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情人相会,蓝桥撮合裴云,断桥缘赐白蛇,湘子桥让我带着女儿到处跑。

出潮州古城东门,就是横跨韩江的湘子桥。

三月韩江春水迢迢,十八梭船锁画桥。潮州八景天下闻名,其首湘桥春涨绝对是景中极品。人走在桥中央,东临笔架山,西接闹市门,南眺凤凰洲,北仰金城山。

蓝天白云悠悠,桥下水斯流。天地六合,山川灵秀。

我抱着雪芝站在桥中央,刚想赞叹一下大好河山,雪芝长长打个呵欠,靠在我肩上睡觉。

我叹息一声,看着苍茫的水面发呆。

梅花欢喜漫天雪。地处南国的潮州人素喜梅花的风姿。每当梅花花瓣飘浮在水上,人们称它“落地不碎,落水而不沉”。孤傲坚韧,年年岁岁。

梅花。江湖中人只要一提到它,都会自然而然想到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传奇。那人死去已久,但是没人会忘记他在死前燃烧生命的美丽,和震慑人心的强大。那时他甚至比重莲还要强上许多。

弄玉与重莲,中原的齐名双雄,无可超越的强者。无奈一个死,一个疯。

全是因为《莲翼》。

雪芝居然真的能睡着。一片白茫茫雾罩着的江面也没啥好看,学别人青春少年惆怅的时间过了,还是回归现实,当奶爹最重要。我抱着雪芝转身,准备回客栈安置她睡下。

可是方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人站在湘子桥上。离我不远处。

江烟画图中,细草平沙,片片随流水。

水墨眼,雪杏腮,白衣胜雪,金丝剪裁。

实在是很美的眼睛,身材也玲珑有致,一极棒。只是这个蒙面女人怎么看去这么眼熟?刚想走过去,她就走过来了。还停在我的面前,冲我屈膝行礼:“公子。”

那声音酥得得我心头一颤,浑身一抖。

我按捺住自己有些紧张的心情,伸出一只手,扶她起来:“不必多礼,姑娘有何指教?”

她的目光移到我握住她手腕的手上,忽然缩了缩手。

我尴尬地笑:“失礼了。”

她摇摇头,垂着眉眼,浅浅一笑:“公子可是潮州人?”我说:“不是,只是路过此地。”她正待说话,另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就冒出来:“凰儿,你在勾搭妇人吗?”雪芝不知何时醒了,睁大眼,抬头看着我。我说:“勾搭你的头,这明显是个黄花大闺女,你怎么称呼的!”

雪芝道:“既然是个黄花大闺女,你更想勾搭了!”

我,我要杀了这个臭小孩!

那姑娘笑道:“这是你的妹妹吗?”我说:“不,是我女儿。”那姑娘道:“真的?看不出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了这么可爱的女儿。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么。”我说:“重雪芝。”

那姑娘琢磨道:“重雪芝……雪芝,能让我抱一下吗?”

雪芝回头看她一眼不屑道:“不要。”

那姑娘怔住。我说:“雪芝,这个姐姐喜欢你而已。”

雪芝瞪我一眼:“我讨厌来路不明的女人!凰儿,你不准娶小妾!”

我终于被这个死小孩激怒了:“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雪芝也怒了,和我对骂:“臭凰儿,你居然这样吼我!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这么高!不男不女的!像个狐狸精!我讨厌这样的老女人!”

这一下,我完全来不及教训雪芝,忙抬头看那姑娘。她往后退一步,隔着面纱都能看到她咬牙关带动的神经。我急道:“姑娘,对不起,我女儿的性格实在太……”

话未说完,她已跳下湘子桥。

我大惊,往前迈一步,见她踏着水面飞奔而去。松一口气的同时,我也想起了这是什么人。

此时,身后传来花遗剑的声音:“宇凰,你和血凤凰认识?!”

小的时候,我和轩凤哥总是轮流去他们的浴室洗澡,每三次总是有一次会被蚊子叮得满身包。每次洗澡完毕,身上总是痒得比不洗还难受。我使劲在身上抓,林轩凤对我的态度是一年一个样。

十二岁以前,我只要一抓身上,大呼绝世容颜给蚊子毁了,林轩凤总是按住我的嘴,说如果把叔叔们吵醒了他一定会把我抖出去。如果逮着哪天他心情不好了,他甚至会非常失形象的在我美丽可爱的脑袋顶上狠狠敲下去。他如此欺负他小弟,我竟然没往心里去,在他饭里加几条毛毛虫就算原谅了他。

十二岁到十四岁之间,我抓身上的时候总是怒气冲冲的,不会找他说话,他会主动问我,还去给我找药。特别温柔。所谓人性本贱,大概就是林轩凤这个样。

十四岁到十五岁之间,我抓归抓,但不说话了。这时候我们只要一起洗澡,总是会不敢看对方的脸。这一年我总是后悔自己给他告白,到最后弄得两个人都成了大红虾子。

十五岁以后,我只要一抓,林轩凤就会特别殷勤地跑来,找出被蚊子咬的地方,轻轻含住,又是舔又是吸的,然后抬起那双水雾蒙了的桃花眼,煽情得我血压高升。无论我是被咬的哪里,他吸的地方最后一定会汇聚到我的两腿之间。

那时候我俩已经有一腿了。当时只要一看到他,就会觉得世界都笼罩着幸福的泡泡。人也飞起来了。

现在总会想,如果林轩凤回京师当他的四皇子,或许一切都会幸福安乐许多吧。

虽说掌柜的说隔壁住了人,但我一个晚上都没有听到墙那头传来什么动静。

一觉睡到次日午时,门外敲锣打鼓。

我翻身出去,客栈里的人都走了个空。只有店小二在楼下匆匆忙忙地擦拭桌椅,眼睛还一直往窗外瞟。

我披好衣服下去,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小二哥,外面怎么了?”

“比武招亲啊。”

我一呆。“比武招亲?客栈里的人都是去参加这个了么?”

“不然公子您以为昨天我们为什么涨价?”店小二擦得胡胡麻麻,“跟您一起来的司徒公子已经去看了。”

“到底是哪家姑娘,如此喜闻乐见?”

“谁告诉你是姑娘了?”

“莫不成还是一个公子?”

“您不会不知道杜炎是谁吧?”

“在下乃登封人士,对贵地了解甚浅,还望指教。”语毕双手一拱。

“被杜郎所折服的,不仅仅是闺中少女,风情少妇,就连七尺男儿,也难逃其魔掌啊。咱们武昌有一句话,叫‘火中重莲,武中杜炎’。杜郎的美貌,怕是寻常人都不要想比的。”

我差点没给呕死。

这江湖是怎么了?夸奖谁的武功高,赞扬谁的容貌美,就一定要把重莲拿来比么?我看这武昌的七尺男儿脸皮怕也有七尺厚。

“对了,公子刚说是登封人士?那您肯定有见过重莲?”说到这,忽然眼神一变,“还是说……”

登封原是一个小村,穷山恶水,更无奇景胜地,就仗着北面的嵩山,及嵩山上的恢宏建筑扬名天下。

“在下出自重火宫。”

店小二一震:“花大侠带来的人,果然是人中之龙。公子,那话儿是我们自己说着好玩的,千万别较真。大家没有见过莲宫主,自然会把最好看的人拿来和他比……”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我们宫主几近隐退江湖,旁人的言论,对他毫无影响。”

店小二擦一把汗。估计心里就在思量这重火宫的人是否冒充,这么好说话。

我上楼叫闺女,她不肯起。我说外面有比武招亲,据说是个美男子,比你爹爹还帅,我在门外等你。

我几乎刚出门,她就出来了。

于是赶到招亲场地。大红幔布铺了个平台,临河而设,中央写着个“杜”字,周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才知道这杜郎也是世家子弟,老爹曾是武状元,无奈在京师混得不好,回老家当官。杜郎天生是舞文弄墨的料,疑心病极重的杜老爹对他宠溺,不信任旁人,决定让独子找一个会武工的娘子或相公。

又听旁人说,无论找的是男是女,都会送上价值连城的双凤戏月珠。

台中心站了个身材纤长的年轻男子。乌发挽了一绺,在头顶结成一个髻,一支细而长的蛟龙盘缠金簪横插而过。轻纱架于其上,有那么一点动静,就会随风飘扬,擦在若隐若现的面庞上。

这么看去,或许真是个美人。

只是大老爷们,居然蒙着这种盖头一般的面纱,还弱柳扶风地站那里等人上门求亲。看他这个样,大概他老爹是只打算把他嫁人了。

我抱着雪芝往前挤,想看个清楚。

杜郎他老爹在旁边重重击掌。

杜郎双手牵起面纱,揭过头顶。

我看呆了。

我旁边站的公子也看呆了。

除了我们俩以外的人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起哄声。

真是出乎我意料。

“啧啧,‘火中重莲,武中杜炎’。重莲之耻呀。”旁边的公子把折扇一收,叹息地敲着手心。

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为什么他和我有共鸣了。

“你居然把我扔在客栈,自己跑出来。”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司徒雪天回头一笑,毫不吃惊:“今早我叫过你,你自己睡死过去了。花大侠说他有事,下午再来找我们。”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无。不过看样子,应该和血凤凰有关。”

“所以我们今天一天都得待在这里看这个丑男卖艺么。”

雪天嘴角一扬,遥遥扇柄:“你这话就不对了。其实你仔细看看那杜郎的容貌,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再加上天生柔弱典雅的气质,在这粗汉聚集的江湖之地,确实称得上是第一美男子。”

莫非是我天天面对重莲的脸,看谁都觉得相貌平平?这杜炎清秀是清秀,但也就是清秀了。怎么好跟重莲比?

“但要跟莲宫主比,那就真是耻辱了。”

真是道出我之心声。

不过,倘或重莲真要出现在这里,旁人哪还有精力去起哄。估计会起哄的也就我和雪天。

“对了,你的宝贝上凰今天话怎么这么少?”雪天以再正常不过的口吻说着,指指雪芝。

我看着他。决定保持沉默。

“那个人这么丑,林宇凰,你骗我!”雪芝开始往我脸上乱抓。我一把压住她:“这已经是最好的,别太挑剔了。”

“重上凰,这名字其实比雪芝好听。”

“嗯,我这么觉得。”我麻木地看着前方。

武昌春柳随风摇摆。

杜郎轻轻含笑,把面纱盖住。虽说优雅得体,也有些女气,但客观来说,确实有一副好皮囊。

接下来,比武开始了。

最后剩下的人,就是他的郎君或娘子。

因为人数没有限制,所以台上乱成一窝蜂。

习武的女子原不多,外加这杜炎备受男人欢迎。不少肌肉精壮的大汉为他打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看看杜炎那个模样,妩媚得连女人都自叹不如,在床上必定软玉温香,风情万种,外加他老爹送上的丰厚嫁妆,也难怪有这么多人不要命。

一声萧响,杨柳春风。

几乎是一道光,一缕丝。

有人足尖轻点,踏过众人的肩与头,落在红台中央。

风过之处,清香暗度。

人们几乎还未看清那人是男是女,就有人沿台狼狈地滚落,仅是因为那人手中玉箫转瞬一刺。

这一袭白衣,这一身轻功,即便别人认不出来,我是认得的。

十一

四下变得安静。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那个人的身上。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快到让人晕眩身法,更多的,是攻击对手时的动作。

若说他是男子,从来没有哪个男子的动作会如此轻灵虚飘;若说她是女子,从来没有哪个女子的动作会这般利落阳刚。

我想,在场定有不少人花很长时间去判定他是男是女。

但我知道这人是个女子。她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妩媚却不柔弱。她的身材婀娜玲珑,但个子很高,肩膀很宽。

按常理来说,这样一个女子失去了女人的娇柔,不会好看。

但事实令人匪夷所思。

血凤凰美丽得惊人,甚至,风华绝代。

她的动作不仅快,且优雅。

玉箫上的凤凰不断闪烁着金光,她的衣袂飞扬。

刹那之间,她已击落七八个人。

参赛的男人们意识到她的威胁,相视片刻,心有灵犀,一起朝她进攻而去。她左拦右挡,游刃有余。

直到所有人都围着她时,她似乎玩得累了,足下一点,旋入高空。

再落下时,人群像被重物击中,重重砸在地上。

即便如此,我仍觉得她没有使出全力——这样一个内力深厚的人,竟没有使出任何武学门派的招式,从她的动作来看,也察觉不出修炼过什么心法。

“这个血凤凰不简单。”司徒雪天喃喃道,“对付这么多人,竟然都不使出任何招式,还打得如此轻松。你是习武之人,应该比我清楚,每一个动作都要压抑住修习心法的痕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样的武功,其实完全可以在名门里混出头脸。她何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偷盗?”

“我觉得她的武功应该不止是我们猜测的这么简单。她的杀伤力很大,但和她步伐的稳健程度不成正比。她理应是身经百战之人,而且,有故意收敛的痕迹。”

“怎么说?”

“你看注意看她的大腿和膝盖。”

我盯着看了许久:“她在压抑自己的动作幅度。”

“原来她不肯与花大侠迎面交战,或许不是因为打不过。”

“只是怕暴露身份?”

“正是。”

就在这个时候,红台上最后一个人已经被血凤凰一脚踹下去。

武功高低不同,即便是使出基本功夫,也会截然不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正宗的武学就应该是这样的——看过血凤凰的身手,总是会有这种想法。

她的玉箫一挽,划了个圈,回收,潇洒利落。

她朝杜炎走去。

倘若不是她走过去,恐怕在场的人早已忘了这个第一美男子。

杜炎眼中露出的感情相当复杂。

像是恐惧,又有些害怕。只是,不甚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