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最关心的是,皇帝会不会杀他?看似不会,他是他的亲身骨肉,又是多年栽培,谁也不喜欢否认自己的决断,哪怕当初的决断是个错误。

“朕真的老了,见不得你们骨肉相残。”皇帝感慨:“记得你们小时侯,围着朕又蹦又跳,抱着朕的腿不放,一声声地叫爹,对,那时还不是叫父皇…”

安朝眼睛一亮,像寻到什么希望,又像在进行一种试探:“爹!”

“朕痛恨你们骨肉相残,难道朕自己倒对骨肉下手?”皇帝的愤怒让人看不懂。

安朝一喜,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有形的失落完全覆盖,沉声:“是,谢父皇…不杀之恩。”

第 23 章

皇帝走后,太监恭读圣旨,大段大段听不懂的话,劫后余生的喜悦足以让人轻视身外之物,所以当听到废黜太子时,我的痛心与绝望绝比不上安朝。

他做了十年太子,他一直是太子,可从现在起,他只是良王,发配良州。

他身边有我,我身边有他,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有彼此,可我们只能相守,无法相助。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我们相拥而泣,他是为心血付诸东流的钻心剜骨之痛,我则是对一切未知未来的恐惧。

我不知道丧家之犬是什么样,可估计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一个月后,我们上路,一切从简,一辆马车,身后是“保护”我们的人马,一路向北,风霜寒苦。

临行前,除了简郡王,无人相送,已废太子,失势之人,旁人躲之不及,只有简辽洒脱如初,说着安慰的话,却像说给自己听。

马车依然颠簸,也许是压过一块大石,车体猛地一震,我在安朝腿上醒来,一时梦里不知身是客。他看着我,微微苦笑,他没睡,事实上这些天一直未眠,瘦得令人心疼。

“到哪了?”

“谁知道呢。”他抚摩着我的头发。我们像乞丐与流浪狗。

“什么时候才能到?”不禁一声叹息,叹到一半,却想起他比我难受,这样未免太不厚道,残废岂能对着瘫痪之人抱怨命苦?

我掀开车帘,一阵大风顿时卷进车中,吹起头发,又将它贴在脸上,风如刀片,视线有些模糊,却依然可以看见连片衰草,碎石遍地的路面,怪兽似的山峦,头顶乌压压的天。这种心情,看这种风景,未免有些折磨自己,可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

良州好么?我不知道,也隐约猜到不会太好,与京城繁华不可同日而语,否则不会叫作发配,皇帝也算厚待儿子,关照护送军兵不可为难我们,否则连掀帘的行为,也会被制止的。

以后都这样过么?被人监视,毫无自由,虽不挨饿受冻,却像架子上的鹦鹉,拴住了脚爪。

“别看了。”他叹息一声,伸了伸腿。

帘子放下,车中又是一片昏暗,“渴么?”

他摇头,示意我过来,我重新扒在他腿上,耳边是车轮压过碎石的声音。

良久,他道:“他们都走了。”

我一愣,所有人都走了,不知他说的是谁。

“家亡莫论亲,何况不是亲。”他苦笑:“岂是树倒猢狲散,散之前,还要放把火,把树烧了。”

终于明白他所指,那些眼见夺储失败急于抽身的,莫不把罪责全部推到安朝身上,以求平安,这样一来,安朝简直成了罪大恶极,万死莫赎:“何必在意,刀俎鱼肉,风水轮转,不过那么回事。”

“可不就是我玩别人,别人玩我。”他嘴在笑,眼睛却在哭:“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了。”

我鼻子一酸,忍耐许久的泪水不知怎么就冲出来:“你们血洗皇宫时我都没这么害怕,我怕呀,真怕,以后是什么样,你对我会怎样,京城对我们怎样,我们会被毒死吗?你的兄弟即位,会放过我们吗?”

他将我拥在怀里:“不知道…不知道。”

“你父皇太狠了,太狠了!”我抽噎:“难道你不是他的儿子吗?他怕你杀兄弟,可你废了你,你的兄弟会杀你呀!他以为她长生不老?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只要活着时不见你们手足相残?那代价也太大了,是你的一条命啊!只有那两个儿子的命才是命?”

他默然,死死盯着车壁。

“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发泄完毕,我渐渐平息怒火。

“你说的,也是我想的。”他一动不动,对着车壁苦笑。

我仰头:“渴了。”

他为杯里续满水,递予我,我接过粗瓷茶杯,一时又有些酸楚,连件小小物事都非往日,喝了半杯,却觉得水也是苦的。

“这些天,光费力掩盖悲伤,都忘了原来人也是有悲伤的。”他眯了眯眼睛,看样子是想哭,可没有女人的这种天赋,挤眉弄眼,看起来有些滑稽。

“该刮胡子了。”我苦笑,摸上他的脸:“你最爱漂亮,怎么连边幅也忘了修?”

“还不是患得患失闹的。”

“我从此可就跟了你。”我紧紧靠着他,让阵阵体温传进身体:“你可别抛弃我,我最怕你抛弃我了。”

他有些诧异:“我还怕你抛弃我呢。”

我哭笑不得,这人此时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

“怎么不说话?”他紧张地注视我:“你真有这种想法?”

“你怎么了?”我担心地:“刺激过度?你说你不会受不了的啊,你说你会想得开,别这样,你这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得我发毛,无奈之下,我只有深情表白:“只要你不把我踢开,今生今世,我不起离心,更不会离你一步!”

他似乎放下心,又突然问:“难道我把你踢开,你就走了吗?”

我哑然失笑:“难道我还赖着不走?我再贱也是人吧,也有自尊吧?”

“这也是。”他点了点头:“反正我不会踢你,你求我都不踢。”

“我就这么有魅力?”我轻声:“你看上我哪了?我一直都不明白,一直想问,想得我都掉头发啦。”

他直了直身子,沉思一番,半晌,郑重其事地:“不知道。”

我泄气。

“开始不觉得怎么样,也就是一个不讨厌的女人,后来父皇说你不能留,也不知怎地,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忽略不了,也掩盖不住…一年没见,越发地想,自己都莫名其妙。”他顿了顿:“什么事都是轻敌必败啊,越不当一回事,越容易栽在上头。”

我暗笑,这番话,好歹给今后的黑色岁月抹上一层金光。

“青绢。”

“嗯?”

他沉默一会儿:“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 24 章

良州多风少雨,每年的旱情都让朝廷为之头痛,而风却是吹之不尽,每到大风起兮,飞沙走石,狼啸森森,一到夜间,呜呜咽咽,如鬼撞门,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安朝比我先适应了这里的气候,每到起风的日子,都是他搂着我,而我只知道在他怀中无声而泣,回想前程往事,一片凄然。从前我看不起安朝,觉得他就是个公子哥儿,除了争权夺利,不堪大用,没想到,如今却是他做了我的精神支柱。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没用,可用了很多方法,依然控制不了难测的情绪,用安朝的话说,是孕妇情绪调节障碍。

除了看书,安朝闲时的爱好就是和再再说话:“再再,叫爹!”

我摸着他贴着肚皮的大头:“还有好几个月呢。”

安朝这时就会笑说,他都急死了,然后诧异我居然不急。

我当然急,可相比之下,我比较关心孩子的名字:“能不叫再再吗,怪怪的。”

他颇自得地:“我觉得挺好,个性十足,又不雷同,你看天下找的出第二个叫安再的人吗?”

“特殊是特殊,可是…”我犹豫一下,问:“你是想东山再起吗?”

“哪有。”他笑得云淡风轻:“是再世为人的意思。从此,你我相守,等孩子出生,等他长大,白头偕老,共赴黄泉。”

我无比向往,又不敢相信,太好的前景总让人联想到幻想:“真的可以这么好?”

“保护我的孩子,保护你。”他轻轻拍了拍我隆起的肚子:“没有争天下的能力,至少,有庇护亲眷的能力吧。”

我的心顿时化作水,所有柔情一股脑地泻出,悉数奉献给我的夫君,我吻他,全身心地吻——不是太子,不是良王,而是夫君。

生产那天,又是狂风大作,外边面对面看不到人,满天满地的沙子,良州不该叫良州,而该叫沙州。

产婆早已请好,用具也都齐全,阵痛开始到一天后的婴儿哭声,除了痛只有痛,生育的喜悦直到孩子降生三天之后,才渐渐充满身心。

隐约中只觉安朝奔来跑去,不断在我眼前晃悠,真想问他忙什么,可眼皮那么重,意识像块石头,重得压人,仿佛还看到辰儿,安朝对辰儿说着弟弟什么的,真想起来,抱抱我的孩子,可浑身没劲,只好任由倦意肆虐。

“青绢。”

是安朝么?是他,再熟悉的声音,我费力睁开眼皮,只见他容光焕发地凑近我:“男孩,再再,看到了吗?你的眼睛怎么又闭上了?还是困吗,这不对啊,叫大夫来看看吧。”

“怎么…不是女孩?”欣喜中我或多或少有些失望。

他讶然:“儿子不好吗?”

“好,真好。”该满足了,虽然儿子长大,一定不满于现状,如果和他爹一样,野心勃勃,在这种环境下,只有无可奈何的痛苦,不过有孩子就好,真开心。

也许我是自私的,为了个人生命的完整,带一个新生命到这世上来,可是我不愿想太多,我真是想要一个孩子,我甚至怀疑世上没人再比我想要个孩子…反正已经生下来了,想也无用,不是吗?

再再六岁时,我们的景况比从前好上很多,至少千里之外的皇帝对我们的防范渐渐松懈,自由度得到很大提高,也许是安朝这些年的低调,终于证明我们只想苟活的事实。

说到安朝,他的变化至今令我不可置信。

初到此地,他比我更先适应不说,再再出生后,更当起了全能老爹,包办了一切吃喝拉撒,亲手喂饭,亲手洗澡,我看他毫无经验而且变相折磨孩子,建议找个奶娘,他居然义正词严地谴责我太不负责任,勒令我今后不得影响他的教育工作,天那,那我成了什么?他都不让我插手孩子的事。

想起来我就心碎,儿子我都没怎么抱过,全是他一手带大的!

“妈妈妈妈。”再再手拿小弓小箭向我奔来。

我回过神,向亲爱的儿子敞开怀抱,儿子一下子撞进来,我紧紧拥住,呵,所有空虚被一个温暖的小身体填满,身心满当当的感觉,是任何美好不能媲美的。

“爹说我射箭有他当年的风范。”儿子一脸安朝式的得色。

“又去练什么鬼骑射啦?”我看着再再脏脏的小脸,一阵心疼,狂亲几下:“这才多大?磕碰到哪怎么得了?”这死人怎么就放心呢,真是气死我了。

“不怕,爹说会保护我!等我长大了,就是我保护他!我好想长大啊…”再再和安朝一个印子的小脸写满鸿鹄之志。

话说,我儿子的长相,真是出鬼了,综观全身,竟无一处像我,与安朝整个一大小版本,老天怎么就那么不公平呢?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怎么就不能有一个地方和我有关呢?

其实严格说起来,还是有的,当年我发现时,已是激动得泪流满面,仰天大笑:“他的脚指甲像我啊!!!”

悲哀的往事不堪再提,眼前的儿子才是我的全部:“哥哥呢?”

“哥哥不和我玩。”再再好象在说一个毫无争议,永恒存在的问题:“他又躲到假山后头去啦。”

作为母亲,我是有点儿小人之心的:“哥哥没欺负你吧?”

再再摇头:“他就是不理我。”

那就好,我微笑:“哥哥不爱说话,凡事让着他,知道吗,他没有妈妈,很可怜。”

“你不是他妈妈吗?”

“我也是…呃,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妈妈。”

“妈妈。”儿子对这些不感兴趣,对我撒娇:“我要小布狗~~~”

“什么玩意?”我没听清。

“小明都有!我也要!”儿子吵吵着。

“你不是有一大堆吗?”

再再蹦跳:“小明的小狗是他妈妈做的!你就没给我做过!”

无理要求,哼,居然让老娘出丑,明知道我针线很烂的,我板下脸:“小明有的东西你就要?他的妈妈是伙夫的老婆,你也要做伙夫的儿子吗?”

再再睁着两只明亮大眼睛,特无辜地看着我,我心一软,于是缴械:“男子汉不兴哭,想要就理直气壮要呗,看看你爹,哪次不是让自己占足了理。好了好了,小布狗过几天给你。”

晚上,我灯下做布狗,被安朝嘲笑:“慈母手中线。”

我不理他,埋头苦干。

“你这样,还真有点乡间村妇的味道。”

线缠在一起了,我抓狂:“闭嘴,没见我忙着呢。”

“粗鄙。”

“找个不粗鄙的女人过日子去吧。”

他从床上跳起来:“你是在怀疑我的魅力,还是能力?”

“有区别吗,再说,我需要怀疑吗?”我反怒为笑:“嘎嘎,事实俱在。”

他穿鞋,边说边往外走:“我证明给你看,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的爱好,前几年是斗嘴,最近发掘出一个新项目:离家出走。我担心么?一点也不。所谓出走,就是在花园里走一圈,估计我快睡着了,再带着满身寒露回来,钻进被窝,以报复我的狠毒。

“不送。”我掩嘴笑:“多穿件衣服,我马上就睡了,不用捱到半夜再回来。”

他走到门边,顿了顿:“我走你就这么高兴?”

“痛心疾首啊。”我做呕血状。

他挠了挠头:“既然你这么难过,我就不折磨你了。”回来继续睡。

世界终于清净了。

“哎,你为什么做两只?”过了一会儿,他闲闲发问。

我随口答:“还有一只给辰儿啊。”

他顿时喷笑,扭着五官,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哈哈,你知道他多大了?送小布偶?哈哈!”

我严肃而认真地:“怎么了?左右算我一份心,这些年有再再的,哪一次没有辰儿的?我都习惯什么东西都备两份了。”

“小布偶,哈哈!”他依然狂笑。

生活太枯燥就会导致此类并发症,俗话说的闲出来的病,凡事必要折腾个够,虽然没什么可折腾的,我同情安朝,真同情。

小狗完工,我给再再一只白的,又去假山后头搜寻一番,最后,果然在角落里发现小安辰。

辰儿今年十六,已经不小了,可我内心总认定他弱小无依,他依然不爱说话,对我也始终像个陌生人,有时见我和安朝在一起,甚至有些加以掩饰却仍旧被我看出的恨意,可是我又能拿他怎样呢?他可以恨我,我却无资格恨他,何况这些年,我是真的怜惜他。

“嗨。”我闪出来,冲他一笑,把小黄狗递给他:“送你的。”

他一愣,显然不明白我要干啥,缓缓站起。

“我做的,送你。”我强笑:“唔,做得不好,像头小猪,其实是狗。”

他不解地注视我,我急性冒出来,索性塞予他。

“…谢谢。”半晌,他敷衍地道谢,眼望地面,很不自在的样子。

我笑道:“你弟弟也有一只呢。”

他骤然看我一眼,目光复杂,似乎有些失望,或者是失落?我看不懂,这孩子的目光一向令人难以琢磨,正不明所以,他已经一言不发,掉头走开。

第 25 章

再再出生时,曾通报皇上,皇帝的反应出奇冷淡,并未因多了一个孙子而有什么欢喜的言行,也是,大儿子本令他失望,何况再再的母亲是我,只是下了一道丰衣食的意旨,算是对孙子的小小意思。

丰衣食,我们虽摇头苦笑,心底到底是有些欣喜,这座王府,年久失修,根本谈不上华丽,一个普通官吏的府邸都会比这里好上一些,衣食虽无忧,却比从前粗糙许多,我就很久没穿过纱衣,头上也久不见钗环,旧物倒有一些,可身在牢笼,什么不要用钱打点?戴得旧了,又没法补新的,贿赂侍卫都没法拿出手。

丰衣食,其实又多了多少呢?不过我已满足。这些年,我已学会满足于任何事物。

良王亲眷,不得随意出入王府,这是一向的规矩,六年了,我没上过大街,没和王府以外的人说过话,甚至,没感受过一点自由的阳光。这其实也有个好处,就是不怕找不到人,反正都是一个池塘里的鱼虾,不怕丢了谁的踪迹。

安朝的爱好很多,可能在王府里施行的很少,比如打猎,比如访名士,马球就可以,只须一块小小的空地,当然了,马球场需要很大的场地,不过安朝有改造精神,事实上他已把很多东西改造成适合我们使用的,对于这一点,我始终崇拜。

“再再,拉紧缰绳!”我对儿子大叫,可这小子只是没心没肺地冲我笑,一点也不怕颠簸的样子,我只得对安朝下令:“你拉住他啊,马一惊掉下来怎么办!”

安朝挥舞球杆:“拉住还怎么玩?”

我的心悬得难受:“那就别玩啦,你们这不是折磨我吗?”

安朝挤眉弄眼地:“放心吧,有我呢,你夫君什么时候出过差池?”

“出了差池就晚了。”再再呼啸着追逐着马球,我看得又是一阵揪心,只得向辰儿求助:“辰儿,拉住弟弟,你们去别处玩罢。”

辰儿打马,追上再再,再再对这位严肃的兄长比较畏惧,乖乖听话,两个孩子下马,为了感谢辰儿相助,我掏出丝巾帮他擦了擦头上的灰汗,他别过脸,耳根子都红了,我暗笑,还不好意思呢,又拂了拂再再的小脸:“走吧,去花园玩,听哥哥的话。”

再再跟着哥哥走了,安朝也不下马,松开缰绳,任马儿来回转圈:“有事?”

“再再到念书的年纪了。前些天我跟你提过,可你就是不急。”

他看着我,忽而冲我招手:“过来。”

“灰大。”我摇头。

他用威胁的目光注视我,这让我多少回忆起了从前的美好时光,心情一好,就比较给他面子,我走过去,仰望高头大马,他一笑,俯身揽住我的腰,一下把我提起来,放在马背上,我惊叫:“衣服都撕破啦!”

“有没有熟悉的感觉?”他贴在我的颊边,热气滚进耳内。

“没有。”我故意道。

他叹了一声:“初次见面的场景,就这么不值得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