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他过去几年做的所有努力,或许会在朝夕间化为乌有。

而这,恰好是他投身金融市场的初衷,他喜欢这种大起大落,更享受在一片凄迷中闯出一番生机的感觉。

他从来只信奉这个世界只对强者公平的法则,他的眼中只看得到有价值的东西,企业被兼并、宣告破产,有价值的就扶起来,没有价值的就直接摧毁……

他的行事作风远远比他的外表更具侵略性。

可很多东西,似乎从昨夜开始就改变了,他好像有了一种陌生的心情,他会考虑,像应浩东那样的出口小企业必定是首当其冲,不伤根本已是最好的结果,可万一破产倒闭,这个没人疼爱的小姑娘大概会变成小可怜,甚至有可能成为牺牲品。

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太多。

齐俨的眼底浮现一层浓浓的阴郁之色。

“你能不能帮我……看一道题?”

小姑娘柔软的声音忽然像猫儿一样爬了过来。

齐俨抬眼看过去,那层幽暗早已被不动声色地藏起来,他的眸子里只清晰倒映着她清丽的小脸。

“哪道?”连声音都听不出半分异样,依然清凌凌的,像冬日山间的冰泉水。

阮眠把卷子推过去,想了想,自己也走到他旁边,用笔指给他看,“最后一道。”

这是数学卷子里最难的一道题,老师评讲的时候她听得一知半解,后面临下课了,老师语速变得飞快,她根本跟不上,最后只记了一个最终答案。

在一片沉默中,阮眠的心开始忐忑,题目难度太高,这个男人就算再厉害,可离开学校应该也有好些年了,万一他做不出来怎么办?

她有些后悔了。

可看到屏幕上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各种曲线,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她心目中,他是无所不能的。

齐俨看完题目,随手抽过一张白纸便开始演算,阮眠凑近一些,目不转睛地盯着,心里不停地擂着粉色的小鼓。

哎,他的字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她有时间是不是也应该练一练字?字帖也可以不用买,就照着他的练得了。

其实,齐俨写在上面的,除了一串公式和数字之外,真正算得上字的,不过是“解,由此可得”五个字而已。

“最后的答案是八倍根号三?”他停下笔,问她。

“对!啊?不对啊……”

男人挑眉看着她难得迷糊的小模样,忽然就轻轻笑了一下,“到底对还是不对?”

阮眠赶紧去看试卷,“老师给的最终答案是五倍根号七。”

他点点头,又重新算了一遍,还是原先那个结果。

齐俨又给她细致地分析了解题过程,他说得慢条斯理,阮眠的思路很快被打开,甚至能跟得上他的。

解答完毕。

“会不会是参考答案错了?”虽然这种情况微乎其微,但还是有可能的。

他笑意更深,“这么相信我?”

阮眠藏在长发下的耳朵又悄悄地红了,又后知后觉发现两人的距离只有一个拳头大小,她只需再稍稍靠近一些,便可以碰到他的手臂。

她抿唇笑了笑,又坐回对面的椅子上,还顺便把他写的两张草稿纸一起连着卷子拿走了。

她决定明天就按照他的答案写进错题纠正本里交上去。

光阴静然流淌,浑然不觉间,窗台上停了一抹黄昏微光。

阮眠放下笔,揉揉涩涩的眼,望过去,男人正站在落地窗边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

凉凉的风吹过他,再轻柔拂到她脸上,有说不出的舒服。

“砰”的一声,她睁大眼睛,只见一只手机砸落在地上,男人背对着她弯下腰……

她赶紧跑过去,“没事吧?”

胃阵阵揪疼着,视线也因为眩晕而变得模糊,可齐俨能感觉到那双扶着自己的小手在轻颤,勉强稳了稳心神,“我没事。”

可他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脸色苍白得不可思议,额头也不停冒着冷汗……

“要不要去医院。”

他摇摇头,“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

阮眠扶他进卧室,又下楼去找药。

吃过药,齐俨躺在床上,看小姑娘站在旁边,眉心打着个小结,冷汗已经湿透了衬衫,他一动不动,呼吸却渐渐粗重。

阮眠细心地察觉到了异样,心口一紧,似乎也有些透不过气来,“去医院,好不好?”

估计真的吓坏了小姑娘。

不是没有过比这更痛的时候,可都默默忍了下来。此时他却无法拒绝那道软软的、带着恳求的声音,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妥协了。

假期回校的第一天,阮眠险些迟到。昨晚赶作业,凌晨两点多才上了床,她身体累得不想动,可心里却一直在想他。

医院对她来说,实在是有着太多糟糕的回忆,加上医生似乎又对他的病情讳莫如深……

哎,要是她有个名正言顺能知道他病情的身份就好了。

阮眠握着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写着。

下了早读课,潘婷婷和曾玉树才姗姗来迟,两人一边吵着一边从后门进来。

“我说你还是个男的吗?看我拎那么多东西也不帮忙,这么没有绅士风度!”

?“有的时候,”曾玉树酷酷地说,“绅士风度也是要看人的。”

潘婷婷气得想去掐他手臂,可手里提着的袋子太重,手根本举不起来,只得朝他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

“软绵绵,”她放下东西,不停揉手,“你得好好管教一下你同桌。”

阮眠笑笑没说话。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根本插不进这对欢喜冤家中间去。

潘婷婷从包里翻出一盒水果月饼给她,又笑眯眯地看向曾玉树,意有所指,“你这个样子,将来怎么追得到女朋友呢?”

她还要拉上阮眠,“软绵绵你说是不是?”

阮眠无辜地拆月饼吃,就当补上早餐。

“哎!”回头见组长过来收作业,潘婷婷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可怜巴巴地求助,“软绵绵,看在我帮你把地理试卷带回去并一起写了的份上,数学卷子纠错的作业可不可以借我参考一下?”

她向来对数学这么晦涩难懂的学科是不感冒的,老师评讲卷子时她直接把书一竖,趴在桌子上梦周公去了,所以也没有记下正确答案。

而数学老师又特别变态,为了不让他们产生依赖性,经常不把参考答案单独印发。

潘婷婷一把拿过阮眠的作业本,埋头就是一通抄,像她这种常驻“拖班级平均分专业大户”名单的人,通常要纠正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连着的,这一抄直接抄到上课,而且刚刚好是数学课。

数学老师上课前总喜欢通报一下未交作业名单,这次却极为反常,一站上讲台就摸了摸光洁的额头,“同学们啊,经过昨晚我们数学科组的讨论,发现卷子的最后一道题参考答案出现了错误。”

底下一片高低起伏的唏嘘声。

数学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下正确的答案。

阮眠一愣,慢慢地就笑了。

那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前边潘婷婷的手一顿,咦,阮眠作业本上写的答案和黑板上一模一样啊!

这时,老师又说,“这道题虽然难,但是也暴露了一个问题。”他目光威严地审视全班,“大家都过于盲目迷信参考答案,是不是老师评讲过,你们把答案一抄,应付应付就算了事了?”

同学们都低下了头。

“老师,”潘婷婷突然举手,“不是像您说的那样,至少我就知道,阮眠同学她重新做对了这道题目。”

几乎全部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在她后桌的阮眠身上。

数学老师本来还有好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要说,被她这么一打断,轻咳了一声,“很好……那……阮眠,你上来给大家讲一讲解题过程。”

阮眠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多目光关注过,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上讲台,拣了一只蓝色的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起来。

毫无疑问,大家都在看她。

她闭了闭眼,想着,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人是他,他一定不会怯场。

不紧张了。

她回想着解题过程,工整地写上去。

数学老师从头看到尾,很是惊讶地托着下巴,自言自语,“……这解法竟比我们讨论出来的还要简单,也更方便学生理解。”

底下也有人在压低声音说,“不奇怪啊,你们还记得吗?她以前可是全级第一名啊,当时还作为新生代表上去讲话的……”

数学老师目光暗含赞许,“非常不错!”

阮眠朝他点点头,走回自己的座位。

“同学们,下面我们来看一下这道题的解法,首先,求导……阮眠同学的这种解法更贴合一些,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向她学习。”

潘婷婷回头,晃了晃手里的作业本,又朝她挤眉弄眼,阮眠笑意微敛,脸上又是一热,连忙把自己的本子抢了回来。

天啊天啊,她竟然在作业本上写了满满一页他的名字……

一整页都是“俨”。

课后,阮眠的桌子被几个女生围住,“阮眠你好厉害……”

读书时代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角角,充满了纯真友谊和良性竞争。

很多人,走出了这扇学校的大门,才真正成为了社会上的男人和女人。

幸而,她们如今还是女孩。

女生们你一句我一句,等她们停下来时,阮眠才说,“其实,这道题也不是我自己做的。”

“哇,”有人赞叹,“那是谁这么厉害?比我们北师大毕业的数学老师还厉害!?”

阮眠的唇边抿着赧然的笑意,在心里默默回答她——

是……我喜欢的人啊。

第十九章

阮眠下午放了学就直奔医院,前往单层的两部电梯前都有推着轮椅的家属在等,后面还跟了几个医生和护士,她干脆直接从楼梯走上十五楼。

实在是那种想和他分享喜悦的心情太炽烈,根本忍不住,半秒都忍不住。

楼梯里只有她轻快的脚步声在回荡,上到十楼时,突然有繁乱的高跟鞋声掺杂进来,阮眠抬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浅蓝色的短裙,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大波浪卷发被宝蓝色的珠带绑着,露出一截细嫩的脖子。

她看起来非常美丽,气质优雅,是那种一眼就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

大概是遇上了什么伤心事?

阮眠能察觉到她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不过在医院这种地方,生死离别再稀松平常不过……

果然,女人摘掉了墨镜,眼眶红红的,蕴在其中的泪水要掉不掉,察觉到楼道里还有其他人,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慌张,连忙把墨镜又重新戴上,匆匆下楼去了。

两人擦肩而过时,阮眠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看那个浅蓝色背影一眼。

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了。

第一次知道她,是从潘婷婷的口中。

她是潘婷婷的女神,来自山温水软的江南,容貌清致,声音也温软动听,从一次选秀中脱颖而出,更是一举夺得全国总冠军,堪堪出道三年就被封为“玉女小天后”。

潘婷婷宁愿不吃瓜子不看小说也要省钱去抢她演唱会的门票,可惜至今为止,没有一次如愿。

这个骨灰级的“迷音”一定想不到,自己会在医院这种地方巧遇她的女神——苏蘅音。

苏蘅音。

这个名字也记录在齐俨手机的联系人里。

阮眠看了一眼就没有忘记过,一开始还以为是巧合,没想到真的是她。

那么,她来医院,是因为……他也在这里吗?

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胡思乱想着,心底冒出来的微微失落一点点把那份喜悦挤到角落,阮眠垂头继续上楼,茫然地看了一圈也没找到那间病房,后来才察觉自己走上了十九楼。

这楼层里有个病房她再熟悉不过,蓝色的数字,被镶嵌在一块银色小牌子里,好像怎么逃也逃不掉,就像进入里面的那些病人的命运一样。

圣科医院的癌症病房。

母亲就是在这里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阮眠转身就要走,余光却瞥见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身影,整个人愣在原地。

周院长?

作为肿瘤方面的专家,他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不奇怪,可最让她震惊的是,他身上竟然穿着病号服。

她把下唇咬出了血色,没有办法消化这个可怕的事实。

周光南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小姑娘,示意旁边的护工先离开,他自己一步步慢慢朝她走过去。

“周院长……”阮眠的心很乱。

周光南温和地笑笑,“陪我到那边坐坐?”

走廊尽头有一排椅子,她曾经在陪房的夜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偷偷来这个地方哭过几次。

“我没事,不用担心,”周光南说,“手术很成功。”

阮眠的心略略一松,“那……他知道吗?”

看来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了。

周光南迟疑了一会,眼底快速闪过一丝黯然,他又笑道,“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阮眠看着他鬓角新添上去的白发,心脏像被一只小手捏着,揉圆搓扁,她移开视线去看前边的绿植,“我把您的话告诉他了。”

“那就好。”周光南点头。

“需要我把您的事也告诉他吗?”她又问。

“不用,”周光南想了想又说,“你和我见过面的事,也一并保密。”

“其实……”阮眠把自己的声音含在唇边,想说出来,可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看得出他很累,不仅是身体的巨大损耗,还有这么多年来默默承受的……

其实,他们父子本不必疏离如陌生人,如今这境况,要是齐阿姨泉下有知,不知该多伤心,这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这个坚强又勇敢的女人用自己的生命换了儿子的一线生机,绝对不希望他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吗?”

“可以啊。”周光南又笑着看她,“不介意的话,陪我多坐会儿,聊聊天。”

此时,十五楼的病房里。

助理见齐俨时不时去看手表,忍不住问道,“齐先生,待会是有什么重要的安排吗?”

齐俨摇头,又抬头去看门外。

这个时间点了,照理说,她应该早就到了。或许是今天有事耽搁了不过来?万一是来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外面渐渐有脚步声靠近,不一会儿常宁一身白大褂,拿着听筒从外面走进来,“哎呀,一看是我就立刻冷了脸,这么不欢迎我啊?”

他自顾自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不过也难怪,人家大美女好不容易来看你,结果哭红着眼走了,我说你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啊……”

常宁的性子,一说起来就没个停,两人是发小,他说话更是毫无顾忌了,前天齐俨刚入院,他闻风赶来,盯着病例不住点头,“哦,只是胃出血啊,小事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还以为你直接就会被送进icu呢,我都提前跟那边的同事打好了招呼。”

他甚至还说出这样的话,“没想到中秋节都过了,上天还硬是要把你送进医院来和你爸团圆。”

他说得有些口渴了,又自己剥开一个橘子,细细地把沾在果肉上的白色丝络挑干净才往嘴里送,吃完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好歹也是粉丝几千万的大歌星,身段摆得够低了吧,可你倒好,什么时候正眼看过……何况人家还等了你那么多年……”

齐俨本来心情就有些不好,声音极冷,“没有结果的事,我给她希望会更残忍。”

常宁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把橘子皮丢进垃圾捅,转头一看,见门边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脱口而出,“阮眠?”?

“你认识我?”

阮眠问完,目光偷偷落在床边坐着的男人身上,没想到他也看过来,两人视线碰了个正着,她朝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