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只是下午开始有一点点烧,我不想错过好好地度过一整天的机会。”艾薇说,牙齿却开始打战,“我有点冷,抱住我好不好?”
韩方躺下抱住了她,觉得她身子发烫。这是他们第一次躺在一起,却没有一点点欲念,只有满心的怜惜。
“几点了?”艾薇问。
韩方看了看钟,“三点…零七分了。”
“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做爱。”艾薇抚摸着他的脸颊说,说出那个词,并没有太多羞涩,似乎二人早已是熟谙彼此的伴侣。
“别傻了,我哪有…那么快?”韩方苦笑。
艾薇轻轻笑了一下,“记得电影《土拨鼠日》里,男女主人公只要睡在一起了,时间循环就结束了,他们相拥着在未来醒来,共度后来的人生…我好想像他们那样,这个想法是不是太傻了?”
韩方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傻,我也想像他们那样。”
“不过,即使在未来醒来,又怎么样呢?”艾薇苦涩地说,“那我就会变成一个病人,根本活不了几个月…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到6点47分的楼顶,一遍又一遍迎向大地,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但你可以回到那个世界。”韩方安慰她说,“像大海,又像母亲的子宫…”
“嗯,像妈妈的怀抱…但那里没有你。”
“我在那里。”韩方说,“我会去那里找你的,我们在一起。”
“真的么?”
“真的…”
韩方抱紧了艾薇,想亲一亲她,但他甫一接触到那双柔软的嘴唇,就感到一阵熟悉的晕眩。
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世界倒卷回过去,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在过去20个小时内所做的一切都被擦去了痕迹,只有意识在那一刹那离开了身体,在乌有之乡漂泊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下一次循环。
“小方,昨晚怎么样?哥们儿够意思吧?”下一秒钟,他依稀听到马小军问。
韩方不舍得睁开眼睛,懒得回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艾薇似乎还躺在他的怀里,少女的发香萦绕在他的记忆中,久久不去。
第五部 新天新地
看哪,我造新天新地;从前的事不再被记念,也不再追想。
你们当因我所造的永远欢喜快乐。
因我造耶路撒冷为人所喜,造其中的居民为人所乐。
我必因耶路撒冷欢喜,因我的百姓快乐。
其中必不再听见哭泣的声音和哀号的声音。
——《以赛亚书》65:17-19
第991日 敌人
幸福的第907日像之前的任何一天一样倥偬而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艾薇再次被死神的双手攫住,无法挣脱。韩方仍然每天去看她,但也无计可施。
同时,世界却如马宝瑞所预言的那样,向更乐观的方向转变。时间教在席卷全球的狂潮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神权政治,逐渐趋向于世俗化。比如在美国国内,大先知保罗·爱德华兹渐渐退居幕后,只担任精神领袖,教会政府也和以前的世俗政府一样选举产生,甚至组织和参加选举的大部分人也是以前的那些国会议员和政治家,其他各西方国家中,虽然由于各种因素原来的政府都已倒台,但取而代之的仍然是原来的政治团体中的成员,毕竟这些人最富于政治经验,也最为民众所熟知。
另一方面,时间教会和历史上许多时代和团体一样,也逐渐分为泾渭分明的几个派别。一类是从旧宗教转变而来的势力。譬如东正教等一些基督教派别声称时间教会是基督教会的发展和新生,虚空纪是《启示录》中所预言的千年王国;而若干回教徒也迅速在时间之主与真主之间画上等号,并且主张“大先知”保罗就是传说中的第十二伊玛目;印度教则认为时间之神是湿婆的别名或者毗湿奴的另一个化身…虽然他们仍然承认保罗·爱德华兹的超然地位,但在许多主要教义上已经南辕北辙,各立山头,和旧时代仿佛相似。
另一类是所谓的世俗派,他们本来并非宗教人士,其主张和时间教并没有太多关系。但在宗教被征服后,他们试图从内部改变时间教,虚化其教义,实现自己的理想政治。他们的基本主张是时间之神让时间循环,是给人类的一个机会,但幸福的生活秩序不会从天而降,还是需要靠人的努力去换取,虽然对如何达到,每个人的看法又都不同。
各派的分化在各国都有出现,但大都以世俗派越来越占上风,毕竟时间教兴起不到两年,根基尚浅,难以永久统治人的心灵,一旦局势稳定,宗教激情就会被日益冲淡,被更开明的力量所取代。
在北京,王子森的名声日益响亮。但另一方面,马宝瑞成为世俗派的领袖,声望也与日俱增,虽然尚未跻身教内最高层,但已有了相当大的影响。韩方也自愿协助他,担任其助理,成为马宝瑞和燕大之间联系的纽带。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又出现在韩方的生活中。
“田老师,我们又见面了。”第991日,韩方站在燕南园的一栋小楼门口,对面前头发花白的男人说。虽然面容和之前一样,但他的神色看上去苍老得多了。
田华杰见到韩方,并没有韩方预想中的尴尬或羞愧的表情,而是带着异样的兴奋抓住了他,“是你,韩方!”
韩方吓了一跳,已被田华杰一把拉进了楼里,韩方几乎以为又有什么秘密团体在那里等着对付自己。但房中只有田华杰一个人。
“这段日子我一直想找你。”田华杰神色激动,“自从听说你复苏之后,我就想见你一面。但是时间教一直在软禁我,直到最近才解除。每天都有一帮人到我门口监视,我实在很难自由活动…”
“解除软禁是马宝瑞下的命令。”韩方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他说鼹鼠会和时间教的冲突早已过去,没有必要再保持对立,应该…”
“这些先不提。”田华杰把他按在客厅的沙发上,仔细端详着,“你是第831日苏醒的,对吧?”
“是。”韩方惊诧于田华杰对自己了解之细,“就是那一天。”
“从第527日到第831日…”田华杰叹道,“你睡了304天,相当久了,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再度苏醒过来。”
“说到这个…”韩方还是有些不忿,“上次你们把我当成试验品,也未免太…”
田华杰神色庄重,“我们是为了人类的利益,韩方。虽然我们失败了,但不代表我们的工作没有价值。”
韩方想讽刺他两句,又说不出口,毕竟眼前的老人在一年多里也吃了不少苦头,“那你究竟从我身上发现了什么价值?”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醒来的?”
“有三种可能。”当韩方大致说完后,田华杰在他对面坐下,伸出三根指头,“第一是铊离子气的剂量不够,第二是你有某种特殊的禀赋,第三是每一个人的意识中断现象都是暂时的,最后他们都会醒来。”
“但罗菲和王明还在意识丧失状态啊。”
“没错,所以这种可能并不大。不管怎么说吧,你是一个珍贵的案例,有继续进行研究的价值——”
“千万别。”韩方心有余悸,“我可不想再被你们抓去喷毒气了。”
田华杰自嘲地苦笑起来,“坦白说,如果有这个机会我还真不会放过。但是科学鼹鼠会已经完了,现在想做实验也做不了。”
“说到这事——”韩方欠了欠身,“我这次正是受马宝瑞助理主教之托来的,他打算逐步恢复科研,希望请您担任他的学术顾问。”
田华杰的眼中又放出光彩,“真的?”
“您应该也知道,马宝瑞和时间教的其他人不太一样。虽然他破获了鼹鼠会,但他对你们并没有什么敌意,只是理念稍有不同。他认为首先必须通过强大的外在约束震慑人的心灵,恢复社会秩序,然后下一步,就是对这种力量本身的改造。”
“他的想法也有道理。”田华杰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看来,如果当初按照我们的计划干掉了爱德华兹,那么随着时间教的崩溃,世界会再次陷入大乱。或许情况比现在还要糟。”
“现在事情既然告一段落了,那么重新恢复科研的事也可以提上议程了。马主教的意思是,目前原教旨派的势力还很大,要全面将资源投入科研是不现实的,不过既然各大宗教都可以融入时间教,那么也可以在这个框架下融合一些科学的内容,当然,这需要您和其他科学家一起参与。希望你们能放下以往的恩怨,跟他合作。”
田华杰点了点头,“听起来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不过我要先和马宝瑞见一面。”
“这个没问题,我来安排好了。”
田华杰却盯着他的眼睛问:“告诉我,马宝瑞也注意到了那个问题,所以才来找我,是不是?”
“什么问题?”韩方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你们还没有意识到?那问题就大了。”田华杰说,“我是说意识丧失的问题,就像你那个女同学那样。现在的数据是多少了?”
“这我不太清楚…”韩方回想着,“不过我好像听马宝瑞说过,应该有…千分之五六了吧。”
“就是0.5%,差不多三千五百万人。”田华杰的表情极为严肃,“我还需要详细的数据,才能搞清楚趋势的发展。”
“意识消失的现象不是前一段的社会动乱导致的吗?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这类事件明显是越来越少了。”
“但这不代表这个级数是收敛的。”田华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如果是一个发散级数,或者有一个最小增值的话,那么最终会扩展到全人类。”
“这怎么可能,这个速度至少得需要…几千年吧?”
“现在,几千年还是一个问题吗?”田华杰反问,“何况不需要全人类都没有意识,只要意识消失者达到百分之几的数字,就会引起社会恐慌和大乱了。”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田华杰拍了拍他肩膀,“你是唯一一个意识消失后又复苏的人,如果好好研究一下你的案例,也许能找出解决问题的钥匙。”
韩方再也笑不出来了。
当天下午,韩方在西什库教堂和马宝瑞碰头,告诉了他田华杰的猜想。马宝瑞竟大为赞赏,“田老头果然很有眼光,这个问题很重要!”
“意识消失的案例真的会越来越多吗?”韩方忍不住问,“但是根据之前鼹鼠会的研究,绝大部分情况是当事人精神崩溃或者极度孱弱所致,而大部分人精神足够坚韧,所以经住了考验。现在随着社会的稳定和人们的适应,应该是越来越少了才对。”
马宝瑞神情严峻,“但是你忽略了一点,而田华杰抓住了。对人类精神还有一个巨大的不可控因素,可能最后将一个人压垮。”
“什么?”
“时间。”马宝瑞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无限的时间。”
韩方咀嚼着他的话,不由脸上变色。马宝瑞挥挥手,驱走这些不合时宜的思绪,“这也不过是一种理论,现在不用多想。我们不缺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倒是大主教的任命没有几天了,是比较麻烦的地方。”
这事韩方倒是比较了解,“现在比较有力的竞争者只剩下你和王子森,我们在网上搞过投票,在民众中你的支持率远远高于王子森,许多地方主教也支持你。虽然是教廷方面任命,一般也会考虑到下面的情况,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只不过…”他欲言又止。
“嗯?”
“希望你掌握大权之后,不要滥用,这个国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马宝瑞呵呵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那可说不准,所以你可得留在我身边好好监督我。”
马宝瑞另有要事,不久便和他告别。韩方单身一个,也懒得回燕大,事实上也没有必要。时候一到,他自然会“回去”。他在街上随意漫步,不觉到了后海的酒吧街,随便进了一间酒吧消磨时间。酒吧叫作“金雀花”,主打的是欧洲中世纪风格,内容装修如同一座古堡,墙上挂着仿古的剑和盔甲,桌子上放着西式烛台,餐具上还铭刻有纹章。客人不少,但没有侍者服务,都是自己去吧台倒酒。大家在座位上低声谈笑,秩序井然,取饮料时也相互谦让。这在前段时间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韩方已经习惯了这种自发的新秩序。这是这个世界经过无数次博弈和试错才终于建立起来的,其中也有时间教的一份功劳。
韩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边上有一个小书架,他随便抽了一本小书看,刚翻了两页,听到耳边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问:“请问可以坐在这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