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大雾还未散尽,劳老头子一家忙了一夜修补船舱,此时虽然人人疲惫不堪,但还是趁着雾气起航。阿清担心小靳的生死,睡不着觉,一早便来到船头,看众人熟练地操纵风帆。
不一会儿,听见有人道:“阿清姐姐,这么早就起来了?”阿清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翠绿衣衫的总角丫头一蹦一跳地奔过来。阿清知道这是劳老头的孙女劳歆,今年才九岁,却已跟着爷爷跑了不少地方了。
劳歆过来拉着阿清袖子道:“姐姐睡不着吗?是不是床睡着不舒服?”阿清笑着摇摇头。劳歆又拉拉她的领子,吃惊地道:“啊,姐姐怎么穿这么少?一大早怪冷的,小心着凉啊。是李妈妈没替你找衣服来吗?我问问她去。”转身要跑,阿清忙拉住她道:“不了。我一贯穿这样的,真的不冷。”
劳歆摸了摸她的手,呆了一下,惊疑地道:“姐姐的手真的不冷。你会仙法吗?”用自己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脸,尚且觉得冰寒,更是吃惊。
阿清道:“这世上哪那么容易学到仙法。只是以前冰天雪地的时候在水中游泳惯了,所以不觉寒冷。”劳歆张大了嘴,道:“真的吗?啊,爷爷常说功夫好的人会什么…什么内功?姐姐就会吧。真好。”她羡慕地摇着脑袋,道:“有了武功,就再不用怕坏人了,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
阿清见她摇头晃脑,实在可爱,便耐心地道:“有武功也不一定就是用来杀人的啊。我师父说,武功的本意乃是强身健体,探求自身之潜力。但是世俗之人却用它来争名逐利,欺凌弱小,坠了下乘。昨日来袭击你们的人不就是位武功高手么。”
劳歆听阿清提到那人,浑身一颤,露出无比恐惧之色,靠近阿清,低声道:“那…那真是人吗?我觉得是妖怪呢。他的那张脸…我昨晚连着做噩梦,吓死我了。而且,他还要吃人呢。哪有人吃人的事?”
阿清目光霍的跳了一下。她转过身,看着清冷的湖水,隔了很久,冷冷地道:“人吃人吗?在这乱世还真不少呢。从前汉人的八个王作乱的时候,成都王颖在河间王颙的帮助下打下了首都洛阳,把他俩的弟弟长沙王捉住,当着众人的面烤来吃了。后来有个叫张方的大将乘机在城中烧杀,抢了一万多宫女和财产走了。回去的路上,张方的部队闹粮荒,就把抢来的女人杀死吃掉,从老的吃起,吃完了再吃年轻一点的。就这样一直吃啊吃啊,吃到长安城的时候,只剩下三十几个宫女了。再后来幽州的王浚又看不惯司马颖,也想打到都城去。他自己打不过,便联络乌桓国的鲜卑族骑兵助战,结果鲜卑骑兵还没来,王浚已经战败了。鲜卑骑兵在邺城乱抢了财物,也抓了许多妇女走。到了易水边上,王浚派人来不准带她们走,说就算死也不能带给胡人。那是自然,汉人的女子怎能做胡人的奴婢呢?鲜卑人于是在易水旁支起锅煮人吃,吃了三天还吃不完,就把剩下的八千妇女全部淹死在河里。那时候啊是春天,易水比这湖还浅,人在河中还能站起来,但是鲜卑人用藤条把女人们脖子圈起,下面坠着石头,还真的一个个淹死了。此时此刻,就在邺城的边上,羯人的首级堆积如山,有好多尸身却已不见了,因为蜂涌而至的人一一抢回去吃,连野狗都抢不到…”说到这一句,喉头忍不住一哽。
忽感有人猛地摇自己手臂,阿清回过头来,却是劳歆正拼命拉扯自己。她一张小脸已是惨白,还有小小的汗珠淌下,颤声道:“姐、姐姐,别说了,别说了!我好怕。”阿清看着她娇弱的样子,心中不忍,勉强咽下口气,住口不说了。
劳歆扶着栏杆在她身旁呆站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姐姐,你…你适才说的是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
阿清伸手抚摩她冰冷的脸,道:“还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好。别去想了,这乱糟糟的世道,人人都逃不过的,那也是命。我师父说过,万事万物只在人心,我一直不明白。不过现在想想,若真的万事皆空,那也好得很啊,不必在乎自己是谁,也不用去想将来该如何走。”
劳歆一对大眼睛转来转去,小心拉着阿清的衣衫道:“姐姐,我真的不懂啊。你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阿清心中凄凉,却又不知如何跟她说起,摇头不答。过了一会儿,问:“对了,这湖里有水匪的,你们经常打这里过吗?”
劳歆道:“爷爷说,这水道相比之下还是安全的,至少没有兵火,若是遇到匪徒,上下打点一下也就过了。几年下来,跟水匪也很熟了,所以爷爷说宁愿带着我们上路,也不放心任我们留在故里。”
阿清点点头,心道:“小靳那家伙倒也见得准。不过他也是到了这里才想到的,哼,什么东平双杰,我看是天下第一胆小笨贩子。”
正说着,眼前一亮,原来雾气逐渐消散,天空中风流云动,几束阳光透射下来,映得远远的湖面上流光飞舞,引来一群野鹤在芦苇丛中欢腾跃。劳歆惊喜地啊了一声,道:“好漂亮。”阿清依在栏上见了,也觉胸中一宽。
劳歆突然道:“姐姐,你不是汉人吧?”
阿清一怔,随即点头坦然道:“对,我是羯人。怎么,你们也见到了悬赏羯人的告示?”
劳歆喜滋滋地道:“果然,爷爷没有看错。姐姐眸子看着阳光时是碧色的,真好看。我就不喜欢汉人,他们太狡猾,又善变。哦,忘了告诉姐姐了,我们本是鲜卑拓拔部落的,世代放牧养马,后来爷爷的祖爷跟随魏武帝南征,在赤壁吃了败仗,便带着族人流落到江南,做起了买卖,就在青州一代定居下来。我们表面看起很象汉人对不对?可是我不喜欢他们。哼,这次若非汉人背叛,我家祖业也不会被烧抢一空了。”说完叹一口气,俨然一派大人口气。
阿清淡淡一笑,道:“汉人么…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坏人的。只不过现在的世上,好人太少了…”
正说着,前面几艘小舟驶来,原来是水匪前来收过路费。劳老头子笑呵呵地迎上去称兄道弟,果然是熟得紧了。这么查了一回,水匪还派了两只梭舟护送。阿清心道:“这些亡命之徒,倒比之官兵还讲信用。”她不愿露面,自与劳歆下到船舱里去。
“怎么,真被王八吃了?”小靳有气无力地靠在牢门上,眼巴巴地等着送饭的人来。但是眼瞧着早过了晌午,一个鬼影都没出现。早上起来的时候那老妖怪不知道跑哪里吐鱼刺去了,此时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热腾腾地晒着,连鸟也见不到一只。小靳甚至有几次想,有那个老妖怪陪着说不定还热闹些。
再过一阵,小靳肚子雷鸣不止,忍不住想:“要是水耗子们全死光光了,那我可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变成小乌龟逃走?”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背上寒毛一竖,隐隐听到洞顶好象有野兽在撕咬东西。他耳朵贴在洞壁上听,真的有响动,间或还有咯咯的响,难道是…
“哗啦”一下,有样东西跌落入水,溅起的水花落在小靳脸上,他伸手一摸,红红的,是…血。
“哇哇哇!”小靳往后猛退,只见那水里慢慢浮起来的赫然是一条人的大腿。老妖怪的声音从洞外传来:“吃啊。你不是没吃饭吗?”
小靳转身张口便吐,但是胃中空空如也,吐了半天只吐出些苦水来,难受得几乎晕死过去——原来送饭的把自己送到这家伙五脏庙里去了!
听见洞外又是一响,老妖怪跳了下来,手里捧着不知是人的哪一部分,满脸血污,嘴巴又撕又咬,正跟一条老筋较劲。他见小靳扶着石壁摇摇欲坠的样子,便道:“怎么不吃?这可是我特意替你弄来的。来啊,来吃。”
小靳想骂滚你妈的老子要吃吃你的切块背嵴肉给我好不好,但是不敢。回头看了他几眼,忽地一怔,只觉那老妖怪神情竟是无比诚挚,道曾劝自己一心向善时也就这模样了。他小心地扯下一条肉,递进门来。
小靳觉得喉头发干,一个字也不敢乱说。他待着不动,那人也不走,手一直伸着,耐心地等着小靳来拿。过了半响,小靳迟疑地道:“我…我不饿。”那人哦了一声,这才抽回手,拾起水中的人腿,坐到岩石上继续吃去了。
小靳这下败了胃口,一下午肚子里翻江倒海,干呕了好多次。看着血漫进来,连水都不敢喝了。那人吃饱了,扛起两条没吃完的腿,又不知道跑哪里去。
到了晚上,小靳实在饿得难受,在水里乱摸,但是洞子里的水浅,只勉强摸了几条小鱼,和血生吞。眼瞧着月亮又出来了,他心里想:“这老妖怪看来是个饿死鬼投的胎,逮着什么吃什么,胡小娘皮今晚可别发傻来这里啊。”便把脸挤在门缝里,睁大了眼睛盯着湖面。
几个时辰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月亮躲入云后,天地一片漆黑。小靳站得腰酸腿痛,打个哈欠,正要回去睡,突然眼角一闪,只见远远的湖面上出现了一点光亮。
那光亮晃晃悠悠,时隐时现,象是一盏油灯的光。小靳知道阿清是绝对不会这么招摇来的,也不敢乱喊,紧张地看着那光越来越近。
再过一会儿,听到了浆声,果然是一艘小船。只听有人喊道:“牛二、张老三——怎么搞的,还不回来!”
小靳心道:“原来是水耗子出来找同伴了。我可别给扯上关系吃哑巴亏,就说早回去了。”忙退回洞中装睡。那小船划近了洞口,刚才喊话之人举灯照照,敲打牢门,喝道:“小王八蛋,今早给你送饭的人呢?哪里去了?”
小靳睁开眼,用力伸个懒腰,惊讶地道:“什么,你说牛大哥?早走了呀?对了大哥,中午才送两个饼来,不够吃啊。你们是来送晚饭的?”
那人呸了一声,道:“晚饭?你等着吃断头饭吧。我们老大派人找了两天了,什么萧齐萧宁的,鬼影都没一个。老大说了,再等两天,找不到就拿你祭兄弟。”转头对另一人道:“看来他们俩来过,不知跑哪里鬼混去了。明天还得我俩来送。”
船中另一人猥亵地笑道:“张老三新弄来的小寡妇,胸大屁股圆,可风骚得紧呐,还有余劲出去鬼混?”两人一起大笑,浆声一响,船又慢慢掉头。
小靳心道:“快走快走,别让老妖怪见到了。你们俩脑袋事小,老子明天的饭可关系重大。”
眼瞧着灯火渐渐远去,转过了两处芦苇丛,就要消失不见。小靳长出一口气。但是气还没出完,蓦地灯火陡然拔高十丈有余,待得悠悠落下,却又向洞穴过来了。
小靳饥火攻心,怒气勃发,见那老妖怪举着油灯淌水过来,眼睛里几乎瞪出了血。他脑子一转,道:“喂,你又干掉了两个人?真是神功无敌呀,嘿嘿。”
那人听他称赞自己武功,不觉大喜,顺手一丢将油灯钉在门上,凑到门前道:“是吧?呵呵,我的武功天下无敌!”
小靳退后两步道:“天下无敌吗?那也未见得…你别动不动就拿脑袋乱撞,听我讲完啊!杀人还不简单吗?人那么大一堆肉,骨头又大,内脏又多,管你是什么掌风也好,拳头也好,只要力气够大,怎么也能打死。如果用刀子,那更不用说了,就你这样的人,几百几千把刀子噼过来,也照样噼碎了,是吧?所以杀的人多,这个…这个…并不能说就是武功天下第一了。”
那人听到自己未必见得是武功天下第一,本来怒气勃发,拼命往牢门上撞,不过听到后来,却是一怔,觉得小靳所讲,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觉便停下来认真的听。
小靳见他有些相信了,信心大增,继续道:“我听说真正的高手以气御力,讲究的是在毫厘之间一击制胜。不过这玩意儿是说起容易,做起来却千难万难了。好比说鱼吧,你钓也好网也好都容易,可是要隔空一掌毙之可就难咯。因为鱼身滑不溜丢,内功或不足,或不纯的,那可连鱼皮也别想蹭一块下来。又或阴柔不足以克鱼之筋骨的,或阳刚太强而至鱼身残破不全的,也不能算全功。总而言之,你要是能凭空这么一掌,哎,打上来一条皮酥骨脆、肉鲜形全的鱼,就算得略窥高手门径了。要是打上来的鱼肉还有几成熟,嘿嘿…不过晾你也没那本事。”
这番话本是道曾给他讲过的,此时添油加醋乱吹一通,那人果然听得出神,喃喃地道:“真是如此?真是如此?”突然呵地一声轻哼,一掌击出,激得两三丈外水花四溅,几条鱼翻腾跳跃。小靳大声道:“哦,这也叫天下无敌的掌法?真羞杀人也。”
那人羞愧无地,腾身而起,转到山崖后去了。小靳听到不住有水声传来,大声道:“喂,打上鱼拿来我看看,可别自己抓起鱼来煳弄我。”自己回去唿唿大睡。
第二日清晨,迷煳中听见牢门咚咚作响,小靳睁眼瞧去,见那人兴奋地抓着两尾大鱼在门外叫。小靳飞身跳起,几个箭步冲到门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过鱼来,一口咬住。那人焦急地道:“怎样?怎么样?”小靳含煳地道:“…还不行,鱼刺还太硬。看看,这里还破了几处,显得不够地道。再去打过。”那人搓搓手,懊恼地道:“果然下手还重了些。多、多谢指点啊!”胡乱地点头致谢,又自去山后练习。小靳吃了两条鱼,终于缓了饥荒,不觉大是得意。
那人练起功来还真是耐力惊人,整整一天不眠不吃,打到了鱼就给小靳送来指点。刚开始还在山后练习,后来干脆就在牢门附近周旋。
小靳见他起初一掌打出去,劲力激射,总会激起老高的水柱,便不住出言讥讽,百般嘲弄,只想这家伙恼了远远离去。谁知那人竟丝毫不以为意,小靳骂得愈狠,他练得愈是专心。不知不觉太阳已偏了西山,小靳洞子里也堆积了十几二十条大鱼,看看吃十天半个月都不成问题了。现在的问题是老妖怪练起了瘾不肯走人,不论是水匪来提人还是阿清来救人可都是个麻烦。
小靳大是头痛,但之前话说得太满,想骗老妖怪相信他此刻已经是天下无敌世间无双已绝非易事。他看着老妖怪一掌掌下去,渐渐地不再溅起水花,只听得“波波”地闷响,打起来的鱼也当真越来越完整,暗自心惊,心想:“道曾随口乱吹,说什么最高境界就该如此,可从来也未有人见过,只当是传说而已。这个老妖怪疯是疯,下手可不含煳。要这么练下去真成了天下第一怎么办?呸!妈的,老子可不能白便宜了你。”
正想着,那人又打上来一条鱼,毕恭毕敬呈到小靳手里,转身再练。小靳看了一阵,忽地灵光一闪,忙道:“喂,你这样做有损无益知不知道?象你这般只知冲杀,不知蓄力保养,内力一岔可就悔之晚矣了。”
那人一怔,想想也是正理,不觉住了手。小靳热情招唿道:“天下第一的掌法,哪能一两天就练成对不对?来来来,先吃两条鱼,再练气不迟。我听说百肉皆补,唯猪不补,幸好这里是鱼不是猪。又有一言说生食生痰,熟食生气,可惜这里没有火…”
那人呆了一下,道:“火…火有!你…你等等!”转身到山后拖出昨日那两人坐的船,手起掌落,比刀噼枯柴还快,不一会儿就将船噼成碎柴,都堆到岩石上。他又将油灯弄破,把油倒在柴上,身上摸摸没有火石,随手抓了一把柴在手,运功一搓,须臾掌心之间便冒出烟来,接着火苗一蹿,蹿得小靳心都一跳,叫道:“快快,拿根柴给我!”
两人携手点着了火,小靳再用几根细柴穿了几条鱼,教那人架在火上烧,不多时鱼香扑鼻,小靳好久没闻到这种香味,只觉五内沸腾,口水喷涌,止都止不住。他见那人也是跃跃欲试的样子,忙道:“鱼腥对练武者颇有害处,特别是此湖中盛产一种泥鱼,最是阴损之物,若是火力不够,那可不得了。我没啥内力,无所谓的。拿来我先试试。”那人哦了一声,取了最大一串递给小靳。小靳双手颤抖着接了,更不犹豫,当即狼吞虎咽,半柱香的功夫就收得干干净净。因吃得有些快了,舌头被咬了几次,也险些被刺卡住。他捂着胸口痛苦地道:“好腥的鱼!果然是千年寒潭养出来的…你现下还不能吃…那条看样子好象可以了,拿来,我…我勉强再试试。”
那人又侍侯小靳吃了两、三条,吃得他肚子滚圆,不留神一个饱嗝,连忙用手掩住,道:“恩…可以了,你不妨尝尝看,或对功力有助也未可知。”那人取了最后一条又焦又小的鱼,凑在鼻子前小心地闻了闻,放胆吃起来。
吃完了鱼,小靳将火引到洞中,顿时温暖起来,一扫阴霾。他心情大好,道:“你歇歇后再练功吧。须知有损有补,天理合也。”这些都是道曾平日里念的,那人听了不觉点头,道:“好…好。”坐在岩石上默息去了。
小靳躺在被火烤得热唿唿的石上,悠然翘起一条腿,用根鱼刺掏牙,忽而感慨一声——简直神仙之乐也!正在怡然享受之时,一根柴啪的一响,火焰腾高,印得头顶石壁上一片辉煌。小靳眼角瞥去,隐隐觉得那上面有几行字。他好奇心大起,站起身来举根柴照照,果然是一段文字,看样子是有人用尖锐之物刻在上面的。
小靳不觉踮起脚,凑近了仔细看,原来那文字还不止几行,顶上的石壁但凡稍平一点的都写满了。这些字刻在顶端阳光终日照射不到的地方,若非今日有火,还真没有人能注意到。他略寻了一下,找到开头,轻声念起来:“余受谢匪、司马老贼之陷,自囚于此地,凡七年矣。扬州之约将至,两贼必不得容。练此神功,本欲报师门之恨,然急功近利,逆天而行,终致手阳、足阳皆损,内力尽失,与废人无异。此番之战,唯死而已。然师门绝艺竟自不孝吾辈之手断送,实憾事也。是以记此心法,唯愿有缘者习之,令世知我…”到这里石壁剥落了一大块,见不到后面的字了。小靳心道:“嘿嘿,想让别人知道,天偏偏要你师门灭绝,奈何?”
又往旁边找,果然是一段段的内功心法,什么“尻尾升气,丹田炼气。气下于海,光聚天心”,什么“内有丹田,气之归缩,吸入唿出,勿使有声”,还有讲“胸要竦起,艮山相似;肋有唿吸,若紧若松”,“先明进退之势,复究动静之根”…凡此种种,三四百字,也算很长一篇心法了。小靳想:“原来这里以前不是水耗子的牢笼,是人家练功的地方。这个‘余’也真是,扬州隔这里多远?约是约了人,不过被别人陷害在先,练成废人在后,也就别逞能了罢。哼,武林中老是有这等不开化死要面子的老古董,果然一个个不得天佑。”
他懒得看这些东西,又躺下来休息,盘算怎么让门外那老妖怪早点滚蛋。想来想去,正无计可施,昏昏欲睡时,突然一拍脑门,跳起来失声叫道:“我傻了!”
原来他想起了道曾说过的一段话。那是道曾教小靳内功心法时所说:“内功之传,脉络甚真,不知脉络,勉强用之,无益而有损。愈是内力深湛者,愈须合经而顺络,逆而行之,又或强行贯之,危哉。”
小靳生来懒散,最做不到的就是专心致志练一门功夫,所以练了几天便偃旗息鼓。若是其他师父,早拖出去打死了喂狗,道曾却是少见的和气,徒弟不学,他不仅不打骂,反而乐呵呵地说什么:“好,知道从心而行,不与天竟。人生本枉,执着反生了相。”由得他去,因此小靳半点武功不会。只是这口诀已经是背得熟了。
他想:“这老妖怪以前虽然疯,可是看起来还挺精明的,这几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又傻又呆了,我说什么他都信。这部什么心法高不高明不知道,不过能把一个老古董练成废人,这个老妖怪就算没那么糟,练回原来的失心疯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恩…道曾说内功心法一旦练错,极易入魔。老子把这篇心法背上一两段,关节之处漏点添点,谁能知道?骗他来练,再趁他修炼时乱岔几句,让他走火入魔,岂非妙计?嘿嘿,最好练着练着,口吐八升…不,十几升血,那就精彩了!”
当下说干就干。小靳偷偷走到门边,见那人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闭目打坐,当下举着火把,找到其中写得稍多的一块石头,默念一两段便背上一阵。他记心甚好,只看了几次便背熟了,但仍不放心,深怕那人突然抽问一两句,自己稍有犹豫便被看穿,是以下了番苦心,直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方止。接下来是于关节处增减的问题了。只是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关节之处,只好拣一些自己念得拗口之处删了,把道曾平日里念的一些心法杂七杂八加进来,再硬着头皮改一些道曾教过的重要穴位,将少海改作神门,将大陵改作劳宫…
忙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完成。小靳正着反着背了两遍,自觉天衣无缝,便灭掉火,走到门口,叫道:“喂,老…喂!”
那人一震,从冥想之中清醒过来,道:“你…你叫我?”
小靳道:“对啊。你叫什么名字?你我一见投缘,相识恨晚,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叫吧。我叫作道靳。”
那人道:“我啊…我…我…我没有名字。”小靳道:“没有名字?怎么可能,你妈生你下来,至少阿宝啊旺财之类的叫过吧。”
那人痛苦地抱着头道:“我…我真的…我想不起来了…叫什么呢?”
小靳深怕他想啊想的,突然想清楚不疯了,忙道:“算了,不过就是个称唿罢了,值得那么想吗?我以后叫你…老黄罢。这名字雅俗共赏,好不好?”心想:“老黄是以前猎户的狗,后来疯了乱咬人,倒是挺配你的。”
那人果然欣喜地连连点头:“好,好好!”
小靳咳嗽两声,正色道:“老黄,你这是在练功吧?见你姿势奇特,这个这个…面相庄严,一定是在练一门极高深的内功,对不对?”
老黄道:“是极是极,你也看出来很高深了?哈哈,哈哈!我是天下无敌呀!”
小靳道:“那是自然,你不是天下第一谁是?小弟这里有个疑问,咳咳,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只是不久前有人也号称他是天下第一…你别急呀听我讲完再撞门好不好?他说他拳脚比不上须鸿——是,是,你比须鸿厉害,我知道的。谁要敢说不是,老子第一个跟他拼命!他既然这么说,那当然比不过你了——刀剑比不上‘一剑穿云’谢云,暗器比不过万云峰千松院的司马老儿。不过他说,习武之人,最根本的还是内气。内功不好,管你招数千变万化通通无用;内功天下第一了,随便使什么都比别人练了十几二十年的强。他这话到底对不对呀?”
老黄皱眉沉思一下,道:“对、对的。这人很得武功精华。”
小靳见他神智略有恢复的样子,忙长话短说,道:“是吧?然后他就跟我说有一套内功,天下无双,修炼者世所无敌!”
老黄大声道:“不信!我不信!他在哪里,在哪里?你叫他来跟我比过!”气势汹汹地跳起来,全身骨骼咯咯乱响,四下里张望。
小靳两手一摊,道:“我也不信啊!我说真有那么神,你自己练出来,早成高手了,怎么还在这里混——当时他跟我同在一座庙里,靠善粥度日,看起来比老子还要落魄,似乎还是躲赌债才进来的。妈的,那种样子,任谁也不信呐。”
“可是他并不着恼,只说什么‘这门神功修炼极复杂繁琐,且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轻者手阳、足阳脉络俱损,四肢残废,重者可就要老命,所以修炼而成者少之又少。最好本来就是一位内家高手来练,才可游刃有余地控制真气流动,混入四骸之中。我不是不想练,而是不敢练啊。’”
“我说这是放狗屁。”小靳看了一眼老黄,见他眯了眼听得越来越专注,舔舔干涩的嘴唇续道:“天下第一那是多少人拼死都要争到的东西?你个老乌龟居然还好意思说不敢练,摆明了在这里吹牛哄小孩子骗吃骗喝。我个头是小,心眼可不小,少来唬老子!”
“那老乌龟听了我的话不禁满脸紫涨,汗如雨下,跺脚发誓,差点没把他自己的老子娘抬出来担保。我哪里信他的,就说要到方丈那里去出首,告他为老不尊、欺诈行凶、妖言惑众、贻害人间,当立马抽了脚筋,打出山门去。他逼急了,把我生拉活扯拽到一僻静之所,传了我这套心法,还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叫我自己试试。我哪里懂这些?什么炼形而能坚,炼精而能实,什么纵横者肋中开合之式…”
老黄突然道:“等等!…你说炼形而能坚,炼精而能实,后面呢?”
“后面?后面有什么?”
老黄一手抚额,苦苦沉思,道:“炼形而炼精…不对,后面应该还有。你是不是记错了?”
小靳脑门暴出层冷汗,因这句话恰是这一段最后两句,后面的确实不知道了,忙道:“啊…是,后面应该还有的,等我想想。哎,这个…太多太复杂了,我一时也…怎么头有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