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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人直端端走到了吧台前,离约伯只有五十厘米之遥,他低了低头,动作庄重肃穆,像礼节或仪式然后说:“再见。”
他的手摸向自己腰部,而后挥出,动作像初春的第一滴雨那么柔和,像顶尖舞者在音乐最高潮时的忘情旋转,像歌颂,或呻吟,优雅得近于梦幻,甚至在大家都认识到他手中挥舞的是把长刀之后,还是有点儿忍不住为那种杀人的韵律感怡然出神。
长刀和西瓜摊上常出勤的那种模样,薄,大片,飞快,刀把长,握着带劲,劈着给力,带风,此刻暂时的归宿地是约伯颈侧大动脉。
受害人猪一样伸着脖子站那儿,眼睛瞪圆,一动不动,我一面脑补着他待会儿轰然倒下,颈部鲜血射出一丈远在地上铺成扇面的场景,一面还有心情感叹那位仁兄有生之年是不怕失业的了,就这手活儿,上哪个屠宰场不是坐第把交椅!
但屠宰场其实也不是那么好混的。
如果有人来搅浑水的话。
手起,刀落。
咔嚓。
凭我的专业知识,我敢赌两个脑袋,他绝对没有砍中动脉,连根毛都没擦着。
搅局的,不请自来的,卡在刀锋与约伯之间的,是冰。
最普通的那种冰,从制冰机里整桶整桶拎出来用的,视乎需要,可大可小。
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冰。
如假包换,纯的,冰。
大家都愣住了。
这玩意从哪儿跑出来的?
谁也没注意到另二位不速之客已经进入酒客的密集区,手上部握着一模一样的刀,很轻松就可以去到一巴掌打死七个的光辉境界。
但他们显然也被那块小小的冰镇住了。
三人对望,四周一片死寂。
差点死翘的约伯还是那副死蠢的样子。
我知道这小子满世界哪儿都混过,他绝不是吓大的,自救一样没门,他也不是少林的。
他站在那儿好像给吓傻了似的八风不动,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飞速扫视了一眼整个酒馆,在场的都是熟面孔,一个礼拜见最少四次。到底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掷出那块冰,角度力度速度,都神到了像在上演科幻片的程度?
莫非我不是唯一一个躲在十号酒馆浪费生命的人?
这问题暂时没答案,杀手缓缓抽回刀,那块冰粘在上面。
不,我说错了。
不是粘,是有一部分嵌在了里面。
冰块的边缘簌簌落下,或化为水滴。
剩余部分在灯火下辉煌如钻,晶莹透亮,视钢刀如豆腐。
那是一个字母。
J。
J字显形的瞬间,那人的脸色深深地变了,他垂下手臂,指尖轻轻一旋,长刀便不知所终,害我忍不住沉思默想这体积耳朵眼儿里必定藏之不下,莫非是往菊花里夹?
三人背对门成掩护阵型退却,一面逐个打量在场众人,每眼都看得专注用力,像在脑子里绘神画影,以备来日捉拿。
吱呀声响过,他们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酒馆的紧张气氛延续着,延续了大概,呃,大概一秒钟,角落里忽然声暴喊:“老子五个六,你喝!!”还有人跑到点唱机那里去嚷嚷为什么长期没有《十八摸》。
此起彼伏的声音马上填充了所有空间,像压根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我看了约伯一眼他没有要跟我说话的意思,又坐下擦那些半辈子也没干净过一回的杯子,头都不抬。
为了压惊,我多喝了两杯Glenlivet,当酒客走得七七八八,我裤袋里的手机忽然滴滴响起来,我摸出来一看是闹钟,该给AFK那个倒霉蛋换药了。
约伯跑到后面厨房死不出来,我逡巡一圈不见他,只好直奔家去,路上仿佛听到摩托车在附近道路往复飞驰,不知道是哪家飞车党顶风作案,明天又会在电视上抱着**叔叔的大腿哭着说“不要卸我的轮胎”。
到家,换药,这一次之后,针对某几种微量元素的蜇台疗法开始起作用,两小时内那个男人应该就会清醒过来了,我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床头,看《伤寒论》。
他果然依时恢复神志,很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你好。”
没有跳起来掩住胸部惊慌乱叫你是谁我是谁什么的,这位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我向他笑笑,“感觉怎么样?老子的英语也不是不OK的。
他想了下迟疑地说“还,不错。”
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不大有把握地说“我在私人医院?”
我看了看丢在墙角的那一堆方便面外包装及调料包,耸耸肩,“差不多吧。”
他显得有点迷惘,但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身体的感觉上,他咂嘴,擤鼻子,左右弯脖子,动作无聊得没法看,我好心提醒他:“别太大动作,你还虚得很。”
他看着我,“我应该在二十四小时内死去的。”
逻辑有点不清楚,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嗯。”
“你救了我?”
“嗯。”
“就你?”
这种赤裸裸的不信任我一早习惯了,耸耸肩,“单枪匹马,只手遮天,怎么样?”
他缓缓下床,不敢置信地在地上轻轻走动,似乎在对自己的五脏六腑二百零三块骨头进行逐个检查。而后眉毛扬起来,又惊又喜,“我能感觉到饥饿和酸痛。”
在常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值得山呼万岁的事儿。
但这位仁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在逐步丧失感官能力,失去嗅觉、痛觉,味觉,努力工作后毫不疲倦,其实能量已经消耗殆尽,身体顽强地运作着,有各方面的需要,但说到如何满足,就全靠自觉和估算。
所以他能喝一大堆烈酒却没有醉的感觉,但酒精对身体带来的损害却一样都不会少。
这样相当于把电器开关的保险全部关掉,家里于是随时会因为短路而失火。
听完我以上分析他霎时间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看过四十多个医生大多数人根本不相信我的症状,他们觉得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就算有人相信,开始治疗我,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稍有好转,随即就会恶化,变得更糟糕。”
他苦笑着,“我向来饮食有度,起居有常,家庭基因传承也很好,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
我咂咂嘴,忍下了“因为有人希望你恶化嘛”这种肺腑之言,起身说:“感觉好一点儿了就继续休息吧,我也去睡觉了。”
【4】
关上书房的门我打开笔记本电脑.Skype自动登录,这三更半夜,唯一亮着挂在上面的人名字叫做“秘密神医。”
在网上耍流氓的的常常都是宅女.自诩品貌双全的看一眼能吓出脑血栓。
但这位仁兄例外。他非常实至名归。
我戴上耳机呼叫他:“咪咪,咪咪。”
他立刻应答,没好气地呛我:“咪你妈妈个咪咪,干啥?”
“我跟你打听件事。”
“自己上网搜。”
“能搜到还用找你。”
“搜不到的?那给钱。”
“你妈………财迷了去死啊。”
例牌斗了三分钟嘴,转入了正题,我问他:“你跟买凶杀人界熟不熟?”
“十分熟。我收治不少高手咧。”
“治好的多还是治死的多?”
“对半吧,看我心情,怎么?”
“帮我问问,有没有三个人成一团伙作案的,模样非常大众,武器用长刀,出手很快。”
眯咪兄连顿都没打一个,“屠夫众。”
“啥?”
“你说这个我知道,他们的代号叫屠夫,越南帮出身的,喜欢在北美一带活动,经常制造灭门惨案,因为永远三人一体接任务所以大家叫他们屠夫众。众字你认识哇?”
“操,老子有三个医学博士学位,三个!”
“不代表你认识汉字。还有啥要问不,没有我下了,今天忙得还没时间自渎。”
我差点儿破口大骂,三字经到了嘴边生生咽了下去,“能不能查到他们最近接的Case?”
“可以。有个超级杀手经纪人跟老婆打架被踢爆睾【】丸,我刚给他缝了一个,他应该会告诉我吧,这个节骨眼上。”
“缝了一个??”
“嗯,他在我身边呢。”
话筒里传来他转头说西班牙文的声音,大意估计是:“喂问你件事。”
然后一片叽叽喳喳,那位倒霉蛋经纪人说的每个字感觉都是从牙缝里往外蹦的。
我想象了一下人家吊着一个受伤的蛋蛋眼巴巴在旁边等着缝合,医生却突然跑去跟网友聊天的场景深深觉得咪咪兄至今没被人一刀砍死在路上,实属老天不开眼。
过一会儿他回来了,“最近他们没怎么出来接外单,据说被人包【】养了,负责定点清除。”
看他说术语的娴熟度,这小子显然已经彻底卷在黑道的旋涡里游不出来了。我沉吟一阵,正要说今天不如就问到这里为止,忽然那个嵌在刀片里的字母J浮上脑海。咪咪兄对这个有点反应不过来,“用字母做代号这两年娱乐界蛮流行,但杀手界不多,我帮你查查吧,有消息Call你。”
我们双双利落地挂了Skype,我一点儿不担心他是不是会去帮我查,他一点儿没兴趣我为啥要***,是杀人还是被杀,正因此他才是我过去世界唯一留下的朋友,在二进制的世界里保持无需酒肉润滑的联系。
我坐那儿想了会儿心事就跑去睡觉了,一夜无梦。起来大卫兄已经在厨房里杀出了一条血路,煮了咖啡,煎了鸡蛋,做了西红柿吞拿鱼罐头沙拉,要不是没有相应的物料和生产工具他说不定会给我搞出套欧陆早餐全餐来。
我惬意地坐下,一边埋头吃一边随口说:”你们有钱人也会自己动手做饭啊,真朴实嘿。”
他捧着咖啡杯望着我,脸色有点古怪,“你知道我是谁?”
我生平不打诳语,“当然知道,不然谁有那么多工夫救你啊。”
既然言及于此,我干脆凑上去,“喂,你能给多少钱?”
大卫先生想必一辈子虚伪惯了,一时间简直没法适应我的赤果果,愣了好一阵,勉强露出笑容“你要多少都行。”
他风度很不错:“有钱能买命,随便多少都值。”
我耸耸肩,把最后块煎蛋吞下去,平淡地说,“不一定的,有的人,宁愿死,也不会糟蹋钱。”
人各有各的在意,谁也别跟谁说何不食肉糜。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要去找个人问问,到底跟你要多少钱合适。”
他诧异地扬起眉毛,“哦?需要一起去吗?我可以当场写支票的。”
我俯下身观察了一下他的瞳,指指里面病床,“你,去躺着,要真的救活你,路还长着呢。”
转身备药,我顺手打开了挂在冰箱上面的电视,正好是社会新闻,通常多是猫丢狗跳的事儿现场记者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哪个地方被火烧了。我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忽然全身僵在那儿。
失火的是十号酒馆。
记者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得到控制,电视上能看到烧成焦黑的院子围墙,半拉酒馆倒了,空中还有缕缕黑烟。镜头对着酒馆大门猛拍,一转扫到那门外站了个失魂落魄的身影.那当然是约伯。
我把大卫放倒挂上药,撒腿就往烟墩路赶,到的时候电视台已经撤了,**象征性地围了条警戒线在围墙外,我翻过去一通找,发现约伯抄着双手,窝在角落发呆。“什么情况这是???”
他眼睛肿得像个包子,我以为他伤心过度哭的,结果仔细一看是蜂毒过敏被蜇了,小子你上哪儿学狗熊掏人家蜜蜂窝了?
他苦着脸指一指,“后面,那家,姓牛的院子里槐树下有个大蜂窝,我昨晚上打烊了嗓子疼,琢磨着去掏点儿蜂王浆冲水,喏,就成这样了。”
一拍大腿,唱做俱佳,“幸好老子去了,不然被那三个王八蛋锅熟在里面啊,跟没卖完那半锅手撕牛肉一样一样的啊。”
我顿时放心了不少,这位朋友眼下都心怀手撕牛肉,证明还能受得了打击。
他表示同意,“我还行,不知道老板挺不挺得住。”
“到底怎么回事,木三这个笨厨子走的时候灶台没熄火吗?”
“昨晚那三个干的。”
“你确认?”
约伯点点头,“摄像头拍到了。”
这才吓一跳,多少年了,我怎么不知道十号酒馆左近装了摄像头,是不是在洗手间?赶紧说。”
他摇摇头,嘴巴朝烟墩路对面努努,“那儿,一个偷窥犯装的,有漂亮姑娘来就逮个正着,后来被抓了,我也没跟当局举报。”
他指的地方是烟墩路十三号,五星级公厕是这一区流浪汉和出租车司机的天赐之地,我的妈,约伯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干些个啥。
现在不是追究约伯私德问题的时候,我们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话说,那个大卫.迪,这是惹了谁啊?”
这问题我们答不了,报警也不对,我没话找话,向约伯汇报医疗进度。“最直接致命的过量毒素已经被排除了,暂时不会死翘翘,其他的比较棘手,有一系列的连锁相互作用,我得慢慢来。”
“多久能把他弄好?”
“再保守估计也得三个月吧。”
“三个月后我们才能收钱?”
“呃,理论上是,不过,其实住院也要交押金和预备金的嘛!”
约伯立马跳起来.一拍大腿,“那赶紧的,收了钱踢他滚蛋。”
得到制度的支持,我们俩一下来劲了赶紧雄赳赳气昂昂往家赶,跟劫匪样杀进去就嚷嚷着找大卫要钱。
他那会儿躺着药剂滴了三分之一了,正昏昏欲睡,被我们吓了一跳,半支起身来,约伯自来熟地跟他打招呼:“嗨,你好,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我加了一个词以示精确说明,“之一,之一。他有动机,我有能力。”
大卫笑,他年轻时想必是十分英俊的男人。“我倒是,啧啧,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人。”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卡,递过来:“这是全球通用的卡,任何提款机都可以用,没有额度上限,密码是六个零,你要取多少都可以。”
他对我眨眨眼,“能救命的私人医生,贵一点是完全应该的。”
我理直气壮,“那是。”劈手拿卡就要去过一把花天酒地现金无限的瘾,被约伯一把抓住。
“慢着。”
他坐在大卫对面,看看那张卡,久久不说话。
“怎么了?”
他弹弹那张卡,缓缓说:“这是美国富豪银行发行的黑卡.这家银行采取会员推荐准入制度,阿猫阿狗的钱他们压根不要。为了确保用户的安全,在特别授权下,银行能够全球定位用卡人的行踪。
大卫对约伯的见识表示惊讶,“你居然知道?”
约伯简直百分像在吹牛地说:“我认识不少有这张卡的人。”
我觉得可能是在做梦的时候认识的吧。
约伯不理我,接着说:“你这张卡没法用了,有其他的没?”
我和大卫异口同声:“为啥?”
他用手指弹弹卡面,“我算知道昨天那几个怎么找上门来的了,喏,这张卡是全球联网追踪的,在任何地方动用,都会被人立刻盯上,前晚你用了一次,酒馆都被烧了,这儿再烧掉我上哪儿睡去?”
此言大大不妥,你是准备来我这儿打个地铺吗?收租的!
但大卫关心的不是这件事,“昨天?找上门来?被人盯上?你什么意思?”
他脸上是那种手里握着超过一百亿块钱的人才会有的表情,冰凉,警惕,眼神里像藏了无数只敛翅的雄鹰。
约伯开始讲从大卫初到十号酒馆到现在所发生的事,如果是我讲,可能一分钟就搞定了,但他足足花了他妈两个小时,连厨子木三做手撕牛肉时酒客在门口拿号排队要外卖的细节都不放过——酒馆生意淡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去说书啊?还是你准备会儿按分钟跟大卫要演示费啊,你以为自己在投标啊。
不管我怎么心中腹诽。还是必须承认他口才上佳,讲得精彩至极,且极具黑色幽默感,但大卫从头到尾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变过。
只有眼神越来越阴暗。
“那么,一言以蔽之,有人要杀我。”
不愧是大人物,言简意赅,我和约伯双双点头。
“不但要杀我,而且要将最后见过我的人都灭口?”
再度点头。
他不怒自威的眼睛缓缓扫视过我和约伯,问出对他来说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我淡淡地说:“就凭你现在还没死。”
那四十几个医生可以为我背书——如果你不是刚好在快要横尸街头之前走进十号酒馆,刚好遇到一个拿过三个半个医学博士学位,最后因为研究领域太过超前而被抄牌的人,刚好还被爱钱如命神通厂大的酒保认出来你是大卫.迪。
命运赐给你这么多千钧一发的巧合,就是为了让你省去那些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猜疑。
因为你没时间了。
他看着我,须臾,点头,语调缓和:“你说得对。”
他略微放松了下脖子,左右拉伸,看来是一种平复心情的习惯,用深思语调缓缓说“那么,是谁要杀我呢?”
约伯手指翻飞玩着那张卡,淡淡地说:“熟人咯。”
他愿意的时候,说话往往一针见血。“不是熟人,谁能往你身上下十几种毒啊,还得持之以恒地下,有点好转就要赶紧补仓,有空间都没时间。还有,不是熟人,谁能这么精确地掌握你的行踪,谁能知道如何追踪你的信用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