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顾清岚仍会想,如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不会仍是那样,自顾自地去做那些事,却每次都在她面前冷冷转身,不屑解释。
他想了许多次,最后却觉得,他大约还是会如此吧,哪怕为此万劫不复?
因为什么?因为他总以为,若连心意相通,都需要这样步步解释,步步说明,那么这样得来的恩爱乃至情义,未免也太过可悲。
25、
路铭心在车上睡着了,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床上。
窗外的天色早暗了,她侧头去看,就只看到窗前的落地灯开着,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人的侧影隐没在光影明灭中,看起来有些遥远。
她刚想爬起来,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咕噜”了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吃晚饭…”
似乎是因为她发出了声音,他才抬起眼看了看她,灯光有些暗,她只看到他微勾了唇角,似乎是微笑了下,然后才说:“饿了吗?我去让厨房送些宵夜过来。”
他的声音实在太轻,如果不是房间里太安静,路铭心可能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稍愣了下,看到他说完了,才扶着椅背站起身,昏暗的灯光下,她也看到他的身体在站起后微晃了下。
她不知为何就觉得心慌,连忙跳下床,连鞋子都没穿,就跑到他身边把他抱住:“清岚?你不舒服?”
离得近了,她才看到他脸色果然苍白,可他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微笑着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轻轻拉开。
他开口的声音还是很低微,身体却已经站得笔直:“没事,我出去一下,你再休息休息吧。”
路铭心还是第一次被他从身边推开,她微愣了愣,他就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去,轻声掩上了房门。
她不是心思太细腻的人,但刚才那个瞬间,她却分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什么。
她只在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却好像看到他的目光和神色,不知为什么藏着一些隐隐的寂寥。
好像他的目光深处,藏满了某种倦怠。
她又站着想了很久,才勉强想到一种比喻:好像一株立在悬崖处,落满了积雪的青松,非常地孤高,也非常地寂寞。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和目光,她只是直觉地感到心疼。
过了会儿,厨房送来了鸡汤馄饨,顾清岚却仍旧没有回来。
自从前段日子开始,他们就搬到一个房间住了,他到现在还没回来,那就一定是去了楼下的书房。
路铭心想到他刚才苍白的脸色,连最爱的馄饨也没心思品味,趁热三口两口吃完,就下楼去找他。
叶迁和李昂越走了后,一楼就没人居住了,现在又晚了,客厅的灯已经被关了,她走下去时四周一片暗沉,只有书房半掩的房门里透出点灯光。
她也没有敲门,放轻脚步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进去后,果然看到他半躺在书桌后的椅子上闭目休息,他脸色仍是苍白,眉间还微蹙着,也许是灯光亮了,气色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差一些。
路铭心走过去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她面对他时,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她明明知道他在受苦,可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受苦。
于是无论她再如何心疼,也只能流于表面地关心他。
她将头轻放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轻声说:“清岚,不要离我太远…我怕我会够不到你。”
顾清岚睁开眼睛去看她,她很少会说这么感性的话,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的目光也垂下,只是依偎在他膝盖上的脸颊,又向他贴近了一些。
她身上浓重的担忧和不安透过她的身体传了出来,他看着她,纵然头疼欲裂,仍是勉强笑了笑,开口对她说:“没什么,我怕吓到你。”
路铭心的手指不由自主紧了紧,将他几乎没有温度的手握得更紧,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声不响消失更会吓到我。”
她说得太委屈,他不由失笑,侧头轻咳了两声。
路铭心听到他咳嗽,更加紧张,干脆站起来,双手伸过去想扳他的头过来看。
顾清岚拉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他还苍白着脸,紧缩的眉头也没有松开,却对她微笑着:“我没什么,过会儿就好,别太担心了。”
路铭心看了他一阵,在他面前,她总是觉得词穷嘴笨,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办法表达自己。
她想了下,干脆凑过去吻他发白的双唇。
他们虽然已经领了结婚证,也总是睡在一个房间,但亲密的举动也仅止于此,十次里还有八次是路铭心主动的。
她轻吻了他,又吻了吻他的面颊,最后抱着他的身体,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对他说:“清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等了一阵,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于是她就加了一句:“如果你不说,那么你难过的时候,我会更难过…”
这次她隔了一会儿,就听到他轻叹了声:“好。”
路铭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她记得自己是因为太累,话说完没多久,就在顾清岚怀里睡过去的。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却是古色古香的卧房,窗外竹影婆娑,投射在茜纱窗上。
房内帘幕低垂,屋子正中的香炉中,还燃着一炷香,阵阵香烟蒸腾缭绕。
她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在片场睡着了,连忙抬起头四周环视了一圈,但无论是背后还是房顶,她都找不到任何摄像机和工作人员的痕迹。
她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虽然是她熟悉的样子,掌心的位置却多了些她从来没有的老茧。
她还在发愣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贯的清冷里带着淡淡的温和:“不过默了一篇《论语》,就要睡一下午?懒成这样,成何体统。”
她惊喜之下,也顾不得听他到底说了什么,连忙抬头向门口看去。
那里站着的果然是顾清岚,只不过他换了件白色的长衫,一头乌黑的长发也用乌木发簪束在脑后。
顾清岚曾经穿过类似中式的衣服,但路铭心没想到他真的换上古装后,样子会这么好看。
他只是往这里一站,就好像九天之上的神袛般孤高清绝,周身都像带着若有若无的烟雾。
看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顾清岚以为她没有好好听自己说话,就又冷冷说出一句:“怎么,你还不服么?”
听到他这么对自己说话,路铭心觉得心里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一股厌恶之意,那感情太强烈,让她连他冰冷话语后,那始终带着暖意的眼神都忽略了。
她听到自己的语气中带着浓重的厌烦:“顾大才子誉满京师,纡尊降贵来教育我,我还能有什么不服的?”
26、
她一直盯着他的脸看,看到她说完这句话后,他眼底的暖意就黯淡了,脸色也仿佛变苍白了一些。
她想马上收回那句话,可有种不知名的力量却让她没办法自由行动,只能看着他勾着唇又淡淡笑了下:“既然如此,那么下午你就默两篇出来吧,若是默不好,晚膳就可以免了。”
限制晚饭对路铭心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她立刻就冲床上跳了起来,恶狠狠盯着他,还挥了下拳头:“顾清岚,你欺人太甚!”
他只不在意地一笑,根本不理她的恶形恶状,转身就走了出去。
路铭心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默默地呐喊:别走啊,如此绝色世间罕有,快转身让我再看两眼!
可绝色美人挺拔飘逸的背影也很快不见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欲哭无泪。
这什么坑爹的剧情啊,这什么脑子进水的傲娇女主角啊,就这么把一个大美人给气走了。
路铭心光顾着伤心,却忘了大美人走之前给她布置的任务,就这么在屋子里对门兴叹了好一阵。
她想走出去追顾清岚,可这个屋子的窗子是锁死的,门也在他走了后就关了起来,她去拉扯,发现外面也给挂了锁。
简而言之,就是她大概是被顾清岚关了禁闭,吃喝拉撒都得限制在这个房间里。
她之前说话不受自己控制,在房间里行动倒很自由,于是她就开始挠门扒窗子,费尽心思想要挤出道缝让自己出去。
她尽力扑腾起来,当然把顾清岚走的时候说的不让她吃晚饭放到了脑后。
更何况,以她对顾清岚的了解,他说什么不让她吃饭之类的话,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一种无效的恐吓手段罢了。
他这个人除了爱关人禁闭,比如把她丢到厕所那次,还真没其他的暴力倾向。
她狠劲儿折腾了一通,还是不见顾清岚过来,也有点伤心了,干脆就坐在门口开始干嚎:“清岚…清岚哥哥…我知道错了…”
她反反复复就这一句,不知道嚎了多久,也许是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下人,下人又去叫了顾清岚。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而后顾清岚的声音再次淡淡传来:“你又怎么了?”
她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委屈,隔着一道门,看不到他的脸,她好像又能自由地说话了,她就带着点哭腔说:“清岚哥哥,别把我一个人关起来嘛,我害怕…”
她说完,又觉得有必要对他表达下自己的感情,就又说:“我看不到你也会难过的,你都不肯陪着我…你要是陪着我,我默多少篇《论语》都可以。”
她这么撒娇,顾清岚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她也不知道,她只听到他沉默了一阵,低沉的声音里,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只要不跑出去,我把门锁打开也是可以…”
听到了希望,她连忙保证:“我不跑的,我不舍得清岚哥哥的,真的!”
似乎是在考量她说的话到底有多大可信度,那边久久沉默了一阵。
路铭心生怕他不开门,自己再也看不到穿着长衫,清雅脱俗到让人恨不得上去舔的古装顾清岚,又追加保证:“如果我骗你,那就让我出门踩狗屎,走路摔跤磕断门牙!”
这乱七八糟的誓言显然是让顾清岚无语了,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女子说话不可如此粗鲁。”
好在这句话过后,门锁那边开始响动,显然他是已经被说动,去把门打开了。
路铭心大喜,飞速爬起来,守在门口,就等门拉开那一瞬间,她要好好近距离再看下顾清岚,最好能把他扑倒舔一舔。
木质的房门被推开了,前来打开锁的竟然是顾清岚本人,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才站着一个穿褐色短打的小厮。
路铭心看到他,就双眼发亮,她一眼看到他的长发,伸手就想去摸一摸,嘴里还说着:“清岚哥哥…”
然而手伸出手,就像不受她控制一样,直直地向他胸前推去。
她能感受到自己用了很大力气,而且她的力气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大了起来,因为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大力推开了几步远。
因为他被推开,门前就出现了一个空挡,她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纵身就跳了出去,慌乱中她听到那个小厮的惊叫:“公子!”
一边夺路而逃,一边用余光扫到,他给她推得靠在一旁的廊柱上,身子也差点跌倒,被那个小厮搀扶着。
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路铭心,你都干了些什么,还不赶快回去道歉!
可她的身体却像是又不受自己控制了,她一面回过头找路,一面远远喊了句:“清岚哥哥,对不住,我今日一定要去见莫将军…我回来给你赔罪!”
路铭心已经彻底对这个自己一时可以掌握,一时又不能掌握的身体绝望了,这算什么啊。
骗那么个大美人给自己开了门,又把人家推得差点跌倒,还理气直壮地跑出去找别人了——不过,起因好像是顾清岚把她关起来了。
路铭心现在已经彻底拜倒在顾清岚脚下,她心想反正不管顾清岚为什么把她关起来了,他肯定也是为了她好。
她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简直是太胡闹太残忍太无理取闹了。
她这么想着,身体早像飞入云霄的燕子一样,轻盈地在奔跑着,她竟然还像有了轻功,高高的墙头只不过踢了两脚,就翻了过去,落地时还悄无声息。
她觉得好玩,仍旧回头看了一圈,还是看不到摄像机或者吊威亚的机器。
在墙头上,她轻轻一点足,身体就又飞得更高了些,足够她看清脚下鳞次栉比的青瓦房顶,还有远处明黄色的一角。
她在空中吹了个口哨,长街尽头立刻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一匹通体乌黑,连鬃毛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高头大马就应声跑了过来。
她大笑一声跨上马背,风声从她耳旁略过,街道和行人飞速地在她眼中后退,她高兴起来,笑着高声说:“我乃路氏将门之后,谁敢拦我!”
那好像是一场真实无比的梦,又仿佛是时空穿梭,上一秒她还在马背上纵情大笑,下一秒她已经回到了柔软的床上。
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拉开的床帘洒在她的脸上,她手里攥着的不是缰绳,而是顾清岚的手。
路铭心眨了眨眼睛,她不是不想相信方才的种种,只是她胡思乱想的梦境,可那种感觉实在太真实。
她甚至还记得她用手推开他的时候那种湿湿的触感,鼻尖也似乎仍旧萦绕着古代街道上青草和牛马气息混合的味道。
顾清岚在她身旁躺着,他已经半坐了起来,低头看着她笑笑:“铭心,早。”
他穿着白色的棉布睡衣,领口微微露出里面的肌肤。
路铭心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抬手拉开他的衣领,果然在他胸口的位置,看到了一个青色的手印。
那个手印不但青肿,边缘还微微凸起,看了就知道下手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
她有些颤抖地把自己的手轻放到他胸前的那个淤痕上,完全契合的形状昭著地表示:那正是她的手印。
她愣了许久,他也沉默着,她忍不住声音颤抖地开口:“清岚,我…”
第27章
还是顾清岚先打破了沉默,他微笑了一下,开口说:“没事。”
路铭心用指尖轻触着那些青肿的凸起,心脏被一阵阵心疼揪起,她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下,轻声说:“清岚…这是我做的?”
顾清岚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中的意味让她看不明白:“你记得吗?”
路铭心都快哭出来:“我肯定是最近拍戏太累了,我做梦梦到我们都在古代,你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我拼命想出去,就说想见你,骗你过来开门…”
她说到这里连忙解释:“我心里真的想见你的,你穿着长衫的样子实在太美了,我都想扑倒你了。”
这句“扑倒你”她说得十分顺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她都把对顾清岚的想法直接告诉了他本人,接着她就伤心起来:“可是你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狠狠推了你一把,自己跑出去了。我不想这么做的真的,可手脚根本不听我指挥!”
她说得伤心,看看顾清岚胸前的掌印,眼泪真的就掉下来了:“这一定是我做梦的时候,胡乱挥手打到的对不对?”
她边掉眼泪,就边抱住他,拿头在他颈中轻蹭,像是依恋,又像是安慰:“清岚,对不起。”
顾清岚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无事,他倒是对她的梦境很感兴趣:“你做了什么梦?能详细跟我说下吗?”
路铭心抽了抽鼻涕:“我梦到的事有些奇怪,我梦到我就是一个将军府的小姐,不过我就叫路铭心。你好像是我自小文定的丈夫,不过你就叫顾清岚,我想跑出去见的那个将军,也就叫莫祁。”
她这么说着,越发觉得自己是拍戏太累,导致夜里做梦胡思乱想,还连累了顾清岚,害他胸口被打得那样。
赶紧把他抱得更紧,她一连串地道歉:“清岚,对不起,是我不好。”
顾清岚静静听着,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握住她的手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
他将衣衫重新拉上,遮住那块淤痕,对她又笑了笑:“时间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去片场?”
路铭心“哦”了声,忙收拾眼泪爬起来,她是主演,几乎每天都有她的戏。
而且开机后每一天都在烧着投资商的钱,身为一个演员,她有责任按时到场,拿出最好的状态参演。
她下了床,还是犹犹豫豫看了看顾清岚,满脸担忧:“清岚哥哥,你真的没事?”
顾清岚对她微微一笑:“我没事,只是昨晚休息得不好,头有些疼,所以今天不能去送你了。”
往常顾清岚总是比她起床早,也是要和司机一起,把她送到片场去的。
路铭心听他说昨晚休息不好,马上就想到肯定是因为自己,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对不起,清岚哥哥…”
她其实很少叫顾清岚“清岚哥哥”,除了开玩笑的时候,其他时候如果叫了,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顾清岚也没跟她客气,挑了下唇:“知道就好。”
路铭心飞快地把自己收拾好,从更衣间出来,看到卧室的床帘还垂着,顾清岚似乎是真的头疼,还躺在床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