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身着黑色纱衣,头系雪绸缎带,身材高大,手里却拿着一把小扇子。那扇子小到只有手掌大,他持它的时候,只用食指拇指两根指头,看去像在搞笑。

他一边把玩小扇,一边喝茶,脚下打着与转扇频率截然不同的点子,眼睛却在四处乱扫。

男人做事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有一个,就是无法一心二用。女人可以一边看书一边摆弄头发,要男人这么做,似乎很难。

而这个男人,却在一心四用。

但他身边的人带给我的惊讶,却远远超过他。

另一个年轻男人身着丝绢衣裳,打扮也是相当讲究。但和那卫爷爷比起来,简直就是破烂。

这人身材娇小,但绝对不是他对面老头那种萎缩的小。他长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手。那小姑娘的腰细若杨柳,在他面前也成了水桶。

若不是他有着和脸蛋极不衬的大喉结,我会认为他是女扮男装。

他的身后有一把剑。那把剑一点也不小。如果他是个断袖,我愿意相信那是他那强壮男人的剑。

这些并不奇怪。重点是他让我觉得眼熟。

他端茶喝水的动作,以及坐姿气质,乃至眼神表情,都相当的眼熟。

小姑娘在讲话的时候,他曾经抬头对她笑一下。那笑容不说万人迷,少来也可以电死一群小丫头。然后他转头对那黑衣男子说话,我发现,连笑容,以及说话的腔调,都是熟悉的。

他拨弄茶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池儿,先别急,菜一会就来了。”

如此端庄从容,淡雅高贵。再是矮小的人,若得这般修养,也会高大不少。

开始我以为只是巧合,他实在很像一个人。但看到了他的脖子,耳朵,以及发型,我敢断定,天下没这么凑巧的事。

他的脖子上有神鸟紫鸾的纹身。盘缠而上,右耳耳垂上有两只鸟型耳钉。左耳空。

他的发及至腰际,从双鬓各勾一绺,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小结。

“好玩的人来了。”雪天将香扇往手中敲了敲,一脸玩味。

我也跟着笑:“确实好玩,连发型都要跟着学一下。”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每次见到你家那位,他都是绑这种头发,也没想过换换。”

“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他说以前是要换发型的,还经常换。但是后来发现,无论他怎么换,人家都只盯着他的脸看。他觉得没劲,直接绑个最简单的。”

“你不说我还又没有发现。每次我看他,都会忽略他的装扮。”

“长那种脸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我嘿嘿一笑,用下巴指了指那细腰男人,“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去找桶猪血泼在他身上,告诉他,这就是你偶像练功时的模样?”

“你小心莲宫主听了打你。”

“现在他温柔得很,哪有力气打我。我还是去泼泼看。”

“要泼就泼人血,那才够惨烈。”

“那我泼你的血好不好?”

“我不会武功,泼雪芝的吧。”

“泼你姑奶奶的头!”我还没发怒,雪芝就一个飞跳,迎面拍去。司徒雪天脸上立刻多了五指山。我刚幸灾乐祸地拍他肩膀一脸淫笑,脸上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巴掌声。

“说爹爹坏话!凰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小鬼胆子真是越来越大。我正准备还击,却听那黑衣男人说:

“姬老大武功高强,这一回大会肯定能获胜。”

被称作姬老大的,竟是那个细腰男。他依然笑得云淡风轻,连嘴角扬起的动作怕都模仿练习了不知多少次,像神了:

“百里秀,话不是你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不能让池儿受了委屈。”

我自以为已经能够抗住风吹雨打,但听到这句无比耳熟的话,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连雪芝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二爹爹,我是不是太想爹爹了?为什么看谁都觉得像他?”

我默。

司徒公子在旁边忍笑忍得何其痛苦。

“后池妹子蛮厉害的,姬老大多心多心。”

“秀哥哥,姬康哥哥这样想是没有错的。人家最喜欢姬康哥哥了!”

“后池?百里秀?姬康?”司徒雪天压低声音,惊愕道,“都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会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什么什么?”

“我还道他们都已经死光光了。”

“雪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这些人以前有名得很,你要回去问问那些老前辈,都该知道。但是他们以前互相都不认识,且南北各不一,不知道怎么会聚集在一起。”司徒雪天不安地敲着折扇,“他们有共同点,一定有共同点。”

这时小二给他们上了菜。

有长耳朵的人,都开始互相传递眼神。

姬康看着后池的眼神分外宠溺。他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但手指并没有碰到筷子。

“这个人竟然凌空使筷子?”

“他以前是重火宫的人,武功自于重火宫武学一脉相承。在凌空这一方面,又比重火宫要高上一等。”

我突然想起重莲凌空扇我耳光的情景。

“他是整个武林中,唯一能够御剑飞行的人。”

“御剑飞行?”我惊道,“御剑?”

又想起了在福寿客栈一夜的事。

金字间的纸窗上冒出一把剑的影子。白琼隐之后又给了我不少提示。

“嗯。”司徒雪天蹙眉看着他们,猛地一敲着折扇,“我想起来了!”

我道:“他们是天山的人?”

“这些人都是莲宫主的仇人!”

语毕,两人同时道:“什么?”然后,又同时看过去。

这五个人的裤管上都有刺绣。均是三尾火狐。

“天山一宫三观五门二十八楼。”司徒雪天喃喃道,“这五个人,是五位门主?”

姬康为后池夹了满满一碗虾仁,放下筷子:

“姬康哥哥一定会为池儿拿下第一。不过,池儿不可以提出太任性的要求,知道么。”

“嗯?池儿不懂耶。”

百里秀哈哈一笑:“妹子,姬老大的意思是,你可以要求他拿第一,但不可以让他变成不男不女的怪物。”

姬康端茶,拨茶,小饮一口:

“有损男人尊严的事,姬某从来不做。”

十七

伴随着后池清脆的笑声,我们三人,包括正在和名士攀谈的花遗剑同时目瞪口呆。

其实,所有人都在惊讶。但各人惊讶的原因不同。

别人或许是惊讶他敢挑衅重莲。而我们是惊讶他的脸皮。

我林宇凰自诩天下脸皮第一厚,未料到一山还比一山高。竟有人可以在疯狂模仿一个人的同时,说出鄙视他的话。

若是换到以前,我一定会扑过去,大吼你小子蚂蚁搬泰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但贵无常尊。这一次没有靠山,压抑住火气绝对是上上策。

显然不少人发现了这几个人的身份。一向沉默的天山一下变得如此高调,不足片刻,就有很多人开始怀疑这些个人是冒牌货。

但敢在奉天客栈里当冒牌的人,定比真货还可怕。

想来不过多少天,这次的消息会轰动全武林。

现在也明白了,原来白琼隐不是在戏弄我。当初姬康等人确实在我的隔壁。姬康的刺绣是三尾的狐狸,而白琼隐告诉我,在我跳下楼前,我隔壁有六尾的火狐。也就是说,天山某观的老大在我隔壁。

不过,他们全部离开是在那个六尾的到了以后。我看到凌空剑的时候,那个六尾的人发现了我的存在。

姬康并没发现我。换言之,他的武功应该不及我。

但山外青山楼外楼。

单是六尾的人就可以轻易躲过我,九尾的,简直不敢想象。

不管怎么说,还有两天就是英雄大会。答案到时必能揭晓。

晚上,雪芝和花遗剑先回了房,我和司徒雪天来到了沈水边。

奉天的夜,月上浮云,十顷波平。

“若真如你所说,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理由是因为想报复莲,很难保证他们以后会让天山更厉害的人帮忙。照这么看来,天山的实力实在是很可怕。我担心以后会出什么岔子。”

“宇凰哥,其实我担心的不是他们找上面帮忙……”

“而是——”我明显感到背后一凉,“天山根本就是一个为了灭掉重莲而建立的门派?”

司徒雪天点点头。

“现在该怎么办?”

司徒雪天不语。

“我要不要先回去?还是说,让花大哥帮忙?”

“不要急。你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办法,尽量找到白琼隐,替他治疗。”

“治不好的。”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和司徒雪天一起回头。

月下的白琼隐竟有妖物般的邪气。

“为什么?”我道。

“你们莲宫主没有病。”

“他都这样了,还算没病?”

“他除了失去武功以外,浑身上下,毫毛都没少一根,哪里算有病?就因为他的表现和常人不一样,所以有病?那我看你性格变态疯疯癫癫,你也是病人?或者说,死人失去了呼吸,也和常人不同,那算不算病人呀?”

白琼隐伶牙俐齿我早就知道。我还一直觉得他的性格颇有趣,想和他交个朋友。但此时听到他说的话,我除了越来越烦躁以外,再没一丝好感。

“你不能治就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走开!”

“哟,还凶得很。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最愚蠢,你呢,就是被重莲迷得也快成了疯子。真正该提防什么人都不知道。这会儿看到你我也没心情逛了,你慢慢玩吧,林二少。”

一通废话。除了那个林二少。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白琼隐刚一走,司徒雪天便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想要报复莲宫主的,还不止这几个?”

“不知道。”

“如果真有这么多人,还是带着他逃跑吧。”

“天下只有那么大,重莲杀的人又那么多。倘若他失去武功的消息传开,逃有用么?”

我认识重莲的时候,他二十一岁。二十一岁的男子,自制能力外加足不出户,必能让他收敛不少。那个时候,最疯狂的时段已经过去,我都几乎无法忍受他的残忍。

三年前,重莲灭掉了红缎园,玉镖门,紫棠山庄,所有我所去过的地方,甚至包括我成长的故土,乱葬村。

玉镖门的应门主侥幸逃过这一劫,重立门派,反倒得到不少江湖人士的支持。

重火宫因此更加臭名远扬。

其实有的时候静下心来想过,我究竟是用什么力量,来接受重莲所做的事?对于这样的人,不如早日离去。

可是,每次看到他坐在床头呆呆喊着凰儿的模样,总是会觉得,一切道义与责任似乎都没有他重要。

在没有和我确立关系之前,重莲曾经跟我闲聊说过一句话:如果你爱上哪个人,一定要把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

当时我还笑他,说他这么个大男人居然说这么酸的话。

现在再想总算明白,没有丢过东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失去的感觉。

重莲十二岁开始杀人,十五岁杀了爹,二十三岁杀了娘,十多年,一直没有停过。花遗剑说过,杀人的感觉很绝望。无论那个人是好是坏。

我问重莲是什么感觉。

他说,没感觉。

我们聊天,他第一次用那样冷酷的口吻回答我的话。

我想他早已麻木了。以致于他当初想杀雪芝时,似乎也没有任何犹豫与悲伤。

他杀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等他疯掉以后,我觉得这样对他未必不好。起码,在失去神智的梦境中,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一旦他恢复了,他的幸福就会转移到我的身上。

最辛苦的活法,便是清醒地活着。

所以,希望他恢复只是一种盼头,理智点说,他一直这样是最好。我可以替他管理重火宫,照顾女儿,陪着他,时间应该会走得很快。

人生来来回回,如何过都是一个结果。平淡一些,真实一些,再完美不过。

但现实往往不遂人愿。

重火宫里的人不信赖我,如此一个傲气凛然的大派竟在走下坡路。无数人早已把仇恨记在心里,等的就是这一天。

墙倒众人推。

重莲落入那些人手中会是什么下场,我简直无法想象。

江湖中有句老话,血债血偿。

是否终要应验?

重莲现在还维持着十九岁时的美丽容貌。有多少人甚至到了三十岁,生命都才刚刚才开始,而他二十七岁。只有二十七。却似一朵提前绽开的花,过早地体验了人世悲欢。眨眼,就这么完了。

十八

英雄大会名副其实,受到武林中的英雄或自认为是英雄的人推崇。

不仅如此,还有不少行业也因此崛起。酒楼,赌馆,青楼,兵器馆,钱庄,当铺,等等。

但由于大会三年一度,实在是磨了不少人的耐心。于是,很多以赚钱为本的人便联合了习武之人开展类似的活动:绿林大会,南山大集,横槊堂,武风节,七德比武……数不胜数。不过其中大部分是以商业为主,原不及英雄大会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