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
笑忘一个趔趄,好在那乐神也是个冰冷的人,箜篌曲是一声未停,仿佛这两个半仙的琐事完全不入她的眼。轮回之祖摇了摇头,“我不明白这人类的性子怎么都那么好,成神之后就都古怪起来,像我这么正常的真是很少。”
笑忘和嗜梦面面相觑,不发表评论。
轮回之祖打量了嗜梦两下,说,“我知道你要汇报什么,听曲儿去吧——笑忘,你跟我过来。”
笑忘看着嗜梦不自在的瞟了自己两眼,似乎略有不悦,可是无奈彪悍的顶头上司就在跟前,不敢说些什么,只得灰溜溜跟着那轮回之祖走了。
嗜梦踱着步子走向采薇,那采薇不曾多看她一眼。
果然,乐神采薇和大漠孤女薇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存在。如今的乐神,的确再无可能和一个妖精有什么瓜葛。白刃在喉的快刀斩情丝,做的恰到好处。
直到嗜梦离她只有三米,采薇的箜篌才停下,那清冷的眸子飘过嗜梦的脸,声音人为的拉开距离,道,“你是嗜梦仙。”
嗜梦只有点头的份。
“就是你清空了我的躯,”采薇看她一怔,说,“大同世界的时候,我们喜欢叫躯,拿你们现在的话来说,叫记忆。”
“躯是记忆?”
“你的法力,和孟婆汤大抵类似,都是封存躯的符咒。”采薇看看她的眼,“算了,和你这个半仙解释这些也是多余。”
“我听闻大同世界的时候,幻界三灵很看不起人类,你这个上古之神,果然对我的人类身份有所质疑。”
采薇不作回应,只是那眼神告诉嗜梦,她的确很在意。
嗜梦不知,她若是想起自己曾经爱过一个妖精会是什么反应。到了如今,嗜梦才终于明白梦魇之中白刃在喉的那句话的深意。
“忘却,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
原来,永远是知道真相的那一方,伤的更深。
永远是真到真相的那一方,伤的更深。
笑忘面对着轮回之祖的一句质问,毫无反驳之力。
——你想找死就直说,用不着这么作践自己。
是啊,我这就是自虐。
笑忘一如既往的装傻充愣,轮回之祖叹了口气,说道,“你小子倒是滑头,借刀杀人、声东击西、借花献佛,玩的很不错。”
“全是老祖教导有方。”
“还敢油嘴滑舌,我都被你算计进去了,你行啊你。”
“全凭老祖有一颗仁慈的心。”
“废话不多说,你来不是跟我唠家常的,有什么要救急的?”
笑忘眸子一闪,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这是禁殇种下的标识,因为我忤逆了他的意思,他——”
说到此处,笑忘做抽泣状,轮回之祖也开口道:“他——”
笑忘真诚的迎上她的眼,她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掷地有声。
他妈的。
——我给你俩胳膊俩腿不是让你满地爬的!
——老祖,我是个鬼,他是个鬼差,我没有爬着回来已经是造化。
——别指望我轻轻一点就化腐朽为神奇了,老娘只管轮回记忆,你中了炎咒,就自己烧着吧。
——啥咒?
——炎咒。
——鬼界三大法术之一的炎咒?我?
笑忘指着自己的额头,看着那轮回之祖头上下三点,当时血液就凝固了。
他姥姥的。
鬼界三大违禁法术,血池,鬼泣,炎咒,专门用来对付极恶之人,需要极大的灵力来支配。
笑忘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心都漏跳半拍,“我以为这只是简单的标识。”
“你以为禁殇给你下了个标识就安心把你放回来?你太天真了。”轮回之祖盯着他的额头看了半响,“第一次烧的如何?”
“半生不熟。”
“炎咒九层,禁殇只用了第一层,我怕你这意志力,到第三层就完蛋了。”轮回之祖一眯眼,“不如你就留在幻界吧。”
“然后——”笑忘也一眯眼睛,他本能的知道,那轮回之祖绝对非温良之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你还想怎么个然后——”
“你要我离开嗜梦。”笑忘终于开始明白轮回之祖的意思,那眸子一瞬间抖了一下,整张脸是扭曲的一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离开她。”
“你也明知道你不该让她爱上你。”轮回之祖强硬的回绝,“是你先食言。”
“这并非我能控制的。”
“可是你可以选择。”轮回之祖一言点破了笑忘的心思,“你以为你可以用笑忘的身份和她再次相爱,你以为祖奶奶我就没想过这一招么?”
“啥意思?”
“如果你可以就这样和她搞上了,我何苦让你去积功德?你这是狐狸脑子还是猪脑子!”
“呃——”
“谈情说爱的时候倒是威风,咳血了跑到老娘家里来吐血,你够本事的!”
笑忘心里暗骂,脸上仍旧是春天一般灿烂。“老祖给指一条明道——”
“很简单,跟嗜梦划清界限。”
他老祖宗的。
笑忘紧紧攥着拳头,内心深处比炼火炙烤还要难受,那近在眼前的幸福,却是海市蜃楼。
而他依旧是口干舌燥跋涉的旅人,在他一个人的荒漠。
“早在入世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不能与她相认,甚至不能让她发现你就是南柯,否则,只会伤害你的性命。”
“我他妈的从来没有承认过老子就是南柯公子——你知道我这千年,这九世,这日日夜夜过的多痛苦——”
笑忘的眼睛在喷火,轮回之祖眸子深邃如海。两者相遇,滋滋生烟。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躯灭,永远的无。”轮回之祖终于说出了那个笑忘早就知道,只是不愿记起的最开始的答案。“你这嘴硬的,怎么不吼了。”笑忘像是头上挨了一记闷棍,再也咆哮不起来。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咳血时那仿佛被抽离的空虚,是流失的躯。
“究竟她关于我的记忆,和我的身体我的躯,有什么关系?”
轮回之祖半响没有回应,那握着时光之镰的手不自然的缩紧,这还是笑忘第一次看出,如此张扬霸道的轮回之祖也有犹豫隐瞒的时候。
“现在时机未到,很多事不是你该知道的。我只能说,她那些关于南柯公子的记忆,都是来自于你的躯,她想起的越多,对你的躯伤害就越大。只有在积功德的时候,她想起的那些片段才不会对你造成威胁,所以,除却通梦,其他时候,务必不能让她多想。”轮回之祖不肯再多说,只是点到为止,“你想清楚,再这样下去,就算积满功德找回真身,躯耗尽了,一切努力都是个屁!”
“那我——”
轮回之祖冷冷的说,“不过嗜梦也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孩子,要她放手,只有造一个南柯出来了。”
“你让我又去给她当爬墙的梯子?!”
“你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轮回之祖看了看他,“要么你直接和嗜梦摊牌也成,干柴烈火轰轰烈烈然后你躯流失的一干二净我也省得清静,不用再去鬼门关接你了——”
不不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就是五朵桃花么?爷等。
红杏出墙不用怕,等老子成仙了,直接整棵树砍下来抱回家。
轮回之祖看到那笑忘很有些沮丧,话锋一转。
“你打算怎么对付这炎咒?我想你大抵知道,水极之灵可以帮你。”
笑忘噤噤鼻子,“当然,这也是禁殇用炎咒对付我的原因,想让我去找白刃在喉帮忙——问题是,我怎么找得到——话说,老祖,你会告诉我他在哪里么?”
“当然不会,他的命比你值钱多了。”
轮回之祖丝毫不掩饰,笑忘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权且烧着吧。”
“恩。”
不会吧,老大,你还真就“恩”了。你好歹给我个冰袋吧。
“还有,你和嗜梦在人间被很多人盯上,你们法力有限,我派个助手给你们。”
“祖宗啊,你总算听到我的呼声了——”笑忘欢天喜地几乎要酬神,“莫不就是今天帮白刃击退了唐心的那位仙人?”
“恩。”
“敢问尊姓大名,我要好好拜拜。”
轮回之祖欲言又止,只是说,“见了,你就知道了。”
后来,当笑忘得见这位仙人的时候,只能长叹一声,命运弄人。
命运弄人。
嗜梦等在廊外听着箜篌之音,想起那梦魇之中与之和旋的清笛客,于是轻轻的哼鸣着记忆中的旋律。那乐神采薇猛地一抖,破了音,突然一只手钳住嗜梦的脖子,用力之猛让还在哼着小曲的嗜梦一口气呛住,干咳起来,采薇却是没有放手,附在她耳边狠狠问:
这是什么调子——
嗜梦脸憋得通红,看着那乐神采薇已经纯白色的眼球,很是瘆人,那视人类为草蜢的蔑视和杀气,让她很不舒服。
“放放开”
采薇微微松开了手,却仍是钳制着她,“这是我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的旋律,是谁在吹奏那个笛子?”
“一个妖精”
“放肆,我怎么会和一个妖精在一起?!”
“你若不信就算了。”
乐神采薇半信半疑将嗜梦往地上一扔,那雪白的眸子渐渐恢复常态,“原来是只妖精,怪不得我会失去这段记忆,应该。”
嗜梦看着那有些孤独的高高在上的神,没有说一句话。
薇儿死了,死在白刃决定让她离开的那一刻。
那“乐女舞箜篌,侠客弄清笛”的画面与和旋,只留在嗜梦吞噬的梦魇中。
一并往人间去的路上,狐狸一边走一边笑眯眯的看着嗜梦,心里暗自揣度:
杏啊,你又要爬墙了,可是这都是为了狐狸的小命。来日桃花满扇、功德收尽,爷绝对会把你抢回来的。
嗜梦看着狐狸那盘算着的不怀好意的目光,那琥珀色的眸子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她突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究竟忘却和记得,哪一个更辛苦。
笑忘没有回答,只是仿若一时兴起一般,没边际的也问了一嘴,“对了,薇儿的梦魇,让你记起什么?”
“只是小片段罢了,我记得他喜欢勾我的小指,一起走。”
笑忘默默不语,突然勾住了嗜梦的小指,嗜梦抬眼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于是只是看着笑忘,不言也不语两人就这么走着,美好而幸福。
小拇指勾在一处,那是多么久远的记忆了,笑忘心底一阵暖流,千年之后,我还能如此勾主你的小指,一路而行。
其实,最辛苦的,不是忘却,也不是记得,
而是我明明记得,却还是装作忘却。
而你明明忘却,却还要记得。
别离
回到人间的时候已经天黑,暂无去处,笑忘还是带着嗜梦住到了碧水河边东南枝下的小黑屋。夜半时分开始下雪,风吹的紧,窗子碰撞撩得人心里不安。
笑忘就如此合衣躺在外屋,这里曾是白刃的床,而当初白刃为笑忘临时收拾出来的内屋,自然睡的是嗜梦。
笑忘一直都睡不着,一直都记得,嗜梦阖上门的时候说的那句,“我只睡你睡过的床,别人,我嫌脏。”
就这么一句过去听来十分单纯的话,现在却在笑忘心里生根发芽,痒得他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正是此时,有人敲门,笑忘惊得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本能的先向嗜梦的内屋张望,见她没有动静,才蹑手蹑脚下了地,踱到门边,又听得敲门声——
奶奶的,不会是鬼上门吧。
转念一想,老子也是鬼呢,谁怕谁,笑忘索性一鼓作气拉开大门,迎面大雪扑面劈头盖脸,冷冷的空气中一口热气扑到他脸上,听得一声慵懒:
“这么大力,把门拽坏了,你赔么?”
笑忘愣在原地。妖刀在喉?
不,凡人白刃。那狐毛斗篷搭在胳膊上,在这么个大雪天真是暴殄天物——
“抱歉,来迟了。我本是马上返程回来的,但是不想披斗篷,走了很久。”白刃抖抖肩膀上的雪,脸冻的通红,“你烧得如何了?”
看来,那个救走他的仙人,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笑忘也耸耸肩,“刚刚一分熟。”
“那看来我还是来早了。”白刃一笑,笑忘亦是一笑,“你回来做什么,不怕羊入虎口么?那个什么仙人,居然也放你回来。”
“她不放,于是我披上斗篷把她打晕了——”白刃把斗篷往地上一扔,“我们算是朋友吧,笑忘。如此,我不能在这个关头,抛你而去。”
当年金戈铁马残阳如血我被抛弃在绝望边缘。
如今江湖动荡大雪纷飞我千里跋涉而来——
宁愿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兄弟。
嗜梦起身的时候,就是看到这么一副诡异的场面:笑忘红袍飘飘,大雪顺风而袭,冷风穿身而过他却纹丝未动;一个有着妖刀外表却气势全然不同的男子全身瑟瑟,站在大门外有如门神。
嗜梦轻声咳嗽了两下,笑忘才突然回过神,一眼看到嗜梦语无伦次:
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惺惺相惜——啊呸——我们是伉俪情深——你别搭理我,我大脑回路有点堵塞
“你是白刃,妖刀在喉的凡人之身。”嗜梦淡抹一笑,根本没在意笑忘说些什么,全然只是看着白刃,那白刃也很木讷,仍旧是站在大门外一副懵懂的神情,“不知道仙子也在此。”
两人在薇儿梦魇中打过照面,此时见到彼此真身,颇有些亲切之感,倒是把那狐狸晾在了一边,笑忘哼哼一笑。“哎,爬墙的原来不是杂家。”
嗜梦冷冷一眼,心想,你吃个什么醋,又转念一想,方才明白笑忘的良苦用心。他大概是不想让白刃想起薇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