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记住的,是秋天那场文艺汇演。
演出团是什么名字我没记住,说是来这里慰问,有歌星,影星,甚至好些是电视上才能看见的大腕。我以为人家只是走马观花的来秀秀,可尼玛他真的敢走到我们这群人中间来,你想握手,他跟你握手,你想拥抱,他会先来抱你。我还跟一个特别喜欢的小品演员合了影,这在外面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居然在这里实现了。他问我什么时候刑期满,我说明年,他说那快了啊,出去要堂堂正正做人,千万记住在这里吃的苦,受的教育。我觉得他这话说的太冠冕堂皇,可晚上回到十七号,猫尿还是掉下来了。
如果从头再来,我绝对不会去偷车,哪怕饿死在街头。
二零一零的上半年,我光准备材料了,因为是提前出狱,所以各种思想汇报学习心得统统要交齐。结果容恺不知道怎么左加分右加分,居然比我还早一个月,三月份就出狱了。
我们是不被允许送行的,所以只能在十七号的门口分别。我问小疯子出去了以后怎么打算,他轻飘飘一笑,放心,饿死我的世道还没出现呢。我照他屁股踹了一脚,他嘿嘿露出白亮亮的大牙。
然后就是我,出狱的时候,正值清明。
离开十七号的时候,大金子说出去了别忘记哥们儿,周铖说,保重,花花低头坐在窗台,任凭我怎么叫,都没有看过来一眼。我知道他舍不得,所以我叫了几次后,也就不再叫了,怕他忍不住,也怕自己变了调的声音丢人。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是那天的太阳很好,明晃晃挂在天上,明亮炽热,光芒万丈。
王八蛋送我到监狱大门口,那门有几个人高。
我试探性地向前挪出一步,两步,三步,仿佛登陆月球。直到脚底结实地踩到了马路边缘,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带起的沙土打得我脸疼。
背后传来俞轻舟的大叫,“别回头,往前走!”
我微微扬起嘴角,果断一个后转身,朝他咧开嘴:“我会保重的——”
俞轻舟黑线:“自作多情——”然后转身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向监狱里走去。
笨重的大门缓缓合上,我远远地看着,直到它再没有一丝缝隙。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路哥算是出来了,花花还有一年哦~~
另外漂在北国开定制印刷了,喜欢的同学可以去看看~~
第 41 章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种迈出监狱那一刻的光景。
比如,直接奔到大马路上对着来往车辆咆哮,看见没,老子自由了!又比如,对着岗哨上的武警狠狠比出中指,妈的有能耐你再扫射个看看?再或者,拿出西安事变中老蒋那风范,一路狂奔到山头以发泄心中的狂喜!没出息的版本也有,像是挠着铁门痛哭什么的。总之,大起大落的情绪是这些幻想的主要画面。
但事实是,我很平静。
甚至这几年来,都没像此刻这般平静过。
我对着天空发呆,像无数次花花做过的那样,看着那些鸟儿成群结队的飞,看着麻雀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我知道这是我人生迄今为止甚至可能算上以后在内,最重要的时刻,我应该有些难以名状的感受,应该涌起些极具意义的人生感慨,但无奈,大脑真的一片空白。
我茫然地站在路边,通往市区的路只这一条,可人生呢?在监狱里我不用为生存的意义范畴,每天只需要按时上工,吃饭,下工,睡觉。现在我终于摆脱了那牢笼,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却忽然失了方向。
无数车辆从我眼前驶过,他们对一个无措的刚出狱的囚犯,没任何兴趣。
我想伸出胳膊拦车,却在抬到一半时又收了回来。
我没钱。
“你真磨叽,”背后忽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我都蹲这儿等一上午了,不是早上就该出来么。”
我猛地转身,一个裹着军大衣的醒目形象映入眼帘。那衣服太大,直接拖到了地上,不知多少年头没洗了,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绿色,好几个地方甚至破了洞,露出黑乎乎的棉花。要不是那上面冒出个熟悉的头,我还以为军大衣自己成精了。
“你这不是垃圾堆捡的吧,”我嫌弃地用指尖戳了那布面儿两下,“还是说现在市面儿上流行复古怀旧风了?”
“去你妈的,”容恺怒了,一把打开我的手,“你试试搁这儿睡半个月,没这玩意儿冻死你!”
我这才注意到容恺的小脸儿通红,不是气的,而是冻的,好几个地方都有些干裂起皮,再看不远处一溜简易门市房的背风处,赫然几个硬纸板搭成的临时棚,隐约像是还有几个盖着破烂棉被的人在里面睡着。
我想问你就住那儿?可我问不出口。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的嗓子,让声带没办法震动。我用力深呼吸,压下心里的难受,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发出声音:“怎么不去找你同学?”
容恺切了一声,大咧咧道:“找了啊,人收留了我半个月呢,后来他媳妇儿不乐意了,我寻思咱也别这么没眼色,所以卷了两条金项链儿就跑路了。”
一阵寒风吹过,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风中凌乱了……
“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你拿了啥?!”
“我操你喊什么啊,”小疯子用埋了吧汰的棉大衣袖子蹭耳朵,“我后来不是又还回去了嘛,就怕你事儿多!”
我怀疑地拧起眉毛:“真的?”
小疯子黑着一张红脸蛋儿:“废话,不然他能那么痛快给我一百块钱?这叫感谢费!”
我扶额,尼玛这也行?!
“你同学绝对是个二,就这还不跟你绝交?”
我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却不想小疯子无所谓地耸耸肩,一派云淡风轻:“绝了啊,所以我现在是真没地方去了,本来以为在外面晃两天演个苦肉计还能混回去的,嘿嘿……”
小疯子笑的时候很有点孩子气,尤其是两个酒窝,招人。
我挺喜欢看他笑的,但不是现在。
薅着军大衣把人拽过来,不顾难闻的气味和满身的尘土,我实实在在挎住容恺的脖子把人搂近:“给哥想个招儿,咱怎么回去?”
小疯子胸有成竹地瞥我一眼,裂开嘴:“放心,我有必杀技。”
两个犯人在路边拦车,成功率可想而知,所以容恺也不做这无用功,而是找路边小卖店老板娘帮着拦。老板娘倒是个不太坏的,估计这些天也和容恺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帮了这个小忙。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再被无数汽车尾气荼毒之后,老板娘终于成功拦住一辆物流公司的卡车。车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脸络腮胡,听完老板娘的叙述又看了看我们,颇为犯难:“你们也看见了,我那车地方小,开的也慢,这到市里也不知啥时候了,再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容易拦着这么一个可不能跑了啊。正组织语言想着怎么把我们说得可连点儿,就听小疯子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多少钱?”
司机愣住,想是也没干过这事儿,吭哧半天才反问:“你们,能给多少钱?”
“六十。”小疯子想都不带想的,“不拉我们,你也要回去,就捎带脚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司机挠着自己的胡子,还是有点儿犹豫。
“一百,”小疯子根本不给他考虑的时间,“行就行,不行我们马上找其他车,也别耽误你的时间。”
“哎,别啊,”司机一看小疯子急了他也急了,当下拍板,“一百就一百!”
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稀里糊涂地开了车,在我还没闹明白究竟怎么个情况的时候。
开出二里地了,司机才想起来问:“我说,你俩有钱吧?可别蒙我。”
这话真把我问住了,心虚的特征之一就是呼吸不稳。
哪成想小疯子在身子摸摸索索半天,还真弄出来一张粉红色领袖,朝司机扬扬:“这回放心了吧,下车就给你。”
司机耸耸肩,不再说什么。
小疯子白了他一眼,又把那张皱皱巴巴的钞票重新塞回衣服里衬。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仿佛重一点都会把那珍贵的纸币碰掉边角。
我转头去看窗外,希望光秃秃的山景能驱散心中的酸楚。
他同学就给他一百块钱。
他在监狱门口像流浪汉似的住了半个月。
他是那个聪明的能把证明题解出花儿来的小疯子。
“不管你以后干什么营生,反正我肯定能帮上大忙,所以你家那房子要留个屋儿给我住,最好是阳面儿的……”
我莞尔,回过头想捏他脸,却在见到那一片红后生生忍住,只乐道:“你什么记性,不说那房子要卖了换钱嘛。”
小疯子愣愣地眨了两下眼,忽然一拍脑门儿:“我晕,冻迷糊了,怎么把这茬儿忘了。”
大货车的三人座很拥挤,司机靠左,我靠右,小疯子坐在中间。眼瞧着司机一换挡胳膊就刮着他,我索性把他搂过来,让他趴我腿上:“我看不是冻的是困的,这阵子没好好睡过觉吧。”都成熊猫了。
“你试试在西北风里以天为盖地为庐……”小疯子嘴上不饶,人却乖乖趴着不动了。
没一会儿,膝盖上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
我叹口气,不自觉抬手摸摸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洗,全是土,可我还是坚持,一下,又一下,遇着打结的地方,就轻轻梳开。
连花花都长大了,这家伙,却依然和我刚进来时看见的那个没任何区别。
明明也是个快三十的娃了。
我想,可能监狱除了禁锢身体,还可以静止时间。
司机看了我两眼,又看了看睡着的小疯子,低声问:“你弟?来接你出狱?”
我怔了两秒,继而微笑点头:“嗯,这是我二弟。”
正如司机所说,他那车是真慢,抵达市区的时候几近傍晚。
小疯子把钱给他,他磨叽半天又找回来十块,别别扭扭地说,那个,给你俩做公交车。
小疯子没装相,直接收下,然后灿烂一笑,叔儿,你够意思。
大街上人来人往,穿的衣服和我进去之前没多大变化,四月份嘛,无非还是棉衣羽绒服啥的,有个别不怕死的女人穿了裙子,冻得像筛糠。但城市确实旧貌换新颜了,我记得以前这地方是条土街,可按刚刚那司机的说法,这里已经成了市里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
“别瞅了,”小疯子过来拉我,“咱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回你家住一晚上,然后明天找个中介登记卖房,至于世界真奇妙什么的,有的是时间给你看。”
说的也是。
小疯子总是最务实的,这点上整个十七号都甘拜下风。所以我任由他拉着往公交车站走。
“你家从这儿坐几路车能到啊?”
“608,不过是当年哈,谁知道现在改没改……”
“对了你有钥匙吧?”
“嗯。”
那是老头儿探监时给我带来的,我自己那把在进看守所的时候就丢了,依稀记得好像是被没收,但再没有归还这一说。老头儿带来那把是新配的,锯齿还有点割手,俞轻舟当年让我看了一眼,然后说帮我保管,这一管,就是五年。
事实证明,城市的发展真是风驰电掣,608变成了快7,好在路线依然。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我们到了小区门口,下车的瞬间,周遭熟悉的景物忽然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你家几楼啊?”走到楼底下的时候,容恺忽然问。
“四零二。”我头也不抬地答,一只脚踏进楼洞口。这是老式小区,楼道没铁门什么的挡着。
“哎哎,”容恺追上开,“我可看着四楼都亮灯呢。”
我两级台阶一起登,速度蹭蹭的:“我家玻璃要绕到后面才能看着呢,别瞎操心了。”
容恺撇撇嘴,不再言语。
熟悉的防盗门映入眼帘,边边角角还有我当年淘气用石头砸掉漆的痕迹。不同的是门上被贴了无数的小广告,开锁的,修理马桶的,办证的,治病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整个大面儿,让这扇门看起来就像是纸糊的。
“你真好,”小疯子忽然感叹,“还能落这么大份儿遗产。”
我黑线,要不是知道他的说话不经大脑,我能把他从四楼踹下去!
深吸口气,我掏出钥匙开门。
小疯子双臂环抱,耐心等待。
钥匙捅进去了,但拧不动。
我皱眉,再用力,左,右,甚至上下都尝试了,就是拧不动。
我不想骂,但,老头儿你到底找哪个不靠谱的配的钥匙啊!
“咋了?”小疯子也发现了不对劲儿。
我叹口气,把钥匙抽出来:“拧不动,可能钥匙没配好。”
“你再使点劲儿呢?”小疯子那表情像是恨不得帮我用力。
我没好气地笑:“再拧就断里面儿了。”
小疯子撇嘴,刚想再说个什么,防盗门里侧忽然传来一声模糊的:“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同学猜房子被冯一路姑姑占了,其实这没什么可隐瞒的好吧你们真相了>_<
另外,不知道有多少同学还记得俺提过小疯子有爹妈的,不然也不会念到大学。。但素。。好吧,一块儿听下回分解。。
最后,今天挨着更了耶,嘿嘿嘿(什么时候日更值得炫耀了OTZ)
第 42 章
“什么情况?你爸把房子租出去了?”小疯子看看防盗门,又看看我,“还是你记错门牌号了?”
怎么可能记错门牌号,我他妈在这里住了三十年!
“谁啊?”或许是迟迟没等来回应,门里的人又喊了一句,这次声音很近,听起来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我很惊讶漫长的五个年头之后我仍能清楚分辨出姑父的声音。深吸口气,回答:“我。”
低沉的音节在幽暗楼道里回荡,像个恶灵。
门里的人仿佛怔住了,迟疑许久,才慢慢打开门锁。
久违的脸孔比当年苍老许多,眼窝深深塌下来,头发里夹杂着花白,与记忆中的差别过大以至于我半天都不敢认。
“听着就像,”男人很努力地露出个微笑,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抽烟抽坏了嗓子,“真是一路啊……”
单手扶住门框,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谢谢你还能认我,姑父。”
谈话至此为止。
年久失修的楼道早没了灯,我和小疯子就像两个黑暗中的不速之客,站在人家温暖客厅的门口,等着主人说,请进。
但是主人没有开口。
淡黄色的灯光从打开的防盗门里倾泻出来,照亮了我和容恺,却照不暖楼道的温度。
“谁啊,怎么开个门还开这么半天……”女人不满的念叨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眯起眼睛,耐心等待那个女人出现,然后一点点在我的视网膜上清晰。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嗨,”我朝她挥挥手,微笑,“看来你过得挺滋润。”
女人腰间系着围裙,围裙上沾着面粉,我想她刚刚可能在厨房里包饺子或者揉面,但这构不成我放过她的理由。尤其是在她一见是我便露出豪猪般全副武装的姿态之后。
“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问的很奇怪,但我还不至于怒,因为她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尖叫,甚至可以说她是相当克制的,可以看出,在努力压抑着情绪,这还真是难得的光景。
“减刑,”我说,“所以提前一年出来了。”
女人的眉头深深皱起,又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嫌恶,可这却反倒让我的心定了。
“说说这房子吧。”我很累,也很困,我不想绕弯子。
“说什么!”女人的音调明显变高,但还不算刺耳。
我觉得这问题挺逗:“是啊,该说什么呢?那我问你答吧。”
“一路……”姑父在一旁颤巍巍开口,看起来像是要缓和这种紧绷气氛,可他却没发现他自己比这气氛还要紧绷。
“你来答也一样,”我特大度地微笑,然后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会儿不管听见什么答案,都要克制,千万别溅出一屋血,“我记得你们北面儿那房子小是小点儿,可还能住人吧,怎么,现在租出去搞创收了?”
姑父一脸为难,欲言又止,这样子不光我看不下去,连老娘们儿都看不下去了,于是一把将他拉到旁边,然后抬着下巴看我,像只预备战斗的母鸡:“没租,卖了。”
“哟,挺能啊,”我点点头,啧啧称赞,“那钱呢,准备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