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央是我在一中最好的朋友,同班,也和我在少年宫同一个培训班里学画画。她家住在小城西头一座叫做雅晴花园的小区里,父母是这座城市最好的医院的资深眼科大夫,夫妻恩爱,女儿乖巧,家庭和睦,让人羡慕。比如我。
莫央自顾自将一只耳机塞入我的右耳,里面传来苏芮的老歌《亲爱的小孩》:“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弄脏了美丽的衣服,却找不到人倾诉……”
曲调忧伤,落寞瞬间纷沓而至,却仿佛有一股暗涌的力量,悄悄地冲撞我的胸口。
我鼻子一酸。从此,这世间就剩下我小小孩童一人,所有微小或盛大的喜悦、沮丧、欢笑、泪水,都要独自担当,可是妈妈,你说过要陪我一起长大的。妈妈,我恨你,将我独自留在这孤单的人世间。
莫央仿佛听到了我心底的话,忽然说:“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你还有我。”她的目光笃定,闪着湛湛星光。
四月的晨风从开着的车窗沁入,隔着薄薄的校服,有丝丝凉意。我的心,却一暖。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奶递到我的手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撕掉半透明的糖纸,露出甜蜜乳白的内核,不由分说塞入我的嘴里。
很甜,很甜。是薄荷的微凉被甜润的白巧克力包裹,沁人心脾的甜。就像我们的友谊。
我噙着那颗糖,脸上荡漾着甜醉的笑,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和莫央一起摇头哼唱起来。
原来,一直,我想要这样的情感:我想要一颗糖,那人恰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来。
5
下午,有我喜欢的音乐课。学校要组织红五月文艺汇演,每个班都在音乐课上紧锣密鼓地排练节目。我们初三(3)班的节目是话剧《小王子》。
我扮演玫瑰,古灵精怪的莫央扮演那只等爱的狐狸,也非常出彩。下课了,我们仍意犹未尽。“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没有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而言,我也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狐狸并没有差别。但是,假如你驯服了我,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而言,你就是举世无双的;对你而言,我也是独一无二的……”
莫央仍在努力记台词。音乐老师追了上来。
“苏茆茆,过几天就正式演出了,你记得准备一双绿色的长筒丝袜,记得啊,要深绿!”
我点点头。班里已经用班费为所有的演员租借了服装,但这种小物件,要自己准备。
放学后,为了晚点回家,我一个人逛市场选绿色丝袜。记得妈妈从前总穿“浪莎”。出门的时候,拿一双肤色长筒丝袜,卷到脚底,双手从脚踝处一层层从褶皱中抚上大腿根部,腿上细微的汗毛和瘢痕消失无踪,一双修长的腿在裙底露出藕白的一节,曼妙得很。她说,丝袜是女人的秘密武器。
那么,我也需要这样一件秘密武器,才能在台上充分展现玫瑰深绿的枝干,娇柔的身段。
寻遍了市场,终于在一家小小的摊位找到绿色的。老板娘操着四川口音,懒洋洋地回答:“快关门了,算你便宜点,一双二十。”
我摸摸口袋,口袋比脸还白。刚刚买了英语辅导书,只剩下一角五角的几张毛票。
老板娘催促着。我悻悻地挪开脚步。
每天傍晚要经过的那条小巷,此刻已经完全被黑暗吞没。偶尔有几家后窗的灯光惨淡地亮着,像一双糊满眼屎的睡眼。
寂寥的空气里,有寒意从后背侵入,我加快了脚步。黑暗的拐角,是一处视觉盲区,还未靠近,我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后退?还是继续前行?通往舅舅家的路,可只有这么一条。此刻,我多么怀念梧桐巷的灯光。深橘黄色的路灯像一双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我,光线拨开浓密的树叶,静静地流淌在地上,和我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家里客厅的灯永远亮着,堇色的窗帘后面,有妈妈等待的目光,楼梯里有声控电灯,我亮一嗓子“嘿”,头顶就绽开白花花一片光亮。
“谁?谁在那儿?”我犹疑着向前迈了一步。忽然,一个黑影跳出来,我听到一阵车链子的哐当声,和一个粗重的男子的大喝:“站住!”我的心陡然一惊,尖叫了一声,撒腿就跑。
黑影仿佛驾着风追了过来,一边追,一边戏谑地笑着:“别怕啊!茆茆,是我,我来接你。”
是叶明的声音。我停下脚步。看到他那张被光线和阴影扭曲得变形的一张脸。
非常气愤,便大喊了一声:“你有病啊!”
6
“舅舅,给我五十块钱!”被叶明惊吓后,我蓦然有了底气,仿佛要把受到的委屈都补回来。
索性,多要三十,再过几天,是莫央的生日,我应该买一份礼物给她。舅舅正在水池边洗脸,还未及回答,舅妈就问:“要钱干什么?前几天不是刚给过你二十吗?”舅妈是一个每天在树荫下的麻将桌上消耗时光的臃肿妇女,她每天在麻将牌的摆阵上锱铢必较,却无心关注自己像饼一样粗壮的腰身。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藏了一把暗器,随时想趁人不备时偷袭。
“班里排节目,我参加,要买一双袜子。”“什么袜子要五十?”舅妈尖叫起来。“我们排话剧《小王子》,我演玫瑰,所以老师让买一双绿色的袜子。”我极其耐心地解释着。“那也要不了五十啊,什么袜子这么贵?”舅妈嘟囔着,就是不肯拿钱。
舅舅忍不住喊了一声:“她要你就给她吧,怎么那么啰唆!”舅妈陡然抬高声音:“你有钱你给啊!就你会做好人,可别忘了,当年是谁把你……”“闭嘴!”舅舅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将毛巾狠狠一摔,扔进盆里,溅起水花,随即气汹汹地进屋去了。舅妈的半截话被打断,可她分明想挑起一个复杂故事的开端。大人的世界,总有孩童无法触及的禁忌。
院门外,响起车链哐当的声音,叶明骑着车滑了进来,一把将车子推倒在院门旁的角落,然后挤到水龙头下咕嘟地喝凉水。他挑衅般扬扬眉,看了我一眼,对舅妈说:“妈!给我一百块钱,老师让买英语磁带。”
“钱钱钱,都是讨债鬼。”“给不给啊?”叶明不耐烦的语气。舅妈很快温和起来:“给给给,只要是为学习,我给。”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仍不遗余力地小声追问:“舅妈,我的钱!”她不耐烦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一张最大面额的给了叶明,剩下一张十块,一张二十,扔到桌上,说:“就这些了。”我含着怨气撇撇嘴,像一个乞丐一般飞快地捡起钱。走进黑暗潮湿的房间时,蓦然发现手背冰凉,不觉已落了一把委屈的泪。生命如同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却不知如何才能蹚过这悬崖绝壁。
7
深绿丝袜裹在腿上,像妈妈温柔的手抚过皮肤,暖暖的,柔软地贴在腿上。剩下的十块钱,买了一条绿色蕾丝发带,准备在莫央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那次演出很成功,我穿着深绿丝袜,上身包裹着红色花瓣戏服,骄矜地蜷曲在花瓣里,将一朵娇柔而骄傲的玫瑰演绎得淋漓尽致,穿着长袍的“小王子”拿来屏风为“我”挡风,带来那种踏实妥帖的温暖;而因为玫瑰的骄横,小王子负气离开了她。当小王子满含深情地怀念着“我”,说:“我心爱的花在那里,在那颗遥远的星星上。”蜷在花心里的我流泪了,颤抖的泪滴,凉凉的,滴落在脚下的舞台上,我看到了十四岁少女早熟而敏感的心。那一刻,我那么盼望长大,渴望有一个王子一般的人,也这样爱我。我那样渴望爱。我们班的节目获得了一等奖,为班里赢得一张大大的奖状。那段日子真是风光,莫央和我从楼梯口走过,常听到有男生女生在议论,扮演玫瑰的女孩好可爱啊!那是她吗?下课后,常常有男生探身到我们班的窗口,在一个好事者的指引下,目光朝我的方向挪移,指指点点。我会收到一些字条,上面写着奇奇怪怪的话,我和莫央一起看了,嘻嘻哈哈一番,然后撕掉。
那双深绿色丝袜,仿佛成为一个象征,是我失去母亲后,一块用快乐和荣誉编织的锦缎,我将它压在枕头下,枕着它入睡。
少年宫的画画课,是我和莫央的天堂。目光浸染在藤黄、石青里,空气也变得斑斓,闻着颜料的味道,心会沉静下来。我喜欢用靛蓝色调,画一片纯净的蓝天,天空下是红色屋顶的小房子,被绿荫覆盖的小路,一直蜿蜒到远方。
那节课老师讲了油画风景写生,要在下一次课程组织我们到距离城市半个小时车程的南山去写生。自然,要额外缴纳车钱和餐费,而且,我的颜料也快用完了,需要买新的。那将是比买一双袜子更多数目的钱。
我犯了难。原来,要向不爱你的人索取,是这样艰难。莫央伸出沾染着颜料的手指,细细地抚开我蹙着的眉心,说:“别担心,我借你啊!”我们坐在画架下的空地上,我像一个恶毒的怨妇一般,开始对莫央控诉淡漠的舅舅、抠门的舅妈和乖张的叶明的种种罪行。莫央像个女侠一般,豪爽地拍拍我的肩,说:“放心,我帮你报仇,我罩着你!”
8
我选在舅妈心情很好的时候,向她要钱。她刚刚看完一集好看的电视剧,胖屁股坐在穿堂的八仙椅上,像一个和气的舅妈一样,亲切地叫我:“小茆,给我倒杯水!”
我毕恭毕敬地倒了水,也像一个乖巧女孩那样,说:“舅妈,下周我们少年宫要去写生。”
“写就写呗!去就去呗!”舅妈眼皮一抬,扫了我一眼。“要车钱和餐费,还有,我要买新颜料!”她忽然尖叫起来。这个女人,仿佛被针刺了一般,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将杯子顿在桌上,她的脸变了形,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就知道,你一张嘴,准没好事。你和你妈一样,就是这个家的祸水、扫把星、白眼狼!”
胸口有一团火,噌地被点燃。我不允许这个“胖屁股”诋毁我的妈妈。我一把挡掉她指着我的手:“不许骂我妈,你凭什么骂我妈?你们卖了我的钢琴,出租了妈妈的房子,我只是要买一双袜子的钱,和一次外出写生的车费,你凭什么不给我?”
舅妈被气得嘴唇发抖,被质问得一时结舌,但理屈词穷的她不甘示弱,更多的恶毒言辞从那双薄薄的嘴唇里像子弹一样射出:“不给你怎么了?骂你妈怎么了?你就是和你妈一样的精明鬼、自私鬼、讨厌鬼!”
舅舅刚刚收摊回来,见到此种情景,连忙用那双散发着鱼腥味道的手捂住她的嘴,连拖带推地把她带进了屋里。
为什么?她和妈妈有什么恩怨情仇?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过往就像一道谜题,谜题总是被恶毒的舅妈呼之欲出,而最后又被舅舅生生抹去。
其实我没兴趣知道。
头顶忽然一闪,停电了。我站在黑暗中,久久不动,像一尊雕塑,坚硬的没有喜怒哀乐的雕塑。隐约的谩骂声依旧不绝于耳。黑暗是暴露羞耻和脆弱的最佳场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波一波地涌出来。叶明进来的时候,看到我在黑暗中隐约的岿然不动的影子,吓了一跳。
昏昏的夜色中看清是我,才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有病啊!吓唬谁啊!”
我没有说话。那个夜晚,就这样过去。车费、餐费的事,就不了了之了。第二个周末来到少年宫,我嗫嚅地正要上前向老师解释,却被她热情周到地招呼着:“赶快上车!上车!”我看到鱼贯而上的伙伴里,莫央在队伍的尾巴对我招手微笑。
山里的风景很美,去时的路上下了雨,山中五月天,烟雨渐次散去,安静的大山里空气清甜丰润,天地一片灰青,阳光拨云偷看。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勾勒描画,时间仿佛停止,烦恼尽消。我画大山深处的一角白屋,莫央画奇枝别出的一棵大树。时间过得很快。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和伙伴们一起,在半山腰的农家,也吃到了美味的农家饭。油亮酱香的腊肉隐藏在碧翠的西芹里,浓香与寡淡覆盖在瓷碗里,煞是好看。
当然,是莫央为我交的钱。
9
我喜欢夏天。夏天是少年的白衬衫在巷口一闪而过,是蝴蝶飞过去落在女孩的花裙子上,是手上迅速融化的冰激凌从指缝流下,是碧翠的树木染亮从罅隙里穿过的光影;夏天是孩子们常常在大人们午睡以后,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结伴去干点恣意妄为的坏事。
比如现在,我和莫央。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了利落的七分牛仔裤,蹲在一棵老槐树的枝干上。这棵老槐树长得很好,主干粗壮,从主干分叉出五六根枝丫,像一只从大地深处伸出的大手,一只乞求的手,向蓝天索要着阳光雨露。现在,我们蹲在“手掌”中心,扒开浓密的树叶,准备干点坏事。
老槐树正对着舅舅家的后院墙,屋顶一个简易竹晾衣架上,晾晒着刚刚洗过的衣裳。舅舅的裤子、叶明的球衣,还有舅妈的内衣,那内衣像两团皱巴巴、湿漉漉的卫生纸一样团在一起,挂在细绳上,在夏季的热风里,荡秋千般,忽悠悠地摆荡。
莫央的手里,是一根她爸爸的伸缩鱼竿。她一边娴熟地操作,一边扭头狡黠地眨眨眼睛:“是那个吗?看好了!”
蝉鸣,叶翠,天蓝蓝,以及初夏阳光里炙热的宁静,记录了那刻我狂跳不止的心。原来做坏事能带给我们这样强烈的快感和刺激。我屏住呼吸,看到鱼竿有的放矢地伸出去,轻轻一挑,又准确无误地收回来。
我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那个丑丑的文胸,被莫央嫌恶地提溜在手里,她左右打量一下,然后,扒开树叶,将文胸扔了下去。白色物体被一枝细细的树枝钩住,垂死挣扎一般,最终却无法改变命运,轻飘飘地掉入一条被残羹剩饭和烂菜叶子拥堵的下水沟里,棉质的文胸喝透了脏污的水,终于沉沉地没入水中。
我兴奋地抬起头时,发现莫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麦色的肌肤被阳光灼晒,泛着油油的亮红,忽然,她神秘地靠近我,小声问道:“茆茆,你那里,长了没有?”
我一头雾水,看到她盯着的部位,瞬间明白了。我脸一红,却装作懵懂不知,反问:“哪里啊?”
她又更近地靠过来,呵气如暖暖的羽毛,丝丝缕缕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她说:“就是胸部啊!你长了没有?”
我低头看看自己胸前,平坦如原,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而班里有的女生,已穿上了像舅妈那样款式简单的棉质文胸,细细的带子在衬衫里若隐若现,有的女生,已来了例假。我亲眼看到一个愚笨的胖女生,被骤然而至的例假弄污了裤子,一整天,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遮遮掩掩,一动不动。而几个好事的女生,像看热闹一般,直到放学也不肯离去,悄悄地绕到窗户后,看那个可怜的女生如何收场。
莫央见我低头不语,又说:“我妈妈说,那里发育了,就是大女孩了。”她压低声音道,“你摸摸!”
她兀自伸出手,将我的手拉过去,轻轻地覆在她胸前。我感到浑身的神经绷紧了,像一张弓被满满地撑起,我张大嘴,无法呼吸。
成长是一个神秘又让人略感羞耻的过程。我触电一般迅速收回手,支吾着:“赶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好了。”我俩相互扶持着下了树。
晚饭后,舅妈去收衣服,随即听到她的谩骂声:“哪个变态,连胸罩也偷!给他老娘拿回去戴头上当飞行员啊!”
舅舅小声地劝着:“兴许是被风吹掉了,再找找,别在这儿丢人了!”
“给他老娘拿回去戴头上当飞行员啊!”正在喝水的我,扑哧笑出声来。这时,叶明啪一声,将几本皱皱巴巴的书本扔在桌上,准备应付作业。
为了节省电费,舅妈要求晚上我们同坐客厅的一张八仙桌上写作业。而通常,叶明随便划拉两下就溜得没影了,八仙桌,就是我的地盘。难得见他会用功。
“哎!苏茆茆,把你的作文借给我抄一下。”“不行!”
“为什么不行?”“又不是一个学校,也不是一个老师布置的作业,不一样。”“怎么这么多废话。这次是随便写,哦,就……就是非命题作文。”
他声音软了一下,恳求道,“就你那作文,随便让我抄一篇。”“不行!要抄,你还不如抄作文书呢!”叶明恼羞成怒,将文具袋狠狠地摔了一下,叫嚣道:“有什么了不起啊!牛什么牛啊?苏茆茆,你给我等着,有你好看的。”他摔完东西气势汹汹地骑着那辆捷安特自行车出去了。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继续做作业。我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是吗?一个星期后,我看到了叶明口中说的“有你好看的”。
10
那天,我和莫央如法炮制,又顺利地钩走了舅妈晾在楼顶的另一件胸衣,粉红色的,还有一圈白色的花边。我俩狠狠地嘲笑了舅妈的品位后,将那件胸衣扔给了街口一个有暴露癖的女疯子。莫央真胆大,平时除了警察,谁也不敢靠近那个疯子,而她将胸衣递给那女人的时候,我看到疯子黑红的脸上绽开奇异的笑,然后她穿上那件胸衣,遮住了胸前那两坨如黑面袋子一般的肉,又向川流不息的人群跑去。
想到舅妈发现新胸衣又不见后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我觉得浑身的细胞都颤颤地唱着歌。原来,每个孩子内心深处,都有想做坏孩子的想法,做坏孩子,原来会获得更多的快乐。和莫央分手后,我直接回了家,因为我兴奋的小心脏急于感受偷窃后那种让别人着急愤恨所带来的快感。可是,有点让我失望。她在穿堂和几个女人打麻将,天已经黑了,她大概忘记了收衣服。自从上次为要钱的事吵架,我和舅妈除了非说话不可的交流之外,已经很少说话。我看到她,就低头沉默地走掉,她看到我,就厌恶地瞪一眼。
看见我,她抬了抬眼皮:“饭在锅里,回家吃完把锅和碗洗了。”我忽然心里微微动容,其实,这个家也没那么糟糕,她也没那么坏,至少每天还给我做饭不是吗?我轻轻地哦了一声,从阴影中走过去。我到家迅速吃完饭,洗完锅,准备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回到自己的八仙桌那里去学习。是的,我要好好学习,才能早点离开这个家。八仙桌的上方,是一盏黄黄的灯泡,一拉灯绳,光线明亮刺眼,很快便有许多小蛾子绕着灯飞扑盘旋。桌子上,有我的摞得整整齐齐的书,而今天,在我常常趴着的地方,有一张废旧的破报纸躺在那里,不是“躺”,是支棱着,大概是没有叠好,报纸翘起老高。我心里暗骂着,一定又是叶明这个邋遢鬼扔在这里的。
然后,我伸手去拿,准备团起来扔掉。那团白花花的软体动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一条蛇,被规整地盘成几盘,头在最上端,翘翘的。我腿一软,尖叫起来,甚至没有看清它是死的还是活的,就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
几个打牌的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我,舅妈吼道:“有病啊,大喊大叫的!”
我蹲在门口一棵树下,手在瑟瑟发抖。那只握过钢笔、握过画笔的手,刚刚触碰过那条蛇,那是世间最恐怖的冰冷,从指间,一直蔓延到心底。我感到身体一阵打战,泪水像水库开闸般不停地往外冒,刚刚用手背擦去,又有新的泪水涌出来。我喘着粗气,大口地呼吸着。舅妈还嘟囔谩骂着往家走,不一会儿,也尖叫一声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