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着,就是正确的。

视线依旧迷蒙,眼前血红着,顾苏只能看清大概的影子。眼前,有闪烁的警灯,顾苏知道弟弟获救了。

前面的人群看到己方三人,有人跑过来。

轻轻低头,顾苏最后看了看弟弟,终于把视线停留在奎茵身上。

淡淡一笑,顾苏终于跪了下去。

“请…给小白幸福…拜托了!”

第二十章

男人高大的身子终于在自己脚边软倒,男人即使倒下,都不忘给弟弟一个舒适的角度滑下…

而他怀里的苏白,即使昏迷中,却也紧紧抓住了哥哥的衣服,失去知觉的脸看上去很平和。

奎茵忽然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的牵连有多深。

那是一种距离,自己这辈子都无法逾越的距离。

奎茵讽刺地笑了。

和最爱的人分开了,你叫我如何给他幸福?要怎么幸福?

不争取的人活该被抛弃——这是自己自幼年以来一直信奉的真理。

没有努力过的人,永远只能做失败者。奎茵从小就这么想,也是这么活过来的。

或许偏执,可奎茵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天,全凭自己的努力上进,懂得争取。所以她坚信自己的爱情也可以这么得到。

把自己爱的男人从错误感情的漩涡里拉开,借故和爱人的敌人合作,抓住证据消灭对方,帮助心爱的人得到权力、荣誉…

奎茵一直以为自己这么做都是在争取,此刻却发现,自己想给男人的,或者说自己能给男人的,完全不是人家想要的。

男人不需要自己给的任何东西,包括自己。

自己该放弃了…反正已经努力过了,努力过了还不是自己的,那就真的不是自己的。

奎茵倔强地笑了。

苏白从醒过来就惊恐地守在哥哥床边。

这场事故中受伤的是自己,可是濒死的却是哥哥。

自己的伤没什么,血流的再多也可以很快凝结,但是哥哥的不会!

医生说顾苏有颅内出血现象,虽然就医及时,可是不能保证是否出现后遗症,加上病人本来就是垂死的身子…

看着苏白的表情,医生没忍心再说下去。

顾苏的病是他一手看的,和他联络的苏白是他熟识的,别人不清楚,甚至顾苏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个弟弟为他的命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负责顾苏病情的王医生自诩看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家属,血液科的医生看到的世态往往更加炎凉,可是这对兄弟…

王医生没有见过这样残忍的父亲,同样地,他也没有见过这样温情的弟弟。

每当知道顾苏能多活一阵子的时候,这个好看的年轻人总会由衷地笑出来。那是他知道的那个年轻人唯一会笑的时候。

不知情的人可能会以为,男人衷心所为的是他最忠贞的情人。其实只是兄弟而已,还是异姓兄弟,明明关心对方却不让对方知道。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放下帘子,王医生招呼众人离开,留给这对奇怪的兄弟独立的空间。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的时间。

在一起的最后时间。

看着哥哥苍白的脸庞,苏白只是呆呆地,只有几乎掐入他掌心的手指暗示着他的心情。

“小白,好疼啊…”

哥哥是一边喊疼一边晕过去的,能让哥哥这样从来不喊疼的男人淌泪的疼痛,是怎样的痛?

苏白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那是个男孩子,本来很健康,苏白当时满怀希望,然而那个孩子二岁的时候,某个晚上忽然开始在床上打滚,小小的肉手紧紧抱着那同样小小的头颅,还不大会说话的孩子,用最简单直接的语言呜咽自己的苦楚。

“爸爸,好疼啊,头好疼啊…”

他说,爸爸,我头疼得要死了。

那个晚上,孩子果然死掉了,颅内大出血。

孩子死时原本模糊的情景,此刻忽然变得异样鲜明起来。苏白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张犀利的网揪住了,每一块血肉顺着细韧的网线硬生生往下漏。

是惩罚么?老天惩罚自己没有做到一个父亲应该尽的本分,给了他们生命却没有给他们应该有的怜惜,所以如今将同样的苦痛,降临在他此生唯一想要怜惜的人身上。

“小白别哭了。”

那是哥哥最后说的一句话。

他叫自己不要哭了,他就是这么说的,因为疼痛变形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安慰般的笑容。

苏白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哭了,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哥哥身上放声大哭。

只要这个人可以活下来,只要他能活下来,呼吸和他一样的空气,他真的什么也不要了。

不再伪装下去,家族…这种东西本来就应该由他给哥哥,那不是由血缘维系的东西。他将不再为难那些孩子,不再为难奎茵,不再为难哥哥,也不再为难自己。

他想回家去,想回属于自己的家去,然后两个人一起慢慢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时间太宝贵,自己怎么白白忍受了又一个十年呢?在一起的时间太宝贵,一分一秒由不得自己浪费。

不在一起的日子就是浪费。

“其实你这样也是应该的,我原本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轻轻地,门外进来了一个人,苏白知道那是谁,他没打算回头。视线固执地盘在床上的人脸上,他只想静静地看着这个人而已。

“如果你恨我的话,那样你也应该可以理解我为什么恨你。”苏白静静地说,口中的恨意在语气上却没表现许多。

“你恨我,因为你对那些孩子爱若珍宝,他们是你最重要的宝贝;不过对我来说,哥哥也是那样。

“今天以前,对于做的那些事我本来没有后悔的。你猜到了么?就像你一开始接近我是故意的一样,我也是故意接近你的。我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只要能让这个人多一点希望,再缺德的事情我也会做,我原本就不算好人。”

苏白的口气淡淡地,口气里只是释然,对于多年前的决定,他没有后悔。

“我只是想陪着这个人而已,也让这个人陪着我,他的一辈子我不知道有多长,可是我会让我的一辈子和他的一样长。

“呵…他知道自己得病从来不敢和我说,配型是我自己偷偷去的,你知道拿到结果那天我多伤心么?我第一次那样恨自己和哥哥没有血缘关系。

“我不想用你们的血的,如果我自己可以,让我把命掏出来都可以,可是不行啊…为什么…这个时候血缘就那么重要呢?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你懂么?

“你该恨我的,那些孩子死的时候…我心里只是害怕,我怕他会和那些孩子一样死去。你那时候哭得很惨,可你还是活下来了,你很坚强,可是我呢?属于他的那一天如果真的到来了,我会怎么样呢?

“虽然很早以前就知道那一天会到来,可是我…我是个胆小鬼,我连想象都没有办法。”

苏白摇了摇头,盯着床上的视线,有点模糊起来。

“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怜悯?爱意?我没有啊!很早以前,就全给他了。很滑稽的感情是么?一个人离了另一个人,怎么就不能活呢?可是你知道么?如果一个人从生下来就是为了讨好另一个人活着的时候,事情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称你为我的一切。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不把你藏匿起来。”

说着这句话的苏白就好像圣徒,周身祷告般的光芒。

“你恨他杀了你老爸?呵——其实你原本应该恨我,如果不是我,他那样的人怎么会伤人?你那个混蛋老爸是死有余辜,如果当时的事情再演一遍,如果那时候我有能力,也会再杀他一遍。你知道我的精神有问题吧,你们不是想要找原因么?”

第一次主动和人谈起自己的缺陷,苏白脸上却并无不妥。

“你那个混蛋老爸的杰作!他对我做的,绝对够他死上一千遍!哈…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哥,原本就不会有人对我真正好,我哥发现我被虐待要带我回去,那个人就…

“他该死!

“你知道的是我哥当年杀了你爸,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看这件事的么?那一天,我哥把自己杀了…世界上唯一和他配型成功的人啊!

“你知道我哥那天做了什么?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只会拖累他的弟弟,他把他自己杀了!

“不是因为他背上那道当年几乎要了他命的伤疤,而是——

“他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世界上只有那个人可以救他的命,可是为了我,他还是动手了,我那时要是知道那是哥哥的命,绝对不会吭声,我会乖乖让他打,打死我也不要紧,你知道么?知道么!”

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真相,原本就没有人有资格给他人判刑。

道德的准则,每个人心中原本就不同。

说完,苏白便不再吭声,身后的女人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在意,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床上沉睡中的男人。苏白拿起桌上的苹果,慢慢削了起来。

医生说要等病人自己慢慢清醒,能不能成功,也看病人能不能清醒了。

苏白等待哥哥醒过来,就像小时候每次坐在家门口等待哥哥回来。

等待是希望,等待怕绝望,等待的过程充满忐忑不安,苏白其实一直最厌恶等待,可如今他却是心平气和地等待。

苏白削着苹果——哥哥最喜欢的水果,也是他最喜欢的。苏白削得很慢,苹果是等哥哥醒来后吃的,如果哥哥吃不下,那么就由他吃掉。

到今天为止,他已经吃了太多的苹果。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苹果的季节…似乎要过去了。如果没有苹果可以削的季节到来了,他要怎么做呢?

苏白削着苹果,看向自己的手腕。

然后淡淡笑了。

尾声

顾苏醒过来茫然看着苏白的时候,苏白真的有种心碎的感觉!

哥哥望着自己,又彷佛没有看到自己,苏白心里咯噔一声,脸色随即惨白。直到床上那人轻轻地用破碎的喉咙咧出一句——

“小白…疼…”

苏白终于哭出来了。

在哥哥面前,只有在哥哥面前,苏白哭得像个孩子。

“太好了…哥…”

能疼痛就好,能活着就好。

顾苏吃力地抬起沉重的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头,神经末梢还没起作用的手感受不到弟弟细软的头发,但只是碰触,就让顾苏安心。

心一宽,顾苏轻轻合上了眼。

朦胧中,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上自己的唇,身子一僵,顾苏清楚地知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