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房间,看见苏叶的母亲正睡着,嗜梦不用多看一眼,就知道她必定是梦魇的宿主,那紧闭的眼皱紧的眉头和不断的虚汗,手紧紧攥住了被子指甲都划伤了。

“我来测一测先——”笑忘刚要上千,嗜梦轻轻一挡,“我已经隔空通梦了一次,难道你不信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笑忘一想到身后还沾着个紫冉,总觉得不踏实。

“是你想的太复杂了。”嗜梦看了一眼笑忘又看了一眼苏叶,“你们男人都是如此,嗜梦是我的本分,你根本不用装成是南柯公子和我套近乎的。”

苏叶没有直接回应,倒是突然从桌子下面拖出个凳子来,先是用左边的袖子擦了三下,又是右边的袖子擦了三下,然后说,“坐吧,嗜梦姑娘,有劳。”

嗜梦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冷冷的说,“我不累,我习惯站着。”转身看了看那笑忘,却是看他整个人元神出窍一般,目光呆滞,“喂,怎么了?让给你来坐?”

紫冉抱着胳膊催促了一声,“快些吧,天真的要亮了。”

那嗜梦也不再理会笑忘的痴呆样子,便是手抚上那妇人的额头,闭上了眼睛,苏叶一眨眼的功夫,那嗜梦已经元神出窍,入了那皇后的梦魇。

这一回梦倒是很清晰,不似上一回都是白蒙蒙一片,也不再是分割开来的记忆断层,而是十分真切的后宫红墙,那年轻时候的皇后娘娘,正惆怅的站在池边。

不知道为何一打眼,嗜梦总觉得这女人和上次通梦时所见的那个,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但是仔细一打量,是一样的发髻一样的梳妆一样的服饰一样的容貌。

嗜梦浮在半空之中,看那女人兀自叹息,时不时摸摸自己的小腹,一脸愁容。

嗜梦慢慢落了下来,轻轻走了过去,走到假山后面,身子一藏,听那两个陪着皇后的婢女小声议论:

“皇后娘娘难道是想龙种想疯了么——”

“太医诊断多次,皇后娘娘没有喜脉,为何她总是长吁短叹,惹得陛下也不高兴。”

“就是啊,害得我们姐妹也不好做人。”

“我看,皇后娘娘是这里——”一个小婢女指指自己的脑袋,“有些问题”

嗜梦忍不住一叹,可悲这皇后,夜夜做梦,便也是饱受折磨,难怪会在那大殿之上疯癫。

眼前场景忽的一换,嗜梦已然习惯,人的梦境从来都是支离破碎跳跃而行的,便是那文姬思维一个转换,这厢梦境又是一个春秋。

那场面嗜梦隔空通梦的时候就见过一次,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文姬的剑刺穿了一个女人的身子,血喷洒出来在她脸上——

就是那时,嗜梦握住了她的剑刃,那锋利的刃,却伤不到嗜梦分毫。

“文姬。”

那手不断在颤抖的女人眼中的绝望蔓延在空气中,“我不是故意杀她的——”

“文姬,你知道你是谁么?”

“我是我是”文姬痛苦的抱住头,手松开了剑,脸上的血迹,开始慢慢消失,不一会,又成了那个端庄贤淑的皇后娘娘,而那嗜梦还握着的刃,以及那被刺入一剑的女人,也开始慢慢消失。

“我是我是”

嗜梦淡淡的说,“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文姬。你没有杀人,也没有私通,你和皇帝的儿子,他叫做苏叶,他是当朝太子,也是来日的皇帝。”

“不不,我杀了人了,我的儿子——不是陛下的儿子——不——”文姬跌跌撞撞,那眼前重又出现一个女人在冲着她笑,嘴边开始流血,胸口插着利刃,慢慢开口说:

你和你的野种儿子,都会死,都会死的很惨很惨,都会凌迟。

文姬瞪大了双眼,跌坐在地上,嗜梦看看身后,那插着刀刃的女人又重新出现在文姬的梦魇里,那是她逃不掉的上一世的罪孽。

嗜梦走过去,蹲下,握住了文姬那颤抖的手,文姬的梦如此清晰,没有一丝白雾,也不曾有一刻的碎片,从高墙深宫到这一望无垠的黑暗,都是狰狞而强烈的色彩。

慢慢抱住这个全身都在发抖的女人,嗜梦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爱他么?你私通的那个男人?”

文姬一愣,慢慢点点头。

“你为了他而死,觉得委屈么?”

文姬又是一愣,慢慢点点头。

“你和你们的儿子死在一起,让他不用去受那活在世上被当做野种的罪,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文姬最终是一愣,最终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放不下?”

“我——”

“文姬,那个被你杀死的女人,只活在你的上一世。她已经忘却一切轮回投胎了,而且这一世,她终于有个疼她爱她对她忠心不二的老公,而你,这一世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再没人可以说你什么。你前世爱得有罪,却无悔,为何要苦苦纠缠到今生——”

文姬耳边碎发飘起,开始有微风而来,那本是一片萧瑟的全全的黑暗,开始有了颜色,地面开始涌出水,成了湖,身边楼宇飞阁而立,燕子来了,婢女站在那里,又是一派好风景,又是那池边皇后淡扫蛾眉紧蹙的画面,只不过,这一次,文姬没有再望湖兴叹,那手抚摸着小腹,眼中却是解脱。

“我这一世,也终于找到了一个爱我的,而我也爱的,属于我的,爱上了也无罪的男人,是么?”文姬眼眶开始充溢泪水,“而我们有了个孩子,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嗜梦看了看那文姬的小腹,微笑着说,

“而且是个很自负的男孩子。”

“自负啊——就像他父亲一样——”那文姬终于破涕而笑。

嗜梦也是一笑,“所以,让我帮你把这不愉快的往事吞噬吧,连同我存在的痕迹。”

文姬问了句,“我还会见到你么——”

“会的。”嗜梦松开了她的手,“你睁开眼,第一个就会看见我——可惜,你不会记得我。”

这是苏叶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安宁的醒来,仿佛那个端庄贤淑的皇后,又回来了。

即便是心里一松,满是感慨,苏叶也没有上前去,那文姬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嗜梦。

果不其然,开口便是:

你是谁啊——

笑忘看着皇后倒是慈眉善目,想必通梦时两人相聊甚欢,往往此时,那嗜梦会温柔一笑,笑忘便是腆着狐狸脸打算捕捉,怎知那嗜梦一张脸,却跟丢了元神一般,煞白煞白,那眸子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笑忘推来先前那个椅子,“喂,怎么了?让给你来坐?”

嗜梦看看笑忘,又看了看那站的很远的苏叶,半响低声说了句。

我刚刚想起,南柯公子给我搬椅子的时候,会左边袖子擦三下,右边袖子擦三下。

情到深处方恨浓

文姬说和嗜梦很有缘,搬回安乐侯府的时候,一并要了嗜梦这个下侍来。

可是廖倾奉命去传话的时候,那一屋子好不悲伤的男人们说:

她走了。

是的,从郊区归来,嗜梦收拾了一下包裹,既没有跟苏叶说一句话,也没有和笑忘打声招呼,一个人就回去了笑忘楼。

走的时候,只是撞到了紫冉,而或是她一早在那里等着。

“怎么,如此就落荒而逃了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紫冉敲敲自己的耳朵,“我还没有失去听觉,我听到你和笑忘说了些什么。人算不如天算,我先前百般将苏叶伪装成南柯公子,还是被你识破,却是没有想到歪打正着假戏成真,他居然就是——”

“不要说了。”嗜梦轻轻的说,“他是与不是,我现在已经分辨不出来。身在此山中,我会迷失了方向,犯下大错。”

紫冉看了她一眼,“文姬的梦魇已去,那笑忘扇子上的桃花难道会是假的?你何错之有?”

嗜梦闭上眼睛,那通梦时的一幕幕从眼前飞快的过,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可惜笑忘不能和她一并入梦,如果他在,兴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嗜梦从没像此时这般六神无主,明知道前面是个无底深渊,却是不由自主的陷下去。

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她只知道现在站在自己身边的紫冉,会是那个轻轻一推看着她坠入,然后抱臂而观的那个。

所以,紫冉说的一切,不可信,不可想。

而那苏叶和南柯公子丝丝扣扣的吻合,都最好忘记。

又谈何容易。

嗜梦人回到笑忘楼,心还在侯爷府,时而想着笑忘会做些什么,时而想着苏叶会不会来找自己。时而觉得自己很花痴,时而觉得自己很悲哀。

爱一个人,为何要如此艰难。

在是与否之间不断徘徊,看那希望忽灭忽起,有时想飞蛾扑火,无奈自己还是多一分清醒,有时想全身而退,无奈自己还留一丝期许。

一个人胡思乱想到了晚上。

那天色已晚,肚子有些饿了,嗜梦正起身想去厨房弄些吃的,却听得身后门上三声响。

一声重两声轻。

嗜梦愣住,那脚步一动也动不了。

又是南柯公子。

又是那该死的吻合。

来的是那知道一切的笑忘?还是那本就是一切的苏叶?

夜多微凉,不比心底一分情殇,嗜梦慢慢移了步子,人到门口,深呼吸一口气。

推门。

他站在那里。

手中一碗饭,四块红烧肉,从大到小,排在一边。

情至此时,叫我如何能放手。

“哎呀呀呀——天凉好个秋——”

“你犯病了吧,明明是浅夏,哪里来的秋天?”

“神说了,不在身外在我心,你能比神厉害?”

“神说的又如何。”紫冉瞪了笑忘一眼,“如果自己的命运都不能主宰,那仙皆诛人皆死好了,乐得清静。”

笑忘扇着扇子说,“最怕的不是你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而是你明知道主宰不了还要去主宰别人的命运。”

“你这话说给我听的?”紫冉夜色之中一对紫色的眸子很是瘆人。

“你别说苏叶翻身农奴把歌唱,不是你教的。”

“你这只狐狸,真是令人生厌。”

“彼此彼此。”笑忘月色中桃花朵朵十分艳丽,那最新绽放的一朵,正是文姬那一只。

“苏叶是谁都无所谓,难道你希望看到嗜梦这么一世又一世毫无结果的等下去?如果你积满了功德成仙去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不是更可怜——”紫冉叹了口气,“你实在是比苏叶更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男人。”

“夸奖夸奖。”笑忘嘴角微微一开,“我已经很给你面子,没有戳穿你那把戏。”

紫冉侧过脸别有深意的问,“你又如何能笃定,苏叶这一次是听了我的话?如若他真的就是南柯公子呢?”

“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紫冉终于绕到了正题,“莫非你是南柯公子?”

苏叶看着嗜梦默默吃着饭,不言也不语,那眼中的情却是那样露骨,全然不像第一次阁楼之上,他那故作的疏远。

“好吃么?”

“恩。”

“想不到你喜欢吃红绕肉。”

“只因为你喜欢做。”嗜梦说到这句,抬眼看了看苏叶,“我是说,你从前喜欢。”

“对不起,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我也只是,想起一些。”

嗜梦低下头又默默的扒拉饭粒,不知道为何,耳边却是不合时宜的想起了那死狐狸的声音:

“你再怎么扒拉那南柯公子也不会从饭粒里面蹦出来!”

“浪费粮食的不对的,来,都吃了,对,桌上那粒好了好了,我吃,我吃还不行么?”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啥时候能回忆起来那南柯公子还爱做别的不?三天两头红绕肉,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干吃不胖么?我怎么出去见人哟——”

平日那样聒噪的人在身边,今日却是如此诡异的宁静,嗜梦只能重又去像那文姬的梦境,想要找到什么破绽,可是人一走神,那边苏叶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你怎么了?”

此般强硬,真真切切是苏叶。

那般柔情,明明白白是南柯公子。

嗜梦怔住了,看了看他那充满占有欲的眼,那一双眼,如同文姬那表面上毫无波澜实则暗涛汹涌的梦魇一般,将她的思维牢牢占据,总觉得有那潜伏的危机和阴谋,却是遍地寻不到,心总是那样悬挂着。

难道爱一个人,便是这样的悬着心么?

——我爱你么?苏叶?

嗜梦脱口而出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接下文,那苏叶握住她的手腕,没有松开一分,“你会爱上我的。”

“我为什么会是南柯公子?”

“一、那晚苏叶擦凳子的时候,你好似丢了魂一样,等嗜梦告诉你她想起来南柯公子也有这个习惯,你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二、你知道我下了结界,和苏叶在马车里苟且,却没有告诉嗜梦,这太过奇怪。三、你喜欢嗜梦。所以,答案只有一个,你之所以笃定苏叶不是南柯公子,只因为,你就是南柯公子。”

紫冉说完,拄着下巴看着笑忘。

两人坐在屋顶,月色大好,那笑忘的琥珀眸子格外清澈。

“一、嗜梦不记得南柯公子,不代表我没有别的途径查到。想我手持功德簿,经常逛幻界,和轮回之祖之间有怎样的交易,你又知道多少?二、我看着嗜梦痴痴等那南柯公子太过辛苦,心有不忍。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拆过苏叶的台。如果嗜梦真的从内心里认定了他是,可以不再犯傻,我何乐不为?他日我升仙,她为人,老死不相往来,我也可以走的安心。三、我喜欢嗜梦,但是多可惜,我不是南柯公子。”

笑忘一字一顿的说:

我也我希望我是,可惜我不是。

翌日晨,那苏叶的大马车,将嗜梦接了回来。

下车的时候,苏叶先下来,将那帘子拉起,伸出一只手,那嗜梦一只嫩白的手伸入他的手里,指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