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无忧收了笑容,淡淡说道:“我又不是你亲哥,怕什么。”

聂向晚却很怕,三步两步逃开了。

休息了半天,精神气色便大为好转,她向城民换来半斗黑芝麻,挽起袖子,做了一锅饼。她的烹调功力与缝衣技巧一致,面子上看得过去,摸到实质的人就会笑一笑。站在土灶前忙乎很久,锅底的面饼还是糊了,散出淡淡焦味。

聂向晚抹了抹脸颊,抢出门搬救兵。她记得在连城镇里烧制糕点回赠给花双蝶时,盖行远的手法可是很轻巧。刚走几步,迎面而来一道俊挺身影,着黑袍,眉眼隽秀。

聂向晚顿步,让道一旁。

往日一向冷淡的谢照却突然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么?”

聂向晚吞吐道:“面饼烧糊了……”

谢照皱了皱眉,低头钻进小厨房,推开了木窗,又走了出来。聂向晚不明就里,抬脚要进,他却说道:“那锅饼废了,等散了烟气,再做吧。”

聂向晚依言站在外面等候,心底隐隐期盼万事俱能的金丝雀阿照出回手。

谢照轻轻跃上房顶,唤道:“拿棍子来。”聂向晚递上烧火棍,他接过,用它捅了捅烟囱。她看了恍然:阿照果然是阿照,瞧一眼就知道关键。

谢照洗净手,挽起了袖子,在案板上洒水揉面。聂向晚怔怔站了一会,醒悟过来,走到小凳前烧火。以前住在乌衣台,流光雪月占据了她那好奇的视线,从来未曾领略到身边的“侍女”阿照竟有千巧百丽的方方面面。他读诗书懂礼仪,帮她梳发穿衣,替她洗尽手指上的茧子……十年后,他带兵操练,还能为着素不相识的人做饼子。

聂向晚咬了咬唇,嘴边的话没有说出口。

叔叔迫得严,不准她与谢照相认,至少,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谢照搓好面团下锅,轻轻一贴锅壁,动作轻灵,如同水上掠过蜻蜓。他站在土灶前一直不说话,俊秀的脸也未带上什么表情,与平素一样冷淡。直到他突然开口了,低头杵在烧火洞前的聂向晚还不敢肯定是不是对她说的。

“你总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聂向晚知道此刻不能沉默,适宜回道:“什么人?是谢郎的朋友么?”

谢照默然半晌,又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她,她比你沉静,也比你清贵。”

聂向晚暗暗吐气。

不多久,小小厨房内透出一股面粉香味,谢照道:“我屋里有一些杏仁蜜饯。”然后静立不语。

聂向晚想了想,随即明白是叫她去拿,忙不迭地出去了。

谢照的木屋独立山脊,台阶旁栽了两株低矮的茶花,与石子路相映成趣——由于貌美,他总是吸引了石城姑娘抹黑来“投石问路”,门前的花树和街面就是这样形成的。

102再见

谢照的家门并未上锁,里面的摆设及家具一目了然,最令聂向晚惊奇的便是满桌的花束、干果、皮衣、针绣鞋面,甚至还有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她常听说,谢郎的门锁爱坏,现在才明白其中的缘由,想必是姑娘们趁他外出练兵,便摸进来放下各种礼物,然后悄悄离去。

聂向晚走近桌,抓了一把杏仁果干,不可避免会看到兽皮榻上的一本书册,已经摊开了几页。书册由缎布包裹,里面的字迹很熟悉,她翻了翻,果然是幼时至成年后随手写的那些恪训及诗句,夹杂着她涂抹的小像,只要翻开它们,如同一遍遍回顾她成长的历史。

阿照竟厚爱至此。

聂向晚孤身站在木屋之中,鼻底有些发酸,与阿照分散多年,她想念时,也是记起他黄衫绿丝绦,在风中笑得如同金丝雀的样子,根本没料想他是男儿身。蹉跎十年,再聚首时,她与他风萍般转徙,仍然落得影只形单。她已是残嫁之身,关乎内廷的计划,族叔不许她和他相认;而他在岁月中熬尽了相思,逐渐心死。

聂向晚咬咬牙,平息内心的伤感,翻到书册的最后一页。白布内衬上写着一首小诗,承载了十年的变迁,无声诉说着谢照的悲欢:银戟雪衣向日裁,粉面谢郎战乌台。箜篌沽酒催秋老,蓬蒿满地见春来。

她想起了半年前去狄容寻访谢郎下落的往事,那时的她认出了谢郎就是阿照后,曾感慨说道,不知何时能再回乌衣台,看看谢家儿郎齐身上马,力战外敌的飒爽英姿。他劝解她,于异处安身立命亦很重要,随后笑道:“十年间我尝尽了酒醉的滋味,宁愿栖身在破落池塘之外,也不愿穿过华朝大陆回去看看乌衣台。”

那是一种离家去国的伤感,至悲戚处,突然又遇着她了,可见他的异常欢喜,于是便写出此诗。

聂向晚将杏仁饼与芝麻饼拈进竹篮,向辛苦一场的谢照道谢,谢照点点头,不发一语走出。她提着篮子走进大屋,阿吟正和李若水凑在一起抓石子。门窗经由毛毡遮蔽,四处不透风,李若水熏了暖香,染得薄面生红,腰身上的狐貂围裙摇荡着流苏花结,与白裘小帽辉映成趣。

聂向晚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件经她一夜赶制的围裙,现今正好好护着小公主的暖,使小公主娇俏不少。

“吃饼子吧。”聂向晚笑着招呼一声,李若水与阿吟连忙扑上,拈起热乎乎的烧饼就朝嘴里送。

“慢点慢点。”聂向晚话音刚落,第一次尝到民间小食的李若水就被烫到了,手一松,抓落了杏仁饼。聂向晚看见掀帘走进了聂无忧,并没有动。果然,对李若水事必躬亲的聂无忧长手一伸,替她接住了烧饼,并细细唤道:“先晾置一会儿,别那么心急。”

李若水转头唤道:“无忧哥哥也来尝一尝。”

聂无忧微微一笑,铺平一张素帕,将杏仁饼放在上面,说道:“吃了小童的饼子,可要听小童的话。”

李若水趴在桌旁朝饼子吹气,撅嘴道:“一块烧饼就想收买我呀,太小气了吧!”

聂无忧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那你说,想要我干什么?”

李若水欢呼雀跃起来:“我最喜欢无忧哥哥带我骑马打猎。”

聂无忧带着她出门游玩,极尽呵护之情。

屋内的阿吟一直沉默地啃着烧饼,时不时转过眼睛瞧瞧聂向晚,聂向晚奇道:“怎么了?”

“你脸上有面粉和黑灰。”

聂向晚抓过镜子一看,照出了一张黑白夹杂的大花脸,嘟哝道:“难怪阿照会帮我烙饼子,原来是可怜我乱忙一场还落得不成人形。”她拉过干梆梆的巾布擦拭脸,对上阿吟飘忽的双眼,再问:“又怎么了?”

阿吟吞吐道:“聂公子……是不是很喜欢公主?”

聂向晚点头。

阿吟又道:“那他会成为驸马吗?”

聂向晚再点头。

阿吟结巴了起来:“那……那……他们什么时候……成亲?”

聂向晚更是惊奇,摸了摸阿吟的额头:“你到底怎么了?”

阿吟苦着脸:“我还以为聂公子喜欢小童姐姐,向公主说了,叫公主撮合……撮合你们。”

聂向晚震惊呆立,后又温声说道:“阿吟以后不能乱说话,知道了吗?”

阿吟使劲点头,并且将功赎罪,拉来盖飞与阿驻,听从聂向晚的安排扮演成白熊操练。聂向晚细细指点着他们,半日之后,三人的动作、叫声已与真熊无异。

当晚,聂向晚在安身的小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怎样破解阿吟的那道请婚提议。门帘一掀,涌进一阵熟悉的沉水香,聂无忧穿着银裘走了进来,一身的清贵难掩疲惫之色。

聂向晚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说道:“阿吟那是小孩儿的胡话,公主不会当真吧?”

聂无忧径直坐在凳上,回道:“公主已经当真了,缠着我一天,不断问我是否喜欢自家的妹子,而且很生气。”

聂向晚怔道:“那公子是怎样回复的?”

聂无忧淡淡一笑:“你是想问我,心里有没有你么?”

聂向晚清醒过来,愠怒道:“公子又在开玩笑,这都什么时候了。”

聂无忧依然浅笑:“我自然要回绝阿吟的话。”

聂向晚松了一口气。

聂无忧的声音却突然冷了下来:“不正是你期望的么?”

聂向晚不理会他的冷脸,问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聂无忧饮下那杯茶,垂眼看着手指,许久不答话。聂向晚正心奇,瞧见他的黯然模样,不禁说道:“公子极早就在保护公主,向公主示好,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娶公主,入主内廷吗?”

聂无忧苦笑一下,再抬眼时,已经恢复眸子里的清明。“你说得对,要夺权的男人,怎么能忘记娶公主这条捷径,以后我会对公主更加好些,实践我说过的话。”

他其实并没有向聂向晚承诺过娶公主,只是她在旁观察出了他的意图,便不点破,替他缝制了围裙,让他借花献佛。

聂向晚安坐。

聂无忧抿了下唇,一阵风卷出门外,忘记道别。第二日起,石城便流传了一则消息:聂家公子向公主提亲,公主喜应。

既然公主也有心慕之意,那么回到宫廷举行婚礼便是要事。阿吟的一句无心之言促成了两人姻缘,使聂向晚少费很多精力去忧虑,进阶北理宫廷的契机。

接下来的第二步,是要取得皇后的信任。五天前,聂向晚趁着夏斋河祭时,催动白熊拜会深受皇后恩宠的大国师蒙撒,已经种下一颗神化的种子。再待明日,夏斋的七尾之时,她会作法一番,催生蒙撒内心的种子,使它长成一根厚重的梁木,衔接起聂家与皇宫。

夜雪降临,聂向晚听着风声出神,谢飞推门走进,说道:“阿照那边你去说一声,叫他一道随你去宫廷。他不见得会听你调遣,所以这时候,得看你的功力。”

聂向晚苦笑:“叔叔又将难处扔给了我。”

谢飞掀起袍襟坐了下来,淡淡道:“叔叔是在考验你,能不能过阿照那一关。”

聂向晚随即咬了咬唇,道:“我怕他会发现我就是谢一,到那时,他更加心痛。”

“镇定些,想想大局。”

聂向晚无言。

谢飞淡然道:“他是北理皇子,最终需回到皇廷安邦守国,即使他不愿意,时局推动,也会迫得他回去。他与你亲厚,一心为着你,假使被他发现你就是谢一,言谈举止之中自然回避不了亲昵,这样下来,皇后会起疑心,彻查你的来历,一旦发现你是南翎国人,后面的宫变该怎样继续下去?再说,叶沉渊以为你已死,才能转移心思攻打北理,如果被他发现你还活着,与阿照留在了皇廷,那他会不会顺势掩杀过来,抓住石城一万人,引以为威胁,迫使你回到太子府去?”

聂向晚垂头道:“叔叔说的我早已考虑过,一切听叔叔的安排。”

谢飞拍了拍她的头离去。

聂向晚戴好皮帽,拢好皮坎肩,请出了盖行远随行一趟。两人冒雪走到山脊木屋前,敲了敲门。屋内亮着一盏灯,可见谢照还未睡下。

得到应允之后,聂向晚请盖行远先进屋,站在石阶前抖了抖雪花。

床榻上坐着披发除甲的谢照,映灯影,容颜生动如昔。盖行远施礼,与他寒暄几句,随后静了下来,看着聂向晚。

聂向晚会意,开口说道:“二十年前,北理发生了一场宫乱,谢郎当时已有七八岁,不知是否还有印象?”

谢照转脸看向聂向晚,眉眼温和,却没有说话。

提及往事,聂向晚担忧谢照生起失怙愁心,说得有些艰难:“我猜谢郎应该记得那年的事。皇后怀忿毒杀其他嫔妃的子嗣……谢郎的母亲,也就是独得皇帝宠爱的陈妃娘娘,护住谢郎逃出宫,随后被皇后……杖毙……据闻谢郎由此流落民间,辗转来到石城……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能让谢郎报仇……谢郎会回去么?”

谢照淡然道:“去哪里?”

“皇廷。”

“你也去么?”

聂向晚一怔,道:“因盖将军等人不易掩藏南翎身份,由我这个聂家的女儿出面,或许要容易些。”

谢照应道:“那便随你去一趟吧。”

聂向晚抬袖轻压胸口,依照北理国礼节行了一礼,从容离别。身后谢照在问:“小童昨日入我屋来,是否翻过我的书册?”她马上否认,抬脚走了出去,并不慌张。

因为离开谢照的木屋时,她已经整饬出了一切如故的痕迹,无需担心什么。

天明雪停,湖面又结了一层冰。

盖行远请来婶娘将聂向晚装扮一番,目送几人出城。聂向晚穿着貂裘短衣,戴上流苏软毡帽,雪颜如新,周身极为富丽。聂无忧早起路过她的门前,还没看出她是谁,走出几步,才回头笑了笑,道:“麻雀飞上天了。”

聂向晚驾起大雪车,带着盖飞、阿吟、阿驻三人滑向东方,到了冰窟后,她责令三人裹上白熊皮,再拉出白熊王,驯服它,让它乖乖地套上车皮,一步步朝着伊水河走去。

103再见

伊水河畔,金漆龙舟破冰待发,翠华羽扇与仪仗旗帜如列,迎风轻响。

断发文身的仆祝惊奇大喊:“国师快看,灵熊又来了!”

身着礼服的国师蒙撒定睛一看,果然看到对首银雪冰原上缓缓走来三只白熊,口衔鼓乐,应声踏舞。一道清越的嗓音穿透霏霏雾霰,在悠然唱着:“采华皇皇兮,山川月明;九黎鼓乐兮,惟天承命。西驰灵兽兮,蒙恩撒泽;福祉昌延兮,由君申令。”

蒙撒听懂了巫词中的恭贺之意,眯起眼看着前方。来人御熊为乐,暗示承受了他的恩泽前来拜服,声称延绵万世的福祉,也是听从了他的号令。他很好奇,谁胆敢公然唱祝,尊崇出他的地位,又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领起福祉之命。

茫茫冰原之上,叮咚响着象鼓乐音,一头巨山般的大熊,从雪雾中滑行而出,腰身上牢牢套住一辆青盖金丝结的皮车,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衣装富贵的聂向晚站在车上向龙舟行礼,雪白狐裘映着眼里的笑意,令她十分温文可亲。“小童仰慕国师名义,前来拜服,国师勿惊,灵熊不会伤人。”说罢,她将革皮木箱缚在熊背上安置的鞍座里,取下皮套,扬鞭轻轻一甩。

侍卫欲放箭射杀逐步走近的白熊,蒙撒扬手制止,眼里越发闪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聂向晚尾随在熊王之后,挥动雪鞭,向空中一甩,鞭梢尾端的熊食水珠便洒在冰块上,一路引得熊王前行。到达河岸时,她运力一震,将食水肉末洒得更远,熊王果然浮水过去,抵在了龙舟女墙之旁,不断嗅着木板。

聂向晚暗笑道:“好大白,不亏姐姐与你角力三天,果真不败姐姐的场面。”脸上笑得更加朗然,道:“这是小童供奉的斋礼,聊表心意,以慰国师辛劳。”

蒙撒哼了声,侍卫用长戟挑开木箱锁扣,顿时一片祥瑞宝气倾泻出来,压住了皇廷威仪。大颗珠玉在前,成串玛瑙链与夜明珠堆砌在一起,蒙撒随便掂了掂,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

“上来说话吧。”他的声音也柔和了起来。

侍卫放下小船,载着聂向晚上了龙舟暖阁。聂向晚问安,逡巡左右侍从,蒙撒会意,屏退众人,拖长声音问:“小童姑娘到底是何来意?”

聂向晚忙俯首恭顺道:“国师唤我小童即可,不敢烦劳国师称一声姑娘。”

聂向晚始终表现得恭恭敬敬,脚底又未露出丝毫逈劲功力,让蒙撒很是放心地哼了哼。“说吧,找本国师什么事?”

聂向晚微微垂眼示意,道:“小童家族衰败,无处可寄身,特地投奔国师而来,恭求国师慈眄。”

蒙撒推辞:“我哪有什么能耐慈眄你们。”

聂向晚低头:“素闻国师忧劳理教,可呼风唤雨,深得皇后娘娘宠信,国师推说无能,实令小童惶恐。小童曾游学于外,远在千里亦听过国师威名,是以学成归国之后,即刻奉迎而来,愿为国师效犬马之劳。”

蒙撒捞起蒲桌上的镶玉银锡壶,对着细长壶嘴泅了一口葡萄酒,眯眼看着聂向晚,不说话。

刚才半真半假的一番话后,聂向晚知道他已心动,继续发力游说:“小童知道国师尚在犹疑,以为小童空口白话,算不得真。如果小童侍奉国师取得荣华,不知国师能否放心接纳我族之人?”

“哦?”蒙撒清淡说道,“还有什么荣华是本国师没见到的?”

聂向晚恭声道:“国师府邸富贵,却难保长青不衰。国师深受宠爱,却未得封侯之赏。据我朝历法规定,只有皇亲国戚和功臣元勋才能获享食邑,因此国师即便是还受恩宠,子孙后代也不能延享福荫,想必国师听闻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皇后娘娘正值千秋盛时,自然会宠信国师,然而小童担忧,待皇后娘娘与国师百年之后,蒙家子孙该托身何处?是不是也像小童一样,奔波在外,到处寻求一方庇护?”

蒙撒放下了银锡壶,敲着座椅扶手,慢慢斟酌着言辞。聂向晚见状便沉默下来。许久,蒙撒才抬头说了句:“本国师也想替子孙谋求后世福泽,只是皇后娘娘一直没有委派重任下来,本国师就不能立功讨赏——”

聂向晚旁耐心劝导半天,终于等到了这关键的一句,忙说道:“眼下有个好机会来了,国师可要抓紧。”

蒙撒搔了搔额角:“哦?”又甩袖点点身旁的凳子道:“你坐下说说,本国师推看能否行得通。”

聂向晚恭顺坐下,说道:“华朝正在攻打北理边境,隔着央州宗主袁择,皇后娘娘不便发兵。但是袁择狡诈,也不肯放开坞堡甲兵迎敌,可怜边境三郡已经落入华朝之手。我想皇后娘娘一定在烦忧,百姓外逃,郡县失守,却没有亲信能替她解决国事难题。国师如果在此时挺身而出,愿意代替皇后娘娘亲征前线,取得功勋,回朝后皇后娘娘自然会论功行爵,分封国师食邑……’

蒙撒一听要亲自去打战,面露惊惶之色,连连摇头不应。聂向晚向聂无忧打听过蒙撒诸多事情,已能推测出他的心理,当即说道:“国师勿惊,只要国师聚集起边境其他十一郡的兵力,我能保国师不吃败仗。”

蒙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聂向晚又道:“国师会做法术——”

蒙撒连忙制止了她:“小小法术怎能抵过千军万马?”

聂向晚知道他的根底,并不点破,只是恭敬如前,一连说道:“到时只需国师念念咒语,糊弄华朝骑兵一番,我带聂家军先打头阵,取下首场胜利,自此后国师便能势如破竹,替皇后娘娘收复三郡。”

蒙撒仍在迟疑,聂向晚起身行理国礼仪,一直恭声相劝。针对蒙撒犹豫的关键处,她都有对策安排。

一是送来聂家公子聂无忧充作人质,以示诚心。当蒙撒听闻李若水已答应下嫁于聂无忧时,脸上的惊疑之色稍微缓和。因聂无忧在半年前向国君请命抵抗华朝,被国君贬斥边疆,此次他再投诚回来,已有取信于蒙撒的基准。聂无忧又是待命皇亲身份,蒙撒顺水推舟卖个人情给他,又能成全自己的军功,很是乐意促成此事。

二是聂无忧散尽家财笼络了万数人队伍,全部化为蒙撒麾下,为蒙撒鞍前马后奔走。这一点让蒙撒吃惊不已,半天笑得合不拢嘴。为使蒙撒彻底放下疑心,聂向晚提议蒙撒向皇后讨要央州东南边境的食邑,将这一万人整编为家军甲兵投入进去,作为守护皇廷的后方军。蒙撒一听平白多了帮手,又不需要他负责生死,满口答应。

三是征讨华朝的边境之争不需要皇后派兵出来,只需皇后牵制住袁择的宗主势力即可。一旦袁择按捺不住,出兵袭击前线军的后方,皇后同理可顺势掩杀过来,剿灭袁择的力量。这第三点是将聂派军力放在最危险的前线,让蒙撒占尽功勋替皇廷解忧,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蒙撒也想通了这一点,最终点头答应。

四是回皇廷后,蒙撒可称自己虔诚祭河感动上天,引灵熊相见,替自己再次披上神化的法衣,令万民臣服……

种种好事不胜枚举。

半个时辰之后,享有国师之称的蒙撒亲自送聂向晚出暖阁,言谈举止大大不同,多带亲和意。聂向晚心知会谈已奏效,低声允诺再见之时,另有厚礼相送。蒙撒笑意更盛,高声唤人送聂向晚下龙舟。

伊水河对岸的冰原之上,又出现了一些奇异景观。

原来是熊王舔食完肉末后,爬上岸来,与盖飞三人扮成的白熊游玩。阿吟裹在熊皮里,吓得迈不动腿,阿驻将他抵到一旁,与盖飞齐力阻断熊王的靠近。熊王有些无趣,喔喔叫唤,引得其他数只白熊前来,将三人围成一圈。盖飞且叫且退,阿驻机警,弄翻雪车,诱使群熊去扯,带着阿吟躲在了冰块之后。

盖飞跃跃欲试,还待冲出去与群熊决一雌雄,聂向晚刚好赶到,喝退了他:“小白,又不乖了么?”

她取下了雪络皮鞭,迎空抖了个响尾鞭花,裹着熊皮的盖飞无奈翻了个白眼,咕哝道:“熊王叫大白,我就叫小白,取名可真是难听。”

聂向晚抿唇呼哨一下,熊王舍弃了雪车,慢慢走回她身边。她干脆骑在鞍座上,带着三头小熊离去。阿吟走在最后,颤抖个不停。其余的白熊看着他们,也慢慢地跟随了过去。

十只熊转眼消失在雪霰里。

远处的龙舟上,仆祝带愚蒙侍从下拜,呼天叫地道:“灵熊显恩,保佑北理长生久安!”蒙撒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哼道:“那赶熊的小童还是本国师的食客,回去后,知道对皇后怎么说了么?”

仆从点头:“知道,知道,一定要提国师的功劳!”

回程之中,聂无忧带了一列雪犬车来接聂向晚,问道:“事成了么?”聂向晚点头,驱散白熊。他递过毛毯,叫她围住身子。她接过毯子裹住了阿吟,不断软语安抚受惊的阿吟。

聂无忧轻轻一叹,转过脸看着前方雪原。

熊王跟在了车后,不愿离去。

聂向晚跳下车,从袖里扯出一条貂绒锦绸带,挽住了熊王的脖颈,拍着它的耳朵说道:“以后再来看你,别忘了我。”

一行人收拾妥当快速驰向石城。聂无忧坐在车前,替聂向晚挡住了风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打赢边境那几仗?”

聂向晚缩在毛毡车罩里,冷得流鼻涕。“苍屏镇那条战线上,封少卿紧守着不动,任由阎家嫡派出兵攻占北理边境,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聂无忧想了想,道:“叶沉渊有意让阎家出头?”

“是的。”聂向晚摸了摸上嘴唇,发现鼻水已经冻成冰凌,“阎家势大,在朝政上已经牵制了叶沉渊的决策,叶沉渊早有除去阎家的心意,只不过他擅长‘捧杀’之计,不容易让人看出目的。”

聂无忧了然,盖飞却不懂话里的意思,担忧石城军首战失利。

聂向晚耐心说道:“封少卿领太子谕令,不会发兵救援阎派,只会死守后方。阎派先见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北理三郡,后面一定会冒进。叶沉渊以提升阎妃为饵,迫使阎家建立功勋。阎家第二子已死在连城,只剩下长子阎北山能够出战。那阎北山享乐多年,为人专横,哪里听得进副将的劝?这会儿他已经将军队迁徙到边郡,等着北理民众向他投降呢。”

盖飞笑道:“原来是草包将军。哈哈,太好了,我去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