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小茉打听到张小俞偷枣糕是书塾一位已告休的老先生查出来的。她问清地址,上门拜访。

老先生是当地一名秀才,中举无缘,一辈子就在书塾教书。他接待了苏小茉,听清来意后,说:“当时糕点店老板抓住张小俞,问他是哪里的,这个孩子精得很,连姓名都不肯说,趁老板不注意翻窗逃走了。还是老板在他书包里找到一本书,书上写着书塾名,遂上门告了状。几十个学生,我当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张小俞。”

苏小茉非常佩服这个睿智的老人,把凳子搬近一点,恳切地问:“那您是怎么想到的呢?”

老先生坐直了一点,摸摸花白胡子一笑:“你想想,偷枣糕的时候正家家炊烟,哪个孩子还会在外面晃荡?张小俞的家事你可能不知道。娘亲早死,他爹拖着个小油瓶,没有谁愿意嫁过去。他爹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孩子,他喝饱老酒一瞪眼,够吓人的!我在讲台上一说,特别注意张小俞的表情。教了几十年书,还是有点眼力的。于是我就找来张小俞,问是不是你,不承认我就告诉你爹!这孩子吓得就什么都说了。”

“那您后来有没有告诉他爹?”

老先生说:“当然告诉了,他爹还把他门牙打飞了一颗!”

苏小茉急了,“老先生,您不觉得,这样做孩子不会再信任咱们了么?”

老先生责怪地看她:“你认为这些事夫子能自作主张,不告诉家长?”

苏小茉闷闷地走了。自己果然还是一冲动,就不顾人家享誉几十年的老先生的面子了。

她来到巷口书塾,往里一看,纪清风正在教导学生们写文章。纤尘和羽兰正专心致志地低头写字。张小俞穿着发白的蓝布衫,坐在最后一排,无人理会。她于是悄悄把他叫出来,想找纤尘说话。

纪清风应允。

纤尘出来了。

苏小茉问:“纤尘,你觉得那个宝塔,是谁偷的呢?”

纤尘打手势。张小俞。

“有什么根据?”

他去茅厕之前,我正好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他好像在翻谁的书包,神色慌张。而且他放学时在书塾就去过茅厕了,相隔这么短时间又去,不大可能。

“那个张小俞,平时在班上手脚也常不干净?”

没有。同学们都不理他,还偷偷在作业本上把他的名字改成“小偷”。

苏小茉问完,让纤尘回去继续学习。一看天色,接近中午,正是茶馆最忙的时候,纪清风不在家,只有莲芳一个人顶着,苏小茉赶紧回去。

她一边忙活一边想着宝塔事件,她深信纤尘不会乱说话,但又可怜张小俞那个孩子,怎么样才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呢?

她心不在焉,两次把茶沏坏了,真是糊涂混乱的一天!

傍晚放学之后,由于出了大事,男孩们也不大敢来玩了,早早回家。苏小茉见生意闲了下来,就趁着还没吃饭,出去一躺。

她要去张小俞的家跟孩子好好谈谈。

一路打听,她在隔街的巷子深处找到了张家。她进去的时候发现张小俞坐在床上发呆。这个家连张板凳都没有!

张小俞见到她,立即瞪起警觉的眼睛。

苏小茉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小俞,自己一个人在家?你爹呢?”

张小俞紧抿唇。

苏小茉看看四周,房子破旧、脏乱,没有女人的家庭乱得一团糟。她轻叹,挽起袖子动手收拾,边收拾边说:“阿姨来这里看看你,没有别的事。”

张小俞一直紧盯着她,不肯开口说话。脖子犟得硬硬的。

好不容易收拾完毕,苏小茉走到灶膛边说:“现在到吃饭的点了,你会做饭吗?如果你爹每天放工回来,看见你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多好啊。来,阿姨教你。”

可是她在灶膛边上上下下可找了一遍,除了一只被刮得一干二净的锅,米、酱油、盐等等什么都不见踪影。

“你家的米放在哪里?”苏小茉回头问。

张小俞的眼光落在一只紧锁的壁橱上。苏小茉明白了,连亲爹都不信任他啊。

苏小茉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跑出去买了一包面条回来,在锅上把水烧开,“来,很简单的,水沸了之后,把面条加进去,沸腾之后加点冷水,再次沸腾之后就能吃了。呀,没有调味料,小俞你能出去买点酱油和盐吗?”苏小茉把一些铜钱递到他面前。

感觉到苏小茉对他并没有成见,张小俞脖子的线条没有僵着那么硬了,他默默接过钱,看了苏小茉一眼,转身出去。

苏小茉看着灶火,面条在水中翻滚,觉得张小俞真是可怜极了。

这时门响了一下,一个高大黝黑的汉子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包熟菜,看见苏小茉,愣了一下。

这应该就是张小俞他爹了,看来今天没有喝酒。苏小茉站起来,赶紧自我介绍,“你好,张大叔,我是小俞学堂先生的…妹妹,代先生来家访。”

“小俞在学堂又犯事儿了?”

“没有!我只是来看看。”苏小茉看看他手里的熟菜,鼓起勇气说,“张大叔,你每天都这么晚回来吗?孩子正在长身体,吃饭时间饿着,长时间会对身体不好的。”

张爹粗声说:“没办法!东家不肯早放人。拖着这个小油瓶,日子也就这么将就着过了。”

“可是你看看这个家乱成这样,就算有不嫌弃小俞的姑娘也不敢嫁过来啊。小俞不懂事,你大人可以动手整理一下家务嘛。”说完,苏小茉觉得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话,太不好意思了。

赶紧又说:“如果你不反对,这几天我过来教小俞做饭,指导他做家务。以后可以帮你分担一些,好吗?”

张爹看看屋子,问:“小俞呢?”

“我叫他去买酱油了,这么就应该回来了呀?”

“你给了他多少钱?”

“二十个铜板。”

“哎,大妹子,你…二十个铜板,够那个小坏蛋混上三天不回家的了!”

苏小茉急了,走出门口,忽然脚下踢到什么东西,哐当一声,低头一看,是酱油瓶子和钱。

一帮人自巷子口涌来,为首的是齐老爷,气哼哼的样子。苏小茉迎上去,“齐老爷,你来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来找那个臭小子!他刚才在巷口远远看见我,撒腿就跑了!”

苏小茉按捺住怒气,“齐老爷,我既然答应过你三天内完璧归赵,就一定尽力。你为什么突然来抓孩子呢?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定就是张小俞干的?”

齐老爷不耐烦,“还用什么证据,人人都看得出来了!”

苏小茉叹一口气,“你如果坚持这样,那我也不敢管了。你爱报官就报官,叫官府的人来查吧。你家齐鸣太能捣乱,齐老爷你不如请个先生上门,好过在书塾学会攀比。”

齐老爷面有愠色,却不敢发作,哼了一声拂袖而去。苏小茉倒有些出奇,自己有什么让他好顾忌的?

看看茫茫夜色,张小俞跑到哪里去了呢?苏小茉心急如焚。

张爹了解宝塔的事之后,破口大骂:“这个小混蛋,看我不揍死他!”

苏小茉说:“现在要紧的是把孩子找回来,别的先别提了。”

没想到张爹一点都不紧张,“大妹子,我说天黑了你赶快回去吧。小混蛋常常在外游荡的,死不了。过几天没钱了就会回来。”

苏小茉又气又急,无奈之下她想先回家跟纪夫妇商量,大家分头去找。回到茶缘小居,忽见大门口一人一马倚在那里,头束玉冠,身穿锦袍,高贵无比,正似笑非笑看着她。

苏小茉惊喜极了,扑过去:“宇深。”

月华闵泽稳稳地接住她,紧紧相拥。又累又心焦的苏小茉把头深深埋进胸膛中,闻着清雅的龙涎香,生出想哭的冲动。

月华闵泽轻拍她的背,“这么晚了,去哪里了?”

苏小茉把事情一五一十道来。月华闵泽摇摇头,“你们竟没想到?”

苏小茉莫名其妙,“想到什么?”

“到茅厕搜一搜啊。”

苏小茉的脸从白变到绿,从绿变到红,又变回白,猛地跳起来要冲去茅厕。

月华闵泽按住她的肩膀,勾起唇角,“别急。”他招了招手,路口的尽头即刻奔来几个人侍卫,俯首听命。月华闵泽吩咐他们去搜茅厕。侍卫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钻入茶缘小居内,不到半刻钟,侍卫出来了,在茅草墙的夹缝中找到那一块破布包着的宝塔,献上来。

月华闵泽饶有兴味地把玩那个东西,“啧,这可真是稀罕物,连朕都没有见过呢。”

苏小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马上又提起来,“这么看来,确是张小俞偷的。唉,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呢?”

月华闵泽朗声笑道:“我有一计。”说完在苏小茉耳边说了几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郑重声明:本人不会写什么破案侦探,这个案子是我小时候看《侦探大王》时看到的,现在借来一用。当然,细节改动很大,俞小甘改称了张小俞,龚鸣改称了齐鸣,等等。

真龙现身

月华闵泽朗声笑道:“我有一计。”说完在苏小茉耳边说了几句话。

翌日,苏小茉托豆腐西施去齐府送个口信,请派人来拿回宝塔。豆腐西施几乎一路喊着去,整个大街的人都知道了。

齐老爷一听镇家之宝找到了,立马放下手头生意,带了一群家丁浩浩荡荡赶来,把宝贝严严实实揣好之后,才开口责怪:“你怎么让那个嘴碎的妇人传消息呢?这所有人都知道我家藏如此宝贝,叫人觊觎了去,怎生是好?”

苏小茉老老实实认错,“小女子考虑不周,齐老爷请见谅。”

齐老爷又问:“你是怎么找到的?张小俞那个小混蛋供了?”

苏小茉平静地说:“我以人格保证不是他。齐老爷,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请你不要再对张小俞有成见。还有,请管教好齐少爷,不要让他再偷家里东西出来,给别人添麻烦。”

齐老爷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再次拂袖而去。

街坊把宝塔失而复得的事传了个遍,第二日夜晚,苏小茉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她起来开门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外,正是失踪两天的张小俞。

张小俞一看见她,就哭了,“阿姨…”

苏小茉赶紧把他拽进来,“爬墙进来的?”

“嗯。”

“吃饭没有?”

“没…”

苏小茉找了条毯子把衣衫单薄的孩子裹起来,才蹑手蹑脚去厨房找了些馒头。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挨饿,不禁心酸。

“小俞,你知道齐家找回宝塔了,是吗?”

“嗯。”

苏小茉摸摸他的头,“傻孩子,阿姨没有告诉齐老爷是哪里找到的。你不用怕。”

张小俞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阿姨…”

苏小茉嘘了一声,“别哭,吵醒其他人就不好了。纤尘和羽兰睡在隔壁哦。”爱怜地看着这个孩子,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小俞,阿姨知道你不是想把宝塔占为己有,你只是想跟同学们一样,也好好看一看,摸一摸,是不是?”

张小俞哽咽得浑身颤抖,“嗯。”

苏小茉慈爱地摩挲他,“你是个好孩子,心底善良。宝塔的事情就你我两个知道,连纪夫子和师母都不知道的。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好不好?不过你要答应阿姨,以后不能偷东西了,想要什么跟阿姨说。”

张小俞拼命点头,泪水洒了苏小茉一身。

“今晚在这里睡一晚,明天不要逃课了,去上学。然后阿姨亲自送你回家跟你爹好好说,啊?男子汉大丈夫,别哭了。”

张小俞哭倒在她怀里。

这个秋天,以一个美好的姿态结束。记忆中满满是欢乐。

而苏小茉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逍遥日子那么快结束,冬至的时候她就进了宫。

那是一个最忙乱的下午,茶缘小居的客人异常之多,苏小茉和莲芳两个人几乎忙不过来,而纤尘就自觉地不去学堂,留下来帮手。

在茶缘小居品茶的客人大多很斯文,安安静静地呷一两口,与朋友聊天,怡然自得。

这时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人走进来,直直走到苏小茉身边。苏小茉正把一壶茶放下,回头忽然看见一个人冒出来,吓了一大跳。

“苏姑娘,是我。”

那人抬头脸,原是刘得利。苏小茉慢慢放下心,马上又激动起来,“他来了?”

“主子在外面等着姑娘。”

苏小茉搓搓手,看了看四周。

刘得利似乎看出她的顾虑,说:“主子去西道口办些事情,顺便路过这里来看看姑娘,马上就要回宫。”

苏小茉点点头,过去跟莲芳说了一声,略整了整头发衣衫就出去了。

来到门外,刘得利把她引到拐角处,月华闵泽等在那里,旁边两匹马。似乎是不想引人注目,他同刘得利一样戴着宽沿帽子,平常的衣裳,连最爱的珍珠和珊瑚珠链子脱下了。

苏小茉走近了,他拿下帽子,温和地笑笑,“这几日还好吗?”

苏小茉看着他明显消瘦憔悴的面容,下眼睑淡淡的黑圈,眼中隐隐的疲惫,叹道:“我很好。你自己怎么累成这样了?如果太忙就别常常来了。”

月华闵泽深深呼吸,“付兰多搬到西郊别院,不肯见朕。刚才朕就是去找他。”

苏小茉攥了攥衣角,咬着唇低声问:“怎么了?”

“大概是怨恨朕没有杀伊图卡吧。且他心灰意冷,再不肯出廷为官。有些人啊,强留不住,年奉梓也是其中一个。”月华闵泽抬头,拍拍马鞍,马儿转过巨大的头打了个响鼻。

苏小茉安静地说:“你的苦衷,他会理解的。只是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

“但愿如此。他辅佐我良多…”月华闵泽闭了闭眼,长叹一声,“罢了,他大约是铁了心不再出来。朕派人接了他孙子,代为抚养。当作皇子养在宫中,以后封个亲王。”

苏小茉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什么。日后能当亲王的确万世荣华,但老人其实更愿意孙子能奉承膝下、颐养天年吧。

月华闵泽眉头还是舒展不开,把苏小茉搂住好一会儿不说话。苏小茉轻声说:“最近,很难吗?”

“南边越来越不对劲了。恐怕最迟后年,最快则明年开春,仗就要打起来。你怕吗?”

“不怕,你给纪大哥说的豪言壮语,我都听着呢。你该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吧?!”

月华闵泽笑起来,捏捏苏小茉的耳垂,“你这个鬼精灵!”

顿了顿,他说:“如果打仗,我想我得亲自征战。如果离了燕平,就很久不能来看你了。”

苏小茉捶他一拳,“难道皇后也跟着去打仗?得了吧,要不我效仿那花木兰,巾帼英雄,女扮男装为国捐躯,追随你去。”

月华闵泽笑着接住她,顺势将她搂紧,“那可不行,万一我的小娘子被别人看上了,我上哪里再找个这么好的去?”

初冬的风吹不透缱绻柔情。两人温存了一阵,不敢多逗留,手牵手出了路口,依依惜别。

正巧茶缘小居有客人结账出门,就是那第一日发现茶缘小居的衣裳华丽的中年人,正要离开,忽然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苏小茉和月华闵泽。

那两人丝毫没觉察,还在话别。

中年人走近几步,面色惊变,颤抖着声音道:“这位…公子…”

月华闵泽下意识地回头,但立即后悔了。

中年人看清他的脸,腿一软跪下来,激动得脖子根都红透了,“微臣…参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茶馆内有官员听见了,尤不相信,跑出来看见愣在那里的月华闵泽,才真信了在这里遇见了真龙天子。他们大多是殿试过才由吏部指派职位,所以认得皇上真容。

整条街的人都争先恐后涌过来,将措手不及的月华闵泽和苏小茉团团围住。兴奋好奇,畏惧敬仰,无论出于什么心情,潮水般的百姓匍匐在地。更有人认出苏小茉,惊得合不拢嘴。

最后被逼无奈,月华闵泽在刘得利和几个赶来的侍卫的掩护下,翻身上马,并拉上苏小茉,强行突出重围。竟然有人为了沾上龙气,不顾被马踢得头破血流,也要摸一摸皇帝的衣角。

直到走出好远好远,才甩脱了追赶者。

打仗

茶缘小居是不能再开了,狂潮般的人们每天都涌去,根本无法营业。纪清风草草做了打算,关闭了茶馆,计划回蓝塘。而苏小茉自然是进宫去。

苏婉佳只能托给纪清风和莲芳抚养。而纤尘和那个爱面子的齐鸣已经很好了,苏小茉想让她这就到齐鸣家去住,过两年圆房也是好的。但纤尘又是不肯,苏小茉去哪里,她就要去哪里。

拿着简单的行囊,苏小茉和纤尘就坐上了月华闵泽派来的马车,与纪清风等人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