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们来,也休想搅浑这锅水!她心想着,又见文太君与凌太君也悉数到场,整个静庭轩里站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男儿家,掀起香风阵阵,却可惜没有可以应的景致。

“很好,这么多人。”延翡翠点头,即便是面对以一敌十的场面,她也没有丝毫的怯懦:“正好,可以让在场这么多,太君、十君们,做个见证。你们眼前的皇上,她究竟是不是前八皇子闵湘玉,究竟是不是当年名正言顺上位的皇帝?”

“首先,姑且不敢妄加议论皇上的任何事,我只想提醒国师大人你:这样的疑问,是一个为本朝臣子的人所能、所敢提出的么?国有国法,长幼高低都需分个明白,单凭你现在的这句话,皇上就可以治你个抄家的死罪了。”

王雅竹不疾不徐地质疑延翡翠,以盖她过分嚣张的气焰。她区区一个臣子,妄加提出这样的推测已经是大不敬,皇上若答了她的话,岂不是自贬身价?

延翡翠嗤了一声,“女子说话,哪有男子插嘴的份?就算你是王涵之的儿子,你,你们都不过是给皇上暖床的罢了!”

这样的回击,要遇上普通男儿,恐怕是要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了。可王雅竹没有,被连带扯进去的十君,也没有一个这样的表情。今日的十君是见过世面的男子了,岂能和昨日只识在宫里赏花聊天的那些少年们相提并论?

可恨之人,真真是简直有些可悲。他刚想开口为十君说几句,冷幕月已经忍不住跳出来:“出身卑贱,本来不是你的错;平步青云,也是提拔你的人有眼无珠;浪得虚名,是群臣对你至高无上的褒赞;头大无脑,是你可怜身为女人,却愚蠢得连男人都不如的证明。”

个子小小,牙尖嘴利的冷幕月,说得十君们都纷纷掩嘴偷笑起来,仿佛刚才受到的中伤和侮辱已经立刻消失了。

“你——”延翡翠想回击,但忽然警觉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拉开了她的注意力,连忙又转回了正题上:“你们不要以为人多口杂,一人一句就可以蒙混过关。我刚才说的问题,是全国百姓都有权利知道的真相。现在抱有疑问的人已经不止我一个,纸包不住火,真相总有一天,是要暴露出去的!”

莲幻站在他们身后,悄悄握紧了拳头。柳容却与他截然相反,淡定自若的神情:“你说皇上是假的?那我们十君,这么多人,岂非都是假的了?如若不然,天天睡在枕边的人儿换了个,我们岂能不知情?”

文太君也附和道:“竹君和皇上是从小一起长大;颜君入宫也有十多年了,他们说的话自然能做得准。除却他们,我也可以作证,我从小看大的八皇子,就是眼前的皇上没错。”

凌太君向来是最懦弱的,总是跟在寰太君后头不敢出声。可这一次,他在文太君的鼓励下,也站了出来:“我,我是湘玉的父君,从小把他带大的…她喜欢吃凤梨,她既能文又能武…我自己的女儿,我怎么会认不出?这绝对就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她,就是我的女儿!”

对于他能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苍蓝颇感意外。她看向面上已经有些涨红的凌太君,他也看着自己点了点头。她笑了,她为湘玉高兴,虽然未能跟着亲生父君长大,但将她抚育长大的这个凌太君,对她终究是有一份父女的情意,从未消失过。

众口一词,延翡翠却呵斥道:“你们都是吃着她的饭,当然是帮她说话了!不过,我还知道,两位皇子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

莲幻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他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的秘密,他太清楚了。

他抬眸看向苍蓝,只见她气定神闲地看着延翡翠,仿佛她的威胁只是一出她自导自演的闹剧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想扑出去和延翡翠同归于尽。但他不能。他从小受着非人的训练,那必须要遵守的守则,每天都要默念上几千回。其中的第一条,便是:在任何时候都要服从主子的命令,哪怕那是盲从、是愚忠,也不能有违抗之意。既然主子没有用眼神向他求助,那么他莲幻,便只能静静站在原地,看她游曳在阴谋的冷锋里,闪过森冷的刀光剑影。

“据说,七皇子苍蓝的脚底有一颗红痣,而八皇子,也就是皇上,她没有。不知道皇上您,是否愿意一脱鞋袜,以正视听呢?”

“大胆佞臣,竟然如此大逆不道,该诛你九族!”王雅竹也急了,素来风雅的他,也忍不住抛开了风度,只想挡在苍蓝面前。

“如果皇上觉得不方便,不能看,那便算了…只是这真相…”延翡翠是料定了苍蓝不会脱鞋袜的。她一定有那颗红痣,而且那种痣是不能去的,在医理上,去了便会生出某种恶疾来。况且,就算她勉强去了,也不可能光洁得什么都没有,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那便如国师所愿,”苍蓝露出一丝意蕴不明的笑来,“只是这里大庭广众,做如此不雅的事情,实在有伤风俗。不如你跟我入到内堂,大家同是女人,看看清楚也好。只不过——走进去容易,如果这次国师你错了,走出来,那可就难了!”

第一一九话 定局

延翡翠知道区分湘玉与苍蓝的秘密,就是苍蓝的脚底有一颗不能去除的红痣。她要求苍蓝证明自己的身份,苍蓝却不顾莲幻与王雅竹的焦急,笑着欣然应允。

苍蓝邀请她到内堂,同时又带了王雅竹与两位太君一同进去,就当是做个见证。留在静庭轩的,除了莲幻,其他人神色都是怡然自得。

莲幻焦急地想跟进去,却被秋尽一把拉住:“皇上没叫你,你去凑什么热闹?”

“可是,可是,她要皇上证明…”他有些语无伦次。从皇上四岁开始,他就是她的近侍了,这十几年来,几乎从未离过她的身。

他是知道的,她一切的秘密。即便是在她失去记忆、最混乱的时候,他全都知道——这也是为什么,虽然苍蓝换了身份,他却一直在她身边的原因。

然他却不能开口。他的本分,只是保护主子的周全,实现主子的一切要求。从他懂事开始,他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一个主子了。

延翡翠要苍蓝的一个证明。可是,她怎么证明?主子在他心里的位置,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重要。

“放心吧,看皇上的神色,你还不能猜到么?枉为她的近侍了!”冬无拍了拍他的肩膀。莲幻茫然地转向他,一头束起的过膝盖黑发随着晃了晃。圣容,岂是他应该正大光明去看的?

过了片刻,内堂的门帘被掀起,众人连忙张望过去:但见延翡翠缓步走了出来。她一步一顿,双眼无神,一副神情呆滞、失魂落魄的模样。

不可能,不可能…她嘴上叨叨着什么,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她不可能没有那颗痣…事前,她已经问过买通的太医,像苍蓝这样的痣,是不可能彻底去除的。如果是易容术,也应该很容易就能洗干净…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片皮肤如此白皙无暇,连一个可疑的斑点都没有?

难怪她先前一直如此镇定。难道寰太君的情报有误?不,不会的…此时此刻,她的心智已经完全乱了。巨大的打击冲散了她被虚荣和狂喜覆盖而迷惑了的理智,心一层一层渐渐冰冷麻木之后,思绪倒是渐渐清晰起来。

在别人眼里,她是那样毫无征兆地轻笑起来,显得如此诡异。

从头到尾,都是她太轻敌了。

若干年前,她平步青云,面对着被丞相和寰太君掌握在手心里的小皇帝,她和她们一样,不将她放在眼里。

小皇帝唯唯诺诺,只会绣花和跳舞,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自己善观星象,对自然变化的预言自然能灵验。就这样,也将她弄得一惊一乍。

她一直以为,小皇帝还是从前的那一个,是成不了大事的。即便她做了几件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但还不似轻易地就中了刘太君的计,被他派人追得满世界跑?于是越来越多的空虚和欲望,便叫她昏了头脑,一味膨胀和得意起来。

“象征皇室的星象里,八年前曾经有一劫。”没有人问她,却见她自言自语道,“那一劫万分凶险,几乎是颠覆了整个闵国皇朝。但那之后的象,我一直不能看得分明…危悬一线,摇摇欲坠。但这一线之中,却又有一丝生机…若不是极盛,便是极衰…”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冷幕月忍不住向夏绯砂靠了靠。

“我一直以为,这天象显示的是极衰…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

苍蓝听得分明,“八年前?圣明德女皇的仙逝,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是谁策划指使的?”

见她这么紧张地询问,延翡翠看了她一眼,笑得更猖獗了。苍蓝噌地一声抽剑,一柄寒刃瞬间就架到了延翡翠的脖子上。

“延清清,八年前的事你知道多少,还不速速招来?!”

延翡翠好像完全没有看到眼前的剑,也不回答苍蓝的问题。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遗憾在等着她的接受。也许她现在才如梦初醒,已经是太迟了。

“皇上,她应该是不知情的。”王雅竹对她摇了摇头,苍蓝收回了那柄剑,有些失望。

“来人,将延翡翠压下去,听候发落。”

她将要转身的时候,却听延翡翠以一种极其冷静而又锋芒毕露的声音说道:“若我以一个秘密和你交换,交换我的自由,你接受吗?”

她还想玩什么把戏?苍蓝略眯着眼睛盯着她瞧,却见她已经收起了适才的疯疯癫癫,一如她第一次见她的模样,略带神秘地似笑非笑。

“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你现在只是个罪人。你有什么秘密,也要看它有没有让我好奇的价值。”

延翡翠正视着她:“八年前,巨星陨落,我已经算到闵国皇室有一大劫,结局果真应验;九九轮回,一年之后,天象异变,闵国将会有一场大灾:天灾人祸,都难以幸免。若你想知道细节,你就放了我。”

延翡翠的预言,据说还从来没有失准的时候。听说是关于国家的大事,苍蓝有些犹豫。但想起她与刘太君、寰太君这一路处心积虑地想害了她的命去,她又狠下心来:这延翡翠要的就是天下大乱,怎么会帮她趋吉避凶?这么一想,她又对门口的女卫道:

“带她下去,看紧收押!”

延翡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路癫笑着被两个女卫带了出去,嘴里不停嘟囔着:天要亡闵,天要亡闵…苍蓝心中不快,忍不住阴沉了面色。

十君见状,纷纷围绕过去,说那延翡翠定然是为了吓唬她,为求自己脱身才造的谣。说皇上心系苍生,但也不必要将此等奸诈小人的话放在心上,要以龙体为重云云。

苍蓝在众人的纾解下渐渐放松下来。这段时间,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战场上的阴冷一箭、码头边的殊死追杀,暴风雨中乘风破浪的九死一生…这一连串的阴谋阳谋,只要是和他们在一起,不都一一克服了么?还有什么样的难关,是值得让她害怕的呢?

一切的阴谋终于雨过天晴。两个太君请辞之后,一群人关上了房门围住苍蓝。

王雅竹最为好奇:“皇上,你的脚究竟为什么…你的痣怎么会一点痕迹都不留,就去掉了?”

莲幻心中也是疑惑,却不敢问出口,只静静地站在一边聆听。只见苍蓝扑哧一笑,不无丝丝得意:“这个呀…这可多亏了晶繁啊!那天,我恰好听到他和小飞蝶的对话,说是能将他身上的疤慢慢养淡。我心中念想着,此番归来,我的这颗痣很可能会成为歹人的话柄,于是便问了他,是否可以不留痕迹地将我的痣去掉?

晶繁那时候说,这样的痣是不能弄破的,否则恐怕会生出病来。我心下失望,谁知他却告诉我…他有一种药水,能暂时将皮肤上的任何东西都隐去,不过一段时间以后,还是会恢复原状的。”

“原来他竟如此狡猾!”冷幕月笑道,“我原先还以为,晶繁是个冰雪般纯净的人儿呢,谁知道他也会动这些小脑筋,改天真要切磋一下。”

“这才叫冰雪聪明不是么,”柳容也附和道,“不过幸好你的痣还在。见惯了,若是忽然没了,也挺不习惯的…”

这番话说得有些暧昧。谁动不动就见她的脚底了?苍蓝只当他是撩拨自己,顺手就将他搂到了自己身边。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的小脸腾地就红了个透。

“朝堂上下,那些逆贼余党的势力,没这么快清得干净。现在她们只是暂时被我的人压着,并不是从心里服我。倘若有一丝星火,她们又将混乱开去。所以这一次,我定要将她们整治彻底。”她轻轻说着,语气却是不容置噱的肯定。

“不过明晚,记得把所有人都叫上…你们,晶繁和小飞蝶,还有桑儿这些小的们,也都稍带上。在外面吃了这么久的苦头,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就大吃一顿,欢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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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国女帝湘玉大难不死的事,在她露面之前,都只是一个传闻。苍蓝回宫以后当晚,就把宫里整了个遍,将那些不顺眼的不臣服的,通通拿了个干净。一直到夙夜时分,本该寂静的深宫还是灯火通明,预示着一个颠覆与一个盛放,将重新交替。

第二日早朝,连特意早早歇下的何眉欢都还带着睡意,只睡了两个时辰的苍蓝,却好像一点都不累似的,精神抖擞地站在殿上。

殿堂中众人臣服膜拜——那些倔头皮的,要不是已经被处理了,就是还不敢明目张胆的,总之面上是一片平和详宁。苍蓝右手一抬:

“众卿平身。”话语里多的是波澜不惊,尘埃落定的味道。何眉欢偷偷抬眸,见皇上的脸虽然还是掩在珠帘之下,却好像在无形中多了一种威严的气势。不知是不是多日未见的皇上终于归来,她心中太过激动难以按倷。

朝堂之上,纪允如、王涵之已经齐心对皇上表示效忠,六部尚书本来立场不坚定的,眼下自然也都见风使舵,归了大部队的阵营。除却少了国师延翡翠,一切都那样平和,就像她不曾离开过那样,秩序井然。

顺利下朝的苍蓝心情大好。相信今天以后,她正式重新接掌闵国的消息就会在百姓中传开。而代理国君闵之雁和她的父君,自然也就会被历史遗忘在幕后。

没有人再会去质疑她的身份。也许她这一生都要用湘玉的名字面对世人,也许在百年以后,历史的书页上不会有她闵苍蓝的名字,但只要她勤勤恳恳地当好了这个皇帝,真真实实地过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代湘玉过完这一生,又有何妨?

是夜,夏初的夜。树上的蝉鸣与天际的上弦月,可能还是亘古不变的美好,而在人间,在这辉煌雄伟的皇宫里,却是与寻常时分不同,处处宣溢着喜气。

皇上回来以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宫里要张灯结彩,大肆欢庆摆开盛宴。这一日,御膳房、内务司礼处、御林军女卫…他们可一个都没闲着,在方方面面为皇上打点今晚的美宴。

于是,设在月泠宫的那盛大的圆桌,就像是迎着夜风而开的硕美花朵。上面摆着玲珑俏丽的餐前小点,每一样都精致得令人垂涎。十君中的六君依照次序坐好,晶繁和叶初蝶坐在珮璃的左边,加上主位的苍蓝,正好九个人围满了一桌。

那些小厮们今天也都到场了。有王雅竹的小厮含之、含巧,也有宁昭颜的小厮浅叶、柳容的小厮桑儿等等,虽然皇上有令今天人人都可吃喝尽兴不需要虚礼,他们也不敢造次妄想和主子们同桌。

贴心的秋尽和冬无想了个方法,在主子们的大桌背后开一个小桌,设在屋子的一角。上菜时,大桌上道道大菜,小桌上也色泽丰富,美酒充裕,断不会亏待了任何一个去。这样顺了主子的命令又开心了同僚们,岂不美哉?

苍蓝坐下以后,小桌上的下人们也纷纷围桌聚拢,还时不时有些怯怯地回头去看自家主子和皇上,生怕主子有个什么需要人服侍,自己却在这里大吃大喝没个规矩。苍蓝刚想举杯,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回头,果然秋尽冬无和莲幻三个还杵在自己身后,没有坐到小桌上去。

“你们三个也过去吧!今天我们要人人尽兴,哪能少了你们?”

秋尽冬无得了圣旨,揖了揖便向小桌去了。苍蓝见莲幻依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笑道:“幻儿,你怎的不过去?”

“回皇上,奴不能离开皇上身边,皇上想差遣的时候也能有个人候着。”

苍蓝笑着挥了挥手:“不用不用!这不有这么多宫人吗?再说了,我想吃什么喝什么,还有他们呢!”她的目光扫过语笑嫣然的十君们,“还是你嫌小桌太寒酸,想坐在我旁边?”

她玩笑的一句却让莲幻正了神色,即刻弯下腰去:“奴不敢抗旨。”说罢,他略甩开衣衫一角,在小桌上那群下人们的窃笑中,向他们走去。

所有人都就位了,宫人们已经将每个人的杯中都斟满了晶莹光润的珍酿美酒。苍蓝举起酒杯,杯中波光柔漾:“今天坐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跟着我,吃足了苦头的人。”

她的第一句,就让所有人会意地微微笑起来。一个皇帝说这样的话,还真是让人想笑又不敢笑。

“但我很庆幸,真的很庆幸,能有你们。”她动容地看过每一张出众的容颜,每一位如花的美眷,“虽然经过的一切不容易,但我保证,未来的路是坦荡的,会越走越宽!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今天的主题就是酒足饭饱,不醉不休!其实,我就是想大声地告诉所有人:我回来了!”

她高高举起手中杯,然后一饮而尽。痛快!

“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自己人,所以能喝的不能喝的,都要陪我喝一杯!”

一屋子的男儿们在她的倡议下纷纷端起了自己的杯中酒。豪爽如夏绯砂也一饮而尽;淡雅如宁昭颜细细品尝;活泼如冷幕月大口喝下,却又辣得直伸舌头…宫人们开始将一道又一道珍馔美食端上餐桌,苍蓝与十君边说边饮,回忆着每个人入宫时的样子,又回忆起逃亡在外的那段时光,感慨唏嘘。

斛光交错间,酒壶空了一次又一次,苍蓝喝得多,吃得少,本来总是有些苍白的面孔此刻红彤彤的,笑得大声、说得畅快,哪里还有半点内向的影子?倒十足十显露出女儿家的本色来了。

叶初蝶大病初愈,只小小的喝了一杯,看着他心中的明玉回到宫里,回复了她真实的身份,一切就像做梦般不可思议。

说来奇怪,明玉变成了闵湘玉,从一个商人变成了堂堂一国之君,理应是不同的两个人。可他却觉得,她还是那个女子。有时豪迈、有时温柔,哪怕她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她都不曾让他觉得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皇家的东西,他要学的,不少。他见十君也纷纷换上了素日里的锦衣华服,一个一个,身上那本就难掩的贵公子气息,这番更是发挥到了极致。他隐隐觉得有些压力,但转念一想,自己都算是大家出身,从小也是锦衣美食被养大的。他娘的那宅子,恐怕除了皇宫,还没什么能比的呢。

他输什么?这样一想,他便又静下心来,细细聆听他们的故事,分享他们胜利的喜悦了。

晶繁在他的身边,也是安安静静的。他可能是害怕这样热闹的场面,人声嘈杂,让他本来就黑暗的世界,因为声音的混乱而没了方向。珮璃见他们两人一个是看不见,一个是手脚还不灵活,很是照顾他们,每道菜都不忘给两人夹到碗里。叶初蝶本就对珮璃的淡泊有些欣赏,见他如此善良体贴,心里对他就更服气了。

酒过三巡,苍蓝已经微醉。她喝红的脸一直绽开着笑容,因为这次的胜利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她双手在空中向下压了压,在场安静下来:

“各位,各位,”她努力收起笑容,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些:“有件事,趁着今天这个好光景,我郑重其事,这么宣布了吧!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猜到了——珮璃,就是你们桌上这个珮璃,他已经答应了我,正式嫁于我。从此以后,他就是十君之一,璃君了!”

小桌上的下人们闻言,都纷纷站起躬身,齐齐道:“给璃君请安!”

珮璃被苍蓝这样正式的一说,又被昔日的同僚们跪拜着,局促地红了脸,轻轻摆手:“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你们快些起来吧。”

众人回座,欢笑继续。在这样难能可贵、齐聚一堂的开心时光里,大家都喝了不少,苍蓝更是饮得酩酊大醉,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十君被各自的小厮扶回房间去休息。秋尽和冬无扶着苍蓝,摇摇晃晃地向月泠宫里的寝宫走去,莲幻则跟在他们后边。

“哎哟!”秋尽一个绊脚,左膝跪在地上,幸好手中扶着的苍蓝没被他拖下来。莲幻忙上前去扶,一边的雕花灯柱勾开了他的发绳,满头黑发顿时飞散开来。

冬无见状笑道:“秋尽,你怎么了?你…你喝多了?真没用!”

莲幻瞧着这两人,分明都喝多了。他接过秋尽手中苍蓝的右臂,将它搭在自己的肩上:“你们都喝多了,还是快回房去休息吧,主子这有我看着就行了。”

冬无比秋尽略清醒些,看莲幻的脸白白的,想起他好像没怎么喝酒,就撒了手道:“行,那就交,交给你了,我放心!”

他扶着秋尽晃来晃去地回房去了。莲幻抱起睡着的苍蓝,一路来到她的寝殿,将她放在龙床上。

他为她脱下鞋袜,又拉过薄被想替她盖上。苍蓝在这一阵响动中醒了来,睁开朦胧的双眼,但见一个黑发披散的男子在她面前,面上白白净净的…

是谁?她一伸手,触到了这个男子的腰。结实、柔韧,与柳容那样纤柔的身躯截然不同的触感,只有习武之人才会拥有。

“绯儿…”她脑中闪过这个念想,呢喃一声,将他一把拉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一二零话 迷夜

这一晚,是深宫里大部分当主子的人,都特别安静的夜晚。苍蓝回归宫里,摆宴大肆庆祝,十君和下人们无不顺应帝意,喝得人事不省,在自己房中昏昏睡去。

苍蓝亦然。她喝得最多,也是最早倒下睡着的。待到欢笑散去,宫人们前来清理的时候,她已经在自己酣畅的睡梦里遨游了几个来回。

秋尽和冬无也喝得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了。莲幻抱着主子回到寝殿并服侍她休息,没想到她竟在这个时候迷迷糊糊地醒了。他见她睁开一双深邃无垠的眼眸,半是懵懂:“绯儿…”

她呢喃了一声,将俯着的他一把拉下,拦腰紧紧抱住。

莲幻身形一僵。她说了什么他听得分明,她是将自己错认成绯君了。他心中凉凉的,也有些惊惶,感觉她的手伸入了自己的衣襟,他不由自主地心跳急促起来。

她的手抚过他的脸颊,他的颈项,一路向下。他看着她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衫丢到一旁,灰色的宫人装沿着床缘纷纷坠落,散乱地摊在地上。

她微微半眯着眼睛,分明是不知道此刻自己在做什么,宠幸的是谁。倘若此刻他推开了她离去,她也定然不会知晓,兴许翻个身便又睡去了。

苍蓝轻轻侧身,将他彻底压到了自己身下。温柔的鼻息撩拨着这个暧昧的夜晚,然后红唇印落,开启了他唇齿之间,一个崭新的纪元。

此刻的莲幻已经僵硬得像一个石块,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回应,仿佛连呼吸都被压住了。主子是想要了他吧…受过训练的他自然明白。可主子想要的,真的是他么?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感觉她的手温柔的触碰,每每触及一片肌肤,便火烧火燎般滚烫。他忽然想起了师傅们说过的话:“当近侍的,非但要服侍皇上的起居饮食,更要保护皇上的安全和周全。皇上有任何需要,你们都要满足。她若想宠幸你们,你们便要服侍尽力。即便是作了她的人,也不能骄傲忘了自己的本分。”

兴许那些人,并不能称之为师傅。他们只是一些,世世代代为帝王家训练近侍的特殊宫人而已。

他们阴戾、凶狠,以折磨小少年们为快乐,从而选拔出最坚忍、最经得住考验的人,成为可能是未来一代帝王的近侍。莲幻三岁前就被送进了宫,一路经受着这一番非人的训练。直到八岁时,他才被分到了苍蓝身边当了近侍。

那时的她,还只有四岁,睁着一双圆珠般的大眼睛,好生活泼。从此以后,那双眸子,便成了他命里唯一的星辰。

然也有一些事,是莲幻不知情,甚至历代皇帝,也只是略知一二的。

在宫里,每位皇子长到三四岁能自己走动的时候,训练近侍的部门“锦祠”便会派出一到两名合适的少年,陪伴在她的身边,当她的近侍。因着每个皇子将来都可能坐上帝位,所以“锦祠”是不会偏心的,一定是通过了最严苛训练的小少年,才能脱颖而出,得到他们的推荐。

这些小男孩,自然都是来自民间。可几百年来,都不曾有人真的清楚,究竟他们从哪里来?任务完成之后,又要到哪里去?

他们不像宫人。那些宫人少年,虽然也是小小的年纪便进了宫,但他们是签了卖身契的,待到了一定的年岁又不曾婚嫁的,便会放回民间去。他们大多家里有老有小,每月得了例奉,便总是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看各自给家里寄回多少贴补去。

从“锦祠”走出来的少年,从来就不曾听说过有家人的。他们总以为自己是孤儿,是“锦祠”的老前辈们好心收养,他们却不知道,那些收养他们并折磨训练他们的人,便是杀光他们全家的罪魁祸首!

每个皇朝都有一些潜在默认的规矩,没有人会去追寻真相,比如“锦祠”的存在便是一例。他们如何选人,如何训练,皇家的人都不会去管。而他们内里的规矩,也只有自家的传人才会知晓,断不会外传。

“锦祠”选人非常严苛。从小男孩的筋骨看他能否习武;从他的五官看他将来能否美貌;从他的出生背景看他的家世是否清白;甚至要看他的父母性情,知晓他的遗传是否精到…然当他们被相中以后,一家老小,便再不可能留下活口。

为了一个将来可能要一辈子伴随帝王的人,让他还未长成的心里断了尘世的牵挂,便要赔上他一家的性命。这个秘密,除了“锦祠”里面的宫人,就连帝王都不能知情。

于是这些小少年被当成孤儿,在宫里一个最黑暗的角落慢慢长大。他们没有亲人,也不被允许有七情六欲,甚至连所谓的师傅,他们也不能对他们的照顾有一分感激。他们被灌输的只有唯一一条理念:他们唯一的主子,便是将来要侍奉的皇子,便很可能是未来的帝王。他们只需要有一个方向,一个念想,其他的,都是多余。

他们经得起挨饿,经得住鞭打折磨,经得过互相残杀,终于将这些人训练得面无表情,淡泊冷漠。虽然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却一个个已经身怀武艺,能忍别人所不能忍,当别人所不能当,皇家对“锦祠”的训练成果一向满意。

莲幻从那里出来,分到苍蓝的身边,已经超过十个年头。他一路都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成长中或甜蜜或艰辛的历程,默默无言。他从没有松懈过自己的习武,也不曾有过任何其他的念想。他像一个真正的石樽,除了跟着她保护她,多年以来没有自己的私人感情。

比起当年的其他伙伴,死的死残的残,他算得上是最幸运。不仅因为他跟的主子最后当了帝王,终于实践了师傅们说的众多守则,更因为他的主子,是千里挑一的真性情,从来都没有将下人不当人看待过。他对主子一向是敬重有加,特别是这几年,她的癔症好了之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愈发显露出成熟的光华,好像她人生的黄金时代,已经到来。

他上身最后一件里衣已经遭受了她的攻陷,乖觉地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清瘦柔韧的身子在橘色灯火下微微有些光润。手臂上,腰腹上也少不得从小受训时弄出的各种伤疤,淡淡地绵延着。

她吻过他的唇,又驾轻就熟地含住他的左边的茱萸,轻轻舔舐中,舌尖或轻或重地打着圈。他虽然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却依然初次体验这般快感…臣服在最敬重的主子身下,被她这样撩拨着汹涌的情感,但凡是一个正常的男子,都把持不住…

可是他拼命压抑着自己,额头上已经细细渗出了一层汗。他应该尽力服侍她的,不管她当他是什么人,只要她需要,他就应该献上自己。可是他隐约觉得,倘若自己一旦释放开来,那种隐忍的、主仆之间的情感便会荡然无存,便会被一种更激烈的东西取而代之,到那时候,他还能正视自己的身份,做好自己的本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