?不敢不敢,我他|妈连五线谱都不认识,小学没毕业,哪敢当什么老师?”
鹿时安认真地说:“可你教会了荆屿弹吉他啊,他弹得那么好——啊,你弹得也很好,唱歌也好听。”
SAI更乐了,“小姑娘嘴真甜。这么甜的小姑娘,怎么会看上阿屿这块木头?”
荆屿眉一皱,刚要开口,却被鹿时安抢了先,“他才不是木头呢!我们荆屿超级厉害的,会改曲子,还会唱歌——他唱歌比我好听。”
SAI摸了摸下巴,兴味盎然地对荆屿说:“啧,本事不错,小姑娘对你是死心塌地啊。”
鹿时安一窘,忙缩到荆屿身边,不敢跟SAI对视了。
荆屿低声说:“别逗她,她胆子小。”
“哪儿胆小了,”SAI哼唧,“唱歌的时候老道得很,我看不比你我差。阿屿,你可别小瞧了丫头。”
荆屿眉眼微弯,笑容温软,暖意就从眼神里泛了上来,“……嗯,她确实很好。”
SAI叼着牙签,一愣。
嚓,这是什么语气?臭小子,转性啦?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三更晚上18:00
食髓知味(28)
“说起来,”SAI突然兴奋得两眼发光, “你俩要不组个团出道吧?来我这儿先唱着, 不说多吧,一天千把块总有的。”
说着, 他还得意地抖了抖手里大大小小的纸票。
荆屿笑, “她不行, 她得念书。”
鹿时安揪起鼻子,“你不也要念书吗?”
“阿屿啊,”SAI欲言又止,“……不过你要真能说服这小子好好念书,将来搞个什么音乐学院念一念, 也算是功德一件。”
鹿时安品出他话中深意来, 不由问:“荆屿,你原本没打算参加高考吗?”
面对着那双纯净清澈的眸子,荆屿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她。
大学?他没想过。
上高中的费用已经筹得磕磕巴巴, 遇上荆姝频繁进出医院的时间段, 就连学费都是难事, 大学、何况还是音乐学院, 那样的高额费用他压根连想都不敢想。
但这些,对鹿时安来说显然从不在考虑范围。
她家境优渥,成绩优秀,父母又都是音乐领域的名人,只要她想,怕是所有学府都由她选。
很多沟壑, 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跨越的。
“钱不算事,”SAI一拍胸脯,“我多的没有,三五万还是能借你的,毕业再还我呗。”
荆屿眉头紧锁,仍然没有开口。
“我也可以啊。”鹿时安轻声说,“这些年我存了一点钱的——”
“这个话题以后再聊。”荆屿抚在她的脑后,把小脑袋往自己肩头一带,止住了她的话,“今天带你出来是放松的。”
“喔,好。”鹿时安乖乖地抿了抿嘴。
SAI看了眼手边的一对小情侣,他常年混迹街头,看人自有一套。小姑娘皮肤白皙,眼神清澈,应该家境不错,没怎么吃过苦,看人的时候目光坚定而温暖,有副好脾气,所以家教也很不错。
像这样的小女孩,怎么看,都跟荆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年少的爱情里没有面包,但成年人的世界却永远离不开门当户对,对此,SAI比任何人都清楚。
也正因如此,他看他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悲悯。
三人花了快四十分钟,才过了江,在路边的烧烤摊坐下。
入夜风寒,江风裹挟着淡淡腥气迎面而来,鹿时安缩了下脖子,被荆屿看见了,立刻伸手,将她外套的拉链向上直拉到下巴,又替她把领口整了整,立好。
SAI拿着菜单回来的,刚好就看到这一幕,心里动了一下——这孩子那个眼神,多像看着深爱女子的情郎。果然是,长大了啊。
“这顿我请,”SAI大咧咧地将菜单递给鹿时安,“别跟我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
荆屿收回手,“那菜单上的各来三份吧。”
鹿时安吓了一跳,“啊?不要了吧,太多了吃不掉,会浪费的。”
SAI憋了半天,还是没憋得住笑,指着她对荆屿说:“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你说啥,她信啥?”
鹿时安一脸茫然地看向荆屿,他抬手,轻轻抚了下她柔软的头发,“她就是这个样子的。”那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没等鹿时安脸红,他已经凑了过来,就着她的手握住钱币,在菜单上圈了几样,“这几个不错,你可以尝尝。”
鹿时安瞥了眼价格,小声说:“这个太贵了,还是换别的吧?”
荆屿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睫,“没事,以后你多来替他唱两次好了。”
这才说服了爱操心的小姑娘。
SAI喝着啤酒,把两人之间的互动都看在眼里,目光越发深沉。
但等鹿时安把菜单递过来让他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加的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张吊儿郎当的脸,“我喝酒管饱就行,不用加菜。老板,就这些,带快点啊!”
鹿时安托着腮帮子,看着荆屿和SAI对酌,时不时嘬一口芬达,很少插嘴。
她很意外,没想到还有能让荆屿打开话匣子的人,他们说起从前认识的街头歌手,说起那些人有些有了小名气,有些最终放弃了音乐,还有些不知流落何方……
那些人,她明明都不认识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愿意听荆屿说起他们,仿佛这样就可以慢慢拼凑出她所不知道的曾经。
“吃啊。”SAI笑嘻嘻地说,“小姑娘太瘦,多吃点身材才能好。”
鹿时安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脸顿时红了,再不敢抬起来。
荆屿把她面前冷掉的串串换到自己面前,又把刚送上来的烤串放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别听SAI胡诌,你挺好的。”
SAI咂嘴,“小毛孩懂什么?”
荆屿一斜眼,目光锋利得很。
SAI撇撇嘴,喝了口啤酒,“……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倒挺会护女朋友的。”
“不不不,我不是——”鹿时安塞了满嘴的东西,口齿不清地解释,结果差点没噎着。
荆屿拍了拍她的背,一边说:“都说了,别听SAI胡诌。”
SAI眉毛一竖,“怎么就胡诌了?我问你,你俩牵小手了吗?抱过吗?亲过吗?”
他问一句,鹿时安的脸就红三分,说到最后,小姑娘一脸恨不得找地洞钻进去的表情,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只能求救地看向荆屿。
荆屿把棉签的串子往SAI嘴边一塞,“你要真什么都懂,为什么还会母胎SOLO二十八年?”
SAI:“打人不打脸。”
荆屿:“不打脸你能住嘴吗?”
SAI:“……”多日不见,这小子越发难搞了。
鹿时安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眼见那两人你来我往,总算不再cue她了,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男女朋友吗?她和荆屿?
牵过手,拥抱过,还亲亲过……应该算恋爱吧?可他们之间,好像从来也没有那么直白的说过“我们在一起”。
那还算恋爱关系吗?
直到被荆屿和SAI一起送回家,鹿时安的小脑袋瓜里还在琢磨这个问题,可是碍于SAI在场,她终究没说出口,带着满腹心事回家了。
等她窗口的灯光亮起,荆屿才和SAI一起离开。
“你跟小丫头是当真的?”SAI问。
荆屿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
“荆姝知道吗?”
“知道。”
“她没反对?”
又不答话了。
两人走在越发安静的街头,SAI脸上的戏谑渐退,“荆姝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好好坏坏。”荆屿语气平淡,“隔三差五要给我找后爸,但没有一个成功的。”
“都是被你给搅黄的吧?”
“就算没有我,”荆屿反问,“你觉得那些对她一无所知的人,就真的能受得了她吗?结婚再离婚,有意思吗?”
SAI苦笑,“……那她对小姑娘什么反应?”
荆屿沉默,才缓声说:“她是鹿煜城的女儿。”
SAI愣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为什么第一眼看见那女孩儿就觉得眼熟,原来是鹿煜城的女儿,一模一样的气质和眼型,难怪……
恍然大悟之后,他又变了脸色,“槽!你小子给我放清醒点,别干混事。上一辈的事是上一辈的,跟小姑娘有半毛线关系?你他|妈要真混到拿小姑娘的感情来报复,就真不是男人干的事了。”
一连串质问,严肃得不像出自SAI之口。
荆屿任他训斥,完了才问:“你跟她又不熟,为什么要替她说话?”
SAI在腰包里摸出一包烟,戳出一根递给荆屿。
荆屿没接,“不抽。”
“算你小子还有点底线。”SAI给自己点了一根,猛地吸了一口,憋住,许久才吐出烟雾,“荆姝跟鹿煜城夫妻俩纠结的时候,小姑娘连个受精卵都还不是,凭什么要为上一辈的债买单?何况我见过的女人多了,眼神像她这么纯净的还真没几个。阿屿,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心爱的姑娘,看着心爱的少年。
天上的星星,海底的珍珠,眼里的爱人。
他们这些玩音乐的最在意的就是感觉,而SAI的直觉告诉他,那女孩儿天真无邪地爱着这个少年。
“我刚一直在想,这么干净纯粹的姑娘,怎么会跟我们这种人混在一起。”SAI又憋了口烟在胸腔里。
荆屿:“我们这种人,是哪种?”
“漂泊不定,身无长物,朝不保夕。”
“还有吗?”
“妈|的,老子初中文凭,你还想我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你漏了一条,”荆屿带着轻嘲,“……还有不择手段。”
SAI一僵,“你小子还真想犯浑?”
“一开始,是。”荆屿苦笑,“在我还没真正认识她之前,SAI,我是真的想过要让她也尝一尝一无所有的滋味,毕竟鹿煜城高高在上,我想碰碰不到。”
“你小子真他|妈|操|蛋!”
“嗯,”荆屿认了,“你骂得对。”
“臭小子,别以为认错态度好,我就不骂你,”SAI嘟嘟囔囔地又骂了好几句脏话,“容我说句大实话,凡对女孩子下手的,都他|妈垃圾。”
SAI本以为依荆屿的臭脾气,骂成这样该翻脸了,没想到臭小子居然面色如常,一一都认了,反倒叫他觉得骂着没趣,“……那后来呢?现在你跟她熟了,怎么着,真打算谈恋爱,荆姝她能同意?——说起来,她知道小丫头是家的吗?”
“知道。”荆屿淡道,“但不知道我跟她走这么近。”
SAI点头,“别让她知道为妙,不然免不了大闹。”
两人都沉默了。
SAI终于知道,为什么荆屿要带这小丫头来见自己——除了他,这世上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少年心中的纠结。
他不怀好意地靠近这个女孩,却不由自主地喜欢她,上一辈之间的沟壑不可填补,他们俩之间也许永远等不到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每天都像走在钢丝上的人,随时一阵风来,就会坠落深渊。
“你什么打算?”SAI把手里的树叶子一折,“你不说我不说,小姑娘不会知道你一开始为什么接近她的。”
“没有打算,”荆屿踩碎了地上的叶子,“我现在和她同班、同桌,我只想好好地陪着她,度过这两年。反正她肯定要出国深造,分开是迟早的事。”
还没有开始,已经准备好了分离。
SAI无声地重重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背,“天涯何处无芳草。”
荆屿没有接他的茬。
他知道有很多比鹿时安高挑漂亮的女孩,可是只有鹿时安,能走进他的心里,不计较他穷、他脾气坏、他被排挤,像个阳光明媚的港湾,随时容他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