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得出来,林谨容当然接得下去,便含笑扶住了她:“还是那句话,过去就过去了,彼此体谅罢。”
陆云挨着林谨容坐了,小心翼翼地奉承了陶氏几句,陶氏看差不多了,就托辞起身,留这里与她姑嫂二人说话。送了陶氏出去,陆云若有所思:“三舅母现在变化挺大的,比从前更体贴人,更为人着想。全不似母亲。”
林谨容怎么也不可能傻到与女儿说母亲的坏话,含着笑敷衍了两句,就等着陆云转入正题。她觉着,能让陆云前后变化如此之大的因由,大约也就是看到她与吴襄说话,想表示点什么或是想问点什么。
怎奈她等了许久,也不见陆云提起半点来,反倒是言辞恳切地央求她,去和林玉珍求情,又请托她帮忙打听一下金家的具体事情。然后就是说自己后悔,不该赌气误了终身,说到后面,泪水涟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谨容只好上前抚慰她,陆云立即扑倒在她怀里,眼泪糊得她衣襟上到处都是。其情状之可怜可悲,连丫头们都给弄得唏嘘一片。
林谨容若是个与陆云、宋氏等人一般的,就该也跟着掉泪,表示同情,也显得自己心软和善良。然则她却发现,她的心肠极硬,她即便想装也根本没有半点泪意。所以她很快就把陆云拉起来,命丫头们送水上来替陆云梳洗,重新装扮:“你实不愿意,我会和你二哥说,请他和老太爷说说,但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不是我们小辈能做主的。”
陆云才趴在她怀里不过片刻,就被拉了起来,似是十分羞耻,只将袖子盖着脸低声抽泣。林谨容耐心地将她的袖子拿开,接了热帕子亲自与她净面:“不要再哭了,人多嘴杂,给人看去了少不得乱嚼舌头,虽然不怕但是也烦。”
陆云乖巧地仰着脸给林谨容收拾,待得听到有人来传,说是要回去了,陆云方紧紧拽着林谨容的胳膊,低垂着头,楚楚可怜地与她一同出了门。到得二门外,林玉珍、涂氏、陆缄、陆绍等人已经在外候着,正与林家诸人告辞。见她姑嫂二人如此亲密,神色各有不同。
一路无话,回至陆府,才与陆老太太请过安,不及闲话,就有管事婆子来寻林谨容回话,林谨容便与陆老太太告了罪,去了前头理事的花厅里安排事务,一坐下去就一直到掌灯时分方才清闲下来。
回至房里陆缄还不曾回来,林谨容默然坐了片刻,命荔枝去把门看死了,将贴身藏在怀里的两封信掏出来看。这才发现,大约是陆云在她怀里哭过的缘故,两封信都被揉皱了。大致又看了一回,将那几个地点、名字反复咀嚼了几遍,确信牢记无误,方将信扔在火盆里烧了。
眼看着两封信上蹿起火苗,纸张变黑变红,化成灰烬,林谨容心里也笃实下来,拿了火箸将纸灰打散,将几块银丝炭翻过来压上。又因屋里多了一股烟味,便起身抓了一片百合香放在香炉里,又将窗子推开散味。
才刚推开窗子,就听荔枝在外头脆生生地道:“二爷回来啦?”紧接着陆缄进来,林谨容上前去接过他的披风,笑道:“从哪里来?”
“祖父决意要与金家结亲,母亲也没有什么意见,才刚劝了阿云几句。”陆缄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道:“这么冷,怎地还把窗子开着?”
此时屋里的烟味尚未散去,百合香味却还不曾升起,林谨容由来多了几分心虚,笑道:“她们试了新香,我觉着太过甜腻,炭盆又烧得燃,有些闷,故而开窗透透气。你若是冷,我这便去关了。”
陆缄没有说话,只坐到榻上,由着桂圆上前替他将靴子脱了,又换了家常的棉鞋。林谨容见他不说话,只好示意荔枝去关窗子,荔枝的手方才碰着窗子,就听陆缄道:“既然觉着不舒服,便透透气罢。”
荔枝是知道林谨容烧信的,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却也晓得这事儿是瞒着陆缄的,心中不安,回头看向林谨容,不期恰好撞上陆缄的视线,便嫣然一笑,坦然自若地道:“二爷才从外头回来,可要喝碗热汤驱寒?桂嬷嬷熬了一天呢,这个时候正正好。”如今桂嬷嬷没有其他差事,就应了林谨容的安排,每日里就守着一个小火炉,专心专意地弄些好吃的补品,半年多过去,手艺竟然突飞猛进,做出来的东西也可称为美味了。
陆缄的视线从荔枝脸上转到林谨容面上,可有可无地道:“阿容你可要来一碗?”
林谨容本能地觉着他今晚与往日有些不同,便含着笑道:“我才喝过。”
陆缄点点头,示意荔枝:“那就端一碗来。”荔枝端了笑脸下去,不曾再看林谨容一眼。
陆缄道:“阿容,你在那里站着做什么?过来陪我坐坐。”
林谨容走到他身边坐下,试探道:“敏行心里可是不欢喜?阿云定然哭闹了罢?今日在娘家时她听人家笑话这金趁于是个矮矬子,气得当时就跑到园子里去站了许久,我劝也劝不过。后来又在我怀里哭了一场,求我和你讲,请你去同祖父替她求情呢。”
“已经迟了,祖父自昨日知晓此事,便十分心动。今早就已经派人去打听金家的情况了,这个时候人已经在路上。除非是金家果然不堪,否则此事不能再有转圜。但从旁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金家太太乃是有名的贞节,家风更是严谨,也果然富足。”陆缄垂着眼,从炭盆边拿了火箸,轻轻拨弄着炭盆里的炭。
炭被拨开,下头一片约有拇指大小的纸灰明明灭灭,林谨容端坐不动,语气平静之极:“那可是没法子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不缺吃,不缺穿,也不会拿儿女去换前程,总归是觉着好了,又或是不得已,才会做这决定,祖父已经很慎重了。阿云她年纪已然不小,不该再闹。”陆缄将火箸把那片纸灰翻了翻,又轻轻打散,那些纸灰至此便全都化作了一堆不起眼的白灰。
百合香升起来,屋子里渐渐蕴在了一片淡淡的甜香之中,林谨容站起身来:“这窗子开着,冷风恰恰地吹在背上,怪冷的,还是关了罢。”
陆缄也没阻止她,只盯着那盆炭看。
荔枝托着汤进来,见状忙给林谨容使了个眼色,林谨容上前接了,递过陆缄手里:“趁热喝了罢。”
陆缄抬眼看着她的眼睛,反手握住她的手,带了几分轻佻道:“你喂我喝。”
荔枝窘得满脸通红,垂着头退了出去,半途撞到送热水过来的桂圆,忙忙地将桂圆拦住了,把门轻轻掩上。
林谨容抿唇一笑,拾了汤匙舀了一匙汤,送至陆缄口边。陆缄喝了一口,第二匙却不喝了,而是看着她低声道:“你哺给我喝。”
林谨容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这样亲密无间的事情,就是前世他们也不曾做过,更何论如今?陆缄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林谨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才不要,羞死人了。”
陆缄淡笑着弯了弯唇,从林谨容手里接过碗和汤匙,低头喝了一大口,把碗放在一旁,紧紧搂住她,低头朝她俯下去。林谨容眼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近,心知躲不过,索性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许久不曾等到,睁眼一瞧,陆缄垂眸看着她,双眸幽黑如潭。
第249章:水雾
陆缄今夜的表现与早间实在大不相同,屋子里的烟味与炭盆里的纸灰掩盖不去,他却只字不提不问,反倒缠着她亲热,甚至不避丫头。这异常如此明显,明显到林谨容想忽略过去都不行。
林谨容瞬间做了最坏的打算——既然林世全瞧见陆云躲躲闪闪,那就不排除陆云可能看到了吴襄给她书信。陆云之前突然转变的态度,再三同她示好示弱的行为,之前只是让她觉得反常,此刻却让她不得不怀疑陆云是否有了什么想法,并把这种想法暗示给了陆缄。
除了这,她实在想不到其他会让陆缄突然如此作为的可能。要解决这事儿,最好就是与陆缄开诚布公地谈,但陆缄这个性子,这个表现显见是不会主动和她提起的。她即便主动提起此事,也要考虑该怎么说才能圆谎。说那信是杨茉给的,那凭什么东西都委托陆缄转交了,偏还扣了信?真是杨茉给的,她要拿出来作证,又从哪里拿出来?刚才烧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说谎?想要掩盖什么?最紧要的一点是,她并不知陆云到底和陆缄说了什么,又或者陆缄是从旁人那里知晓了什么。
她已经失了先机,或者说是运气不太好,露了马脚。果然同吴襄说的一样,一句谎话需要无数句谎话去善后。这个认知让林谨容有些懊恼,但她委实不甘心好不容易打开的大好局面因此就被破坏。无论事情到了哪个地步,都不能自乱阵脚,见招拆招就是了。林谨容拿定了主意,毫不闪避地对视着陆缄的眼睛,低沉而明晰地道:“敏行为何这样看着我?你这样看着我,让我十分不自在。”
陆缄似是不曾想到她会这样直白,有些错愕地垂了眼,放开她转身坐下,端起碗来继续喝汤。
林谨容听不到他回答,便也不问,就在一旁坐了,也学着他的模样盯着他看。她倒要看看,被人这样看着,他会怎样?
汤总有喝完的时候,陆缄终究不能避开林谨容的眼神和问题。她的姿态和沉默本身就表示了一种无声的探询和质问,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便叫丫头们进来收碗、送热水。
林谨容安安静静地陪在一旁,该干嘛就干嘛。陆缄几次趁她不注意,偷偷打量她,她都知道,却也故意装了不知道的样子,随他去看。
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二人即将安歇,林谨容要吹灯时,陆缄拦住了她,认认真真,不容置疑地道:“不要吹。”
林谨容对上他的眼睛,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讶异:“敏行还不睡么?”
陆缄不语,跪坐一旁,神色肃穆地轻轻将她头上的簪子拔去。温润的羊脂白玉簪子甫一被抽离,满头乌云崩泄,冰凉的发丝落下来,把林谨容的脸和身子层层包围住,越发显得她肌肤如玉,长眉如翠。她安静地看着陆缄,眼里也许有惊愕,也许有疑虑,但就是没有退让和躲闪。
陆缄略显僵硬的肩头渐渐放松下来,微凉的手指抚上林谨容的面颊,动作轻缓而温柔,仿佛是在抚摸最精细名贵的丝绸一样。林谨容一动不动,任由他从她的眉间一直触到嘴唇,又从嘴唇一直触到肩头,最后停在了她的衣带处。
陆缄一言不发地看着林谨容,眼神神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想要做什么。林谨容没有这个心情,半点都没有,但她知道她不能有任何拒绝之意。因此她只是温温和和地看着陆缄,神态姿势控制得恰到好处。他进,她就进,他退,她就退,如果他觉得这样能证明什么,如果他觉得这样比直接质问更好,那便如他的愿。
陆缄解开了她的衣带,手指只轻轻往两边一分,她的肌肤就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之中。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令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柔美如同初开的莲花。
林谨容看不到这个情形,但她能看到陆缄略显焦躁的眼神,也能看到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睛里小小的人影。
大抵是她的神色太过安宁温和,陆缄的神情渐渐平缓温和下来,他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衣带上,示意她帮他解开。
一个与前生稍有不同的陆缄,当然,她和前生也不一样,不再以他为天,不再事事都为他考虑周到。林谨容抿唇笑了笑,顺从地替他解开了衣带。
陆缄把手覆在她绣满了含笑花的粉色抹胸上,轻轻挑开,粉色的抹胸就像一片美丽的花瓣,打着旋儿飞到了床角幽暗处。
林谨容一个激灵,手一抖,不及有所反应,陆缄已经把她抱了起来,他把她推起又放下,唇舌在她的肌肤上落下无数朵红梅。温热的呼吸呼出来,遇上肌肤和丝绸锦缎便化成了软软的,带着些冰凉的水雾,让人又害怕又不喜欢,林谨容战栗着,冷得想哭。
但她知道她不能,所以她狠狠地咬在陆缄的肩头上,并在他的背上报复性地狠狠抓了几把,并且嫌自己的指甲不够锋利。这个时候,她清晰的认识到,她的确是恨着他的,一直就没原谅过,并且根本不想原谅。
陆缄疼得一颤,反倒一口吸在她的胸前,气息越见急促,他和她的长发纠缠在一起,他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低声重复:“阿容,不要闭眼,你看着我。”
这就是她的人生,她在竭力淡化他的存在,他却在竭力强调他的存在。林谨容乏了,便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一直到前生和今生的两个陆缄交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迷茫中,她觉得整个身子都轻轻地了飘起来,一息间仿佛是回到了从前,一息间又回到了此刻,她不知道谁是谁,身在何时何地,她试探地抓着他的肩头低声喊道:“二郎?敏行?”从前,她就只喊他二郎,现在却只叫他二爷或者敏行。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喊他,声音仿佛春水一般的柔软,陆缄一默,温柔的吻如雨点一般落在林谨容的额头、脸颊和身上,最终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几不可闻地低低喊了一声:“阿容……”声音里带着掩盖不去的松快。
窗外刮过一阵冷风,把树枝打得噼啪作响。屋内灯光旖旎,青瓷炉里的百合香越发甜腻,炭盆里的炭火明明暗暗,陆缄把林谨容脸上的散发轻轻捋开,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把她搂在怀里,替她掖了掖被子。
林谨容疲惫地想,就这样就算了吗?事情还没有解决呢。难不成他以为这样就证明了什么?她轻轻动了动身子,陆缄立即紧紧搂住她的腰,低声道:“躺着。”
林谨容试图挣开:“我去洗洗。”
一只枕头塞在了她的臀下,陆缄在她耳边轻声道:“听说这个法子比较有效。”
林谨容的足心开始发凉发僵,只觉着全身都腻味得厉害,恨不得立即从头到脚冲个干干净净。
陆缄侧躺在她身边,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替她梳理着头发,随意地道:“阿容,最近你铺子里的生意可还顺利?”
林谨容愤恨着身下那个枕头,心烦意乱:“还好吧。”话音刚落,脑子里就一片清凉,整个人都从烦乱中清醒过来——他在试探她。她唇边就带了几分笑:“怎地突然问起这个来?”
陆缄垂着眼,把玩着她的头发,慢吞吞地道:“若有什么不便之处或是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我说。我们是夫妻,夫妇一体,不是外人。就算是我做不到,我也能想法子。”
“这是自然,庄子里的事不就是你一手安排的么?”林谨容就像一张弓,一张上了弦的弓,她轻轻将身下垫着的枕头拉开,掩好衣襟,半抬起身子对着陆缄,作了欢快的神情:“今日遇到吴二哥,他还说你比他精通庶务呢,真是难得听见他夸赞你,只可惜下一瞬便又骂你乖滑。”
陆缄翘了翘唇角,神色间并无半点意外之色:“你遇到他了?”一边说,一边把她按下去,照旧把那枕头给她垫好了,又将被子拉起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果然是早就知道此事的。林谨容打量着陆缄的神色:“是啊。今日阿云跑到园子里去躲着难过,我怕她想不开,跟了去瞧,结果又被她赶出来。在内外院的夹道口处遇着了三哥、留儿与吴二哥,吴二哥就说你昨夜乖滑,把他灌醉,害得他差点起不来床,险些出丑。”
陆缄半闭着眼,把玩着她的手指,轻轻翘了翘唇角:“他还好意思说?分明是他带了一群人来灌我。”语气已经与先始不同,多了几分轻快和安然。
林谨容低笑:“你不是不知道,他自来最有理。他若是有你半分谨慎踏实,又何至于吃那么大个亏?”
陆缄闭上眼,轻轻打了个呵欠:“时辰不早了,睡吧。”
林谨容累极,脑子却清醒无比。她还有话没说完,怎能就放他去睡?她低低地道:“阿云的情绪有些不稳,全是撑着罢了。今日见着我们在那里说话,也不过去,闪闪躲躲的藏了,仿佛是怕吴襄和三哥笑话她一般的。先当着丫头们的面狠狠发我的火,转眼却又趴在我怀里嚎啕大哭。你和她说这话时,千万注意分寸。”
第250章:心思
陆缄沉默片刻,道:“我会注意。”
林谨容轻轻叹了口气:“我早前一直担忧她因了金家这事怨我,后来她与我赔礼道歉,又趴在我怀里大哭我才放了心。可你适才说,这事儿定了,若她又问我,我又该如何说?她会不会又生我的气?”
陆缄起身吹灭了灯:“应该不会。她很关心你的。”
这话说得并无半点敷衍之意,还带了几分绝对,很明显,之前陆云是找他说过话了。林谨容就不再说话,默默地把事情的经过盘算了一遍,大致有了个数。
能在陆缄面前说道今日这事,并让他相信的人只有陆云,而陆云在他面前说的话定然十分有技巧,多半是打着关心她的旗号去的。譬如说,我看到吴二哥给了嫂嫂什么什么,是不是嫂嫂有什么事求吴二哥啊,需不需要帮忙啊之类的好听话,总之不可能是,嫂嫂与吴襄有私。这话不是乱说得的,陆云要敢这么说,陆缄当场就得翻脸,陆云也没那么傻。
但也恰恰是这样模糊不定的话,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没有一个男人会大方到,任由自己的妻子和另一个非血亲的男子有着自己所不知的秘密而毫不在意。从陆缄先前同她说的那番话——有什么不便和需要帮忙的只管和他说来看,可以理解为,他认为,她瞒着他收了吴襄的东西,又烧了东西,只是生意上有什么事,不愿他知道,所以背着他向吴襄求助或是什么的。过了今夜以后他不会再提此事,也不会问她烧的什么,更不会去向谁求证什么。
好似很大度,很留余地,也相信她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事情,但他这种提醒也就是委婉地告诉她,他不是不在乎,他恰恰是非常在乎——他才是她的丈夫,才是她该倚仗的男人,所以才会有先前的打量和后来的试探。
他不是不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会明明闻到了烟味,明明知道她撒谎,却没有当面拆穿她,由着她开窗子散味,翻到了纸灰却什么都不说,只轻轻将那纸灰拍散。
他其实不是真的相信她心中只有他,或是真的有了他。没有谁会忘记她轰轰烈烈的抗婚,生不如死的豪言,林家人不能,陆家人也不能,她不能,他就更不能。所以才会有刻意在荔枝等人表现出来的亲热和私下对她的打量,才会有被她追问后的错愕和沉默,才会有灯下求欢时反复的强调,才会有此刻她身下垫着的这个枕头。
她若是懂事,若是聪明,她就该感激他的大度体贴,再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嫁为人妇,就不该有事瞒着丈夫,应该夫妇一体。求人不可怕,但倘若别的男人都知道的事情,做丈夫的却不知道,那就真是做丈夫的耻辱和失败。既已嫁为人妇,就安安心心的生孩子过日子吧。
林谨容想透了这一层,忍不住讽刺地轻轻一笑。陆缄的心思真是九转十八弯,她这会儿才算是看明白了。从前她不懂,所以他们越走越远,现在她懂了,却已经再没有走近他的愿望。
她现在只想一件事,那一年,陆云有没有看到她向吴襄哭诉?有没有同陆缄说过什么?缺了林世全和留儿在一旁避嫌,孤男寡女相处,陆云口里的话和陆缄心里的想法又是怎样的?那天晚上,陆缄回来后又是什么一个情形?思来想去,她却已经没了特别清晰的印象。
她只记得这个冬天,陆缄先是莫名同吴襄疏远,然后陆云劝她去调和,陆缄翻脸不耐,紧接着又追寻她的埙,追寻不到,又与她翻脸。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淡,陆缄从诸先生那里回来,最爱就是陪宁儿玩耍。他多数时候在听雪阁读书,陪同陆老太爷外出应酬,偶尔留下来过夜,也是不咸不淡,夫妻一起领着宁儿玩,谈话的内容也多和宁儿有关。
然则也就是这样的不咸不淡,也在第二年的秋天被打断,她十八岁那一年,也就是明年的八月十五,宁儿意外夭折在她眼前。至此,他们的关系算是完全破裂。他不再来她的房里,她也当自己是在守寡,形同陌路,相见不相识,说的就是他们。
今生她是有意去寻吴襄的,并预先做了防范,有了林世全和留儿在一旁,即便就是她烧了信,他有什么想法,要给她扣顶什么帽子也不容易。至于有朝一日,他心里的这片阴影是否会再次生根发芽,越长越大,那已经不是她要考虑和能消除的问题了,她只能先跨过面前这一道槛。
陆云……远比她想象的更可怕。她想,前世她是怎么得罪的陆云她不知道,今生倒是有根据,从暖炉会那时候开始,从那杯茶泼到林六身上开始,陆云就不可能再喜欢过她。不喜欢也正常,毕竟是她做在前头了,平日里磕磕碰碰,添个堵什么的也正常,但上升到这个程度,就不能让人不防了。
陆缄轻轻侧过脸看着身边的林谨容。帐子里一片黑暗,他看不见她的脸,只是知道她在那里,他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平缓而有规律,是睡着了。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安然睡去。
良久,林谨容睁开眼,侧着耳朵听了听身边陆缄的动静,慢慢抽出身下的枕头,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着黑在妆台上熟稔地打开一只盒子,摸索了片刻,又行至桌前倒了一杯水。
水声响起,陆缄迷糊着道:“你做什么?”
黑暗里传来林谨容喝水的声音:“我口渴,你要喝么?”
“要喝。”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怎么不点灯?”
“怕吵着你。”林谨容放了杯子,摸索着把灯点亮,陆缄见她只披着件薄披袍就皱了眉头:“怎么也不多穿点?要喝水叫值夜的丫头就好。”
林谨容微微一笑,从暖瓶里倒了一杯热水出来,递过去给他,半真半假地道:“你在的时候,我不太喜欢她们进来伺候。”
陆缄先是一怔,随即抬眸看着她温柔一笑,接了杯子放在一旁,掀开被子准备拉她上去:“快上来,当心冻着了。”
林谨容又替他把被子盖上:“我去清理一下。躺了这许久也差不多啦,枕头垫着怪难受的,不好睡。”
陆缄也就放了她:“顺便也拧块帕子来给我。”这一次林谨容并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就走了出来,陆缄含着笑看着她,朝她伸出手:“快来捂着。”
林谨容从善如流。
……
夜弥深,风越冷。冷风呜咽着刮过树梢,树梢发出一阵令人厌烦的噼啪之声,吵闹尚未停歇,两只猫就在房头上尖叫着打起了架。纵然只是瞬间就停歇了下去,还是让陆云烦躁到了极点:“就没个安生的时候这是库房养的猫吧?不生眼,跑到这里来闹什么?”一边说一边就抓了枕头砸到地上,翠绿如意纹的锦枕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终停在一旁肃立的简儿脚下。
简儿半垂着眼,弯腰拾起枕头,轻轻拍了几下,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又另外取了个干净的过来放在陆云身边,并不相劝,只安安静静地伺立在一旁。陆云瞪了她一眼,将枕头砸进床铺深处。
厚重的夹绵青锦帘子被人轻轻打起,陆云的另一个大丫头珠儿捧着一盏燕窝粥进来,眼睛在二人的脸上转了一圈,带了点恰到好处的笑,柔声道:“姑娘今日没用多少饭食,此刻夜已然深了,想是饿了罢?”
陆云没有说话,垂着眼不动。珠儿便壮着胆子上前双手奉上粥,陆云默了一下,到底是接了过去。才刚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把碗扔了下去,骂道:“这种东西也敢给我吃?谁让你们放这么多糖的?”
燕窝粥四溅开来,溅得珠儿裙角、鞋子上到处都是。简儿有些诧异,却又格外同情珠儿。珠儿与她不同,并不是打小跟着陆云的,原来是陆老太太那边的二等丫头,是陆云从江南回来后陆老太太给的,性子最是柔韧不过。陆云虽也会对着珠儿发作,却不能像对着她这样无所忌惮,今日陆云砸了珠儿递上来的碗还真是第一次。难道这粥真的熬得不妥?
珠儿却并无半点难堪委屈。盈盈施礼下去,声音不温不火:“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重新给姑娘端一碗来。”
陆云烦躁地别开了脸。
珠儿蹲下去利索地收拾地上的碎片和残粥,简儿寻了块帕子来帮着她一起收拾,须臾收拾干净,二人一同去洗手,珠儿感激地道:“多谢姐姐啦。”
简儿道:“没什么,可是那粥果然甜了?”
珠儿小声道:“不是我放的糖,我也不知,也不敢尝。”
简儿轻轻叹了口气:“都着紧些罢。天冷夜深,你多穿点,让兰儿陪你一起去。”
珠儿含笑道:“这丫头年纪小,早就睡着了,我自个儿去,熟门熟路的,还怕什么?只是这碗坏了,若是有人问起,姐姐还要找个说辞才是。”一边说,一边披了披风,打了灯笼自去了。出了院门,左拐右拐,珠儿举起灯笼四处照了照,一口吹灭了,小心地朝着吕氏的院子走去。
第251章:珠钗
次日乃是陆缄的生日。一大早陆老太爷并陆老太太便使人送来了长寿面、新衣、锦缎、文房四宝、金银等物。房里诸人给陆缄行过礼贺过生,林谨容又陪他吃过长寿面,陆缄起身前去给陆老太爷和陆老太太磕头致谢,林谨容命荔枝将其余物事清点入册,收入私库。
荔枝含着笑点给林谨容听:“各色花鸟提花三经绞罗十匹,双窠云雁纹织锦四匹,宜男百花纹锦四匹,织金锦缎两匹,金二十两,银四十两……”
林谨容算是看出来了,陆家二老送东西主要是给钱,就是生恐陆缄没钱花用,便命荔枝:“收好就是。二爷若是要时,只管拿给他。”
荔枝眼看着时辰不早,还不见林玉珍那边有动静,便小声道:“不知大太太可否会让人赏东西过来?”还有涂氏,又不知是否会送点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过来引起矛盾?
“不知道,先等等看看。”根据林谨容的记忆,林玉珍是不会给陆缄什么东西的,反倒是陆缄过继给她的那一日,她会找些由头给陆缄东西。而这一日,通常都是陆云送东西过来,再借口是奉了林玉珍的吩咐。而涂氏则要到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方命惠嬷嬷送长寿面并她亲手做的新衣过来,惠嬷嬷会看着陆缄吃了长寿面才会走。
不多时,陆缄卷着一阵冷风进来,道:“这天阴沉沉的,怪冷的,只怕是要下雪。出门都多穿些。”一面说,一面递了个盒子给林谨容。
林谨容接了去,并不打开看,只笑道:“谁给你的生辰礼?”
陆缄笑道:“你打开看。”
林谨容便开了盒子,只见里头是一枝做工精美的珠钗,黄金做胎,钗头垂下的十二粒珠子粒粒都有小指尖大小,一般色泽形状,圆润晶莹,便笑道:“谁送你的珠钗?少说也值几万钱?”
陆缄含笑取了与她簪在发髻上:“是我早前命珠子铺做给你的,可巧的今日送到。”
荔枝也替林谨容欢喜,忙取了镜子给林谨容照:“这枝钗子最是适合奶奶不过,二爷真有眼光。”
陆缄只是笑:“冬至时你便戴着罢。”
正在说时,豆儿就在帘外道:“大姑娘过来了。”
紧接着陆云带着简儿、珠儿抱着几个盒子进来,眼光在陆缄和林谨容面上一转,脸上含着的笑就一滞,林谨容只作不知,拉了她的手道:“阿云过来帮我看看,你哥哥刚送我的钗,你瞧好不好看?”
随着林谨容的举动,她头上那枝珠钗也跟着晃动,钗头垂下的珠子散发出莹莹光泽,晃得陆云眨了眨眼,勉强笑道:“好看。”不等林谨容再开口,就忙忙地命丫头们把盒子呈上来,又给陆缄行礼道贺:“这是母亲和我的心意,祝哥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缄忙将她扶住了,请她在一旁坐下:“自家兄妹,何必这样客气?”
陆云不坐,抖出一件织锦外袍来:“哥哥你试试,看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又笑着同林谨容道:“自我会做衣裳开始,每年哥哥的生辰我总做件衣裳给他穿的。”
林谨容笑道:“你们兄妹情深,羡煞我了。”
陆缄试过,格外合身,心想她为婚事烦心,却还花功夫为自己做衣裳,便有些不过意:“辛苦你了,日后不必如此费心,你嫂嫂也替我做得有。”
陆云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随即笑道:“哥哥是有了嫂嫂就不要妹子了。嫂嫂做的是她做的,我做的却又是我做的,怎能一样?”
陆缄有些窘迫:“我是……”
林谨容抢过去道:“他是心疼你呢,不会说话罢了。”
陆缄连忙一笑,表示赞同,陆云垂了眼,淡淡一笑,接下来就有些恹恹的,只略坐了片刻就告辞离去。
冬至之日,大雪,风冷,滴水成冰。
平洲的风俗,冬至之日有一物是万万不可缺少的,那便是馄饨。不单祭祀祖先要用,全家老小也要吃。林玉珍为了讨好陆家二老,早早便与林谨容商量,弄些面粉馅料到荣景居里,全家女眷亲自动手包。如此,祭祀也显诚心,又可自娱自乐,还可以给陆云散散心。
林谨容自不会有任何意见,陆老太太也表示欢喜。于是荣景居里暖意浓浓,欢声笑语。陆老太太为了表示安慰,特意安排陆云坐在她身边,亲手教陆云包馄饨:“我当初包的馄饨乃是同龄的姐妹中最好看的,如今我教你两手,羡煞你两个嫂嫂。”
林谨容着了新做的银红色灰鼠皮里小袖对襟旋袄,戴着陆缄新送的珠钗,端坐在吕氏的下首包馄饨,因见陆云那个眉含轻愁的样子,便故意道:“我要偷师。”
陆老太太口里叫着:“不许看,不许看。看了要罚钱。”却把手伸出来更多,好叫其他人都能看得见。
人老了,就图一个热闹,林谨容知道陆老太太的心思,也想怄怄陆云,便道:“罚钱也要看。不知祖母怎么定的价,多少钱才给看一眼?”
陆老太太被她逗得直发笑:“我说一两金子看一眼,你可敢看?”
林谨容顺着竿子往上爬:“那就请沙嬷嬷帮忙看着,数着我看了几眼,回去好称金子来讨祖母的欢心。”
沙嬷嬷含笑道:“二奶奶耍赖呢,怎么才算一眼?您一直就盯着不曾挪过眼,算来算去也只得一眼。老太太您吃亏啦。”
陆老太太道:“最会算账的就是她,她让你数,你还真的就数了?”
林谨容便把脸转开,又看过去:“沙嬷嬷你看好啦,这是第二眼,我再看几眼。”
陆老太太不由开怀大笑,指着林谨容说不出话来。
陆云的亲事有了着落,宋氏不得归家,林玉珍的心情也好,便笑道:“阿容这个皮猴儿,平日也不见你有这么逗。”
涂氏看看陆老太太那难得一见的欢喜样儿和精神劲儿,便也应景地扯了扯唇角。
陆云看着林谨容,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还是二嫂会逗祖母欢喜。”
林谨容也淡淡一笑:“你二哥前日还说我笨,不会看人眼色,不懂揣度人的心意。今天听阿云这样说了,我总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她发间那枝珠钗散发出的莹莹珠光晃得陆云的眉尖轻轻蹙了又蹙,把手里的馄饨皮也给弄破了。
吕氏看得分明,懒洋洋地包了一个馄饨,笑道:“多亏阿容能干,咱们一家子都跟着享福。”
林谨容立即道:“嫂嫂真是折煞我啦,辛苦劳力的是长辈们,享福的是我们,我不过就是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哪里就敢称能干?”
吕氏还要说,陆老太太就道:“你不是害喜厉害么?不舒服就去躺着,我放你假了,吃饭的时候再叫你就是。”
林玉珍一声笑出来,含笑道:“大侄儿媳妇,还不赶快谢过你祖母的体贴?”
吕氏的脸色微变,终又换成笑脸:“我今日还有精神,正好陪着长辈们坐坐,尽尽孝。”眼角觑见陆云手里的馄饨又破了一个,不由暗暗发笑。又不得不暗自佩服宋氏,即便隔了这么远,还是对这些事情推算得如此精细到位。
陆老太太见她老实了,便问林玉珍:“晚上吃的什么?”
林玉珍道:“当年我们在南边,厨子曾上过一个新奇吃法。把野兔肉、羊肉切成薄片,用酒、酱、花椒浸一下,再将风炉安放在桌上,着锅放水,水滚,自个儿夹着兔肉放到滚水中汆熟,再根据个人的口味蘸佐料汁子,其味甚美。媳妇想,如今天凉,热菜易冷,不妨试试这个法子,又热闹,又暖和。”这是她重新执掌厨房之后的第一个要紧节日,当然要弄些花样出来压下吕氏去。
陆老太太果然欢喜:“好主意呀,就这样定了。”
林玉珍脸上就露出几分得意来,言辞就又更加乖巧,只哄着陆老太太开心,吕氏和涂氏都不由暗暗撇了撇嘴,埋头苦包馄饨不提。
祭祖完毕,阖家一同在荣景居围炉闲话,因着陆纶等三兄弟尚在太明府不曾归家,宋氏又在乡下别居,气氛到底是没有往年热闹,透着几分冷清。陆老太爷却也不在意,只顾与陆老太太说些外头的趣事,又将外人送来的冬至礼拿出来翻捡,分给众人。
元郎与浩郎却因一辆做工精细的鸠车争得大哭起来,吕氏当然要叫元郎这个做哥哥的让着浩郎。浩郎得了东西自然欢喜无限,元郎却是大感委屈,张口就哭:“分明就是曾祖父给我的东西,凭什么要我让给他?我要祖母,我要祖母,祖母给我做主”
此言一出,荣景居里的欢乐气氛顿时荡然无存。陆建中偷偷看了陆老太爷一眼,见陆老太爷端坐不动,面色并无半点改变,便暗暗叹了口气,呵斥陆绍:“你怎么教的孩子?这么大了还不懂得谦让幼弟,更不懂得在长辈面前执礼。”
陆绍眼里滴下两滴泪来,却不说什么,只起身去将元郎拉到一旁,低声训诫,元郎却是不依,只是道:“东西分明是我的,只要我谦让他,为何不要他敬我?祖母最是疼我,不会偏疼弟弟。”
第252章:倘若
之前吕氏称要养胎,目的不曾达到,今日便有元郎哭喊着要宋氏,虽是童言无忌,却也让人明白了二房的心思。众人一时各怀心思,都看向陆老太爷,陆老太爷慢吞吞地喝了一盏茶方道:“不知二媳妇的病养得如何了?”
养得如何,还不是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陆建中不知他是个什么打算,便小心翼翼地道:“好多啦。”
“那就好。”陆老太爷抬头看看窗外纷飞的大雪,叹道:“今日天黑得真早。这雪也真是大。”
陆建中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涩着嗓子道:“是。”
陆老太爷扫了他一眼,吩咐陆绍:“你母亲一人独自在老宅里过节,怪不容易的。你使人给她送一桌酒宴去,有空带了元郎和浩郎多去陪陪她,尽尽孝。”话锋一转,“好好教导孩子,大的该让着小的,小的也该敬着大的,再则,是谁的就是谁的,这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