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闭上眼睛酝酿睡意,全程背对着她极不待见的护工。

我疲倦地往陪护床上一坐,戳戳手机。没有顾魏的任何信息。我认命地打开电脑,工作。

二十分钟后,我抬起头,发现外婆又眼睛圆溜溜地看着我。

我:“怎么了?”

外婆:“你,今晚,不走吧?”

看着她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老年人似乎总害怕自己被孤独地留下。

我搬了板凳和电脑坐到她床边:“不走。睡吧。我看着你睡。”

直到凌晨,才把L姐发来的所有表格搞定,我阖上笔记本,身边的外婆呼吸均匀,已经熟睡。我蹑手蹑脚回到陪护床,摸过手机,依旧没有顾魏的任何消息。忿忿地想:顾先生有时候小气起来真是绝顶小气!

第二天,五点半起床,刷牙洗脸整理内务,买早饭,一样样用料理机打碎,给外婆穿衣洗漱喂早饭,等医生护士查过房,我匆匆奔向停车场,往X市赶,在高速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完成了我的早饭。瞟了眼手机,依旧没有顾先生的任何消息。我郁郁地把手机丢进包里。

下了课,开机,一堆短信涌进来。有同事要材料的,有学生问考试的,有姨妈发来她搞不定外婆的,有护工发来外婆不配合她工作的…就是没有顾魏的!我对着手机屏幕上顾魏的照片做了个凶神恶煞的鬼脸,哼!

二二五

整整八天,我和顾魏谁也没联系谁。直接刷新了当年谈恋爱时冷战的最高记录。

我就这样奔波在两市之间,上课,做实验,照顾外婆,偶尔挨一挨娘亲的训,一天睡五个小时,像一个伪永动机,循环往复,然后,在见到顾魏的那一刹那,卡壳了。

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外婆病房里,彼时我正在给外婆用开塞露=_=…

我默默摘了手套,去卫生间洗手。顾魏跟进来,关上卫生间的门。

谁都不说话,只有水流声。

我擦干手准备出去,被顾魏挡住了去路。我伸出食指戳在他胸口,用力抵他:“让。”

他一动不动,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忿忿戳了一下他胸口:“让!”拉开门走了出去。

十秒钟后,顾魏从卫生间出来,目不斜视地路过我,什么话都没说,直接离开了病房。

顾魏,你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Requiem For A Tower》 By “Escala”

这俩终于开撕了,BGM带不带感?

第 47 章

二二六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来——他居然就这么走了?!挥一挥衣袖,连个背影都没留给我。

之前视线一直被帘子挡住的外婆躺正后看着我:“刚才有人来么?”

我郁郁道:“没人。”

晚上睡觉前,抱着手机,依然没有来自顾魏的任何消息。白天的气早就过去,只剩下哭笑不得,明明没什么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两口子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么个状态了呢?

以前总听顾魏说,病人最怕的是两种,一是特别把自己当病号的“豌豆公主”,二是特别不把自己当病号的“超人”。如果说林老师偏向前者,那么外婆就是绝对的后者。她个性好强,战争动乱天灾人祸都扛过来了,无论如何为不能接受能跑能跳的自己短短一天就半身不遂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这种无法接受的情绪控制着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状态下给挑战我的心脏承受力。

比如深夜趴在她床尾假寐,眼皮一掀,她正在扯针头。

我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您做什么?”

外婆:“我现在,就,是个,废人?连,针头,都不,能拔?”

我:“您什么时候都不能自己乱拔针头啊…”

比如半夜听到动静,一睁开眼就看见她整个人半挂在床边,我吓得连滚带爬地过去及时抱住她坠向地面的身体:“您这是要干什么?”

外婆:“我就不信我不能走。”

我:“……”

比如凌晨听到动静,一睁开眼就看到她手里一把水果刀——

我:“外外外外外婆?!”

外婆:“我腿,不行,手,还,不行么?”一刀刺向床头的苹果,连刀带苹果一齐掉地。

我:“……”

自此夜晚如惊弓之鸟,不敢再睡,偶尔合眼,也是一分钟一醒,唯恐一睁开又有什么“惊喜”等着我。

白天的“惊喜”就更加多种多样,护工打来电话:“你家老太太太难伺候,一秒钟都不能离人,得24小时盯着,我厕所都不能上饭都不能吃觉都不能睡,你换人吧。”

自此开启了“每天一个新护工”的模式,我总是身在X市,接到或外婆或护工的告状电话,往Y市赶。换到第五个护工时,我疲倦地蹲在外婆的轮椅前,酝酿了许久,才恳求道:“外婆,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必然阶段,坦然接受,病了就是病了,不要不服老,人不可能永远年轻的。”

外婆看着我,突然眼眶发红:“我害怕,如果我以后,就这么瘫了,怎么办?”

我摸摸她的脸:“就算瘫了也不怕。你子孙满堂,你有我们呢,怕什么。”

她的眼泪落在我手上,惹得我也鼻尖发酸,擦掉她的眼泪,笑道:“啊,您别哭啊,您现在眼泪老值钱了,都是营养,多掉几滴,今天的鱼汤就白喝了。”

外婆被逗笑:“唉,校校,照顾我辛苦不辛苦?”

我很想告诉她“我有些累”,但最后还是笑着摇摇头。

第五个护工终于躲过一日魔咒,成功留任。

二二七

三三突然出现在医院的时候,我正坐在凳子上午睡。她凑近我的脸想确认我是不是真睡着了,我警觉地一睁眼,就看到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我差点一个跟头栽到地上,果然年纪越大越不经吓=_=

三三递过果篮和鲜花,向外婆问好后,转身戳戳我:“可以啊,人小龙女睡绳子,你睡凳子。”

我:“……你怎么来了。”

三三伸手挑挑我的下巴:“小娘子~听闻你和你相公闹矛盾了?要不要考虑投入我的怀抱?”

我→_→:“然后你抱着我再投入老肖的怀抱?”

三三:“你三观就快碎成渣了!人两口子结婚是搭伙净化,你和顾魏是搭伙黑化。”

我:“……”听到顾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三三一把搭住我的肩:“干得漂亮!你早就该收拾收拾他了!”

我茫然:“我收拾他?”什么时候?

三三:“我今儿可是受人所托来的。”

我:“谁?”

老肖从门口进来,手上拎着硕大一个包,向外婆问好后将包递给我:“受人所托,安全送达。”

我打开包,最上面是一床羊毛被。

三三摸了摸陪护床上的毯子:“你妈没给你备条厚点的被子啊?你盖这个是打算把自己冻出感冒啊?”

我:“……”继续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拿。

一个简易药包,里面是眼药水、感冒药、体温计、止咳糖浆。

一双矮帮的雪地靴。

一只充气小枕头。

床头的那只小保温杯。

一套男士睡衣…

我撇撇嘴:“他为什么不自己送来?”

老肖:“他之前手术全拍满了,现在跟A主任在H市会诊。”

我一愣:“H市?什么时候去的?”

老肖:“三天前。”

我:“……”就在他“突然出现突然离开”那天之后。

老肖打量着我的表情:“那——你告诉他一声东西收到,我们就不打扰了。”便拎着三三离开。

我看着面前一堆东西,轻轻叹了一口气。

二二八

外婆入睡后,我看着手机通讯录里顾魏的名字发呆。要不要打过去呢?

看看时间已经很晚,最后还是发了条短信:【东西收到。】

五秒钟后,手机屏幕亮起来,顾魏的头像一闪一闪。

我接通电话。

两相沉默。

顾魏轻轻“嗯——”了一声,像是还没酝酿好要说的话。

我:“还没睡?”

顾魏:“嗯。”

我:“东西——老肖他们带过来了。”

顾魏:“嗯。”

我默默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顾魏。”

顾魏:“嗯。”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道:“你早点睡。”

顾魏:“嗯。”

我:“我挂了。”

顾魏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照顾好自己。”

他温醇的声音让我鼻尖发酸,轻轻“嗯”了一声。

顾魏:“我很快就回去。”

我清清嗓子,“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晚上换睡衣的时候,我嗅了嗅,除了有洗衣液的味道还有……

顾魏拿了一套他穿过的睡衣给我=_=…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一曲:

《The Tale Of Victor Navorski》 By “John Williams” From 《The Terminal OST》

 

第 48 章

二二九

和外婆同病房的X奶奶,是个活得比较精致的人。

活得精致的老太太大多有着同样的优点:安静,体面,讲究,对生活方式有着自己的逻辑,比较注重细节。

当然,也有着同样的缺点:一旦计较起来,那是相当计较。

平日里两个老太太虽然性格不同审美不同价值观不同,但是病房毕竟是公共场合,两人又都算知书达理,各让一步,也算处得和谐。当然,两个人听力都不好是个很重要的原因,摘掉助听器,基本上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囧。

我第一时间吞下了顾先生送来的感冒药,却仍旧没能逃得过年前那波来势汹汹的流感。好在我感冒向来不是鼻涕眼泪咳嗽连连,都是闷着发,而且在病房话也不多,所以稍加注意,并没有让外婆发觉。然而我嗓子痒得不行,缩到走廊上咳嗽,正好被闲逛的X奶奶撞见,她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你感冒了?!”

我:“啊?啊…”

X奶奶:“哎呦,这鼻音重的,你这感冒传染啊。”

我:“我——我——”

X奶奶:“这一层都是心脑血管病,身体抵抗能力本来就差,你再把病毒给带进来,回头传染一片。”

我窘迫道:“…不好意思,我吃了药——”

X奶奶:“你吃药管什么用啊一天两天的又好不了。”

走廊上来来回回的人,我尴尬得满脸通红,真的是脸上烫得能煎蛋。

X奶奶:“唉,你这孩子吧,看着你也挺可怜的。你不是还有个姨妈么?不能来和你倒个班啊?你妈呢?”

我干巴巴地看着她,估计是我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难堪,X奶奶叹了口气,走开了。

晚上睡觉,我特意把床拖到离两位老太太尽可能远的角落。嘴里含着一口枇杷膏,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子下面,默不作声。

警觉地一直到凌晨,没绷住,清了一下嗓子。我发誓我就清了一下嗓子,声音并不大,因为护工睡得很香一丁点反应都没有,然而,X奶奶却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唉,你这样咳嗽,我都睡不着觉,我都得吃安眠药。”然后当着我的面,吃了颗安眠药。

我囧囧地看着她耳朵上居然戴着助听器=_=…

X奶奶:“你去挂个水吧,啊,你这样我根本没法睡。”

我很想说,其实您把助听器摘了就能睡了…

然后她当着我的面又吃了颗安眠药。

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立正站好。我怕她吞第三颗…

X奶奶:“你这样不行啊,真的不行。”真的吞了第三颗。

我汗毛直竖:“您您您您别吃了,别吃了别吃了。”裹着毯子迅速离开病房。

正当我在整理自己被刷新的情绪和价值观时,值夜的护士经过我:“咦?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睡不着?”

我大概地向她解释了一下,护士了然地“啊”了一声:“你们隔壁床有抑郁症,一直在吃药,她性格比较计较,她说什么你不搭话就行了。”

我=_=:“……”

我在门外站了一个小时,才悄悄推开门,刚摸上床,就听到X奶奶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_=:“……”无论如何没想到她还醒着。

然而我实在累了,骨节酸痛,迫切地想躺到床上放松一下四肢,于是默默爬上床,把顾先生带来的体温计塞进腋窝。

X奶奶躺在床上:“唉…我肺本来就不好,一感冒就要转肺炎。唉,你们家也真是。唉,唉…我看你小姑娘也是可怜,但是你不能这样啊,唉,我睡不着,我要吃药。”

我简直神经崩溃地看着她吞下第四颗,摸过手机百度“安眠药安全剂量”…

“您睡吧。再吃就超过安全剂量了。”我坐在床边,睁大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动不动。她翻了个身,终于停止了念叨。

我从衣服里抽出体温计,拿手机照了照,38度9。脸埋进睡衣领口,上面还有顾魏极淡极淡的味道,心里酸软,我偏头看了眼外婆,还好她睡得很熟,一点没受到影响,我深呼吸了两下,收回眼里的酸涩,裹紧被子闭上眼睛,终于睡去。

第二天查房,X奶奶对着主任爆发了:“我要换病房。我昨晚吃了四颗安眠药我都睡不着。小姑娘一直咳一直咳,吵得我根本没法睡觉!”

外婆疑惑地看向我:“咳嗽?”

我:“……”

外婆:“你感冒了?”

我:“………”

外婆眼眶红了:“校校,我不住院了,我要回家。我不住了。”

我叹了口气:“外婆…”不要凑热闹,已经很热闹了…